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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的土地

      2017-07-01 08:04趙宏興
      文學(xué)港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叔隊長母親

      趙宏興

      時間到了1980年的時候,我們生產(chǎn)隊要分單干了,就是分田到戶。

      我們這個村子分為杜南與杜北兩個生產(chǎn)隊,在我們隊分開之前,杜北隊早在幾年前就分開了。我們隊的隊長去大寨參觀過,經(jīng)歷過互助組、合作社和批判劉少奇的“三自一包”運動等等,思想覺悟高些,沒有馬上把隊里分了,他想觀望一下,這樣一觀望就過去了兩年。

      雖然生產(chǎn)隊沒有分田到戶,但隊長也能感受到平靜下面的暗濤洶涌,有些人留念生產(chǎn)隊,有些人早厭煩了,想往分田到戶的自由,好在隊長的威信壓住了這些人。

      隨后發(fā)生的一件事,讓隊長決定分隊。

      村子的南沖有座抽水機臺,長長的坡地上,生產(chǎn)隊栽了許多榆樹,這些樹經(jīng)過幾年生長,已有碗口粗了,夏日里一片濃蔭。抽水抗旱時,看柴油機的人,可以在樹陰下歇息。村民在地里干活,累了的時候,也可以到樹陰下坐坐。傍晚,鳥兒落滿了枝頭,嘰嘰喳喳像開會一樣熱鬧。

      一天早晨,隊長發(fā)現(xiàn)最粗壯的一棵榆樹被人鋸了,白色的樹樁貼著地面,太陽一照明亮得那么刺眼,像一只有力的拳頭砸了隊長一下,隊長覺得十分難受。

      隊長點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倚著旁邊的一棵樹蹲下來。這些年來,生產(chǎn)隊里的東西,沒少過一樣,他在隊里做事一摸不硌手?,F(xiàn)在,竟有人在他的眼皮底下,偷偷把這棵大樹鋸了,這還了得。村子里的每家每戶每個人的面孔,他閉著眼睛也能想起來,他估摸了一下是誰,覺得八九不離十,便呸地啐了一口,用力把煙屁股從嘴上吐出,怒氣沖沖地往村子里去,看看這個人真的想造反了嗎?

      隊長小碎步走得很快,踢了兩次坷垃腳也不覺得疼。本來一股怒火的隊長,走到村頭時,心里卻莫名地平靜了下來,他不想為此撕破了臉,他決定靜觀一下,讓這個鋸樹的人自己站出來。

      村子里是平靜的,雞照常在打鳴,牛照常在哞叫,豬正常在外面撒尿,婦女們罵小孩的聲音,永遠(yuǎn)是兇狠的。少了一棵樹,并沒影響到大家的生活。

      可是第二天早晨醒來,隊長發(fā)現(xiàn),抽水機臺坡上的樹全沒了,一片白花花的樹樁,只剩下幾棵弱小的樹,躬著身子像是在吊唁,充滿了悲哀。接著村子里的許多人都知道了這個事情,沒有了樹的抽水機臺,光禿禿的,是那么的難看。

      隊長氣得七竅生煙,嘴里銜著煙,趿著鞋,一只褲子的褲腳卷在小腿上,另一只褲腳拖在地上,在樹樁間焦躁地走來走去,他想這天下難道要大亂了。

      村民們都陸續(xù)地來到抽水機臺上,有的人抱著膀子,說話唾沫橫飛;有的人蹲著,用樹枝在地上亂畫;有的人低著頭,走來走去。坡地上鬧哄哄的,各懷心事。隊長剛想怒罵,但又把涌到嗓子眼的話咽了下去。一個念頭油然而生——分隊,隊長清楚,人心散了,攏不起來了。

      隊長一扭頭就往村子里走,隊長沒發(fā)表意見,這讓大家感到驚詫。隊長走遠(yuǎn)了,過了一會兒,大家也都跟著三三兩兩往家去。

      隊長走到家里,一屁股坐在板凳上,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老伴問他咋辦。

      隊長說:“分隊,反正分隊是遲早的事?!?/p>

      老伴說:“隊分了容易,但合起來難。隊分了,你就不是隊長了,只是家長了?!?/p>

      隊長一肚子怒火,現(xiàn)在,老伴又說這風(fēng)涼話,心里更堵。嚷道:“滾!”

      吃過午飯,隊長就在村子里吹起了哨子,哨子的聲音像一頭瘋牛,一會撞到東墻,一會撞到西墻。隊長邊吹邊扯起嗓子呦喊:“開會了,家家都要派一個人去老文圣家開會?!崩衔氖ゼ矣辛g大房子,是村里房子最大的,一般開會都放在他家。

      在村子里吹了一通哨子,隊長就先來到老文圣家坐下來,從口袋里掏出煙吸起來,煙在他的面前纏繞一下,使他的臉在陰沉中,有了一層凝重。

      老文圣問:“不下地了?”

      隊長吸了一下鼻子,說:“不下地了,開個會?!?/p>

      隊長一般把地里的活安排得緊緊的,不讓勞力浪費,但今天大白天不下地干活,卻來開會,這是頭一次。

      隊里的男男女女都陸續(xù)地來了,大家各自找著板凳坐了下來,劣質(zhì)的煙味在房子里彌漫,有大聲說話的,咳嗽的,放屁的,還有的婦女帶著孩子來了,孩子在人群中跑來跑去,亂成一片。

      我父親坐在隊長的對面,父親是生產(chǎn)隊的會計,在村里是一個有文化的人。隊長開會時,常常有些事情記不得,或者講不清,就會問父親,多年來,他們兩人就是這樣配合默契著。

      隊長見人到齊了,吆喝了幾聲,房子里才漸漸安靜下來,隊長清了清嗓子說:“我們來開個會?!标犻L掃了一眼黑壓壓的人群,大家都在望著他,干咳了幾下,“我想了好久,決定分隊。這也是上面的政策,早晚是要分的。北隊早就分了,我們隊為什么沒有分,是因為我想留留大家?!标犻L喜歡用政策這個詞,表明自己的“干部”身份,也好用來說服大家。

      隊長沒有說樹的事,說的是分隊的事,大家都感到愕然,剛剛靜下去的屋子,又哄哄起來,議論紛紛。

      隊長說:“我想聽聽你們的意見,有什么意見你們就說出來,我們討論討論?!?/p>

      大家都想得不一樣,那些勞力弱、勢單力薄的人家,還是想依靠生產(chǎn)隊的,生產(chǎn)隊畢竟是一個大家庭,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那些強勢、勞力多的人家,早就想分開單干了,他們覺得單干了,就不受生產(chǎn)隊的控制了,自己有多大本事,使多大本事,不要依靠任何人。還有一部分人在觀望,他們搖擺不定,想看看隊長的決定。

      “為什么要分隊?分隊我心里也難過,但沒有辦法。”隊長說話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大家早晨都看到了,那些樹一夜就被鋸了。鋸樹說明什么,說明大家的心散了,捆在一起,也沒啥意思?!?/p>

      有幾個婦女開始咒罵鋸樹的人,被隊長制止了。

      分隊就這樣決定下來了。分隊的會議,一共開了五天,最后達(dá)成了分配制度。

      2

      那幾天,地里都是一窩一窩黑乎乎的人,寂靜的田野像一個大馬蜂窩,轟轟的,熱鬧非凡。婦女和孩子跟著看熱鬧,男人們背著手,指指點點。隊長走在前頭,我父親拿著筆和本子跟在后面,幾個人拿著皮尺,一塊地一塊地地丈量。每丈量一塊地,我父親就在本子上記錄一下。隊里的地,大家從小就在上面生長,長大了又在上面耕作,每塊地大家都了如指掌。

      南沖的地都是水田,地勢平坦,每塊地都是四方四正的,一條大路從中間穿過。地也好丈量,皮尺橫豎一拉,面積就出來了。崗頭上的地,都是旱地,地勢高高低低,地也不成形,有的地成方形,有了地成梯形,有的地成圓形,大大小小沒有規(guī)則,這樣的地丈量難些。

      丈量完了,大家坐在一起,把這些地拼圖一樣,好地和孬地打包在一起。這樣老文圣家的屋子里又成燒開的鍋,沸騰不已,每塊地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議論一番,各有各的意見,但最后還是隊長拍板定下來。一直分到深夜,終于把隊里的地分成了幾十份。

      抓鬮那天,母親一早就起來了。過去,母親一早起來做的第一件事,是喂豬,燒早飯,但今天早晨,母親沒有做這些,母親是先開了門,然后拿了兩炷香,去土地廟燒香,讓土地老爺保佑父親能抓到好田。母親有這個習(xí)慣,每當(dāng)我們家里有什么大事,自己控制不了時,母親就去燒香許愿。在這個強大的自然面前,母親覺得會有一只手在背后掌控著,讓她充滿了虔誠。

