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石巖 發(fā)自北京
動手改《大宅門》之前,李卓群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把它改成一個“有情懷的PPT”。十幾年前電視劇《大宅門》曾經(jīng)拿下17.74%的收視率,可謂國民大IP,但近100集的篇幅,怎么放進兩個多小時的京劇?截取片段是唯一的選擇。第一稿,李卓群選的是白景琦被逐出家門,在濟南赤手空拳打天下那段。寫完拿給原作編劇、導演郭寶昌看,郭寶昌說:俗了,改成了一個實業(yè)家的成長史了,實業(yè)再加上點救國,可以拿去評獎了。要這么改,我找誰改都行。
從2013年起,“40后”郭寶昌連續(xù)看了“80后”李卓群三個小劇場京劇,他看出了才華,也看出了叛逆。她寫閻惜嬌,用京劇碰了女性的愛與欲、罪與罰,傳統(tǒng)折子戲里哪有這個?《大宅門》有了續(xù)集、有了話劇,戲迷郭寶昌覺得,京劇版本得交給李卓群。
郭寶昌從李卓群的第一稿里看到的閃光點是白景琦和楊九紅的故事。多年之前,“大宅門影業(yè)”做過一個調(diào)查,知識分子觀眾最喜歡白玉婷——那位和京劇名角的相片成婚的白家姑奶奶,女性觀眾最喜歡白景琦,老年觀眾最喜歡斯琴高娃演的二奶奶,不分男女老少都喜歡楊九紅。單一個白景琦濟南創(chuàng)業(yè),那是知難而進,楊九紅跳出娼門欲進宅門,那是知辱而行。兩人命運短暫的重合與分離有奪目的戲劇性,濃墨重彩,大紅大綠,大悲大喜。
郭寶昌說,大宅門里的一草一木都代表著大宅門。這話給李卓群特別大的啟發(fā),她覺得那楊九紅就是大宅門的風月寶鑒。白景琦是混不吝的富二代,楊九紅是出身在花街柳巷的花魁,他們的唱詞必須接地氣。劇本寫完,劇院里的老師說“不夠華美”,郭寶昌說,我覺得你寫的還不夠“俗”。郭寶昌在李卓群的劇本上勾勾畫畫,蠅頭小字寫得密密麻麻。主人公定情的一段唱“我想你/你想我”就是郭寶昌在病榻上一揮而就的。
劇本開篇,白景琦在妓院里向當鋪老板贖回傳家寶,而“傳家寶”不過是他的一泡屎。誆來的本錢讓這位富二代白手起家,在異鄉(xiāng)站穩(wěn)腳跟。之所以選在妓院交易是想讓脂粉氣掩蓋住銅臭氣。也是在這場戲,男女主人公第一次相遇。第二場戲,白景琦只身劫官車,救下被父母官強“請”去的楊九紅,這讓楊九紅第一次感覺到被愛護的滋味。好男好女在大街上訴衷腸又相互挑釁:“我敢嫁,你敢娶嗎?”最終楊九紅抱定“寧為英雄妾,不為庸人妻”的決心,跟白景琦在父母官的私牢里成親。第三場戲,父死子歸,三叔要跟母親爭當家權。白景琦站在母親一方,于是三叔拿侄子娶窯姐一事回擊。
花魁愛上公子卻被他的家人所不齒,古往今來,這樣的故事還少嗎,何須再添一筆?第四場戲,楊九紅來京城投奔。初進宅門,她和白文氏在言語上的交鋒幾乎句句見血,那是原本中規(guī)中矩故事當中無法安放的銳利。
2017年6月18日,能容納1500人的天橋藝術中心大劇場幾乎坐滿。北京京劇團的演員真好,唱念做打無不顯示出扎實的功底。八位“90后”配角,時而是妓院的小廝,時而是衙役,時而是家丁,演誰都是精氣神十足。
