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者
一 香姨
香姨來我家的那天早晨,天亮得特別早。肥大的太陽照得周圍的一切都明晃晃的。我正站在廊下梳頭,正想笑一笑時,頭上的虱子不合時宜地騷動起來。我立刻反擊,狠狠撓了幾把頭,香姨已經笑著進屋了。我覺得她的笑容太復雜了,媒婆都不簡單。
要怪就要怪這個天太熱了。出了汗,我娘又不讓我每天洗頭??上阋趟龥]空聽,和我娘掩著門說話呢。
我也不好進屋了,靠在墻邊,左腳蹭右腳,右腳蹭左腳。鄰居蘭嬸端著碗出來,笑嘻嘻地說:“罰站呀?”我惱,不能應,香姨還在里面呢。況且我不喜歡蘭嬸,她老是眼神閃躲,經常把下巴枕在鋤頭把上和人低低地說些什么,偏偏還故意地大聲“嘖嘖嘖”出來。但好像這個村里我也沒喜歡誰。
門被打開了,香姨和我娘夾著一陣笑聲出來了。
香姨后來又來了兩趟。她是個小腳婆,喜歡穿永遠黑色的褲子上面搭配各種花色的上衣,叫人以為她從來沒有換過褲子,香姨走起路來一點一點的,端端正正地坐在我家堂屋里,還沒開口就先笑,離開的時候還能一邊“哎呀呀你家連菜都比別家水靈呀”一邊順走我家門口地里的青菜。但我除了把臉洗干凈外,什么也不能做。不年不節(jié)的,沒有人會有新衣服穿的。我娘沒想到,我怎么好意思提?
另外,我起得比以前更早了,甚至只是躺了一會,不知道這算不算一個16歲女孩的失眠。但奇怪的是,怎么也早不過我爹娘。每當我夢游一樣地站著,我爹娘都已經在洗臉洗腳了,而院子里總有兩個麻袋安安靜靜地立著,無聲地滲出些水來。那是鹽,白花花的鹽。
我們羅湖村靠海,產鹽。寬闊的鹽場里,白鹽堆成一個又一個小山,粗重的帆布也蓋不住它們迷人的光澤。閉上眼,都能看見那一片片白花花的錢??贷}場的都是村里的,大家都覺得鹽也不是你種出來的,是海水曬來的。偷鹽人也有偷鹽人的規(guī)矩,只挑霜露最濃時在鹽山的一角扒兩三個麻袋就走。再運到稍遠些的村,就能賣錢了。
但畢竟是偷,漸漸地,村里能活下去的人家都不做了。更有鹽場派駐了好幾個外村的監(jiān)工和惡狗,偷鹽成了一件危險的活。去的人就更少了。只有我父母,從未斷,一方面是跑得快,一方面是孩子多。
去年秋天的時候,同村的田豐叔跑來投靠我爹。面對平生第一次有人求上門,我父母表現(xiàn)得異常興奮,把家里僅有的一截面條煮了,連同畢生偷鹽心得一并傳授。臨走時還塞了半麻袋的鹽。從此,田豐叔就帶著他的兒子,跟我父母一起去偷鹽。
我很羨慕,暗暗希望也能跟著他們同去。雖然這是一件不見光的事,但如果沒有那一麻袋一麻袋的粗糲的淌著水的白鹽,可能我已經被送人或賣掉。何況不偷鹽,我就見不到田川哥哥了。
他是田豐叔最小的兒子,田豐叔要偷鹽的時候就會帶上15歲的他來我家集合。我爹讓我叫他哥哥,因為他比我大一個月。叫就叫吧,反正我已經有個壞蛋一樣的親哥哥。但田川哥跟他不一樣。田川哥的兩只眼睛黑亮亮的,從不揪我辮子,但也幾乎不跟我說話。有一次,他來我家時,我正在井邊打水。田川哥哥走過來了,幫我打了兩桶滿滿的水,還提到屋里的水缸里倒好。然后就走開了,一句話都沒說。他的身條瘦瘦的,個子比我還矮一截,沒想到力氣還是比我大。
香姨先后來了我家好幾趟,這段日子田家父子卻都沒來了。我覺得我好久好久沒有看到田家父子了。我的頭發(fā)都長長了一大截了,快到腰上了。我娘叫我剪掉,我才不。我覺得田川哥喜歡長發(fā),雖然他從來沒跟我說。但我發(fā)現(xiàn)他每次看我的時候,都不看我臉,只盯著我的頭發(fā)看呢。
我爹說,16歲嫁人,正是最好的年紀。誰說不是呢。
提親的人終于來了,不是田川哥哥,而是一個圓臉、戴眼鏡的斯文少年。他自從踏進我家里,就一直在笑。見鬼,有什么好笑的。我怎么也記不住他的名字,看來我娘說我笨是有道理的。
待人走空,我扯住我娘。我娘難得溫柔地摸著我的頭發(fā):放心,娘不為你操心誰給你操心。這個人家呀,最好。她講最好的時候,聲音往上揚了好多,叫人以為是在唱戲。
騙人。我內心直覺事情不該是這樣的。但是,我想不出什么反駁的話。而且我從小到大也沒有反駁過我娘。我只覺得胸口有什么東西堵得滿滿的。
夜里睡覺的時候,我把衣服脫好,折好,整整齊齊地放在床頭。然后,我開始第一次想事情。從小到大我習慣聽父母的話了,快下雨了趕緊收衣服,割一籮筐嫩草回來喂羊,晚飯地瓜粥煮稀點……我能把他們交代的每一件事做好,從來,精準無誤。我不需要懷疑他們說的話會有什么不對,他們在長年的艱辛生存中積累的生活經驗自然遠遠多于我,大部分時候我都會為他們的英明決定和提早籌劃而暗自佩服。但是,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坐起來也不行,我胡亂套上了衣服,胸口里的那股我也說不出來的東西,在我體內游走著,讓我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直到它從腹部一直往上涌著,并推著我以極快的速度沖到父母房間門口喊:“娘,我不嫁!”半開的門縫里,我看見我爹已經躺下了,我娘正在換衣服準備睡覺,被我嚇了一跳。我也嚇了一跳,我正好看見她干癟下垂的乳房。我娘走過來,一邊罩上衣服,一邊很不耐煩:“這么晚了,明天再說?!蔽业难蹨I就下來了:“你說他們家境好,圖的是彩禮給得多吧!”說完我就意識到要趕緊跑了,我娘的拖鞋比她的罵聲先一步抵達。我迅速回到房間,把門閂上,連頭一起躲到被窩里,驚嚇、憤怒、委屈、無助夾雜在一起,像大蔥一樣,嗆在我的喉嚨鼻子,又堵在我的胸口,沒有辦法,我只好讓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我用被子狠狠地擦鼻涕,仿佛是對我娘的有力報復。但是我一想到,明天洗被子的那個人還是我時,我的心里更加難過了。
不知道我娘和我爹那晚是怎么商量的,第二天他們保持了一種極為可惡的平靜,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我期待中的責罵一直到早飯過后都沒有來,我才知道,他們是打定主意不理我,并且讓我一刻不停地忙起來,鋤草,灌水,洗衣,做飯……就算什么都做好了,也能支我去買塊新肥皂。握著這塊肥皂往家里走的時候,我感覺自己也會像它一樣,要被這時間的流水一點一點揉搓掉的。我娘可想不了那么多,在她看來,肥皂就是肥皂,肥皂就是用來洗衣服的,道理和女兒大了就要嫁人一樣,天經地義的。我當然沒好意思怪她,她又沒有錯,只是,他們?yōu)槭裁磸膩矶疾粏枂栁遥y道他們以為我是一根木頭或別的什么嗎?
十二月的羅湖村,已經是寒風陣陣了,田野變成了一片令人沮喪的灰色。被收割完的田地,赤裸裸的,只有一些被隨意丟著的地瓜藤,上面還吊著一兩個蔫了的極小的地瓜,看了只會讓人令人沮喪,青草呢,似乎全都往地里鉆回去了。也就是說,這個季節(jié),我很難再為我的羊割到青草了。每每在院子里看到我的羊,它們遠遠聽到我的腳步聲就會咩咩咩地叫起來,柔順的眼神真叫人內疚啊,這種內疚差不多從每年的十二月持續(xù)到來年春天。可是,那天,經常和我一起我割羊草的伙伴英子來了。她是我的鄰居,和我一樣大,長得很一般,但皮膚白得像豆腐一樣,我曾經為此狠狠嫉妒過她,不過她家里居然比我家更苦,何況她是老大,小學四年級之后就沒的念了。我背著書包,她背著弟弟站在路口的時候,我只能別過臉去。等到我也輟學的時候,我們的友誼又天然無縫地連接起來了,誰都不記得那個中斷的空白了。我們又一起去割羊草,她皮膚白,汗珠從額上滴滴答答地流下來,看得極為清楚。我會用手背幫她擦汗,盡管這樣只會把她的臉弄臟。我后來再也沒有為誰這樣擦過汗了,我是說,我們兩個后來也都不再是當年的少女模樣了。且說當時吧,英子還是那么年少,她跑來我家的時候,衣服有補過的地方,白嫩的臉上有一些苦惱的神色。我問她怎么啦,她也不說,就把我?guī)У酱逦鞯纳缴?。我跟著她走啊走啊,在一個從來沒來過的山坳里,我們看見了一大片青草,綠油油地泛著光。有那么一會兒,我們站在山坳上,眼睛像羊一樣發(fā)著光。然后,誰也沒有說話,貓著腰,揮起了鐮刀。冷風吹走了我們的汗珠,但更多的汗從我們的身體里冒出來了,我感到了這么多天以來從未有的痛快淋漓。英子在我不遠處,忽然喊道:“那個田川……”風吹散了她的后半句話,我停下來,想聽得真切。英子也停下來了:“田川,他去賣五金了,山東!”風灌進她的嘴里,但我還是聽清了她的話,因為她講得那么一字一頓的,我想聽不清都不行。我一直盯著她看,漸漸地,我的心里充滿了驚恐,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快,快……”我想大聲說的,可是我的聲音只在喉嚨里。英子什么也沒聽到,她看著我,大聲說:“我知道你很難過,可是我不得不告訴你啊……”我反應過來了,終于爆發(fā)出來:“英子,快,快走……”我拉著傻乎乎的英子一直往山下跑,她一路都在掐我,又哭又喊:“阿玉,你別這樣啊……你這是怎么啦……”我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回到了山腳,在靠近村道的路邊,才停下來呼呼地喘氣。等氣勻了,我問她,你不覺得這個季節(jié)還有這么一大片青草很奇怪嗎?英子小聲說,你沒瘋啊。我白了她一眼,告訴她,剛才我們割草的地方,她的身后,是一個大大的黑洞。也許是被邊上的大樹遮蓋了,也許是我們光看見青草了,居然一開始沒有發(fā)現(xiàn)??蓱z的英子“啊”的一聲,拔腿就往村里跑。我們村所有老人小孩都知道,那樣的黑洞是什么。那是被遺棄的墓穴。