      母親打開門,天還早,東邊的天還是蛋青色,母親匆匆地走著。燒香有趁早的習(xí)俗,母親想到了,也怕別人會想到,在前頭把香燒了。土地廟就坐落在離村子不遠(yuǎn)的地頭,只一人高,上面鋪著一層灰瓦,里面是泥塑的兩個胖墩墩的人物,一個是土地爺爺,一個是土地奶奶。母親來到土地廟一看,沒有人來過,母親真的就是第一位燒香的人,母親的心里就欣喜了一下。母親把香插到香爐里,用火柴點燃,然后雙手合十地跪下,母親許愿說,我們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難,在村子里又是單名小姓的人家,全靠菩薩保佑,希望菩薩能保佑我們家能分到一份好田,要不這一家人怎么養(yǎng)活。母親喃喃自語著,聲音只有她自己能聽見。清晨的空氣中,飄著淡淡的香煙,為這份祈禱增加了吉祥。

      母親祈禱完,起身往回走時,村子里的上空已飄起了一層淡淡的炊煙,村子里的人家都在做早飯了。

      母親回到家,圍起布裙,開始忙碌,父親也起床了,正在屋前刷牙。父親的牙刷已好久沒有換了,牙刷張開著像一把鞋刷子,父親漱了一口水,吐到地上,然后回身到家。父親問母親起這么早到哪去了。因為有了一份祈禱在心里,母親的心里甜甜的,她沒有馬上回答父親,而是說:“干啥,你能想到啥?”

      父親沒有說話,接著去舀水準(zhǔn)備洗臉。母親又拿來一塊香皂,讓父親把手好好洗洗,父親感到這個早晨母親有點不一樣,就說:“我的手臟啥了,還要打肥皂了?”

      母親嗔怪了他一眼說:“今天你要抓鬮子,早晨我都去土地廟燒香了。這田一分,就是一輩子的事,不抓個好田,這一大家里喝西北風(fēng)??!”

      父親這才想起來今天要抓鬮,但父親畢竟是一個文化人,他不屑地說:“就你樣子多,成天……”

      父親還沒講完,就被母親用拌豬食的手捂住了,母親阻止了他,嗔怪地說:“不許放差子,臭嘴!”

      父親嗅到母親的手上有一股泔水和草料混雜的味道,父親沒有再說了,把母親的手從嘴上用力地甩開。

      父親默默地洗臉洗手,肥皂的沫子包裹了父親的雙手,父親使勁地搓著,一盆清水立馬就渾了起來,父親拿起手,覺得手真的又白又凈了,過去這雙手在泥里拋,在灰里撓,父親什么時候注意過自己的雙手,但現(xiàn)在父親覺得這雙手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了”。

      上午,父親趕到老文圣家時,屋里已坐了不少人。隊長坐在大方桌前重要的位置。

      屋子里仍然是哄哄的。

      鬮子分兩次抓,隊長把做好的鬮子裝在老文圣家的玻璃糖罐里,站在屋子中央,用力晃晃,然后大聲地宣布說:“一家只能派一個人抓鬮,一次只能抓一個鬮子啊。聽見了沒有?!?/p>

      底下的眾人說:“聽見了?!?/p>

      “鬮子一抓就算數(shù)啊,這鬮子做得也沒有記號,誰也不認(rèn)識,對誰也偏心不了,全靠手氣了?!标犻L望著眾人,眾人都睜著雙眼望他,隊長又說,“這地我們都分了幾天了,公開公正,保證誰家都有飯吃!”

      隊長邊說,邊把罐子放到桌上,然后,每喊一家的名字,就上來一個人抓鬮子。抓了鬮子的人,迫不及待地打開,一看是自己滿意的田,就咧開嘴大笑起來。

      小叔也上來抓鬮子了,小叔把手伸進(jìn)罐子里,花了幾下,鬮子在他的手下翻動著,小叔抓了一個鬮子,躲到偏僻處,打開一看,是兩塊好田,小叔并沒有像別人那樣歡呼,而是沉靜地站在人群背后看著。

      臨到父親抓鬮子了,父親走上前,把手伸進(jìn)糖罐。父親看到玻璃罐里面早晨洗過的手,又白又凈,真的好看。母親也來了,母親就坐在下面,心里默默地祈禱著,緊張地看到父親,父親捏起一個鬮子,抓了出來,母親也趕了過來。父親打開一看,是一塊白土田,配崗頭上的一塊小簸箕田。

      白土田在南沖,靠河邊,只要抽水機一放,就能從河里打上水。而且土質(zhì)細(xì)膩肥沃,易耕作,是村里公認(rèn)的好田。但與白土田配在一起分來的是小簸箕,父親最不喜歡這塊田,這塊地在崗頭的坡地上,存不住水,四季荒草蔓延,地里的泥土多是砂礓土,不肥沃,種任何莊稼都長不起來,父親站在這塊地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次分隊,我家共分到了幾塊地,它們是白土田、大白刀、深田、牯牛塘。

      大白刀田顧名思義,就是這塊田的形狀有點像一把菜刀的形狀,一頭大一頭小,這塊田是白土田,泥土細(xì)膩,翻耕容易,適宜莊稼生長。但這塊田因為面積大,被從中間分成兩半,巧的是,半個被我小叔子抓去了,半個被我父親抓來了,也就是說,這塊地,是我家和我小叔子家共有的田。

      總之,我家分到的地,在村里算上等的,母親說這都是菩薩保佑的。

      這天一早,父親早早地起了床,和母親一起下地把每塊田走走看看。

      地里的一棵老樹上,一只鳥在叫,聲音婉轉(zhuǎn),清脆,流暢,仿佛可以看到它在枝頭跳躍的身影,不,它們是兩只鳥在對話,時而是長長的一句,時而是短促的一句,聲音在它們細(xì)小的喉嚨里滾動,充滿了神性。它們的聲音使清晨剛剛到來的薄薄的光變得透明,甚至在舌尖上能品嘗到甜蜜。

      父母在村前村后的土地上緩慢地行走著,他們熟悉每一塊地的面貌,如田壟的走向,田埂的寬窄,他們能講出在每塊上發(fā)生的故事,甚至可以嗅出每一塊地在太陽下蒸發(fā)出的不同氣息。這片土地上,灑過先輩的汗水,他們消失了,土地又流傳到他們的手中,他們將是這塊的主人。

      父親感到身子里有一股力量,感到雙腳像莊稼的根莖深深地扎在了這片土地里了。父親把兩只胳膊伸開,用力地在空中揮了揮,他雖然什么也沒擊中,但他能感到身體里的力量,正在積攢,正在撞擊,仿佛他的雙手已打開了生活的大門,一個五彩的世界已呈現(xiàn)在他的面前。

      父母在一棵樹下坐下來,父親拔了一根長長的草莖,截了一節(jié),慢慢地掏起牙來,草莖在他稀疏的牙縫里進(jìn)進(jìn)出出,像一只小動物一樣讓人享受。

      母親說:“有了這些地,可就要看我們本事了,別讓人笑話了?!?/p>

      父親說:“可不是,現(xiàn)在隊分開了,有的人就在等著看別人笑話了,但地球離了誰都轉(zhuǎn)?!?/p>

      隊分開后的第一個午季,就遭到了干旱。

      好久沒有下雨了。地里的土干得用腳一踢就能冒煙,秧苗長在田母里,插不下去,一天天變黃變老。

      大河的兩岸趴滿了抽水的小柴油機,白天黑夜突突地響著,本來被太陽膨脹了的空間,現(xiàn)在像要爆炸了。

      河是自然形成的,河岸曲曲彎彎。河水在一天天地下降,終于見了底,河邊的村民擁進(jìn)河床狂歡式地捕了兩天魚后,河床恢復(fù)了平靜,在太陽底下開始龜裂。

      村民們望天,祈禱能下一場暴雨,往往從東邊天空飄來一片濃云,烏壓壓的一片,像下雨的樣子,但飄著飄著,云就散開了,就無影無蹤了。

      唯有村頭大壩里還蓄著一塘水,汪汪的像明鏡一般。大家都在觀望著塘里的這點水,隊長遲遲不愿把塘里的水放了,是想留下這點水讓人洗洗澡,讓牛飲飲水。再說隊長計算過了,即使這塘水放了,也救不了低處的幾十畝土地。

      這樣又熬過了數(shù)日,隊長明顯感到村民的壓力了。一天上午,隊長扛著鍬,來到大壩上,挖開涵洞,開始放水。

      水也好像憋得太久,涵洞一打開,一股清亮亮的水流就越過涵洞在小渠里奔涌起來,渠道兩邊奔波著村民們匆匆的身影,他們挖開渠道兩旁的口子,讓水流向自家的地里。這是多年來形成的規(guī)則,大壩的水是公共的,誰家都可以用。

