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一副銀白色的手鐲,幾代人的往事戴在身上,具備了足夠的精神力量。王彥平的散文,通過一副銀手鐲,講述母親的故事、外婆的故事,幾代人的悲歡離合在溫情敘事中流淌。任文文的詩歌,帶領(lǐng)我們回到久違的自然,將心散落在山間溪畔,別有一種散淡的意蘊。
我手腕上戴著一副銀手鐲,是老銀子的,平平常常的傳統(tǒng)老舊的式樣,日子久了磨出柔和白亮的亞光,不知道已經(jīng)傳承了幾輩子。商店里早沒有這種過時的老款式了。
我十四歲時,母親把手鐲傳給了我。母親說這是她小時候一直戴的。我沒拿這手鐲當回事,嫌它老舊不時尚。這些年女人們時興戴金手鐲、金手鏈、玉手鐲、琥珀、瑪瑙,我就想摘下這副手鐲,去買高檔流行的手鐲戴。
前幾年間,我也曾把銀手鐲摘下來,戴過幾天金手鏈,不過金手鏈很不方便,洗衣刷碗常不小心扯斷;也戴過幾天瑪瑙手鐲,冬天里覺得冰涼,叮叮當當不舒服。最終,重新戴上了這副老銀子手鐲,舒適得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隨著歲月流逝,年歲漸長,我對這副銀手鐲感情越來越深,偶爾也會遙想這副手鐲是從哪兒來的?我的母親、我的外婆當年戴著它時,是不是也正是風姿綽約的花樣年華?
母親屬于典型的美人,天生麗質(zhì)。我反復(fù)端量過母親十幾歲的一張照片,梳著兩條及腰大辮子,只有一根辮子上扎著個紅頭繩蝴蝶結(jié)。我很好奇,問怎么只扎一個。母親說這還是借的同村姐妹的,相片里她倆各自只一條辮子上有蝴蝶結(jié)。
我問母親怎么這么瘦小,母親說,那個年代的人都營養(yǎng)不良,幸虧外婆每天起早摸黑地干活,做野菜,做苞米渣子飯。她六歲時得了膽道蛔蟲,蛔蟲使勁往上鉆,疼起來要人命,那時沒錢醫(yī)治,躺在北屋土炕上打滾嚎叫。大人成天忙活,家里孩子又多,都眼睜睜等著吃飯,哪顧得上還有個疼死疼活的大女兒,只等著老天照應(yīng)能活下來。實在沒有什么可以吃的,只有幾個用花生皮碾碎了做的粗糙餅子,哪能咽得下?老爺爺心疼孫女,說這個可憐鬼,就眼看著等死么?他給母親灌了一碗即墨老酒,說孫女啊實在沒什么給你吃的了,你要是命大的話,喝了就好了。饑腸轆轆的母親,捧著老酒猛然喝下去,疼痛竟然減輕了,哪知到了晚上,被老酒藥昏了的蛔蟲蘇醒過來,開始更加瘋狂地折騰。
蛔蟲不作怪的時候,母親就變回了那個天真活潑的少女。她從小愛美,每天都要仔細梳理又黑又長又粗的長辮子,烏黑锃亮,一絲不亂。粉色桃子一樣的小臉蛋,眉清目秀。母親細細的手腕上戴著一副手鐲子,要洗衣,做飯,挖菜,挑水,輪流抱大四個弟弟妹妹……餓得沒力氣,還要和外婆推著磨盤磨面到半夜。
母親是1948年出生的。大概八九歲時村里搞合作社,家里的小牛被趕到集體,小牛身上成片成片地掉毛,餓得精瘦精瘦。她藏在門外看著小牛哭了。
1958年“大躍進”之初,母親參加除“四害”運動,全村男女老少齊上陣圍剿麻雀,許多被驅(qū)趕的麻雀飛不動了,會飛著飛著便一頭栽到地上,一動也不動,等待被小孩子捉去??吹絼e的小孩逮到一只麻雀時,母親總是感到自己也渾身顫抖,心臟撲撲跳個不停。瘦弱的她雙手捧著小麻雀,戴著一對兒銀鐲子的雙手抖動不止。
大煉鋼鐵時,母親和小伙伴們的主要任務(wù)是砸礦石,撿廢鐵和搬運物品。母親最怕的就是搬運坩堝。每個坩堝足有三四斤重,從村里搬到場院一趟有兩里多路,每人抱一個,一天要往返三四趟。母親的棉襖被磨破,一雙小手被凍傷了,手鐲也會被碰撞發(fā)出叮當聲響。