我一邊罵著英子,一邊也往村里跑。我感覺我這輩子都不想再割草了,不要再聞這種青草的味道。
回到家,我娘知道我我弄丟了鐮刀,居然也沒有罵得很兇,只說了句,這么粗手笨腳的,還怎么嫁人?。?/p>
嫁人還不簡單。
在我們村甚至相鄰的好幾個村,都是這樣的,年紀不夠大不能扯證的,就挑一個晚上悄悄去婆家,大家叫“黑婚”。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我坐在一輛板車上(平時用它拉煤的),被一個好大好大的紅被單蒙著,就這樣嫁給了那個見過一面的圓臉少年。路上我覺得冷,抱緊自己的時候我摸到了胸——還只有微微的隆起,它們太小了。我忽然難過起來,早知道,我應該給自己買件胸罩的,有鋼絲和海綿的那種,我見過人家曬的。
我娘陪嫁給我的東西計有:衣服兩套,被單兩床,梳子鏡子針線盒一套,馬桶一個,馬桶里還放著花生紅棗和桂圓。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比如金耳墜。我還以為新娘子都可以戴金耳墜的,像一片葉子那樣,雖然薄薄的,但是漂亮極了。后來,我想想,畢竟我的出嫁是用來賺錢的,可不是花錢的。那時我哥都二十歲了還娶不上媳婦。
我倒是自己帶走了一個特別的東西,我不知道怎么叫它,就叫它百布包吧。那是我6歲時用積攢了兩年的各色碎布,縫成的一個小書包,大家都夸漂亮,我讀書一直背它,一直讀到四年級,父母就讓我輟學回家干活了。我覺得他們其實挺對不起我的,從來沒有給我買過一個書包。
香姨老跟我娘說:“嘖嘖嘖,我做了這么多門親,就你女兒最好看了?!钡狡诺脑挾疾豢尚?,誰知道她是不是跟每個母親都這么說。她為我家爭取來的彩禮是2萬元,算得上是很高的價了。香姨死于一九九五年。我是她做的最后一門親事。
二 阿峰
出嫁前,我娘特意做了交代:做人家媳婦要手腳勤快嘴巴甜,就算有什么委屈,也要多忍忍。我只管點頭,心里倒是訝異,我娘這種一點就炸的火藥桶脾氣,居然也會說出“多忍忍”。我爹連幫我奶奶劈柴都是悄悄的,碰上我娘忽然回家來了,我爹會像被捉的賊一樣,滿臉通紅地趕緊跟過來,而我娘會板著臉用鼻腔哼哼兩聲,酷得要死。她是怎么做到這點的呢?我覺得她很不夠意思,沒有真正將做媳婦的竅門教給我。
過了門,情況又不同。日子舒服得叫人不安。這天早晨,我去摸掃把,有人來奪走:“我來就好”。我去摸鋤頭,他笑:“你知道咱家地在哪嗎?”我嘟起嘴,他還在笑,臉紅撲撲的。這個家伙,健康得讓人生氣。
我不想坐著生閑氣,就出門。鄰居卻早埋伏在那,像一鋤頭下去涌出來好幾個地瓜一樣,他們老老少少的,忽然跳出來,笑嘻嘻地盯著我看,交頭接耳。我被看得全身起毛,正要逃,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奶奶拉住我:“好!好!”我逃得更快了。她讓我想起了我的奶奶,也是每次怕拉不住我,使出來的手勁大得驚人。聽見我娘回來,我也是這樣趕快逃開,免得撞見又是一頓好罵。我娘雖然是個村婦,說話說得邏輯分明抑揚頓挫,十分會爭辯,能把無理取鬧變得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比如:“阿玉出生的時候,你不照顧還嫌棄跑得遠遠的,你為這些孩子出過一分力氣嗎?現(xiàn)在孩子大了會跑會做事了,你倒來親近?”我奶奶不曉得是理虧還是懦弱,始終沒有應過她一句。我們家是五間房,我奶奶住在最小的一間,挨著的就是雞舍了。她七十來歲了,但都是自己做飯吃,燒的是柴火。我爹常常趁我娘不在家時扛一袋米給她。我爹到底是孝順,還是不孝順呢,這是我一直都沒弄明白的問題。但是,我知道,這個問題無甚要緊了,對這個家來說,我已經是潑出去的水了。
到家還是一樣有人笑。我氣呼呼:“你們村的人都不干活嗎?”他愣了一下,說:“新娘嘛,誰不看兩眼?!彼T口望了望,“那是旺婆,生了十一個兒子,里里外外的子孫都有幾十口了,結果卻沒人養(yǎng)她。周圍誰家飯熟了就想起端一碗給她。”我想起旺婆那雙枯瘦又濕潤的手,聽得他話里的氣憤,就認真端詳他的五官。圓圓的小眼睛,圓圓的嘴唇,還戴了一副圓圓的眼鏡。這就是阿峰了。
阿峰家沒有我們家辛苦。他算是好命的,吭哧吭哧念到高三,他正在沖刺高考的時候,他那大嫂吃了兩回農藥,鬧著要分家,硬生生輟學了。剛輟學回來,周圍人見到他都會主動招呼一聲,這也算半個大學生了,那時候我們就沒見過大學生,沒事搭訕兩句也新鮮。常常有人拿些信件叫他來念,復雜的賬爭論起來就說一起找阿峰去。但時間長了,見他也一樣彎腰種地瓜苗、一樣坐在矮凳上摘花生,臉被曬得紅了又黑黑了又紅,又不稀罕了。村里人便開始取笑起他的那副眼鏡來。送了個外號叫“眼鏡峰”。
恰逢是農閑,晚上無事,阿峰把這些當笑話一樣講給我聽。這就對了。難怪他與周圍人還是不同的??偸切Σ[瞇的,笑多了臉就紅。我不喜歡他,但是也不討厭他。喜歡和討厭一個人都是需要感情的。
沒多久,便過年了。過年可是大事,前前后后有一個月的時間,老老少少都在笑嘻嘻地準備吃的和吃。大家驕傲地提著滿滿的塑料袋往家趕,若是平時吃好是敗家,過年過節(jié)就不一樣了,不吃才顯得家敗了,孩子要吃天地門神也要祭拜,一年的光景好不好都在此時顯現(xiàn)出來了。臘月二七,阿峰家做了十幾斤的油豆腐、紅團。我最愛吃紅團,也愛和家人一起做紅團。買來糯米粉拌上食紅,加點溫水,揉成面團,揉一小撮,捏成薄餅狀,這就是“紅團皮”。各家各戶做的餡都不一樣,有糯米餡、綠豆餡,還有糯米綠豆餡。我們最喜歡的就是糯米餡的。把糯米蒸干后,煮成又黏又軟的飯團,再用手捏成球狀,這就是“紅團餡”了。用“皮”把“餡”包起來,放入木頭的紅團印里。紅團印是很漂亮的,上面都有花紋,印著福、祿、壽、喜、財、丁、貴等字圖。這時候的紅團還不能吃的,還得用雞蕉葉墊著,放到蒸籠蒸。不多時,蒸籠開鍋,一鍋紅艷艷、又香又Q的紅團就好了。這是多么叫人高興的事啊!剛出鍋的紅團,我一口氣吃掉了三個。阿峰的大嫂,哦,我也叫她嫂子,看著我吃紅團,咯咯笑個不停。我臉紅了,控制住自己不去拿第四個。我嫁過來后,大家似乎都挺開心的,大嫂是因為這樣阿峰就算成家了,過完年馬上就能分家了。她就再也不用把老公賺的錢交給公公婆婆了,阿峰弟弟娶媳婦的彩禮更不關她的事了,那可是一大筆錢呢。我公婆對我也滿意,大概是總有人夸我漂亮吧。那年,他們還特意殺了一只羊,說是新娶媳婦要好好拜拜。我從小養(yǎng)大了很多只小羊,它們最后被捆進羊販子的車時眼里都是含著淚的。所以我固執(zhí)地不肯吃羊肉。為這事,阿峰還摸了一下我的頭,笑了笑,接著把他的一大碗羊肉吃光了。他的好氣色大概跟吃羊肉有關吧。農村人歷來不吃牛肉的,為什么還要吃羊肉呢?這不公平。
除了要看他們吃羊肉外,這應該是我過的最高興的一個年。阿峰給我買了一件大紅色的毛呢外套,了不起啊。從初一到十五,我們穿著簇新的衣服,去他大姨家、二舅家、三嬸家……遠遠近近地走了一大圈。見的人我也都不認得,感覺都長得一樣,只記得他的表姐家有軟糖吃。花色那么漂亮,含在嘴里軟軟的,香香的。我便什么也沒吃,就光吃軟糖,還偷偷藏了兩把。
回娘家的時候,我娘摸摸我的臉,摸摸我的外套,還摸摸我的兩只手。她想看看我有沒有因為干活把手弄粗了,“聽我的沒錯吧?”她笑得很自得,眼睛里有了很少見的光芒,沒有聽見我的回答,光芒就慢慢消失了,“我去給你弄點吃的啊?!蔽颐脕砭疚业耐馓住!皼]有了,沒有了?!蔽野芽诖睦锊级继统鰜恚沛倚χ荛_了,嘴角滿是軟糖的香,她還小,還能快樂好幾年呢。遠遠地看見我奶奶站在她的小屋門口,還是穿著深藍色上衣黑色褲子。那是一種老舊的款式,類似旗袍的那種別襟。印象中,我奶奶一年四季都穿這樣,從未變過。她又矮又胖,笑得合不攏嘴,我快步走過去,塞了一張10元錢到她手里。我奶奶像被蜜蜂蜇了一下,手往后縮了一下,瞥向我娘。壓歲錢阿峰早已給了,這是我單獨再給我奶奶的。我娘用鼻腔哼哼了兩聲,終于沒說什么,轉身進了廚房。
阿峰還站在門口,對著春聯(lián)嘖嘖稱贊:“這字寫得好!”我瞥了一眼,不過是我爹年年寫的那些對聯(lián),什么“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天地和順家添財,平安如意人多福?!蔽业淖值拐孢€好,鄰居上門央求春聯(lián)的也有,但聽到阿峰這個高中生口里說出的好,我爹無比受用,招呼著:“阿峰啊,進屋喝茶!進屋喝茶!”