      我家和小叔家共著的大白刀田,離大壩距離遠(yuǎn)。水渠里的水經(jīng)過分段截流后,流過來時,已很細(xì)了。

      大白刀田,我家這半塊地是高的,小叔家那半塊地是低的,水先是流進(jìn)了小叔家的地里。在過去不旱的年景里,小叔家地里的水滿了后,就會慢慢地襯上來,然后,我家這半個田也就水滿了。但今年不同了,大壩里的水很快就見底了,小叔家地里的水滿了,卻只襯上來一層,剛把泥土濕了,還不能插秧。

      父親已來大白刀田觀察幾次了,父親看到渠道里的水先是像一條帶子,后來就像一條線,再接著就在眼底下消失了。父親急得頭發(fā)著了火。大白刀易耕作,土也肥沃,也是我家一塊重要的口糧田,如果插不下去秧,家里的收成將受到很大的影響。

      父親去找小叔子商量,看能不能從他家地里車點水上來,把秧栽了。

      中午,小叔子在樹陰下喝茶。一個農(nóng)民渴了,往往是舀一碗井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灌下一氣,抹抹嘴就行了,而小叔卻與別人不一樣,悠閑地喝茶,這是被人不屑的,但小叔不怕,小叔在大隊文藝宣傳隊干過,養(yǎng)成了一個文藝范。

      小叔趿拉著破布鞋,坐在凳子上,碩大的腳上,還粘著泥巴。身邊是一個黑糊糊的小方桌子,小叔一手拿起茶壺,一手端著那只帶白色的瓷杯子,手一倒,一條白線就注入了杯子里,幾片粗大的茶葉浮在水面上,小叔端起來抿了一口,然后,又把白瓷杯子放到黑糊糊的桌面上。

      父親看不慣小叔這個作派,但父親是來求他的,只好忍著。

      父親叫了一聲小叔的名字,然后滿面笑容地站到他的跟前,周圍的空氣熱得燙人,但濃樹陰下還是涼快的。

      小叔倒了一杯茶,放到桌子上,讓父親喝,父親沒有去接。父親說:“大白刀田里的水,你那半個已滿了,我這半個地還缺一點水就能栽秧了。大壩里的水已沒有了,襯不上來了。”

      小叔沒有望父親,而是望著地面,說:“襯不上去,我有啥辦法?”

      父親說:“我想車點水上去,把秧栽了。這天總要下雨的?!?/p>

      小叔半天沒有作聲,然后不屑地說:“這么旱的天,從人家地里車水,天下有這個道理嗎?”

      父親說:“不多的,就缺一層水,不影響你田里栽秧?!?/p>

      父親知道小叔會這樣說的,被噎得一愣一愣的。根據(jù)鄉(xiāng)里的習(xí)慣,這水是公共的,也不是自家用柴油機抽上來的,一般大家都相互幫助著,勻著用,把秧栽下去。

      父親說:“這是救火,秧栽不下去就沒有收成。”

      小叔說:“你有了收成,我沒了收成怎么辦?”

      父親的笑容在一點點減少,說:“現(xiàn)在分單干了,不是在集體了,我們兩小戶人家要幫著,不能讓別人看笑話?!?/p>

      小叔喝了一口茶,把二郎腿放下,說:“我們兩家只能保一家,兩家田都荒了才被別人笑話哩。”

      父親說著說著就生氣了,轉(zhuǎn)身氣咻咻地走了。

      父親回到家,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直嘆氣,父親想,這個兄弟啊他一點不救我哩,就是左右鄰居,見我這樣,也不會見死不救的啊。這個兄弟的心太毒辣了,他是怎么想的哩,我處處都讓著他,他是見我沒本事啊。父親越想心里越難受,心里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

      母親來問事情怎么樣了。父親說:“他不同意!”

      母親沉默了一下,說:“不行就算了,這老天總會下雨的吧?!?/p>

      父親起身在屋子里焦急地踱步,然后走出屋外,他決定自己親自去大白刀車水。父親扛著一架水車,來到大白刀田,把水車往田頭一放,扎好,在水車的尾處挖了一個坑,就開始車水,水順著水車的葉子,緩緩地流進(jìn)地里。父親不想車多,只想能把秧栽下去就行了,他相信只要先斬后奏,小叔會給他這個當(dāng)哥的面子。

      混濁的水流進(jìn)了地里,父親心里的氣也慢慢地消了。

      這時小叔從遠(yuǎn)處瘋狂地跑了過來,由于奔跑,小叔滿面汗水,面孔紫紅,小叔的兩只大腳板趿拉著破布鞋在地上踏起一層灰塵。小叔跑到父親跟前,父親停下手中的水車。父親笑著說:“我只要一層水,能栽秧就行了。”

      小叔用力蹬了一下水車,水車晃動了一下。父親仍然咧著嘴笑著,他想讓小叔火氣熄了。父親的笑顯得尷尬,這是一種屈服。

      小叔上來用力推了父親一下,父親一個踉蹌跌倒在泥地里,爛泥糊了父親一身,父親撐起身站了起來,面孔扭曲著,他沒想到這個兄弟會對他動手。父親氣憤地伸出手去,想抓住小叔,和他撕打一下,但小叔又使勁推了一下,父親又跌到了田里。

      小叔叉著腰,站在父親的面前,父親跌坐在泥地里,兩手蹲著,仰面看著他,他從沒看到眼前的兄弟會變成了巨獸,眼睛里流露著兇光,小叔說:“你偷我的水!你偷我的水!”

      “我倆不是一個娘養(yǎng)的!”父親氣急敗壞地說著,這等于在罵自己的娘。

      小叔說:“你要再車水,我就……”小叔手朝上舉了一下,還想說更嚴(yán)重的話,但看到父親眼里流下了淚水,沒有說下去,轉(zhuǎn)身走了。

      父親坐在田埂上,又是怨又是恨。他的衣服上是泥,雙手上是泥,臉孔上是泥,簡直就是一個泥塑的人了,淚水止不住地在面孔上流著。

      母親趕了過來,見父親這個樣子,從田里抄起水,把他手上和臉上的泥巴洗凈,母親勸慰父親說:“誰讓你來車水了,可車到一口水的,就搞這樣了。回去,這個田不收了,也餓不死我們的,天無絕人之路?!?/p>

      父親和母親抬著水車往家去。

      第二天,隊長來處理小叔打人的事,才了解了小叔的真實想法,小叔是想把父親從大白刀田擠出去,一個人獨享。

      隊長說:“那你拿塊田換吧,你總不能訛?zāi)愀绨??!?/p>

      小叔不想用好田來換,說了幾個田,隊長沒有同意。隊長對每個田都是了如指掌的,建議讓小叔用頭節(jié)溝的田換,頭節(jié)溝在小河的下游,一放水就能淌到,旱有水,澇能排,是一個上等的田。隊長說:“你哥家也一大窩孩子,也要吃飯的,既然你想要他的田,就不能讓他吃虧,政策也不允許的。”

      隊長來勸父親。

      隊長說,我都掛過像了,你們兄弟倆尿不到一壺的,隔得越遠(yuǎn)越好。這地?fù)Q就換了吧,反正田還在你們兄弟倆手里,又不是換給了外姓,免得以后不知道又會發(fā)生什么矛盾。

      小叔要換田,這是父親沒有想到的。父親一生都說,小叔的點子多,但都沒用在正道上?,F(xiàn)在,小叔要獨吞下大白刀,父親想想肉都顫。父親最后同意了,從此大白刀田就成了小叔一個人的了。但父親每次路過大白刀田都繞著走,他怕看到了傷心。

      雖然遭到了干旱,但這年秋天,我家還是打下了不少糧食,這讓父母的心里寬慰了許多。

      一位農(nóng)民想讓每塊田都要打下糧食,父親最不放心的就小簸箕這個田。一個冬天,父親把豬糞、雞糞、草木灰一擔(dān)一擔(dān)地挑過去,拋撒在地里,想改變土質(zhì)。閑時,別人都在墻根下攏著袖子曬太陽,父親就扛著鍬來地里翻,把團塊的砂礓翻出來,用手撿了,扔到地頭。把那些荒草的根莖挖出來,放到太陽底下曬,把它們斬草除根。

      父親自覺小簸箕田打理好了,春天里,母親在地里種了花生。

      這個地方由于離村莊遠(yuǎn),坡上長滿了野菜。拉拉腸的莖是柔弱的,但圓圓的葉子帶著齒邊,一層層地往上盤著,到了頂上,開著淡藍(lán)色的小花;四角菜是豬最喜歡吃的,父親經(jīng)常到地里挖上一籃子回去喂豬,但老了的四角菜葉子的邊上有著小刺,要是刺到肉里是很難受的;小蓼才長出來,莖紅紅的,像剛喝了酒;還有嫩嫩的青草,牛最喜歡吃了,用舌頭一卷一大撮。野蒿子到處都是,莖上毛茸茸的……