開場戲在妓院里,按照李卓群最初的想法,一定得搞個大場面,衣香鬢影,紙醉金迷,甚至可以做出百老匯的效果。郭寶昌說:俗了,演妓院就一大堆妓女,演大宅門就一大堆姨太太?用最少的人物演出最大的場面才是真正的高級。于是在楊九紅出場之前,妓院一場是十個老爺們兒的戲。白景琦和當鋪老板在袖筒里議價,京劇的身段之外,袖筒舞讓那一場戲別開生面。折子戲的情節(jié),觀眾早已爛熟于心,他們看的是表演,看的是喜怒哀樂、人情之美。
演白景琦的杜喆和演楊九紅的竇曉璇,小生是寬湯靚嗓,武打動作瀟灑利落,旦角的聲音有如天籟,且歌且舞演出了楊九紅的嬌憨、潑辣、剛烈、決絕。老旦瞿墨不到四十歲,她演的白文氏不怒自威。
李卓群在京劇傳統(tǒng)的米字型調(diào)度、圓場、翻身之外,增加了舞蹈的托舉、隊形變化,甚至阿根廷探戈。這一切跟京劇的唱念做打舞水乳交融,就像朱紹玉為京劇《大宅門》編的唱腔,跟趙季平為電視劇《大宅門》創(chuàng)作的配樂無縫連接。
戲到第四場,大宅門的當家人白文氏和來投奔夫家的楊九紅狹路相逢。楊九紅要找的是歸宿,白文氏非要讓她說出自己的來處;一個說自己已經(jīng)脫了籍,另一個非要說從了良的窯姐也是窯姐;一個說我不沾你家一粒米一根線;一個說這家阿貓阿狗都能戴孝,唯獨你不能……這已經(jīng)不是一個當家人對一個出身卑微的外室的惡意,也不再是中國式婆媳虐心,這是傲慢與偏見借著大宅門的殼再度上演,也是“規(guī)矩”的不可侵犯和活人尊嚴的抗衡。
細腳娉婷、受傷雌貓一樣的楊九紅在被對手踩到泥土里的時候絕地反擊。再看白景琦——他在庚子年間殺死闖入家門的德國兵,他曾把一泡屎說成傳家寶,他從來不肯被規(guī)矩綁縛,讓女人相信他可以只手撐起一片天——在母親的驕橫、冷酷面前他竟毫無抵抗之力。
左右為難的男人毫無光彩,光彩都集中在楊九紅的身上。人家把她逐出宅門,卻要留下她生的孩子——多么老套的故事,老得簡直讓人提不起興致。但決絕的反抗讓它不再老套。楊九紅說:我的女兒我寧可讓她倚欄賣笑,我的兒子我寧可把他掐死,我也不會讓他們跟我分離。如果說這是母獸殺子一般的瘋狂,逼迫母子分離的難道是仁義?
白文氏也有兒子可以拿來當武器,她逼迫白景琦把楊九紅的孩子搶過來,又逼迫白景琦把被趕出宅門的楊九紅追回來,因為她肚子里還有白家的骨肉。白景琦終于無視母親的指令,放走了楊九紅?;疖囬_動,楊九紅向站臺喊,等小紅長大,告訴她,我是她的媽,我叫楊九紅。她的聲音隨即被轟隆隆的鐵軌聲淹沒,背景突然亮起的強光把她照得像一個纖細的剪影。
普普通通一句“我叫楊九紅”,把“意思”上中規(guī)中矩的新編京劇炸出一片新意。那個被大工業(yè)時代轟隆隆的火車聲所淹沒的身影變得別有意味,那是京劇舞臺上從沒有過的形象。
年輕的李卓群躲在她的作品的背后。她以匠人自居。她對自己的期許是讓觀眾在高高興興看“玩意兒”的同時,也能進入劇中人的內(nèi)心。不過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人家走進去之后,你給人家看什么。在這一點上,京劇《大宅門》可以讓人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