我沒有像以前那樣進廚房幫我娘,而是坐在廊下,喝著阿峰為我端來的一杯茶。我叫他看屋檐,那上面有一個燕子筑的窩。在我們村,有燕子筑窩可是一種驕傲,燕子只在好人家筑窩。阿峰已經跟我爹娘說了,元宵一過我們就會有自己的制衣廠。雖說本錢是借的高利貸的,但開廠做得好,一年的收入肯定比種田好多了。阿峰啊,不愧是讀書人,肯動腦子賺錢,我爹娘很滿意,也許日子真的會像我爹所企盼的那樣,平安、如意、添財。
三 英子
說是制衣廠,不如說是一個家庭式的加工坊。阿峰家有兩層樓,二樓自住,一樓置辦了幾部針車用作車間,再把訂單和布料拿來,便可以開工了。
招的女工都是本村或附近村莊的。年紀都和我差不多,有的還比我小上兩歲,但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娘了。這些女工,夾雜著少女和新媽媽的氣息,手上忙活著,嘴里說些調笑的話,有時也有男女色彩的,但立刻她們又會嬌羞地打斷對方。又因為手上都能這些衣服的活,不管快慢,拿的是工資,比起一般的農村婦人,還是有底氣了些,和那些粗聲粗氣的大媽大嬸比,總歸是可愛的。
我和她們一起坐在一條流水線上做衣服,但和她們之間卻隔著一層什么似的,也許我是全廠做衣服做得最好最快的一個,還有大概也有一點是因為她們叫我老板娘。喊我老板娘倒也不是全是虛的,我真的不干農活了。自從嫁給阿峰后,我忽然就喪失了干農活的能力了,我也和她們一樣在春天種下花生,可是一年到頭都不去地里,結果那年全村的花生都收成極差,只有我的花生,拔起來,帶著一串結結實實的飽滿的花生,它們可愛極了。村里人問我的花生是什么種,我訕訕不敢回答,阿峰大笑,是“懶人種”,今年雨水這么足,你們灌水灌得勤,反而把花生都弄成空殼了啊。除了這一次的僥幸收成之后,我便很少種出什么了。連每天吃的蔬菜我也不種了。我娘知道我在阿峰家的情況后,為自己挑了個好人家得意得很。其實,她哪里知道,我那時,便是一種放縱和自棄的意思了。我這樣一個懶懶的女人,從頭腦比較進步的女工們來看,也是不可思議的,所以,她們很難與我親近。而我也不會主動去親近她們,她們一年到頭只知道干活、干活、干活,廠里的活干完就去干家里的活,家里的活干完就去干農田里的活,任憑皮膚被海風吹裂,任憑頭發(fā)像枯草一樣隨便挽起,最多在早市上為自己買一雙新雨靴和圍裙。可是,這樣的犧牲是需要有動機的。就讓日子不好不壞地過下去吧。
我總顯得有點落落寡歡。那個從小和我一起割草放羊的英子,早也嫁到隔壁的隔壁村了,生了一對兒女。她的日子還算可以,老公是開面包車的,專門跑長途,幫人家運些我們村新鮮的土特產到附近的城市賣,辛苦歸辛苦,收入還是可以的。就這樣,英子的老公不在家,我老公不管我,我們兩個敗家的人,就經常一起偷偷跑去城里逛。廠里一放假,我就拿著阿峰開給我的工錢,去城里買衣服,各種各樣款式的,手上拎著一堆,身上還要穿得漂漂亮亮的回來,一路踩著村里女人艷羨的目光和男人驚喜的目光。這樣做很幼稚,但我像上癮了一樣,有一種依賴,一段時間沒有去一趟城里,我就會渾身發(fā)癢,吃睡不下。我總覺得自己不屬于這里,但也沒有能力知道自己該去哪里。于是,買衣服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出口。當那些熱辣的貪婪或嫉恨的眼光掃在我身上時,我知道自己很成功地把自己和那些普通的村姑區(qū)別開來了。
后來,我去城里買衣服的頻率越來越高了,英子有點吃不消,她沒有那么多錢和時間來陪我。我一個人也不能老往城里跑了,因為我也沒有那么多錢。只好在鎮(zhèn)上買、村里買。說實話,村里的衣服店實在是土得掉渣,店主本人就穿得和旁人也沒什么兩樣,似乎大家買新衣服就是因為舊衣服壞掉了實在沒的穿了,舒適、保暖就好,方便干活就好,哪有管好不好看的呀。這對我來說是很痛苦的,特別是逛完城里的那些衣服店,再回到村里來買,真是落差太大了。
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我連村里的衣服也買不起了。盡管我的手藝一流,做的衣服又好又快,但是制衣廠的生意越來越差,阿峰能拿到的訂單越來越少,他的臉色也越來越不好。經常半夜三更跑出去賭錢。我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已經有些遲了。
那天,我在房間里整理衣服。驚覺積累的力量是巨大的,這半年多來,我的整個衣柜已經完全被我塞爆了?,F(xiàn)在我把它們全部都搬下來,在床鋪上攤開,床上也放不下了,只好擺在地板上。我想給它們做個歸類,至少按照季節(jié)分下吧。我把它們每一件都抖起來看,很多衣服我已經記不清自己有買過,懷疑它們是怎么跑到我的衣柜來的。蕾絲花邊、拼皮、羊絨、桑蠶絲、格子、豎條紋……形形色色的材質和款式,還有數(shù)不清的帽子、圍巾、鞋子,可惜因為沒有好好收納盒保養(yǎng),很多都已經皺巴巴或是發(fā)黃變色了。我頹然地坐在它們邊上,感覺自己和它們是互相遺棄的。這些耗費了我所有資產的東西,最終不過是像垃圾一樣充斥著我的房間。我?guī)缀醪惶赡苋グ阉鼈兇┮槐椋驗槲抑?,它們的光鮮亮麗都是一時的,馬上就不流行了,一買完單就無法再帶給我快感了。我想穿的那件衣服永遠都在百貨商場的某個櫥窗里。明白到這點,讓我發(fā)愁得緊,像個小老太一樣,坐在衣服堆上,忍受著那種擁擠和霉味。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口渴得不行,想爬起來了。于是我踩過那些衣服,走到客廳準備倒水,我瞄見阿峰辦公室的門是虛掩著的。自從制衣廠開工那天,阿峰就給自己設立了一間辦公室,有辦公桌椅,有電腦,還有一個泡茶的地方,用來接待客人和談生意。當然很多時候也有各種男人過來閑聊抽煙泡茶,把一個小小房間搞得烏煙瘴氣的,我就不愛進他的那個所謂的辦公室了。但那天,我瞄見他的辦公室的門是虛掩著的,就莫名地走了過去。阿峰在里面,還有另外一個人。他們在搶著一個筆記本?!敖o我!”“就不給,就不給!”“等下我收拾你!”阿峰掐了一下她的腰。一陣嬉笑聲。
我不知道自己是該進,還是該退。然后,我居然做了一個動作,輕輕地為他們掩上了房門。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然后也關上了自己房間門。從那以后,我就喜歡上了關自己的房門。只有在這個世界里,我才是我自己,誰都不會來。我也忘記渴的感覺了,只是覺得難過。我站在鏡子前,一把扯下剛才圍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條皺巴巴的褐色圍巾,發(fā)現(xiàn)鏡子中的自己并沒有變好一點點,她看起來還是那么的可笑,桃紅色的毛衫,黑色的背心,下面穿著皮褲……總之就是不對,總之就是可笑。所以,一直以來我的感覺都是錯的嗎?平常走在路上,村里那些男人女人的目光根本不是羨慕也不是渴望,而是嘲笑吧,他們都在心里嘲笑我的,一定是的!因為我就是個傻瓜啊!
現(xiàn)在,我能怎么做呢?我應該把這些衣服好好整理好啊。我嘗試著將厚衣服和薄衣服分開,嘗試著一件一件將它們疊好,外套歸外套,毛衣放一摞……可是,我疊著疊著就哭了起來了。這些衣服,我已經完全不愛它們了呀,它們也應該從來沒有愛過我的。我們就像是被命運之手推到了一起,卻要彼此忍受這種組合和陪伴。我哭一會,疊一會衣服,疊一會衣服,哭一會兒。沒有理會敲門聲??墒乔瞄T聲,卻越來越大,感覺是自己捶在我的心口上的。阿峰,他不說話,就一直敲門。我們中間隔著的,又何止是這一道門了。
他終于把房間門踹開了,真是浪費,好好的門。我又不會死在里面。我沒有抬頭看他,我不想看他。他卻直盯著我,好像要從我身體里挖走某一部分記憶。我們誰也沒有說話。我也不哭了,也不疊衣服了。房間里是可怕的安靜。我能聽到血管流過自己耳膜的聲音。
“你干嗎呀,英子來找你,你怎么都不理人???”隔了很久很久,他終于說了這么一句。等不到我的任何回答,他終于滿意地轉身,準備出房間了。他沒有任何防備。我突然從背后撲過去,對準他的脖子狠狠地咬了一口。
“你瘋了!”他捂著自己的脖子,對我大吼。
我笑了,問他:“疼不疼?”
“你這個瘋子!”他一邊捂著自己的脖子,一邊急急地退走了。
我突然不知道該做什么了。滿房間的舊衣服將我包圍著,也許阿峰是對的,我看起來就是個瘋子。如果不是瘋子,誰會這樣亂買衣服,一直買衣服,永遠都在買衣服呢?,F(xiàn)在,那些巨大的垃圾堆占據(jù)了我的床,我將它們狠狠地全部掃到地上,然后把自己的身體完全地丟進去。我閉上了眼睛,陷入了一場場的黑色的夢里。
這些夢,都是同一個場景。就是我和英子最后一次去割羊草。我看見英子身后的那個墓穴。在夢里,這個墓穴黑洞變得越來越大,朝我張開來,英子也變成了那個黑洞的一部分。我總在被她們吃掉的前一刻,尖叫著醒過來。
四 小美
小美就是我的妹妹。那個春節(jié)時還往我口袋里討糖吃的小姑娘,半年不見,個子卻拔高了一大截。她坐在我的床頭,說是放暑假了來看看我。但我懷疑,是我娘跟她說的,她才特意回來的。
我是高興的。這個小妹妹,是我娘四十歲時生的(我們全家都把她的到來看成是一種天意)。我和她有過兩次差點一起死掉的經歷。去外婆家差點被海水吞了是一次,還有一次,我把她帶到田里干活。她在田頭玩草,我在田里種花生。布袋里裝著花生種子,我彎著腰,右手用鐵片鏟開一個小口子,右手摸兩?;ㄉ鰜砣鲞M去,再用鐵片把土掩上。我做得非常熟練,再有一會兒,就能全部種完了。就這個時候,我聽到了噗通一聲,很沉,很悶,但又像錘子一樣敲擊我的心臟。我呆了一下,瘋狂地撒丫子跑到田頭,妹妹果然不在那里了,只有河里還有些水圈在轉著。妹妹她好沉好沉,一直都沒有睜開眼睛。我不記得自己和她是怎么被人撈上來的,只記得我爹將小美趴放在一張長凳子上,讓她的大肚子壓在凳子上,我娘已經開始哭了,突然“哇”的一聲,一大攤水就從妹妹的口里噴出來了,她終于活過來了。我就知道,我這個妹妹,她是有福氣的。她出生的年代比較新了,我爹也不偷鹽,也不賣石頭了,他開始干技術活,會幫人家蓋房子,我娘呢,是他的幫工,遞磚頭摻水泥挑石塊……兩人配合得非常默契,收入雖然不高但也穩(wěn)定了。我妹妹肯用功,我爹好像是要將對我的虧欠都彌補在她身上一樣,風吹日曬吃苦流汗賺的一點辛苦錢都省下來,拼了命地供她。
小美黑黑瘦瘦的,臉龐也不精致,頭發(fā)又黑又粗,本可以盤成一個漂亮的辮子的,但她哪里盤得起來,不到十歲,就自己做主剪了短發(fā)。自然又是被我娘一頓長罵。但這并不妨礙小美自己做主做很多的事。她為了讀書飯都可以不吃。又老是撅著嘴,風吹過她會生氣,天下雨了她也要生氣。她生氣是悶悶的,誰問也不理,好像總是憋著一股勁。后來家里人都由著她。因為她念書實在是好。大家覺得她應該會過上不一樣的日子。我想,大概是因為長得丑吧。長得丑就要好好念書啊。這不是我一個人這么想的。隔壁村的一個阿婆曾經走了好遠的路,闖到我家來,就為了看她一眼,傳說中很會念書的女孩子到底長得幾個腦袋??催^了,抬腳出門的時候,說了句:是哦,長這樣就沒人招惹了,當然就念書好了。小美果然就黑著臉,拐回自己屋,半天不開門。下次考試考得更好了。我的小妹妹,她在以沉默與倔強和這個世界對抗著。
現(xiàn)在,她顯然企圖將她的這種勇氣過一些給我。她扶著我坐起來,還幫我在腰上墊了一個枕頭。
她問我:“發(fā)生什么事了?怎么會突然病成這樣?”