      父親到東沖地里,總要到小簸箕田看看花生長得怎樣了,但花生的秧子仍長得黃黃的像一個營養(yǎng)不良的人。秋天到了,父母挑著擔(dān)子來小簸箕田挖花生,父親把鍬使勁地往地里一插,當(dāng)?shù)囊宦暤厣现皇且坏腊子?,濺起淺淺的一層灰塵。父親使勁一蹬鍬往下去了一點,蹬了幾下,父親一用力,挖出一株花生,秧子底下結(jié)著幾顆零零散散的花生果子,父親很失望。

      父親挖了一上午,挖了半個田,只摘了半籃子花生,要是在別的地方,最少是一籃子花生了。父親嘆息了一聲,對著小簸箕田說:“唉,我喂了你那么多好東西,你都吃哪去了呢?其他地都爭氣,就你不爭氣,你這是在拖家里的后腿哩,如果它們都像你這樣,我們?nèi)揖宛I死了?!?/p>

      父親挖累了,他歇息下來,躺在半坡的地面上,曬著暖暖的陽光。父親半瞇著眼睛,不遠(yuǎn)處有一口水塘,清澈的水泛著細(xì)碎的陽光,父親看著看著,睡意就上來了。

      半天,父親醒來,起來拍拍身上的灰,說這小簸箕田睡覺還行哩,然后,挑著擔(dān)子回家去。

      3

      時光如水,我們都一步步地長大了。

      父親決定蓋房子。房子在鄉(xiāng)下,是一個農(nóng)民的尊嚴(yán)、地位和能力。我們四個兄弟都一個個長大了,像四桿槍一樣杵立。村子里有人就笑話了,“他家這四個蛋不就是一窩蛋了”,意思就是打光棍了,沒出息。這讓父母不堪侮辱。

      蓋房子首先考慮的是宅基地的事。

      我家和小叔家共用一塊宅基地,住在村子的前面,與村子中間隔著兩塊大秧田,由一條田埂通往村子。田埂上有一個放水的缺口,上面用一塊短短的石板架著,后來聽說這塊石板是一塊墓碑。由于石板短,缺口兩端的是泥土,一下雨就塌了,石板就掉了下去,雨停了,父親又得把石板重新架上,這樣每年反復(fù)著。

      這塊宅基地不大,四周都是水田。夏天是一片郁郁蔥蔥的秧苗,春天膨脹著一片黃色的油菜花。宅地的四周,長滿了雜樹。宅地的西邊是一排雜樹,有檀樹、刺槐、糖榴樹、楊樹等,更深刻的是有一棵樹干彎曲顏色如鐵的杏樹。樹的干只有在明朝的國畫上看過,曲折、凹陷、粗短、斜出。春天還沒有長出葉子,就開出滿樹的花,這種花是粉紅色的,熱烈、激情、浪漫??梢哉f,這是全村子唯一的一棵果樹。每當(dāng)樹頭結(jié)下一顆顆小小的毛茸茸的杏子,村子里的孩子們就開始來偷了,偷回去也不能吃,但偷了是一種快樂。我從沒看到過,樹上的果子成熟過。

      宅地的南邊有一條小溝,是兩家人洗洗涮涮的用水,溝里水流清澈,魚翔淺底,溝的邊上,有一棵梨樹,秀氣得像一個青春的少年。這是昌炎從工農(nóng)兵大學(xué)學(xué)習(xí)回來,用我家的一果糖榴樹嫁接的,我親眼見過。先是把采來的梨樹枝削得尖尖的,然后在糖榴樹的橫截面上剖一個口子,把梨樹的尖插進(jìn)去,砸實,再用草繩纏緊,用泥巴糊上。過了一年,樹活了下來,開出白色的花,在我的盼望中,幾年后終于結(jié)果了,但果子是小小的鐵硬的,幾乎沒有肉,吃不了。

      地的北邊是兩座豬圈,一個是我家的,一個是小叔家的。我家豬圈后面,有一棵鐵榆,粗短的樹干斜著長,不成材,但樹皮是一塊一塊圈起的圓形。

      緊挨屋后的,是一棵高大的樹,樹干緊貼著屋檐,枝頭的樹葉圓而密,秋天變成紅色,樹上結(jié)滿了白色的粒子,我們就叫粒子樹,后來才知道是烏桕樹。

      屋的南邊有一棵高大的刺槐樹,夏天一到,枝頭掛滿了一串串白色的花朵,蜜蜂嗡嗡地飛著,空氣中飄滿了清香。每到春荒不接時,我家的糧食不夠吃,母親便綁了鐮刀去鉤槐樹上的槐花做糧食吃。母親把鐮刀伸上去,輕輕往下一拽,一枝翠綠中帶著潔白的槐花就掉了下來。母親帶著我們把槐花從枝上擼下來,用開水焯后曬干,放到米飯里摻著吃。新采下的樹枝拿在手中,我會把鼻子貼近那一串潔白盛開的槐花,使勁地嗅那一絲絲香甜的味道。我對花的啟蒙認(rèn)識,也來自這種潔白的槐花。記得有一年風(fēng)雨過后,我看到老槐樹上那些潔白的花兒落在污泥里,感到很傷心,就用鏟子挖了一個小溝,把許多花兒放進(jìn)去掩埋,那個時候我還沒有看過《紅樓夢》,好多年后才知道有黛玉葬花這一說。

      家里住著幾間草房子。草房子矮矮的,屋頂上的草每年秋天都要換一下。換了新草的地方,是新鮮的黃色,而沒換草的地方,仍然是陳舊的草,是黑色的。一塊黃色的,一塊黑色的,在陽光下斑駁著,像莫奈的印象派油畫,像花斑狗的皮。如果遇到了雨季,家里還是東一塊西一塊是漏水。房子的墻是泥土的,上面挖了兩個窗子,窗欞是用樹枝插上的。陳舊的墻面,一動就掉土。

      在這塊小小的宅地上,兩家人生生息息。

      父親想多蓋幾間房子,老宅基地顯然小了,要擴大。但父親不想走遠(yuǎn),父親就想到我家宅基地旁邊有一塊地叫小方田,是小叔家的,如果能換來,就和老宅基地連在一塊,成為一塊完整的宅基地了。

      小方田在村頭,旁邊住著幾戶人家,田里的莊稼牲口好糟踏,小叔為這事和幾戶人家吵過架,父親覺得如果能換過來蓋房,解決了小叔的負(fù)擔(dān),小叔何樂而不為。另外,當(dāng)年小叔要換我家的大白刀田,父親都同意了,現(xiàn)在,父親要換一個宅基地,他應(yīng)當(dāng)同意的。

      父親因為與小叔有隔閡,不便直接去找小叔,便胸有成竹地來找隊長,讓隊長去說。

      父親把換地的想法、成功的把握和隊長分析了一下,隊長也胸有成竹地說行。

      隊長去小叔家,隊長對他說:“你哥要蓋房子了,他的孩子都大了,不蓋房子,怎么講媳婦?!?/p>

      小叔不咸不淡地“哦”了一聲。

      隊長說:“你倆家的老宅地不夠用了,你哥想換你的小方田做宅基地。”隊長話講得緩慢,邊講邊想探一下小叔的口氣。

      小叔就來了勁,頭直搖,說:“不換不換?!?/p>

      隊長義正辭嚴(yán)地說:“你為小方田吵了多少架,換成了口糧田,不是換來的么。你要換大白刀田,你哥不是也換給你嗎?到他要你幫忙時,你怎么就不行了呢?你還能就看著你幾個侄子講不到人嗎?”

      小叔感到理虧,半天沒有作聲,然后說:“村頭的田多著呢,哪家不能換?!?/p>

      隊長感到很沒面子,一跺腳就走了。

      隊長來對父親說,父親很失望。

      如何解決宅基地,父親想了許多辦法,但還是覺得老宅基地好,父親留念老宅基地,覺得兄弟倆住在一起好,要是搬到別的地方蓋房子,兄弟倆就分開了。

      這天,父親去趕集,在集上正好碰到隊長,中午了,兩個人就相邀著去飯店吃飯,兩個人叫了兩個炒菜,邊喝酒邊說話。酒喝到酣處,父親又說起家里講媳婦的事,父親說:“幾個兒子都大了,一個媳婦都沒有,真是急死人了,孩子就像地里的莊稼,這一季耽誤了,一年就沒收成了。”

      隊長說:“要蓋房子,你這三間茅草房,一個兒子一間都分不到,誰家敢把女兒嫁到你家來。”

      父親說:“蓋房,哪有地呢?”