那時候吃食堂,開飯時一個大笸籮抬出來放在院子當中,一律是粗糙的棒子面或高粱面窩窩頭,兩只水桶里盛的是青菜、蘿卜湯。大人們個個吃得肚皮鼓鼓。年幼的母親,瑟瑟著被擠在人群里,從人縫中伸手抓住一個窩窩頭,手腕上一對銀鐲子閃著可憐的光澤。窩窩頭又粗又干,拉得嗓子疼,簡直咽不下去。一個多月后,糧食吃完了,開始吃地瓜;地瓜很快又沒了,開始吃胡蘿卜,胡蘿卜吃完了,食堂只好解散了。
吃飯成了大問題。外婆一家絕望了,發(fā)了霉的地瓜干成了救命的寶貝,喂豬的糠成了主餐,地里的野菜,樹上的葉子都成了救命的盤中餐。不是所有的樹葉都能吃,許多樹葉不但味道苦,而且有毒,樹皮只能吃榆樹皮。母親和外婆不分晝夜,要擼樹葉,洗野菜,煮野菜。母親成天在石臼里搗榆樹皮,搗啊搗啊,手鐲子跟著發(fā)出叮當聲,累得腰直不起來。母親的腿浮腫了,胳膊浮腫了,銀鐲子緊緊地箍住了手腕,勒出了深深的印子。
念書也沒有力氣,因為整天餓得肚皮貼著后脊梁,除了干活,還要抽空抱弟弟妹妹,還要背《毛主席語錄》。念完了完小又繼續(xù)在家里干活,到了二十一歲,母親就戴著她這唯一的寶貝手鐲,嫁給了我父親。
我問過母親這副鐲子從哪里來的。母親說是“分果實”的時候,我外公分到的?!胺止麑崱?,就是打倒地主之后,農(nóng)民們分了地主家的東西。外公把這副銀鐲子作為禮物,給了新婚的妻子,就是我的外婆。
外婆生于1925年,1944年結(jié)婚。不知道年輕的外公第一次拿出銀鐲子給外婆時,是怎樣一種甜蜜情景,是不是外公親自給她戴在手腕上?外婆一定很快樂很嬌羞,少女的心,一定會瞬間被甜蜜和幸福充滿。
外婆是一個溫柔的女人,說話永遠是輕聲細語。外婆也很愛美,頭發(fā)黑亮順滑,她梳頭時,用梳子一下一下慢慢地梳理著,有時候會仔細端量鏡子里的自己,我往往被她那認真的狀態(tài)吸引,常??吹萌肓松駜骸M馄糯┑囊路]有艷色的,大都是深灰的、淺灰的、白的。外婆老年時,穿過幾件灰色淺灰?guī)c暗花的襖。記得外公給外婆買過一件兔毛背心,外婆總是拿出來給母親看,笑得合不攏嘴。
外婆一輩子沒走出周圍方圓幾十里的土地。那個時代里,成千上萬的中國女人一輩子圍著鍋臺轉(zhuǎn)。外婆年少、年輕時沒有一張照片,只是四十歲以后才有了幾張。舊照片里,她面龐干瘦,烏黑光潔的發(fā)髻在耳后低攏,溫柔善良地微笑著……
有時候我會想,在我外婆之前,又是哪個女子戴過這副銀手鐲呢?或許是一個羞澀的新婚妻子的壓箱禮;或許是富人家女兒的一份陪嫁;或許,是給一個小孩子的禮物,她是不是也是一位愛美的小姑娘?每一個佩戴過這副銀鐲子的女孩,一定都曾經(jīng)久久端詳過它,撫摸過它,幸福感受著上一輩親人給予的愛的祝福密碼。
如今,這副手鐲戴在我手腕上三十年了,天天耳鬢廝磨,相守相伴,越磨越亮。它已經(jīng)成為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我也越來越與它感情加深密不可分,也越來越能理解這手鐲子帶有祝福的意味。
當年,外婆對母親說,銀有“安五臟,定心神,止驚悸,除邪氣”的好處,你戴了這副銀手鐲,會一輩子幸福安定。
后來,母親把手鐲子戴在我手腕上時,也是這樣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