余世存
郁達夫是現(xiàn)代史上的大文人,一度被稱為“中國的盧梭”。這個少年時代即深受中國文化影響的人,在日本留學時學習過醫(yī)科、政治學,最后畢業(yè)于東京帝國大學經(jīng)濟學部。在日本留學期間,他看過大量的西方小說。1921年,二十五歲的郁達夫出版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一部白話小說集《沉淪》,轟動文壇。
1922年,郁達夫回國,為生計故,他到安慶法政專校、北京大學、中山大學等學校任教,教過英語、統(tǒng)計學。其實按大學教授的路子走下去,他的生活不會成太大問題,但郁達夫很“任性”。有人說,郁達夫上第一堂統(tǒng)計學課時就說:“我們這門課是統(tǒng)計學,你們選了這門課,歡迎前來聽課,但也可以不來聽課。至于期終成績呢,大家都會得到優(yōu)良成績的?!庇暨_夫也對別人說:“誰高興上課?馬馬虎虎的。你以為我教的是文學嗎?不是的,是統(tǒng)計學。統(tǒng)什么計?真是無聊至極!”
后來教文學的郁達夫也沒有好好教下去,他的心性已經(jīng)不適合在體制內工作了。用他的話說:“受了北大之聘,到北京之后,因為環(huán)境的變遷和預備講義的忙碌,在1924年,心里雖然感到非??鄲?、焦躁,然而作品終究不多。”“我一拿到講義稿,或看到第二天不得不去上課的時間表的時候,胸里忽而就上來一口氣,正如酒醉的人,打轉飽嗝的樣子?!薄熬裎镔|,兩無可觀,萎靡頹廢,正如半空中的雨滴,只是沉沉落墜?!本瓦@樣,他從體制內一步步退到邊緣。從日本回國工作,僅僅四年,他就辭去教師工作,到上海加入創(chuàng)造社,做起專職作家來了。
離開體制也做了一個“文學青年”
其實,郁達夫是知道文人命運的。1923年,二十歲出頭的沈從文想“多見幾個新鮮日頭,多過幾個新鮮的橋”。沈從文離開湘西到北京,考大學的夢想破滅后,又做起文學立身的夢。因為學歷太低,沒有資歷,他想靠寫作來養(yǎng)活自己,這幾乎成了不可實現(xiàn)的夢想。處于絕望中的沈從文給京城的幾位名作家寫信,這當中就有郁達夫。郁達夫抽時間按照地址找到這個冒昧的文學青年。在一個由儲煤間略加改造的小房間(沈從文為其命名“窄而霉小齋”)里,他看到屋里沒有火爐,沈從文只穿著兩件夾衣,用被子裹著兩條腿在桌旁寫作。郁達夫馬上將自己的圍巾解下,給了沈從文。時近中午,郁達夫請沈從文到外面吃飯。兩個人在小飯館吃了一餐飯,共花去一元七角多。郁達夫掏出一張五元的票子,付完賬后,將剩余的三元多全給了沈從文。一回到住處,沈從文就禁不住趴在桌上哭了起來。
這件事,沈從文記了一輩子。半個多世紀后,郁達夫的侄女郁風訪問沈從文時,沈從文又提到這件事。后來,郁風說:“沈從文先生對我說這話時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但他笑得那么天真,那么激動。他說,那情景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p>
其時郁達夫的生活并不寬裕。他在北大只是講師,薪水并不高。加上時時幫助他人,他自己的生活也捉襟見肘。當晚,在激憤之余,他寫了名篇《給一位文學青年的公開狀》:“我的力量太薄弱了,可憐的朋友太多了,所以結果近來弄得我自家連一條棉褲也沒有……”他為文學青年指出上、中、下三策,“現(xiàn)在為你計,最上的上策,是去找一點事情干干?!鄙喜卟恍校慕Y論就是做賊,或去革命。郁達夫勸別人在行,但這并未阻止沈從文繼續(xù)文學的夢想,也未阻止他自己三年后離開體制,同樣做了一個“文學青年”——雖然此時他已是成名作家,但也只有二十多歲。郁達夫和郭沫若編輯《創(chuàng)造》季刊時,刊物銷路不好,書店老板答復他們時非常冷淡,二人很傷感,立刻跑到街上喝酒,連進三家酒店,但還沒大醉。郁達夫突然跑向街道中間,向著一輛飛馳而來的汽車,以手指做射擊狀,大呼道:“我要槍斃你們這些資本家!”