我看著她,什么也說不出來。她還小,根本無力承受我的故事,也不能改變我的生活。我不想讓她為我擔心。也不希望有第三個人知道這件事。妹妹也不追問了,她就坐在我旁邊,給我削蘋果。她帶來的蘋果又大又紅,吃起來很甜。半個下午過去,她說姐我先回家了,明天再來看你。
夜里,我照樣不能入眠。我已經將近半個多月無法入眠了。我站起來,在陽臺上往外看。羅湖村這幾年的發(fā)展太快了。在我們家周圍,蓋起了好多座五六層的小洋樓。我沒有注意到,這些房子是怎么蓋起來的。就像下了一場雨,長出來的蘑菇。我站在陽臺,能看到的田很少了,前后左右都是新房子。只有西南方向,還有一座荒廢的小木屋。那個生了十一個兒子卻沒人給她養(yǎng)老的旺婆,她住的木屋破爛到沒有人敢來。我想起她摸過我的那雙手,干枯又有力,似乎此刻又握住了我。
第二天一早,我就出現(xiàn)在娘家門前了。我爹我娘比我起得更早。他們正坐在石桌邊吃早餐。對我的出現(xiàn)非常吃驚。我站在那邊,不知道該說什么。我爹搓著他的手指,這是他的下意識動作。他常年給人家蓋房子,手指被水泥咬壞了,發(fā)癢、脫皮、起殼,原本是涂藥就可以好的,可是還沒等那寸皮膚好,他又去蓋房子,水泥繼續(xù)咬著他的手。現(xiàn)在,是不會好的了。他們吃的早餐是地瓜稀飯和我娘自己做的腌蘿卜。但現(xiàn)在,他們忘記了吃飯,只呆呆地看著我。
還是我娘打破了沉默:“怎么穿成這樣回來?”我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只不過是衣服沒有熨燙,褶皺多了些,顏色也舊了些,但我不能跟她爭辯。她又問:“吃了沒?。俊蔽倚睦锵耄斎粵]有啊。可是你又沒有煮我的早飯。
“問你怎么一句也不應??!”我娘一下把碗摔在桌上?!澳氵@個死樣子是要給誰看??!我好好的一個女兒,嫁出去怎么就變成這個鬼樣子了呀!……”我娘的爆發(fā),讓我有些驚嚇,看來,她是真的有些傷心了。以前她總是覺得她為我安排的這門婚事是最理想不過的。她覺得她也沒有做錯什么。我也覺得我沒有做錯什么。
我爹停止了搓手指,他又扮演起和事佬的角色,說:“吃飯吧,自己去盛飯?!本退阍谶@樣的時候,他也總是那么的和善。我討厭他的和善??墒?,誰會在意我心里的想法呢。大家都覺得生活本來就是如此的,誰都沒有錯。現(xiàn)在,他們只知道,我是一個動不動就會咬人的瘋子,整日坐在堆成垃圾一樣的衣服堆里,什么事也不做,什么話也不說。這樣的墮落是一種奢侈,是一種吃飽了亂想,更不該是我這樣的窮人能犯得起的病。這就是我的錯了。
這時妹妹小美聽見聲響,趕過來了:“姐,你回來啦!”“來,我?guī)湍闶垼 ?/p>
我根本沒有想要吃飯??墒牵∶朗⒌娘?,我不得不吃。我還沒有完全瘋。我爹我娘看著我吃,他們卻一口都吃不下了。小美倒是吃得很快。她問我:“姐,你吃飽了嗎?我們去走走?!蔽夷锪⒖滔胍柚?,但我爹擺了擺手。于是,我就像個小孩一樣,被小美牽著走出了家門。我娘背后在嘮叨:“別走遠,這個樣子給人家笑死!”
我聽了本應該傷心的,可是我不傷心。我覺得之前,我那么漂亮的時候,收獲了太多的嫉妒和羨慕了,所以,我應該還回去一些。走在路上的時候,果然有很多人盯著我看,他們有的甚至企圖攀談,打探些什么。但,或者人家只是關心罷了。我太敏感了。好在那條路并不長,很快,我和小美拐進了大路,通往山腳的那條水泥大路。
我們上了山。這時,小美變成了我的姐姐。我依賴著她,跟著她走,連日來的消耗讓我體虛,但我總算跟上她了。我們一直爬呀爬,不知道爬了多久。在爬的時候,我們都沒有說話。我甚至想起了那個和英子一起發(fā)現(xiàn)的墓穴,但我在途中沒有再看見它了,也許已經被整理掉了吧。終于,在一個空曠的地方,小美停了下來,她的臉上洋溢著笑容,興奮地說:“姐,你看,風景多美啊!”我順著她望的方向,向山下望過去。的確,視野很開闊。天氣很好,我能看見山下一大片的屋舍,有著一種人間的溫暖??墒?,哪個才是我的家呢?“姐,你看,這邊是我們村,我們家的房子大概就在那個位置吧,不過看不太清啊?!毙∶牢⑽⒚昂沟哪槪W著晶瑩的光。她正在讀高中,如果考上大學,那么她就會是和我完全不同的命運了。真好。
“姐,過來,給你個驚喜!”我知道她一直在取悅我,但我想不出在山上她能給我什么驚喜。
不過,這種質疑很快就消失了。我看到我們站的這塊巨石旁邊,小美撥開的草叢邊,居然還有個一塊大石頭,上面有個大大的坑,坑里還積滿了雨水,這個坑最奇妙的地方在于,它看起來像極了一只腳印,腳掌和五只腳趾頭,全部都清晰、巨大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
“這是神仙腳。這是他的左腳,在另外一個山頭,還有他的右腳呢?!毙∶勒f。
如果是別人,我一定覺得她在胡說八道。但是妹妹的話我不愿意去懷疑。只是為什么我從來都沒有發(fā)現(xiàn)過這個腳印呢。小美又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呢?
“這是我們的秘密哦?!毙∶佬ζ饋砗芴鹈?。
這么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仙嗎?雖然我娘從小就帶我去廟里燒香,每次遇見煩難事,她也一定是第一時間去廟里燒香傾訴求保佑,但我只是那個小跟班,幫她點香,幫她放鞭炮,幫她燒銀元。至于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神靈,我從來沒有真切地細想過。如果一定要說的話,我是傾向于沒有的。不然神靈為什么要讓我的生活變成這個樣子啊,那得是多么偏心的神靈啊。
可是,看著這個石頭的腳印,看著小美臉上泛著的光彩,那一刻,我寧愿相信了。下山的時候,我覺得我的病已經好了,再也不用吃那些抗抑郁的藥了。小美說,等我養(yǎng)好了身體,下次她要帶我去另外一個山頭看另一只神仙腳。我很開心,看到路邊開滿了野菊花,我順手摘了一把。
回到家的時候,我爹我娘居然還在家。他們今天很罕見地沒有出工。好像是我爹身體實在不舒服。我想他應該是不舒服極了,不然他一定會去出工的。以前他連發(fā)高燒都會堅持去的,晚上吃一粒退燒藥,白天繼續(xù)干活。
我找到我爹,把花拿給我爹。期待他也會像我那樣,開心起來。
沒想到,我爹立刻變了臉色。他一巴掌打掉我的花,生氣地說道:“你還真是瘋了,趕緊給我扔了!”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么,他的生氣讓我害怕極了,要知道,我爹幾乎從來不生氣的。
小美跟在我旁邊,她也不知道我爹為何那么生氣。我爹也不解釋,他突然大聲咳嗽起來,一連串急劇的咳嗽之后,他平靜了下來:“扔了吧,扔了吧,唉,這花是給什么人的,你們也不想想。”
我心里吃了一驚,充滿了內疚。我不想我爹有事??墒强此哪樕眢w也比以前消瘦了許多,我難過得想要哭出來,但總算忍住了。我不想再聽到他罵我瘋,雖然全村的人都已經開始這么說了。
小美也怔住了。我忽然覺得我們的努力都是白費的,荒唐的。什么多出去走走看看,看一個神仙腳有什么用呢,它能改變我的生活嗎?可是我不能怪她。我不知道該怪誰,也許真的是我自己不爭氣。她瘦弱的身子一步一步靠近我爹,她手上端了一杯溫開水。
現(xiàn)在想來,我爹那時對自己的身體是心中有數(shù)的。他或許已經感應到了一些什么,所以才會如此敏感和惶恐。
五 我爹
我爹是在一次運石頭去賣的路上,看到我嫂子的。
那時候,她還不是我嫂子,還是個十六歲的姑娘,一頭長長的黑發(fā)扎成高高的馬尾。她家距離我們村有二十幾里地。偏偏就讓我爹給看見了。我爹養(yǎng)家除了靠偷鹽,還靠賣石頭。就我們村的那座小山,叫羅湖山,產的石頭很不錯的,有人承包了石礦,雇人采石,十幾個像我爹這樣的人把石頭拉到外地去賣。那時候還沒有手扶拖拉機,那時候只有板車,裝著滿滿一車石頭的板車,我爹在前面拉著,我娘在后面推著。有一天黃昏時分,他們路過一個人家。那家人正在吃晚飯,一家子二十幾口人靠著墻根蹲的蹲,坐的坐,在那吃面條。按照我爹的說法,吸面條的那聲音,簡直像龍卷風一樣。這時候,一個姑娘走出來了,給他們家的老奶奶碗里又添了一勺面條。我爹就看呆了,那姑娘笑得真甜。也許是那天,他賣石頭剛拿到了一筆錢,也許是他那時候很餓了聞到最愛吃的面條的味道,也許是他在暢想將來有一天,自己家也是這么光大,復制這種二十幾口人蹲在墻角吃面條的壯觀場面??傊某迸炫?,一腳邁進了李家的門,一口定了親。是的,他只用了一句話,彩禮隨便你們說。
這簡直是胡鬧了。我們家哪來的錢啊!后來就有我的強制輟學、緊急出嫁??抠u石頭攢下的錢,靠我的嫁妝,我嫂子終于進門了。
家里添了一口人,果然是好不熱鬧。我娘和我嫂天天吵架。別說做面條,我嫂一過門就病懨懨的,連椅子倒了都不扶。我娘一開始就收拾不了她,后來我嫂生了一個兒子,我娘更沒得贏了,連小美都罩不住。直到有一天,我爹娘都出門了,我嫂抱著孩子看小美坐在廊下乖乖寫字,就走過去:“哎呀,這是豬寫的嗎?真難看?!毙∶蓝ǘ戳怂齼裳?,輕輕地放下手中的筆,起身拿起她能夠到的最好的武器,一根長長的扁擔。至今,我們村還有人記得這樣一個很滑稽的景象:我嫂抱著孩子拼命往前跑,嘴里烏拉烏拉大喊大叫,小小身子的小美舉著長長的扁擔,沉默地追著。她才不過4歲啊。
后來才聽說,我二嫂本來有喜歡的人的,只是我們家給的彩禮多,她父母就做主嫁給我們家了。嫁過來一看,我們家不過是打腫臉充什么死胖子,二嫂就更恨了。我娘呢,本來就不喜歡我嫂。覺得她太漂亮了,漂亮的媳婦不好收拾。只是她沒攔住。