      隊長吃了一口菜,邊嚼邊說:“他(小叔)也太不像話了,只你幫過他,他從來沒幫過你。真是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p>

      父親說:“不知道他咋這樣?只要他愿意,要我哪塊田都行。”

      隊長把筷子朝桌子叭地一放說:“這還有啥說的,我再去找他說說?!?/p>

      第二天,隊長用了一個方法,把小叔和父親約到自己家,三個人當(dāng)面談?chuàng)Q地的事來。

      三個人像三個棋子坐在門口的三個地方。小叔捧著茶杯,不時地抿上一口,茶葉在玻璃杯底沉下厚厚的一層。隊長抽著煙,一吸一大口,吐出一股煙來。父親雙手撫在膝蓋上,搓來搓去的,快要把膝蓋上的布搓出毛來了。太陽從門外照進(jìn)來,照在腳前的地上,寧靜而安詳。

      隊長先開了口,說:“你們倆是親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有事應(yīng)當(dāng)好商量,讓我這個外人來摻和,我都覺得不好意思。”隊長這是開場白,意思是先打親情牌,做好鋪墊,然后再往主題上說。

      隊長還是上次那個講法。上次小叔就沒給隊長面子,隊長走后,小叔也翻來覆去地想了好久。這次小叔覺得不能再駁隊長的面子了,小叔把玻璃杯往桌子上一放,說:“可以呀,但小方田是我家的口糧田?!?/p>

      隊長看小叔口松了,心里就有了底,說:“這個我懂,你倆談?wù)勗趺磽Q,我可以做個證人?!?/p>

      父親一聽小叔愿意,心里一喜,父親想好了,換地也不能讓小叔吃虧。

      小叔停了一下,說:“我要白土田?!?/p>

      父親一聽,就傻了,說:“白土田是我家的口糧田啊,再說,這個田面積也不夠啊,還要配個田?!备赣H的話,有央求小叔手下留情的意思。

      小叔沒有退步,繼續(xù)說:“配個田也可以?!?/p>

      父親想了想,說:“當(dāng)時,白土田和小簸箕是配在一起抓鬮抓過來的,那就還配小簸箕吧。”

      小叔一聽,口里不屑地“切”了一下,說:“小簸箕的土是砂礓土,又在崗頭上,鬼不生蛋的地方,誰要!”

      父親問:“配哪塊田?”

      小叔說:“頭節(jié)溝。”

      父親嘆息了一聲,覺得小叔心眼太深了太狠了,在要挾自己哩?,F(xiàn)在,不但要白土田,還把他過去換過來的頭節(jié)溝要回去了。但為了宅基地,父親還是咬咬牙,屈服地說:“好,就白土田和頭節(jié)溝?!?

      隊長一聽兩個人說好,松了一口氣,隊長說:“你倆咬過牙印了,這事就這樣定了,政策上也是這樣的,不要再扯皮了?!?/p>

      小叔愿意把小方田換給我家做宅基地,父親很感激,覺得小叔終究是自己的兄弟,關(guān)鍵的時候,還是他幫了自己一把。

      自這年春天起,我家的頭節(jié)溝和白土田就歸小叔家種了。每到秋天,父親只能從小方田打下不到一半的糧食,但想想這是一塊上好的宅基地,也就舒了一口氣。

      為了籌集蓋房子的錢,冬天了,父親拉著平板車,去合肥壩上集批發(fā)蔬菜水果回來賣。從家去合肥有五六十公里路,每天雞叫頭遍,父親拉著平板車徒步走去,中午到市里,批發(fā)完蔬菜,連夜徒步往回趕。

      一天,天黑隆隆的父親就出門了,吃過中飯,天更加陰沉,北風(fēng)刮在臉上,父親先是感到寒冷,緊縮著身子,木頭的車把像燒紅的烙鐵,父親的手不敢向上碰。但父親必須要趕回去,這一車的菜,多耽誤了一天,菜就會不新鮮,就賣不上好價錢。父親兩只腿在石子路上奔走著,城里黑魆魆的樓群在身后越來越遠(yuǎn),土地越來越空曠,光禿禿的樹在風(fēng)中搖擺著,發(fā)出低沉的嗚嗚的聲音。

      不久,天開始下起雨來,父親穿上塑料皮的雨衣。細(xì)小的雨點像一粒粒小石子砸在臉上生疼,父親呼出的熱氣,瞬間就變成了霧氣,迎面撲在臉上。天地茫茫間,只父親一個人影在路上奔波著,黑色的影子、孤單的影子、沉重的影子……影子向前傾著,是負(fù)重的,是沖刺的,有一股力量在他的身體里積攢,使他快要脫離肉的身體像要飛翔。

      雨水順著發(fā)梢淋下來,淋進(jìn)父親的眼里,父親的眼睛一陣陣痛疼,他不停地用手抹著臉上的雨水。

      父親的腳步越來越堅定了,不再踉蹌。

      父親趕到家時,已是夜晚了,夜色像父親出門前一樣黑隆隆的。老遠(yuǎn)父親就看見家里的那一星燈光了,燈光被黑暗壓縮成一點點,在北風(fēng)中顯得弱小沒有力量,但在父親的心里卻是無比的溫暖,父親緊繃著的身子,一下松弛下來。家里的黑狗狂吠起來,父親大聲地喝斥著,黑狗聽到是主人的聲音,嗚咽了幾聲,搖著尾巴迎了上來。母親聽到父親的聲音了,也從屋里走了出來,和父親使勁把車子拉回家里。

      母親忙著把車上的蔬菜卸下來,菜葉上都結(jié)成了一層冰碴。

      父親每個星期去合肥進(jìn)一次貨,父親這樣來來往往著。從城里帶回許多新鮮的東西,如城里人不吃豬頭皮,父親就把一塊塊豬頭皮帶回來,這可是我們的美食。如城里人不吃豬油,父親就把一塊塊豬油帶回來,豬油煉過后的油渣又是我們的美食。

      母親把父親批發(fā)回來的蔬菜挑到周圍集市上去賣。

      母親賣菜非常地道,她覺得大家都是種地的人,賺點辛苦錢,但不能賺黑心錢。母親頭天晚上,把黃的菜葉子擇去,把菜上的泥土抖掉,把菜碼放整齊。第二天,母親趕早挑到集上。母親的菜新鮮干凈整潔,大家都喜歡買。而街上菜販子的菜,黃葉子多,價格高,這樣母親便得罪了他們。

      有一次,母親賣甘蔗,幾個人把甘蔗吃了一半,又回來找母親說甘蔗不甜,母親就給他們換了。事后,母親就感覺不對了,甘蔗甜不甜,也沒有硬的指標(biāo),全靠自己的感覺,這感覺怎么能說得清?母親想這是有人在找她麻煩了。

      過了一會,又有幾個買甘蔗的人找了回來,仍然說甘蔗不甜。母親就和他爭執(zhí)起來,青年兇狠地拿著甘蔗就往母親的嘴里杵,說看看可甜看看可甜。

      母親憤怒地一把推開青年,眼里含著淚水斥責(zé)道:“你們這是在找我碴,哪是甘蔗不甜。雷會打你們的!”

      青年罵罵咧咧地走開了,母親收拾了擔(dān)子怏怏地回家去。

      父親不讓母親去趕集了,但母親堅持要去,不趕集批來的菜咋辦?母親忍著委屈繼續(xù)去趕集。

      經(jīng)過兩年的辛苦,家里積累了一筆錢。到了秋天,田地里的莊稼收割完畢,父母就開始準(zhǔn)備著蓋房了。

      秋天的太陽曬在人身上暖和和的,沒有了夏日的熱辣,地頭許多花都消失了,只有野菊花還在綻放,它的眼睛里,有著經(jīng)歷巨大痛苦后的喜悅。

      一條小河就是它的脈動,連綿的群山就是它鼓起的雄性肌肉。低飛的鳥兒,靜止的樹林……它們是一束束鮮花,被無數(shù)雙有力的大手高高地?fù)]舞著,為父親加油,為父親歡呼。

      幾個太陽曬過后,小方田里的泥土軟而不硬的時候,父親用牛拖著石磙子在上面一遍遍地壓實,壓平,好做地基。牛拖著石磙發(fā)出吱呀吱呀和聲音,像聽一首快樂的旋律,村子里的人也都知道我家要蓋房子了。

      這天一大早,父親正在小方田里平地,小叔忽然邁著方步踱了過來。小叔站在地頭,眼睛瞇著,似乎在費力遙望著遠(yuǎn)處的事物,但他望的卻是近處我父親忙碌的背影。

      在小叔的眼里,父親一會彎腰蹲著,一會站起身來,像一個被線牽著的木偶,令人可笑。

      小叔嘴一撇,冷笑地沖父親說:“你不要忙了,忙也是瞎忙?!?/p>

      父親一回身看到小叔站在身后,愣了一下,剛才他說的話,父親覺得沒有聽清。

      小叔又重復(fù)了一下,說:“你不要忙了,忙也是瞎忙。”

      父親這會聽清了,父親站著沒動,說:“啥叫瞎忙,我蓋房的材料早買好,這兩天就要請人,蓋房的木匠也找好了?!?/p>

      小叔說:“不是這個意思,地我不換了。”

      父親血往頭上涌,如五雷轟頂:“地你不換了?”