成名作家的收入其實不低,郁達夫的稿費標準是跟魯迅、茅盾等人差不多的一等,即千字七八元。郁達夫辭去體制內工作后第一年的收入約兩千元,合現(xiàn)在的人民幣十幾萬元。但他的花銷太大,造成生存的壓力也太大了。在郁達夫的日記和書信里,多處可見其對稿酬收入和家庭支出問題的在意,這些事有時令他寢食不安。他好酒,日記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句話是“喝酒三壇大醉”。他說:“不曉得在什么地方聽一位俄國的革命家說,我們若想得到生命的安定,于皈依宗教、實行革命、痛飲酒精三件事情中,總得揀一件干干。頭兩件,我已沒有能力去干了,那么第三件對我最為適宜……”
郁達夫的文人心態(tài)、孩子心性、浪漫氣質、質疑型人格,讓他把生活過得“一塌糊涂”。他有家累,但在外又不斷地陷入吃花酒、談戀愛事件中。生計壓力之大,加劇了他的敏感、神經(jīng)脆弱、暴露癖和憤世嫉俗。他在日記里感慨:“經(jīng)濟不充裕,想買的書不能買,所感到的痛苦,比肉體上的饑寒,還要難受?!睘榱藪赍X,他寫了大量的游記,以至于跋山涉水寫游記成了他的職業(yè)。有一段時間,他每日至少需要創(chuàng)作五千字。他曾說:“若不趁此好天氣多讀一點書,多寫一點稿子,今年年底怕又要鬧米荒。”
他的生活過得不如意。他想過好,卻把自己過成了民國文人中“緋聞”或“家丑”最多的人之一。他移情別戀,跟杭州美女王映霞的愛情鬧得舉世皆知。但幾年后的1932年,王映霞“叫郁達夫請來了律師徐式昌和北新書局經(jīng)理李小峰,當著眾人的面,郁達夫寫下了一式三份的‘版權贈予書。律師、書局和我三方各執(zhí)一份”。面對郁達夫原配未棄的現(xiàn)實狀況,王家人督促郁達夫將其所有著作的版權,簽署正式的法律文件,贈予王映霞。
郁達夫答應并照辦了。一年后,郁達夫遷往杭州。朋友們或者搖頭,或者勸阻。魯迅專門寫過一首詩《阻郁達夫移家杭州》:“錢王登假仍如在,伍相隨波不可尋。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滿蔽高岑。墳壇冷落將軍岳,梅鶴凄涼處士林。何似舉家游曠遠,風波浩蕩足行吟!”
郁達夫的“任性”讓人見識了一個文人的品性。1936年年初,郁達夫在杭州建成了自己的住所,取名為“風雨茅廬”,有三間住屋、兩間書房,共花去一萬五六千元。郁達夫為此負債四千元,據(jù)說這筆錢是一個小他很多的女學生提供的。郁達夫在此屋內僅住過三次,時間加起來尚不足一個月。房契上寫的是王映霞的名字,此后被王映霞出售。
跟王映霞熱戀時,郁達夫把他們的愛情說成是“富春江上神仙侶”。在日記里,郁達夫甚至把跟王映霞接吻的次數(shù)都做了詳細記載。但“風雨茅廬”建成后第二年,即1938年,郁達夫在漢口《大公報》第四版刊登啟事——“王映霞女士鑒:亂世男女離合,本屬尋常……郁達夫謹啟。”
郁達夫把自己的人生過成了一部作品。他對人生、對世界的看法無論多么深思熟慮,都是感性的、孩子氣的。同樣感性的弘一法師曾對郁達夫說:“你與佛無緣,還是做你愿做的事吧!”郁達夫對金錢的看法也相當孩子氣。有一次,他請一位朋友到飯館吃飯,結賬的時候,他竟然從鞋墊底下抽出幾張鈔票交給店員。他的說辭是:“這玩意兒過去一直壓迫我,現(xiàn)在我也要壓迫它!”還有一次,郁達夫拿到工資,把錢撒在地板上,用腳狠狠地踩踏。房東老太太看了,說他真是發(fā)神經(jīng)了。
生活浪漫,不足為人師
郁達夫的浪漫與放蕩不羈,造成了多方面的影響。當他終于頂不住生存壓力,而想到體制內求職時,機會已經(jīng)很少了。1935年夏,郁達夫擬應聘暨南大學教授,教育部部長王世杰以他“生活浪漫,不足為人師”為由阻止了對他的聘任。1936年,福建省政府主席陳儀看中郁達夫的才華,想重用他,招他去面談。結果陳儀大失所望,他覺得郁達夫“隨隨便便,不受約束”,認為他“不是一個適當人選”。
我們今天看郁達夫,雖然他的浪漫而坎坷的人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但他的文字仍給我們真、善、美的享受。他的關懷較少在世俗層面,他鑄造了一個精神世界的極致之境。他的個性之獨立、思想之自由,仍是我們的高標。如在北伐勝利的歡呼聲中,他就因懷疑革命投機者而被攻擊。國共決裂后,他又直率地對美國記者和好友徐志摩說:“我不是戰(zhàn)士,只是作家?!贝嗽拏鞯健白舐?lián)”內部,群情激憤,紛紛請郁達夫自動退出。郁達夫退出“左聯(lián)”,他對杭州報章說:“他們對我很不滿意,說我的作品是個人主義的。這我是承認的,因為我是個小資產(chǎn)階級出身的人……后來,他們要我去做實際工作,我對他們說,分傳單之類的事,我是不能做的,他們就對我更不滿意起來。于是,我就把郁達夫這個名字從‘左聯(lián)名單上除下來了?!钡案锩庵舅ネ恕辈⒉荒苷f明一切,我們今天看到,郁達夫貢獻的文化遺產(chǎn)是非常有價值的。
(張秋偉摘自微信公眾號“yuge005”,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