我不喜歡聽這些。我娘沒有問我過得怎樣,她只是一味抒發(fā)自己的抱怨?!八邀溩訒竦轿覀兎块g門口,她是故意的!麥子都生蟲子了,太陽一曬蟲子全都發(fā)熱發(fā)狂了,全鉆到我們的蚊帳被子里了,她是故意的!……”我想象著發(fā)黑的麥子,和蠕動的蟲子,這樣的景象真叫人惡心。是的,我覺得惡心。這場以我為交換品的婚姻,居然是這么個結果。我娘要是能看見我現(xiàn)在出落的樣子,她肯定得悔死掉,遲兩年可以多收不少彩禮的。為了那么個刁媳婦,就那么急把我嫁掉。我爹就是個混蛋。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可不是,從來沒有人說過我爹混蛋。甚至在村里還是個受尊敬的人。他個高長腿,有勞動者的結實肩膀和黑亮皮膚,健康得剛剛好,生機而不帶一絲粗魯。沒有做工的時候,他喜歡穿白襯衫,站在陽光下,和電視里的人一樣好看。你猜對了,他身上就是有讀書人的氣質。據(jù)說當年我爹也很會讀書,但他半途輟學了。我爺爺奶奶是個不爭氣的主,不種地只知道吃,沒有未來地吃,吃了上頓沒下頓,實在沒的吃了就去借,那時候糧食金貴,借了不還會挨打,村里人都很看不起。我爹有次從學校回來,碰巧看見村里幾個小娃撿著石頭砸我爺爺,我爺爺已經三天沒有吃什么東西了,背著一個破舊的空竹簍,他兩眼發(fā)黑但還是認出了我爹,一把抱住他,眼淚鼻涕地下,簡直叫人分不清誰是誰的爹了。我爹仰天長嘆,又長嘆,我爺爺?shù)目罩窈t里連片樹葉都沒有啊。三天三夜后,我爹就沒回學校了,大概是怕他再在外面讀下去,回來找不到自己的爹娘了。據(jù)說他的這個決定讓校長和女同學傷心欲絕,我爹在學校里一向被視為未來無限、神采煥發(fā)的那種人。但我爹正是被學校念的那些書給害了,他的邏輯就是,不能為了讀個書,就把自己的爹娘都讀沒了。我們從來不敢當面問他的這段往事,只有在他背后,在我娘的夾雜著嘲笑的講述中,想象他當年英俊瀟灑的樣子,并且為他的這個輟學回家的決定而痛恨不已。若不是他放棄了機會,他至少是個國家干部了,我們不就是干部子弟了嗎?可是,每每此時,我娘總是會敲我們的頭,那就沒有你們了。你爹就不會看上我了,早就跟那個女同學了。我娘的打擊并不能消除我心中的遺憾,特別是家里日子辛苦的時候,特別是他們去偷鹽賣石頭的時候,特別是在我蒙著被子“黑婚”出嫁的那個晚上,我總是那么幻想著,假如我爹當年堅持把書念完,那該多好啊。
沒有假如。活生生的事實是,當年我爹回家了,務農了,便再也沒有機會回去了。學校里的校長很快就換了一個,也沒有人會記得曾經有這樣一個學生了。
我爹終于回到他出生的地方,這種回歸讓他和這個土地粘得緊緊的。他似乎比別人還沒有勇氣再走出去了。但又留下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比如,他在屋后種了七八棵桃樹,這些桃樹每到夏天就掛果,像是一個小小桃園。桃子個小,但是好甜,我們當?shù)厝私卸固?。桃子結得一樹一樹的,隨便村里的孩子們來吃。他寫毛筆字,每年春節(jié)鄰居們都樂滋滋來免費領春聯(lián),討回去貼在門框上貼在豬圈羊圈上,我爹就會一臉得意。他愛種花,把菜園翻掉,種上雞冠花、太陽花、夜來香、月季,當年如果你在我們村溜達,看到一個鮮花簇擁的菜地,那十有八九就是我家了。也常常有人擁到我家來,躺在桃樹下的石條上,我爹為他針灸,完了居然還給開一個藥方回去。他愛喝茶,早晨起來泡好茶,雙手遞給家里人,和人家天文歷史地理亂聊天,也會把他以前讀過的書說給人家聽。有段時間,他收了工就跑去學篆刻。
我爹就是這么一個叫人哭笑不得的人。讀書又不堅持讀完,做農民又不做個純粹的農民,養(yǎng)家也沒想著怎么發(fā)財。我們村里有個在外面開醫(yī)院的人,好有錢的,三番五次請他過去他公司上班,怎么叫也不去。他的朋友因此更敬重我爹了,說這年頭這么缺錢卻還不為金錢所動的人,實在是太可貴了,大有奉我爹為世外高人之意。
我表示不同意。我爹不出去,沒有那么多意思。他就是怕老婆。當年我爹光溜溜一條,什么都沒有,我娘居然嫁過來了,很快就給他生了孩子,這個家算是立起來了。他們大抵還算恩愛,至少我爹是特別讓著我娘的。我爹一輩子就沒有在什么事情上做過主,連給我奶奶劈柴買米都要偷偷摸摸的,生怕我娘看見了生氣,可偏偏,我二哥的婚事,我輟學嫁人的事,就是我爹拍板的。事情就是這么邪門,我爹就是這忽然間跑出來做了這么一個主。我娘怎么也攔不住。我們都覺得這事沒法解釋,真沒法解釋。
無論怎么說,撇去他那些奇奇怪怪的雅好不說,我爹實際上真的是一輩子都窮。一輩子都在為錢發(fā)愁。誰叫他放棄了改寫自己命運的唯一機會呢?那時候念書可是有補貼的,每個月還發(fā)米發(fā)油呢。我娘和我嫂吵架的時候,我覺得他大概心里是挺苦悶的吧,苦悶的時候就抽煙,不停地抽煙。舍不得買好煙。都是抽最劣質的那種。所以,有時候,我恨他的善良和重情。
過完暑假,小美就回學校了。再也沒有什么人來找我了??墒牵幸惶欤夷飬s過來了。她到我家里來,看著我滿屋的臟亂,只嘆了口氣,又嘆了口氣。我覺得她差點都要哭出來了。她說:“回家一趟吧,回去看看他吧?!?/p>
連我自己都以為自己是那個病人,可誰知道,我爹才兩個月時間,就已經臥床不起了。
我娘這時候來叫我回趟娘家,她也知道我這么個人,指望我伺候是不可能的,無非就是要我爹還能看見我一下。那天,我的意識特別地清醒。突如其來的變故和對我爹的心疼,讓我從自己的情緒沼澤中暫時拔離了一些出來。我回到娘家,走進我爹娘的臥室。時過境遷,當年我站在門口,被我娘扔了一拖鞋的情形還歷歷在目??墒?,現(xiàn)在我們都已經換了一副模樣了。
我看見他躺在床上,是我從未見過的陌生樣子,如果不是那個臉龐,我差點認不出他來,他穿著背心和短褲,兩條腿和胳膊差不多瘦。
同樣的,他大概也沒有認出我,只低著頭,不知道眼睛在看著什么。我喚了他一聲,他也沒有答應我。我剛要湊近他,我娘拉住了我?!皠e靠那么近,你知道他得的什么病嗎?”
我嚇哭了。我娘哄我:“乖,乖,出去啊,出去啊。別添亂了。一個就夠我折騰的了?!彼部蘖?。
那天夜里兩點多鐘,我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睜開眼睛,認真地聽,聽真切了,是他在喊我,阿玉,阿玉……我披了衣服,爬起來,走到他房間門口。我娘不在,她已經搬到另外一個房間去睡了。黑夜真好,這樣的時刻,我感覺就剩下我爹和我和黑暗了。我特別清醒,而我爹,很奇怪的,我能感知到他也特別的清醒。
他沒有在床上,我不知道他是憑一股什么樣的力氣自己爬起來的。此刻,他坐在椅子上,向門外望著,他房間通向院子的門是敞開的,院子里是一株他親手種的夜來香,已經長得好高好高了,此刻夜來香的香味蓋住了一切其他的味道。
“紙、筆?!彼D過頭看見我說。我很奇怪,自己剛才在房間里怎么能聽得到他喊我,他的聲音是如此低沉的,好像每說一個字都要抽去他身上的很多力氣。
紙和筆,紙和筆……我翻來翻去,終于在他的抽屜里找到一張破舊的方格紙,一把禿頭的鉛筆。那是他以前出去做工記賬留下的。雖然我知道,這也許是他留在世間的最后字跡了,但我真的找不到更好的紙和筆了。我身上根本沒有帶這些啊。要是小美在就好了。
我爹一定也是這么想的。他畢竟還是半個讀書人。在心情最沉郁的時候,他還會選擇書寫這個方式來表達,他一定也是希望是讀書的小美陪在他身邊。放心好了,你寫好的東西,我會交給小美看的。
我爹似乎感應到了我的保證。他接過我遞給他的紙和筆,果然努力地在上面寫了起來。過了一會,我湊近一看,全都是無法辨別的毫無章法的線條。是的,他寫不出字了。他病得太重,大腦已經無法將意識傳達到自己的手上了。他嘴里一邊嘟囔著:“我寫給你看……”一邊繼續(xù)努力地畫著。我不忍心再看,只得把頭看向院子中。那夜的月光特別的白,照在夜來香上,照在大地上,仿佛可以把所有的秘密和傷痛都洗去。
待我再回頭的時候,我爹終于在紙條上寫出了兩個字,盡管辨認有些困難,但我仍然看清楚了,他寫的是大大的兩個字:“封鎖?!蔽业挛覜]有看懂,他輕輕說了一句:“我這輩子都被封鎖住了?!?/p>
我永遠記得那夜的月光,那株夜來香的形狀,以及我爹說那句話時的口氣。
好在他的痛苦沒有持續(xù)太長時間。從那夜之后,他便再也沒有清醒的時刻了。到最后,他連我娘都不認得了。我曾經懷疑那只是我的一個夢,可是我的手里卻還捏著我爹的字,甚至還帶著他手上的余溫。我爹有一雙很好看的修長的手。雖然他手指的皮膚被水泥咬壞了,但形狀仍是那么的好。方圓十里,你找不到更好看的一雙手了。就像方圓十里,你再也找不到一個那么愛種花的農民了。
最后,他也以一種農民的方式過世了。由于沒有體檢的習慣,一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就已經是肺癌晚期了。匆匆結束。
我爹死了以后,我奶奶也沒多活幾天。她躺在床上,像一塊被丟棄的抹布。我們都在外面忙著我爹的喪事,誰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咽氣的。我站在門口,看著我嫂子她們在幫她穿衣服,那種巨大的悲傷一下子將我吞沒了,我奶奶活了八十多歲,臨了卻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不知道她會不會恨自己年輕時不爭氣,耽誤了我爹的前程。我沒法站門口了,走到院子里,看見一群烏鴉低低地飛著,占領了我家的整個院子,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烏鴉。我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扔過去,它們嘎嘎怪叫著散亂了隊伍,只是絲毫沒有被驚走,反而更兇地飛下來,大概是想要將我包圍。我知道我趕不走它們的,我蹲下來像個孩子一樣嚶嚶地哭起來。我爹走了,我奶奶走了,我們這個吵吵鬧鬧的家,總算安靜下來了。
我的心里卻更加無法安靜了。我一直記得自己從山上帶了一把野菊花下來,那天,我爹狠狠地打掉了我手中的花。我責怪自己,那把野菊花是一個多么壞的兆頭啊。
也許我沒有自己想的那么無辜,在不知不覺中我也釀成了很多罪,那么多的罪集結在一起,才有了一步一步的命運。
六 阿玉
我的病時好時壞。村里人有時候也搞不清楚,我到底是病了還是沒病呢,阿峰就是其中之一。