      “是的,我不換了!”

      “當(dāng)初我們是咬過牙印的,隊長還在,你怎么翻臉了。”父親沒想到小叔會使這一陰招,大睜著眼睛問。

      “咬過牙印算屁,文字在哪?田是我家的,我說不換就不換?!?/p>

      “你是一個男人,你說話不是放屁。你把我的田收了兩年了,這不是事實?我現(xiàn)在就要在這個田上蓋房了?!备赣H上前走了兩步,大聲地說,陽光從背后照過來,把父親的身影拉得長長的,似乎是一個巨人。

      “你蓋房試試看!”小叔陰陰地說,“我今天就要在地里安莊稼了。”

      父親氣得渾身哆嗦,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過了一會兒,小叔挑著一擔(dān)糞便過來,拿起糞勺就朝小方田里潑糞,黃的大便十分刺目,臭氣在空氣中飄散,這個清新的早晨一下子被打破了。

      小叔說:“我在我的地里施肥你能怎么樣?”

      父親的眼睛里燃燒著火,父親的雙腿灌滿了力量,父親躥上來,啪地給了小叔一個耳光,小叔用手揪住父親的領(lǐng)口,朝父親胸口打了一拳,兩個男人開始廝打起來。但父親畢竟沒有小叔有力,兩個回合下來,小叔就抓住了父親的雙手,父親開始用腳踢他,小叔躲讓著。

      母親也從家里趕了過來。母親怕父親吃虧,趕緊上來死命地拉小叔的手,但小叔的手像鋼筋一樣鐵硬,母親根本沒有力量拉開。

      老嬸也從家里趕過來了,一看我家是倆人,他家是小叔一個人,小叔又占著上風(fēng),沒有吃虧。老嬸就心生一計,大叫起來:“你們都看著啦,他們兩個人,打我家一個人啊,這日子還能過嗎?”

      老嬸這一喊,母親聽起來更氣了,母親松開手說:“他兩兄弟打架,誰打死誰倒霉,誰也不拉了?!?/p>

      村里的人看到父親和小叔在打架,趕了過來,七手八腳地把兩人拉開。兩兄弟打架,在鄉(xiāng)下是稀罕的,有的人趕過來看笑話。

      父親的衣服撕爛了,露著半個身子,上面有著幾條紅紅的血印子,父親一邊怒罵著一邊大口大口地喘氣,父親一激動,嗓音就嘶啞,說話連不成句子,本來想大聲地說,但說出來的聲音卻很小。父親說了半天,大家這才知道打架的原因。

      隊長也來了,隊長問清了原因,怒斥小叔說:“這地我們說好的,都換兩年了,你也用人家的田收過禾了,現(xiàn)在怎么反悔了?你懂政策嗎?”

      小叔站在旁邊叉著腰,仍是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說:“換地是我同意的,當(dāng)時他要蓋了,也就算了。現(xiàn)在我不換了,我兒子也大了,我要留著自己蓋房?!?/p>

      隊長說:“你盡說屁話,你把地?fù)Q過了,就不能反悔了,人家什么時候蓋房是人家的事。”

      小叔說:“我不管這些,但這地我就是不換了,要換,就用人命來換。”

      小叔把話說絕了,隊長氣得臉色發(fā)紫,勸父親回家去,等等再說。

      父親起身時,指著小叔說:“我和你不是一個媽養(yǎng)的。”

      房子蓋不成了,父親愁得在家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長吁短嘆。

      一天夜里,父親在睡夢中驚叫,母親慌忙用腳把它蹬醒。父親醒來,點亮油燈,母親問他做什么夢了。父親垂著頭,長嘆一聲說:“昨夜做夢,給他(小叔)掐了?!?/p>

      母親問怎么回事,父親說,在夢里,小叔掐他的脖子,要他往一個地方去,那個地方黑糊糊的。他不愿去,小叔就使命地掐他,把他掐得喘不過氣來。父親想喊人救命,但周圍沒有一個人,然后就驚醒了。

      父親的眼睛里還留著噩夢里的恐懼,父親雙手捶打著床沿,大聲地說:“我搞不過他,一提到他,我的肉就顫。我媽生了我,為什么要生他這個怪人呢?”

      母親怕父親太過激動,勸父親想開點。父親倚著墻壁,不愿再回到夢中。兩個人就在燈光下坐著,聽著屋外的狂風(fēng)呼嘯。

      這風(fēng)應(yīng)當(dāng)是黑色的,它們白天在樹陰下,溝渠邊,荒草地里潛伏,夜晚便擁擠而來,把本是寧靜的夜晚,攪得一片混亂,那些本是整塊的夜色,被撕成了碎片,拋棄得遍地。窗外的風(fēng)又在用力了,尖嘯的聲音一聲比一聲緊,一聲比一聲急,逼得人喘不過氣來。油燈小小的光亮在玻璃罩里搖晃著,一股冷風(fēng)從門底下吹進(jìn)來,又呼嘯著在屋角散開來。

      直到遠(yuǎn)處的雞叫聲不斷傳來,父親實在熬不住了,才頭昏腦脹地躺下睡去。

      幾天后,隊長來開導(dǎo)我父親,你兄弟倆尿不到一壺,不要老想著小方田了,換個地方吧。如果非要在小方田蓋房子,你兄弟倆會出人命的;你有這兩個好田,在村里換誰家的地都能換到;住家要處好鄰居,你和他在一起住家,今后能舒心嗎?在隊長的開導(dǎo)下,父親終于想通了,放棄了在小方田蓋房子的想法,父親覺得團結(jié)不了小叔,就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各過各的日子。

      隊長給我家在村后選了一塊地,這塊地靠村子的大路,交通方便。父親就定了下來。這年冬天,我家蓋了六間磚墻瓦房,大路上來來往往的人看了羨慕不已。不久,村里就有人上門來給我講對象了,我開始了第一次相對象,她是鄰村一個木匠的女兒。

      但多少年后,小叔也沒在小方田上蓋房子,反而換給了別人蓋房子,這件事一直堵在父親的心里。

      4

      時間到了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這年夏天,小叔開始到城里打工了,小叔是村子里第一個去城里打工的人。

      小叔才開始是在合肥城里一個叫站塘路的地方打零工。

      站塘路和其他市內(nèi)居民區(qū)的路沒有什么兩樣。不寬的水泥路面,兩旁是蔥郁的梧桐,在地面投下一片一片的濃郁,夏日走在里面感到清涼無比。梧桐樹的后面,是一家家店鋪,因為開著空調(diào),玻璃門虛掩著,穿著時尚的女子,坐在玻璃門后面,如年畫上的美人。路上看不到人來人往,一切秩序井然。越往里走,梧桐樹便越來越少了,最后沒有了,露出光禿禿的狹窄的馬路來,頭頂上的電線也沒有規(guī)則地穿過來穿過去,有破舊的小樓,有紅磚的平房。但人卻越來越多,車和人擁擠著,顯得混亂不堪。

      站塘路到頭,場地開闊起來,人流更加混亂,電瓶車、三輪車、小貨車等等擁擠著,低矮破舊的房子上,掛著紅色的店面招牌,如站塘大食堂、107牛肉面、馬哥大排檔等,還有在城里見不到的店面,如解放鞋雨鞋廠家直銷等,小販的小喇叭聲彼此起伏,恍如處身在鄉(xiāng)下的小集鎮(zhèn)。在這些來往的人群中,更多的是那些男男女女,他們頭戴著黃色的膠殼帽,身上背著一個大大的帆布包,包里不外乎裝著一個大大的塑料水杯和瓦刀、釬子、錘子等干活的工具,他們敞開著胸,破舊的衣服上粘著泥土、油漬,他們的腳上大多穿著解放鞋,與城里的時尚格格不入,他們是民工,很容易從人群中分辨出來。

      站塘是一個龐大的勞務(wù)市場,在合肥搞工程的人,沒有不知道站塘這地方的,到站塘來的,都是干粗活的農(nóng)村人。

      站塘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在這里不能說老,如果你說人家老了,人家會罵你,說,放你一嘴狗屁,我怎么老了,我看你還老了哩。因為年齡大了,就沒有人要了。一般見面了,要說人家年輕,本來是六十多歲的人,你也要說,哈,大哥,剛五十出頭吧。人家就會高興地說,哈,你的眼力好,一下子就猜準(zhǔn)了。穿衣服也有講究,衣服要穿緊身一點,身上要臟一點,像一個干活人的樣子。頭要剃成二分頭,這樣顯得年輕。平時,還要練練跳躍,這是上車時用的,要不,你一上車,拖腿不動爬半天,老板一看,你就是一個老人,也不要你,還要像一個年輕人,手按車幫,一跳就上去了。