自從那日撞破門之后,我就很少在家里看見他了。制衣廠,已經徹底關閉了。我們做的衣服原本都是銷往國外的,但因為匯率的問題,利潤的空間變得很小,外貿衣服的生意很受影響。阿峰好不容易搶了一些訂單回來,貨發(fā)過去半天,依然收不到貨款,廠里工人的工資發(fā)不出去,工人就慢慢散了,再不來了。但是,我也搞不懂這里面的情況,我們村也有其他和我們類似的制衣廠,他們都照樣活下來了。所以,我們家大概有我們家自己的問題吧。
所以,大家總覺得,我是病人,阿峰是那個照顧我的人??蓪嶋H上,我覺得他也正常不到哪里去。他的行蹤變得漂浮不定,有時候半夜回來,有時候天亮的時候踩著露水回來,有一段時間在賣假冒的名牌鞋子,有一段時間在賣建材,有一段時間又跑去聽安利的課。他那樣折騰,我也無法過問什么。我們之間的關系變得極為微妙,但也許是這樣的痛苦太過于折磨人了,我們還真的都努力想要改變些什么。
阿峰做的努力就是帶我去看醫(yī)生。
先看鎮(zhèn)上,后來又去看省里的,最遠的一次我們去了深圳。我變得像孩子一樣聽話,阿峰也像剛結婚時那樣疼著我,他牽著我的手進心理醫(yī)生的辦公室,進精神科醫(yī)生的辦公室,我們開回了一大塑料袋的藥,中藥,西藥,中西合成藥……阿峰賣假名牌鞋的錢、賣建材的錢、甚至賣掉制衣廠設備的錢,就這樣變成一粒粒的白色的綠色的東西,和開水一起,進入了我的腸胃,在我體內游走,最終控制到我的大腦。
阿峰說,深圳的大醫(yī)生果然好啊。的確,從深圳回來后,我的情況好了很多。至少我自己能按時吃藥了,每天還能下樓走走,按這個形勢似乎有好起來的跡象。
其實我心里知道,不是深圳的醫(yī)生多好,而是阿峰讓我看見了他的好。畢竟,我們之間連一個孩子都沒有,我都病成這樣了,他完全可以休掉我,再重新找一個。一點問題都沒有。沒有人會怪他的。但他把時間和金錢都給了我。我看見他頭上居然有些白發(fā)了。
我很想和他生個孩子。再不生,我們都要老了。
那天夜里,我爬起來了。跑到他的房間,掀開被子的一角,輕輕地躺下。我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躺在一起了。我乖乖地直挺挺地躺著,一動也不敢動,生怕把他吵醒了,把我趕回自己的房間。
天快亮了,他還在睡著。這段時間,他真的太累了。我討厭自己的脆弱,我后悔自己沒有趁我爹在的時候,問問他,我們家族是不是有什么遺傳呢?從小我就知道,我有個姑媽是瘋子,她是嫁人后才瘋的,把家里的米粉面條都藏在床底下,發(fā)了霉也不讓人拿出。但她似乎也沒有全瘋,過一段時間就回來看我奶奶。帶著那些發(fā)霉的米粉。她的頭發(fā)總是油膩膩的,泛著光,習慣性地都要把頭發(fā)往后捋一捋。我想,一個瘋子的頭發(fā)有什么好捋的,誰看呢?所以,是不是有一些基因上的東西我無法逃過呢?否則,我為什么這么不堪一擊呢?我多么希望自己沒有生病啊。我多么希望在昨日夜色中洗凈了所有塵埃,一夜醒來,如初升的太陽一樣,積蓄了全新的能量,迎來生命的盛年。
當?shù)谝坏狸柟馑洪_黑夜時,我終于忍不住推醒了阿峰。阿峰果然嚇了一跳。他被驚嚇到的眼神,讓我覺得異常難過。我們夫妻,何以至此?
我說:“我們要個孩子吧?!?/p>
“阿玉,以后吧,現(xiàn)在還在吃藥呢,等以后吧……”
我看不見他說話的樣子,但我聽見了他口氣里的猶疑和無奈。大概他也清楚,這個以后,不過是說來哄哄我的。阿峰是對的。我在吃藥。一日三餐,各種顏色的,一共有二十四粒。一粒都不能少。醫(yī)生說??挂钟舻乃帲喟胧怯屑に氐?,還真沒法要孩子。
從那以后,我們又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里睡覺。阿峰除了定期帶我去復診、開藥,其他時間,基本看不見人影。我覺得他可能也快要瘋了,想錢想的。后來,有一天,他真的被抓了。因為賣假藥。
家里亂成一團。我的公婆,一大把年紀,慌成了個孩子。他們收拾著包裹,爭執(zhí)著要帶給阿峰的東西,放進包裹里又倒騰出去,一邊罵著什么。他們如此深陷其中,以至于我走到他們身邊,他們都沒有立刻看見。
“什么鬼!你干嗎在這嚇人!”我公公正愁憋得慌。
“我也想去看看阿峰!”我說,雖然很小聲,但說得很清楚。
“你?哈哈哈……”我公公大笑了起來,將近悲愴?!澳阕约嚎春媚阕约喊桑膊恢牢覀儼⒎迳陷呑釉炝耸裁茨?,娶了你這么個……”娶了個什么呢?我永遠都聽不見了。我公公的嘴被我婆婆捂住了,“還嫌不夠亂啊,這才好了一點,你又刺激她做什么……”“阿峰會去賣假藥,還不是為了她……”
我怔怔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赡芪译x去的樣子,和我來到的樣子一樣,都沒有被他們發(fā)覺。自從生病吃藥后,我的體重越來越輕了,我也習慣輕手輕腳地走路,生怕驚醒了什么,生怕引起別人的注意,而人們也很奇怪,一邊盯著我不放,一邊當我不存在。
我想要幫阿峰賺點錢。哪怕一塊錢。我已經,很久沒有賺錢了。
我決定到村里的服裝店試試看。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以前,我來這里買衣服的時候,店家可是當我神一樣敬著的,畢竟像我這樣一次買五六七八件的人,在村里可是再也沒有人了。而且我還從來都不會講價。
這是我生病后第一次來。我走近,走進,老板娘都沒有吭一聲。我習慣性地伸出手,剛要摸下掛在最前面的新到的衣服。卻被老板的一聲咳嗽給嚇住了。她的咳嗽太突然了。跟在咳嗽后面的還有一句話:“阿玉啊,最近身體怎么樣啊?”
我收回了手。怔怔地站在那里,不說話。她又不是醫(yī)生,問我身體怎么樣干嗎。
她還沒說夠,向外略張望了下。正是正午時分,周圍一個人都沒有。老板娘敞開說道:“唉,你說,你原來多漂亮一個人,怎么就說病就病成這樣了,嘖嘖嘖……要記得吃藥啊?!彼冀K站在柜臺后面,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最后這句是配合著我跨出店門的時候說的。她像對待一個孩子一樣說話的口氣,深深地刺痛了我,我沒有聽見她的笑,但我覺得她一定是笑了。我想起自己來這里的目的,想要在她店里幫忙賣衣服,哪怕工資低點也沒有關系,我怎么會有這么天真可笑的想法呢,我還真是有點瘋了啊。
想要在村里找活干,基本是不可能的了。
十六歲前,我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我外婆家。要爬很多很多山路,還要穿過一個長長的海灘。有一次,沒有算好時間,走到一半,突然漲潮了,我拉著我的妹妹小美,拼命地往海灘邊的石堆上爬,海浪一次又一次地襲擊過來,張著大口要把我們吃掉,妹妹她那時候還不到7歲吧,只顧哭,腿又短根本爬不動,我也邊哭邊拽著她。我都不知道我們是怎么活著回來的。其實說去外婆家,我們根本見不到外婆。我外婆早就去世了,給我留下的唯一溫馨記憶,就是有一年她種了好多豌豆,整整有三大籃筐。她往我手里塞了一把豌豆,然后我聽到了一句我從來都很少聽到的話——她說“隨便吃”,還拿出針線,用豌豆串了一條項鏈,戴在我的脖子上,我一邊心里疑惑這么玩食物會不會遭天譴,一邊還是美滋滋地低頭打量起我的項鏈。那可是外婆送我的唯一一個禮物。此外再也沒有了。
現(xiàn)在我就要離開村莊,去我外婆家了。準確說是去外婆家所在的村莊。那個村莊比我們更靠近海邊,很多人靠海住著,打漁為生。這幾年又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生意,專門種海帶,數(shù)量巨大的海帶,一車皮一車皮地運到全國各地甚至國外去賣。所以每到海帶成熟的季節(jié),他們就需要大量的工人來把海帶從海里拉出來。這是一個很辛苦但來錢也很快的活,遠近村莊的所有男人女人都會來賺這樣一筆不菲的外快。
我出現(xiàn)在拉海帶的人群前時,倒是沒有引起多大的騷動。烈日已經將所有人的力氣損耗殆盡,他們套著頭罩,露出兩個黝黑的眼睛,工頭上下打量著我。我也無畏地看著他,因為事先我也為自己套上了一模一樣的頭罩。工頭問我,去年來過嗎?我點了點頭。剛好有幾個人從我旁邊經過,我看身影很是熟悉,生怕下一秒就被他們認出來。工頭又問了我,哪個村的,有沒有介紹人?我說了我外婆家的名字。工頭知道我外婆家,盡管他也納悶我外婆家并沒有這樣一個年紀的女人,他還是收下了我。海帶收獲的季節(jié),每年都有大量這樣的女工涌來,他們正缺著人呢?!笆萘它c哈!”他最終還是同意我留下了。
我加入了拉海帶的隊伍。每天跟著一大群人,早上五點多出工,晚上七點多收工,吃住都在一起。盡管我那么努力隱藏自己,到底還是引起了別人的注意。我真不明白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明明我什么都沒有做錯啊。
后來就有人躲著我或當我面竊竊私語。我覺得讓一些人認出來也好。我走的時候并沒有和公婆打招呼,他們怎么可能同意我出門,現(xiàn)在我既然已經來了,如果通過別人的嘴巴,把消息帶給他們,也好。我覺得這大抵算是一個幸福的時光。很自由,這樣的一個臨時工隊伍,來源實在龐雜,各有各的來路。我像一只小綿羊一樣,乖順而懂事,隱藏在人群中。只是有一點,我不得不在吃飯的時候躲得遠一些。因為在每次飯后,我都要吃下花花綠綠的一把藥。
不知道是勞作讓我無暇思慮,還是那個深圳的大醫(yī)生開的藥真的很靈,我覺得我的病就快好了,就快好了,我已經很久沒有感到難過了。每天早上五點多醒來,看到太陽從海平面上升起的時候,我覺得有一種寧靜的美,這是我在其他時候都未能體驗到的。我想起阿峰,他大概很久沒有見到日出了。等到我賺了錢,我就要去看他,我要保釋他出來。到時候,我們一定要來這里一起看日出。
兩個月的時間,就那樣過去了。
我走回村莊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樣子應該是變了很多的。路過村口的那個衣服店鋪時,老板娘居然遠遠地就跟我打招呼。
“阿玉,有個把月不見你了,去哪里了?”她臉上的笑意都快從那些橫肉里溢出來了。
我不想理會她。但我又突然想氣氣她。我走進她的店鋪,這次她爭先把新衣服摘下來給我:“看看,這件我可是一直留著的,只有你才能穿得好看!”
我不由摸著那細膩柔滑的料子,好久沒有看見如此新穎的款式了。我動了心,但我緊緊地攥緊口袋里的錢,那一共是3000元,整整三十張“紅公雞”。
我轉身走出去,老板娘已經將衣服麻利地包好,往我懷里塞:“阿玉,你先拿去穿,錢以后再說!”我想,好吧,就當是對自己的一個小小犒賞吧。這兩個月我曬黑了,這件衣服是多么襯膚色啊,如果能穿這件衣服去看阿峰,一定能讓我看起來又漂亮了。
就這樣,從老板娘的店鋪里出來的時候,我手中的紅公雞已經少了五張了。我覺得把錢往外拿的時候,我已經在后悔了。一路上走回家的時候,我的后悔在一點一點地加深。我應該給阿峰買點好吃的,他不會在乎我穿什么的。
回到家里,公婆自然不會給我好臉色,但也沒有過分訓斥。招呼我吃了晚飯,我吃了兩大碗的地瓜稀飯。我覺得自己的飯量變大了,真好啊。我想好了,從明天開始我要好好過日子。那件新衣服我拆都沒有拆開。
第二天,我拿著裝衣服的袋子,來到衣服店,跟老板說想要退貨。
老板娘一聽完就變了臉色。我苦苦說著,不肯走。
她笑得倒開心:“你們給看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是我不讓你退,可是她不能把衣服穿壞了再拿來退啊,我這小本生意,都像你這樣,我不是早晚餓死!”
我慌了,翻出衣服一看,果真有個洞,不大也不小。
老板娘情緒好極了,她滿臉堆笑地低聲說:“阿玉啊,我看,你的藥還是不要停的好!”
店里已經圍來了好幾個看熱鬧的人。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但從他們的眼神里我已經看出了一切。我覺得自己好委屈。
“沒錢買衣服,也不能這樣騙新衣服穿啊!”老板娘看我把衣服裝回袋子里,她大概猜到我要走了,一邊輕松地整理她店里的東西,一邊說了這么一句。
門口的人群中爆發(fā)出了附和聲和笑聲,我的愛買衣服是全村或附近幾個村莊都出了名的。大家也都準備散去了。那天,走得快的人就錯過了一場好戲。而留在后面的人,則看到,阿峰的那個瘋老婆阿玉,忽然朝老板娘撲過去,一邊抓住她的頭發(fā),一邊狠狠地朝脖子上咬下去。老板娘嚇得哇哇大叫,她站的地方有了一攤濕漉漉的東西??匆姷娜硕颊f,別看阿玉是個瘋子,可是還是很聰明的瘋子,你看她還知道要先抓住人家的頭發(fā),要不然那個老板娘塊頭比她大那么多,她根本就占不到便宜的。聽的人也無不呼應,還真的是啊。哎呀,說什么也不能得罪瘋子啊……
我的公婆來接的我。他們一路呵斥我,我公公的聲音抑揚頓挫,我婆婆的哭聲嚶嚶嗚嗚的,形成了很好的搭配。但我還是感激他們。如果不是他們及時趕來,我可能已經被老板娘那個鐵柱一樣的老公給揍死了。我幻想著,如果他揍我了,我流出來的血會是什么顏色的呢?畢竟我吃了那么多花花綠綠的藥啊,我的血會不會也早已經是別的顏色了呢?
第二天,全村的人和狗都知道了,阿玉又犯病了,逮住人就咬,這次她公婆不得不將她放到精神病院了。這讓所有人都放了心。
他們送我去的是鎮(zhèn)上的一個精神病院。簡陋的房子,和我們村大隊關那些超生父母的房子差不多。一個月還要交3000元錢。我心疼錢,我在海邊風吹日曬做牛做馬了兩個月,到頭來就是到這樣的地方來浪費掉了。我還想著要去看阿峰,自己倒先進來了。
自此,我是瘋子的說法得到了有力的證實,沒有人再會觀察我的情況是不是時好時壞了,我成了一個進過精神病院的人,不是瘋子還是什么呢?
在正常人眼中,作為一個瘋子,顯然連性別都沒有了。我被關進來,男男女女,各種流著口水的、吊著眼睛的、頭發(fā)亂成枯草的……看守的人來發(fā)飯的時候,多看了我一眼:“這么漂亮,可惜了?!绷硪粋€和她一起抬飯鍋的人小聲說:“這是文瘋子,小心點,發(fā)作起來更厲害?!蔽矣X得我應該把耳朵捂上,事實上,我已經把耳朵捂上了,我覺得頭疼,腦袋里有無數(shù)的蒼蠅和蚊子在咬我的腦細胞,它們飛來飛去,吃個不停。我想,我大概真的是瘋了,那些醫(yī)生給我開的藥都錯了,抗抑郁的藥根本就沒有用的。
夜晚來臨了,這才是最可怕的時候。上半夜的寂靜,仿佛只是為了醞釀下半夜的恐怖。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指天罵地,有人在踩自己的大小便……這些人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聲音,沒有人在意他們的形狀了,唯一還能發(fā)出的是聲音而已。看守的人,早已把這種聲音等同夜里的某種狗吠。
我是那個連聲音都發(fā)不出來的人。我躲在角落里,一點一點蹭,幾乎快要縮進墻壁里了。我用地上的黑土把自己的臉涂黑了,偶爾也張牙舞爪擺出可怖的樣子,生怕別人來接近我。
在里面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種挫骨削皮的折磨。我突然感到了無比的驚恐。日夜看著這樣奇怪的痛苦的行尸走肉,早晚有一天,我會連驚恐都忘記的。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沒病,放我出去。我沒病,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抬飯的人嚇得從欄桿邊遠遠地退開了。一個人很得意地對另一個人說:“怎么樣,我沒說錯吧,這種不聲不響的一發(fā)作起來更可怕……”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出去……”我的細瘦的手從欄桿上,慢慢地滑下來。
七 旺婆
那夜,我居然有一瞬間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爹來看我了,他那么高大地站著,臉上笑瞇瞇的:“阿玉,別怕……”我看見我自己,穿著白色蕾絲花邊的小洋裙,一副少女的模樣,美極了。我從來就那么美。五官、身段都隨了我爹,修長、優(yōu)美。可奇怪的是,我爹忽然就不理我了。我怎么也找不到我爹。周圍黑乎乎的,我什么都看不見了。我爹呢?你們誰看見我爹了?……
醒來的時候,陽光透過欄桿照射進來了。
有人來帶我。為安全起見,還有兩個人在旁邊跟著。
我乖乖走出來。走到戶外的時候,我還是被陽光刺了一下。這種太陽和我前幾個月在海邊看到的完全不同。
我快認不出阿峰。阿峰估計也快認不出我了。
他胖了,圓圓的臉比記憶中更圓了,臉上居然還有一些紅暈。但我知道,那可能是高血壓的征兆。他的血壓一直不好。而我,再也不是他當年在我爹家初見我時那般出水芙蓉模樣了。也不過一兩年時間,我們似乎已經過完了三生。心力交瘁。
他抓起我的手:“阿玉,我們回家,我們回家……”
我乖乖地跟著他。再也不敢回頭看一眼。我沒有看見阿峰的臉,但我聽見了他的哭聲。這不是我的猜測。我們才走到一個拐彎處,阿峰突然放開我的手,抱著自己的頭,慢慢蹲下去,嚎啕大哭。
那是我見過,一個男人,或一個男孩最心碎的聲音。周圍的世界變得安靜極了。
哭了一會,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趕緊站起來,握住我的手:“阿玉,別怕,我就是心疼……我們怎么就成了這個樣子……”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哭,我才知道,他的眼淚原來有這么這么多啊。我真想叫他,你多哭一會吧,等下到了家又沒的哭了。
他卻把情緒穩(wěn)住了。“我們回家,我們回家……”
一路再也沒有哭過了。
我高興得像個孩子。我是真的高興。這是我的第二次生命。阿峰給的。
幸福沒有持續(xù)太長。從村口走到家,似乎是在穿越一個火陣。村里人的眼光就像烈火一樣炙烤著我。我聽見自己皮膚燒焦的聲音。
“這才幾天就放回來了?!?/p>
“阿峰啊,你可得看好了……”
一個人躲在人群中,總是很容易說出他自己都會驚訝的過分的話。大概因為覺得隱藏起來了,因為覺得無所追究了,自己犯的罪過不會被神明發(fā)現(xiàn)了,大家說的話越來越肆無忌憚,越來越赤裸裸,連最后的一點顏面都不給了。我感覺阿峰領著我回來,似乎是錯的。我們應該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
但我們已經回來了。阿峰是個好人,但他太單純了。
公婆連他的晚飯都不給準備了。他們怪他去接我回來。
阿峰自己去刷鍋、洗掉公婆吃剩的碗筷、點火、燒了一鍋稀飯。
我回到自己的臥室,翻箱倒柜。果然,那24張紅公雞不見了。
阿峰煮好飯,上樓來叫我:“先吃點東西,再去洗個澡……”他推開房門的一剎那,看見我滿屋的亂衣服成堆,“玉,你……”
“我不是在找衣服穿,我是在找我的錢。他們拿走了我的錢……”我急急地解釋著。
“玉,你哪里還有什么錢,別胡思亂想了,快下樓吃飯吧。”阿峰耐心地哄著。
“我沒有胡思亂想。我沒有胡思亂想。我去拉海帶賺的錢。真的,不信你可以去問旺婆。我那天還給了旺婆一百塊錢。”我說的話清楚極了。原先我還當心,被關在里面幾天了,我會說不出話來。
“旺婆都死了……玉,你別這樣……”阿峰的聲音里帶出了哭腔。
“旺婆死了?怎么可能?我明明給了她一百塊錢,叫她去買吃的……”
“別說了,你他媽的別說了……”阿峰吼了起來。
我聽話地閉上了嘴。
夜里,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細細地比對著我的記憶,那天我結算完拉海帶的錢,去了兩個地方,一個就是村口的衣服店,這是確定無疑的了,老板娘脖子上的那個咬印估計都還沒好吧。另一個就是旺婆的家了。我沒有走進去,我在她門口叫了一聲,她就出來了,旺婆不肯收我的錢,還夸了我?guī)拙?,說我是個善人會有福報的。我不好意思因為自己的這一點點小行動,就受到這么高的贊譽,往她手里塞了錢就跑走了。走的時候有點后悔,應該給她買吃的更好,她拿著錢說不定還舍不得花呢。后來第二天就有我的退衣服不成,在衣服店出了事,再后來我就被公婆送進精神病院了……我的記憶是如此清晰而滴水不漏,但阿峰,為什么一點都不相信呢?他說,旺婆死了,怎么可能呢?