      小叔來合肥打工時,已有五十多歲了,在民工中,也算老人了,小叔就剪了一個二分頭,穿著一身緊身衣,跟在一群民工后擠。

      小叔每次去得早,他最怕天亮,因為,他一頭花白的頭發(fā),滿臉都是皺紋,天一亮就看清楚了,沒人要。天沒亮前,黑糊糊的,小叔戴著一個膠殼帽,蓋著臉,人家看不出來。所以,天亮前一定要被帶走,要是走不了,一天就完蛋了。小叔每次上到車上時,都往里面拱,在角落里縮著身子,不作聲,這樣老板不注意。

      站塘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在這里不要說自己不行,老板問你可會開飛機,你要說會開,老板問你可會開坦克,你要說會開,沒有不會的,只要把你拉去了,這一天的工錢就有了。到了工地真的不行,就給人家打下手,反正工地上雜活多,有活干的。有一次,老板問小叔會不會開攪拌機,小叔說會。可是攪拌機小叔看都沒看過,心里直打鼓,到攪拌機前一站,小叔瞅瞅眼前這堆黑糊糊的家伙,上面有字,什么倒轉(zhuǎn),順轉(zhuǎn),一看就猜個八九不離十,試著轉(zhuǎn)兩轉(zhuǎn),真的就會了。還有一次,老板問小叔會不會開電梯,小叔說會??墒请娞菔裁礃幼有∈逡惨娺^,到了里面一看,12345……標(biāo)得清清楚楚的,上下箭頭一看就懂了,用手按按,會了。

      小叔的聰明,很快就發(fā)揮出來了,在民工里有小諸葛的外號。

      有一次,大家在一家工地干了幾天活,結(jié)工錢時,工頭找不到了,怎么辦?晚上,睡在四周看見亮的工棚里,大家愁得唉聲嘆氣。小叔一個激靈,從地鋪上坐起來說:“這個事聽我的,明天我?guī)銈內(nèi)ヒX。”

      工棚里的人,都懷疑地看著小叔,覺得他是否吃錯藥了,要錢的事,不是一般人能行的。

      小叔接著說:“這個事,我們祖上就遇到過?!?/p>

      小叔給大家講了一個故事,解放前,有一年春天,一個外地人來我們村子賣犁頭,一個在田里干活的人,上到田埂來,把他的犁頭賒下了。賣犁頭的人問他叫什么名字,他說叫田耕玉。賣犁頭的人不知道這是個假名字,就記下了。午季結(jié)束了,一般人家賣了莊稼就有了錢,賣犁頭的人到村子里來找田耕玉討錢,問了全村的人,都說沒有這個人。賣犁頭的人說,沒這個人,我就找這個田埂要。他拿了一把鍬,到當(dāng)時田耕玉賒他犁頭的田埂上挖了起來。田埂被挖了一大節(jié),事情搞大了,這個人就自己站出來,把錢給了。

      小叔講完了,問大家聽懂了沒有。大家還是懷疑地看著他,他們?yōu)橐坏焦ゅX,愁死了,誰還有心思聽他講故事。

      小叔說:“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我們誰也不要找,就找這幢樓要錢,這樓就是那條田埂,它會有主的?!?/p>

      第二天,大家抱著試試看的心情,跟著小叔去要賬。小叔領(lǐng)著一群人找到項目部,項目部的人不理他們,說:“你有條子嗎?”

      小叔就把條子拿給他看,項目部的人看了后,又說:“這個包工頭子工地多了,怎么證明你們就在我們這兒干的活呢?”

      這下可把小叔難倒了,小叔想了想說:“我可以找你們食堂炊事員,我們這幾天可在他這兒吃飯的,如果沒有在他這兒吃飯,說明我沒在你家工地干活。”

      項目部的人不作聲了,小叔看他心虛了,又心生一計,說:“我們村子不出人,就出了一個大記者,你要是不給錢,我一個電話打,他就來了?!爆F(xiàn)在,這些老板們最怕記者,記者只要一曝光,他明年接工程的資格就沒了。

      對方一聽說能找到記者,就趕緊打電話找工頭,原來,這個工頭好賭錢,賭輸了十幾萬,把大家的工錢結(jié)去還債了。項目部的人雖然電話打通了,但那工頭不見人,項目部的人手一攤說:“你們看到了,我也幫你們找了,他不來我有什么辦法呢?”

      小叔眼看事情就要黃了,心里很急,生氣地說:“你們是想上報紙還是想上電視,我打個電話,我們家記者半個小時就到,如果不到,這個工錢我就不要了。”這話一出口,小叔自己也嚇了一跳,他心中沒底啊。

      對方聽小叔敢拿工錢來打這個賭,更怯了,趕忙說:“他不給,我們給。”

      旁邊的人見機就做結(jié)子說:“老趙,你就不要添亂子了,人家不是在給我們想法子么。”

      項目部的人也跟著喊:“老趙你消消氣?!?/p>

      中午了,見大家還沒吃晚飯,項目部的人就領(lǐng)著大家去小飯店吃飯。

      到了小飯店,項目部的人說:“你們點個菜吧,看是吃羊肉火鍋還是吃牛肉火鍋?!?/p>

      小叔說:“我們干活的,需要力氣,不吃羊肉火鍋,就吃牛肉火鍋?!?/p>

      火鍋吃完了,錢送來了,一群人領(lǐng)了工錢,就開心地回去了。大家都說,這次要到工錢,是老趙的功勞,老趙點子多,頭腦聰明。

      半年后,小叔被一處工地的老板看中了。老板給了他一個工程,讓他自己帶人粉刷樓房。這就是一個粗活,沒有什么技術(shù)含量,小叔帶著幾個民工,干了半個月就完工了,撈到了第一桶金。

      一年后,小叔組建了一個幾十人的工程隊,就跟著這個老板干活,活越干越大,小叔成了一個包工頭子。每次戴著黃色的膠殼帽,在工地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已不干活了。

      一天中午,小叔正在家里睡覺,電話忽然響了,小叔不耐煩地一接聽,只聽里面帶隊的慌慌張張地說,工地有人從樓上掉下去了!小叔一下子就跳了起來,趿拉著鞋就出門打車趕到了工地。

      工樓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腳手架,常人不好走,但小叔走起來沒有任何阻擋。小叔趕到時,前面已圍了一圈人。小叔沖進(jìn)去一看,一位民工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地上,面色慘白,頭底下流著一攤血。民工跟小叔干了好多年,平時在一起兄弟長兄弟短的。小叔看著,頭嗡地就炸了,然后派人趕快送到醫(yī)院去。

      小叔知道這人是沒法救了,但送不送醫(yī)院是態(tài)度問題。

      第二天,民工家屬來了,婦女一看就是山里人,身材瘦小,膚色黝黑,滿臉都是皺褶,頭上披著長長的白布,領(lǐng)著兩個孩子,孩子全身也穿著白衣,幾個人一見小叔就跪下來,嚎陶大哭起來,哭得撕腸裂肺,鼻涕滿面。

      小叔早安排好了場面,幾個人上來,把婦女?dāng)v扶起來。婦女不愿起來,身子往下蹲。說要還她的人,她活不下去了。攙扶的人,也被哭紅了眼睛,扭過臉去。

      大家原來想,小叔會給這位婦女多賠償一些錢的,畢竟人家是一條人命,兩個人的關(guān)系還這么鐵。可小叔臉一黑說給點錢也是一個安撫,不是賠償,如果要賠償就走法院的路子。婦女是山里人,也沒什么主意,小叔賠了很少的一點錢,就把事情了了,大家都說小叔的心腸硬,人一走茶就涼。

      5

      小叔在城里發(fā)財了,把家里的人接到城里去了,家里的地開始拋荒。

      村里的老人每次走過小叔家的拋荒地,都要罵幾句,這么好的地怎么就不種莊稼,給荒了?