我也沒有下樓去吃飯。我心疼旺婆,也心疼我的錢。趁著夜色還未全黑,我悄悄出門了,去了旺婆家。還未完全走近,我就知道阿峰沒有騙我。一種陰森的氣氛已經朝我撲過來。旺婆住的屋子周圍的青草都快長得跟屋子一樣高了,墻上還爬滿了牽牛花。我只敢在心里叫了聲“旺婆”,就趕緊往家里跑了。月光灑下時,我似乎看見木屋里真的發(fā)出光。
我害怕阿峰知道我出門了。趕緊往房間跑,卻一不小心摔倒了。
“你去哪里了?”阿峰還是問我了。
我害怕解釋不清楚?!皼]有去哪里啊,我一直呆在房間里。”
“玉,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我一路跟著你的,你為什么在我面前都要裝得這么無辜啊,我爹娘說的沒錯,我一直都被你騙了,你們全家都他媽在騙我,當初你娘把你嫁給我時,就知道你有病是不是,要不然怎么會那么急著要嫁掉呢,要不然你那么漂亮怎么會嫁給我呢,所以你犯病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我他媽被你們家坑了,對不對?”
我覺得大概老天爺覺得我和阿峰之間一定得有個人發(fā)瘋吧。不是我,就是他,不是我瘋多一點,就是他瘋多一點。我們兩個人總之加起來,就是一定要占了那個瘋子的名額才對。
這是老天爺?shù)陌才?。我無話可說了。
我又回到了那種整天躺在床上的日子。
我躺在床上,連翻身都不曾。阿峰過了幾日,又內疚。我覺得我們上輩子一定是互相欠著的。自從我們結婚后,就沒有好日子過。他越來越糟糕,我也越來越糟糕,我們兩個都成了沒有未來的人。但他還希望我能活下去。我公婆已經完全不給我飯吃了。只有阿峰,真的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他端飯端藥,照顧著我。
我們村最貴重的食品就是芡實。一斤120元,我不知道阿峰哪里來的錢去買的。有可能是借高利貸的吧。他以前做制衣廠的時候,就去借高利貸的。但是我們家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還有人肯借高利貸嗎?怕是連高利貸都借不到了吧。我看著來歷不明的芡實湯,心懷愧疚,這么貴重的東西只有坐月子的人才有資格吃。任憑芡實湯從我的嘴邊流到了耳朵里,我不想張口。最后阿峰終于放棄,掩上門出去了。窗外,零星的爆竹聲響起。然后是一陣孩子的哄笑聲,緊跟著是大人的罵聲:“看我把你打回娘胎!”我知道,是調皮的孩子將爆竹點在路中間,然后躲起來看路過的人被嚇到的一臉狗屎樣。雖然是零星的爆竹聲,但只要有爆竹聲響起,就意味著快過年了。
八 田川
年前沒有什么可說的。做紅團、做地瓜饅頭、殺雞殺羊,那些早已給不了我一點樂趣。但是,年后,正月里,我們村每年都要唱大戲。
這是大事。
村里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全都被戲吞進去了,看戲也好,不看戲也好,唱戲的聲音和鞭炮聲,將整個村莊都籠住了,大家由此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沒有唱戲,簡直不叫過年啊。大年初一到初三,連著三天,每天早晨都是唱戲開鑼的聲音將一天敲開。老頭老太是最高興的,戲似乎就是專為她們唱的,走得動的,走不動的,全都圍到戲臺邊,一個個端坐在正中的位置,像一個個碼放整齊的老地瓜。小孩子就別提了,跟炒豆一樣,跳得到處都是,手里還要拿著一串冰糖葫蘆一串鞭炮。
我避開那些地瓜和炒豆,遠遠地靠著墻根站著。我已經很久沒有出門了,在大家快要將我遺忘的時候,我又出現(xiàn)了。好多人看向我。我不介意,隨便他們看吧。他們一定在猜測,我到底是病好了呀。因為我看起來那么齊整,白色羽絨服和藍色的牛仔褲搭配短靴,黑色長發(fā)高高扎起。
臺上的戲很熱鬧,只是扮演小姐的那個女的也太老了,那么厚的粉都蓋不住她的皺紋。年年都是這些戲,這些演員,村里的老人早都認得她,只可惜,村里每年都會走一兩個老人,給她鼓掌的少一個就是一個了。
唱到第三場的時候,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從村口一直開進來了。在我不遠處,停了一下。他就那么走過來了,說話了:“是阿玉啊?!?/p>
我抬起頭,對他笑了一笑。這個笑,我對著鏡子練習過多遍。
“到我家坐坐?。 彼麣鈭鎏?,顯然見過太多世面。我踩著一陣羨慕,跟在他的后腳,走進田家的院子。
他溫吞吞地泡茶,莊重地遞給我,是金駿眉,你嘗嘗。我不在乎什么茶,但我喜歡他莊重地遞茶給我。門口還有好幾個人在等著。他卻不著急,靜靜地看著我。旁邊的一個人,大概是他很要好的兄弟,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里。我知道,是田川哥哥特意多叫一個人,來避嫌的。他能在外面的世道混得那么好,這點周全還是有的。盡管如此,我還是感激他。我端正地坐著,抿著茶,假裝不經意地瞥向他,企圖在他身上看出這幾年的光陰是如何流逝的。他長胖了,變白了,穿著質地考究、線條簡潔的便西外套,再也看不出昔日少年的半點辛酸。
我們幾乎沒有什么話說。他甚至不問我過得怎么樣,幸好他沒有問。否則我拿什么答他。后來,我說我該回家了。他說要不要叫司機送?我還是沒有說話。
我回到家。家里冷清清的,連只蟑螂都看不見。阿峰現(xiàn)在每年春節(jié)都要賭博,沒日沒夜地賭,殺紅了眼地賭。也許有朝一日,天塌下來時,他還是會抓緊他手中的那些牌。至于我在做什么,他根本不關心。我也沒什么可以做的,我只是將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攤到地上。第二天,我穿著駝色的羊毛開衫里面搭配襯衫和黑色短褲,出門了。
田川哥哥家里還是滿滿的都是人。以前很多看不起過他家的人,似乎都得了健忘癥?,F(xiàn)在都爭先恐后地涌進來了。田川哥哥不記仇,每年春節(jié)請村里人看大戲,這大戲就是他們家出錢請來的。我熟練地拐到后院,找他媽媽。他媽媽一年四季都在老家種菜,雙手滿是粗糙的老繭,和村里其他女人簡直沒有分別。她媽媽總是拉著我的手跟人家說,別說阿玉瘋,這是我見過最有靈氣的孩子,就是可惜了,唉……見我來,總是招呼:“阿玉啊,你來了!”我就很喜歡去找她,說來也奇怪,每次去找她的時候,我的心里就很平靜,從來沒有犯過病。在她面前,我感到了足夠的安全和幸福。我很感激她。只可惜這輩子我們沒有緣分成為一家人?;蛟S,這就是我的福氣不夠吧。而她,是這么一個善良和大氣的女人,難怪可以培養(yǎng)出那么優(yōu)秀的兒子。不過,這些我只能在心里想而已,這世間有多少話,是不可以說出口的,寧可爛在肚子里,帶到棺材里去的呀。說了簡直會比做了還要可怕的。所以,我現(xiàn)在基本都不說話了。更多時候,我們只是默默地一起摘菜,有時候,她會講以前的事。好多事,我都不記得了,感覺好像在聽別人的故事。她說,別看川兒現(xiàn)在過好日子了,以前也是吃了多少苦,還沒走出村莊的時候常常被人家欺負。說到這,她又念了一番我爹的好,感慨我爹死得早,不然我也不會吃那么多的苦,再怎么樣也會有個人給我做主。見我默默不語,她又覺得惹到我傷心處了,就換了話題,我還是說川兒吧,川兒也是個苦孩子,有一天啊,他很晚了才回家,問他出什么事了,他也不說,在院子里走了一夜。聽說那天他在路上遇到香姨了。
整個春節(jié),我喝掉了八泡的金駿眉。
過了元宵,田川哥哥就回北京了。他要走的那天,給了我一個厚厚的信封。終于,我還是和其他來找他的人一樣了。最后都是拿著一個信封走了,對他來說,區(qū)別只不過是信封的厚薄而已。
他給我信封的時候說,好好過日子,別想太多。
我忘不了他看向我的眼神,那是一種憐憫的眼神。我終于明白,我連他的青春記憶都不算。
我多么想知道,他遇見香姨的那天,香姨到底跟他說了什么?但我知道,不能問,休再提當日往事,曾經看過一場戲,就是他花錢請我們村民看的,大概是演一個人去找一個皇帝,說自己是當年和他一起要過飯的交情,最后皇帝就把這個人給殺了。我不笨,我看懂了戲。
田川更是個聰明人。不聰明的人怎么能成功呢。我覺得我應該多聽聰明人的話,說不定我就不會過得這么糟糕了。
我將信封捏得緊緊的。經過村口的那家衣服店的時候,我心里閃過了一陣恐慌。我害怕有人再來搶我的錢。那是田川哥哥給我的。我不會允許任何人來搶。可是,街上走著的人,村里的所有人,只要是人似乎都有可能來搶我的錢,他們似乎都在盯著我的信封,已經看見了里面厚厚的一沓紅公雞。
我會跟你拼命的。我惡狠狠地回瞪那些看我的眼光。果然他們心虛了,都別開了眼神,嘴里嘰嘰咕咕的,于是我攥緊了信封,將它貼在胸口。雖然一路都有人想要搶我的錢,我知道他們都和衣服店老板娘一個樣的,為了錢什么事做不出來,但也許他們是被我的眼神嚇住了吧。假想中的敵人沒有出現(xiàn),我安全地到達了山腳。這個年節(jié),只有山上沒有人。沒有人的地方才是安全的。
這一次沒有妹妹小美的陪伴,但我很快就爬到了那塊巨石那。我忐忑地尋找著。害怕腳印的消失。
我拼命翻開草叢,看見那個腳印依然如初。那么大,那么形象。除了是神仙的腳印外,沒有其他更好的解釋了。我將自己的腳伸進了那個大腳印,真好玩,好像踏進了一艘小船,神仙,果然是了不起啊。一步就能跨出一個山頭,遠遠地離開自己腳下的土地。
記得我妹妹說,下次要帶我去看神仙的另外一只腳。就在另外一個山頭。她近來都在忙著準備高考,大概是沒有時間的了。
現(xiàn)在,我要自己去找了。我記得我妹妹當時站在這里說的話:“姐,你看,這邊是我們村,我們家的房子大概就在那個位置吧,不過看不太清啊。”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最后望了一眼我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