      小叔好多年沒有回家了,村里關(guān)于小叔的傳言也多了起來。

      有人說,在城里見過小叔,他戴著墨鏡,腋下夾著個皮包,皮鞋锃亮,是個大老板了,根本不像一位農(nóng)民。

      有人說,小叔失聯(lián)了,現(xiàn)在欠了一屁股債,不敢見人了。

      有人說,小叔因工資糾紛腿被民工打斷了。

      這年臘月,父親和一群老人在家門前邊曬太陽邊聊天。

      老人們回憶往年村子里的熱鬧,現(xiàn)在的冷清,不理解一個好端端的村子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有人說,這都是村里的風(fēng)水被破壞了。通往村里的大路本來是要修成直的,穿過村里直通南沖,這個氣就通出去了??涩F(xiàn)在他們把路修彎了,彎到村中間,成了斷頭路,這氣就在村子中間,出不去,村子里就要出事了。

      村頭的大路,過去是一條土路,幾乎沒有人走,人們上集都是走小路抄近。后來,政府把大路修成了村村通的水泥路,在修村村通時,村里的權(quán)勢者,又把大路拐了個彎,像一條S形的路,大路在村子中間斷頭了。

      難道這條大路成了罪魁禍?zhǔn)住?/p>

      老人們聊天,總是說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玄而又玄,顯示自己的閱歷。

      這時,大路上駛來一輛小轎車,大家停住了聊天,開始張望起來。

      車子開到跟前,下來的是小叔,小叔穿著西服,西服里面是白領(lǐng)子的襯衫,腳上的皮鞋擦得锃亮。小叔說話,撇著城里的腔調(diào),拿著一包紅彤彤的中華煙散。村里人一看,小叔已不是過去的小叔了,而是一個陌生人。

      隊長問:“聽說你在城里,把腿被打斷了,是真的嗎?”

      小叔生氣地說:“哪有的事?!?/p>

      大家不信,讓他把褲子捋起來看看,小叔捋起褲子,腿白生生的,沒有一個疤痕,大家就笑了。

      父親和小叔已數(shù)年沒見過面了,這次小叔來到家門前,父親覺得有點親熱,就準(zhǔn)備上前來打招呼。

      小叔擰過身子問旁邊的人說:“他是哪個啊?”

      隊長不屑地說:“他不是你哥嗎?

      小叔故作恍惚,說:“我認(rèn)不得了,我不認(rèn)得了?!比缓笞叩礁赣H身邊,拉拉父親的衣服,說,“你穿得這樣好,認(rèn)不得了?!?/p>

      父親就氣了,說:“你一輩子就會裝神弄鬼的,我這衣服在村子都穿好多年了,有什么好的呢?我一個老農(nóng)民你要認(rèn)識我干啥?”

      大家都笑起來,小叔覺得沒了面子,趕快開車走了。

      小叔這次回來,做了一個轟動全村的事,把老房子賣了。

      小叔要賣房,這在村里可是從來沒有過的,隊長懷疑地來找小叔問情況。隊長吸了一口煙,然后捏在指間,問:“你要賣房?”

      小叔笑著說:“是的,這房子長時間不住人會倒的?!?/p>

      隊長把煙又深吸了一口,說:“城里花花綠綠的,能掙兩個錢,但落葉還要歸根的,你有個房子回來還有個窩,要是賣了,回來到哪落腳去?!?/p>

      小叔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給這爛泥田套(方言:踩)傷了。”

      隊長就明白小叔的意思了,他是不想回這個村子了,他對生養(yǎng)他的這塊地沒有感情了。

      隊長很焦慮,煙屁股還很長著,就拋在地上了,問:“你的地怎么辦?總不能長年拋荒吧?”

      小叔想了想說:“地不要了。我在城里干一個月掙的錢,比種地一年的收入都強?。 ?/p>

      隊長說:“那就按政策收回隊里,再重分?!?/p>

      小叔說:“行?!?/p>

      隊長離開小叔家就來找父親。

      隊長問父親:“他回來賣房子,你知道不知道?”

      父親說:“知道了?!?/p>

      隊長說:“這個敗家子,他忘祖了,連家也不要了?!标犻L問父親買不買。

      父親嘆口氣說:“我連娶了兩房媳婦,手頭緊張,哪買得起?!?/p>

      隊長想想也是的。

      最后,小叔把房子賣給了村里的小木匠,房子賣得出奇的便宜。

      賣房時,父親到那塊宅基地轉(zhuǎn)了很久,父親舍不得這塊地,這里有過他太多的記憶,但很快就成為別人的地了。父親恨得牙齒咬得吱吱地響,父親也控制不了這個局面。

      小木匠買了小叔的房子后,首先就是鋸樹,他家要蓋新房子,小木匠認(rèn)為這些樹落下的葉子太臟了,掃也掃不凈。

      小木匠先是鋸門口的那棵老槐樹,小木匠用一根繩子,繞在樹的高處,往空曠的地方拉緊,固定住,小木匠手握電動鋸子,鋸子興奮地叫著,冒出一股濃濃的黑煙,鋸子觸到了樹的身子,響起了撕咬的聲音。很快老槐樹被鋸倒了,它倒地的時候,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聲音,它龐大的樹冠,躺在了地面上。這些長在高處的樹冠,第一次接觸到了地面。它的身體一陣顫抖后,很快又平靜下來。倒下的樹干裸露著,可以看到深處那一圈圈隱秘的年輪,這些年輪里隱藏著它和我們一家人相依為命的日子。

      他們就這樣一棵一棵地鋸著,接下來,他們拿出皮尺,在鋸倒的樹干上量來量去,把樹干鋸成一段一段的,然后拉到集上去賣。

      最后鋸的是那棵老杏樹,小木匠圍著這棵老杏樹轉(zhuǎn)了幾圈,罵道:“這棵樹長得這么丑,啥材也不是,只能燒火。”

      小木匠的電鋸插入老杏樹的身體時,老杏樹里飛出的是紅色的鋸沫,樹根下瞬間就堆起了一層,似血。小木匠害怕了,把鋸子停了,抓起一把鋸沫攥攥,然后展開看看手上有沒有染上血,手上干干凈凈的。小木匠又開動電鋸,老杏樹砰的一聲倒了下去。

      這是一場屠宰,現(xiàn)場雖然沒有一滴血,但可以聞見血的腥味。

      他們忙了幾天,把鋸好的樹碼放到手扶拖拉機的拖斗里,每一個斷處,都是一個白色的圓圈,這些圓圈堆放在一起形成了許多不瞑的眼睛。

      小手撫拖著這幾棵樹突突地走了。

      父親舍不下的那塊老宅地,面目全非蕩然無存了。

      6

      鄉(xiāng)下的土地拋荒得越來越多了,村子里的人也越來越少,青壯年都去城里打工了。父母親還住在當(dāng)年親手蓋的六間瓦房里,雖然我們在城里都有房子,勸父母也搬到城里來住,但父親不愿意。

      父親已經(jīng)年老了,還舍不得把地荒了,揀了幾畝好種的地種著。每年給我們帶上大米、花生、山芋什么的,父親說這東西是無公害的,人吃了健康。

      自從把村里的房子賣了后,小叔已十幾年沒回過村子了。據(jù)說他在城里的資產(chǎn)不斷擴大,住上了別墅。

      有人就拿父親和小叔比,覺得小叔混得好,父親混得差。勸父親去城里找找小叔,也許能沾點光哩,“他那么大的場面,手里漏點也夠你吃的了?!?/p>

      父親直搖頭,那是乞來之食,吃不得,鄉(xiāng)下養(yǎng)人哩。

      今年清明節(jié)后,隊長又來找父親了。

      現(xiàn)在村子里住著的都是一些老人和兒童,村子里空蕩了,隊長也清閑下來。

      隊長也老了,因為年輕時受過涼,晚年的腿得了風(fēng)濕,走路再不像過去那樣風(fēng)風(fēng)火火了,而是拄著棍,但抽煙仍然沒有減少,嘴里仍銜著煙,沒見空過。

      隊長來了,父親端了一個板凳讓他坐下來。隊長把煙屁股朝地上一吐,朝父親笑著。

      隊長的牙掉了不少,一笑嘴里露出的是一個黑黑的洞,而不再是滿嘴白牙了。

      隊長說:“中午在家啃骨頭,把一顆牙啃掉了?!?/p>

      父親一拍大腿說:“那你這個骨頭值錢了,一顆牙最少也得值一千元?!?/p>

      隊長說:“一千塊錢也買不到了?!?/p>

      兩個人說說笑笑,父親問隊長來有啥事,隊長把笑容收了,說:“有人托我來商量個事,想出錢買你的地。”

      父親笑了,說:“現(xiàn)在到處都是拋荒地,地,狗屎都不值,誰還來買?”

      隊長說:“唉,這個你就不知道了,真的有人要買你的地?!?/p>

      原來,是小叔托隊長,想買父親的小簸箕田做墳地。

      父親驚詫地問:“他生病了?”

      隊長說:“沒有,活蹦亂跳的,好著哩?!?/p>

      父親不明白了:“那他現(xiàn)在買墳地干啥?”

      隊長說:“葉落要歸根啊,城里只管活人住,死了,要到鄉(xiāng)下來?!?/p>

      “唉,當(dāng)年換給他,他不要,現(xiàn)在要花錢來買?!备赣H搖搖頭,嘆口氣說,“不賣!我早算好了,年老了做我的墳地。”

      隊長笑了。

      兩人分析了一下,小簸箕坡地向南曬著太陽,前面有水塘,背后有高坡做靠山,下雨瀝水快。這塊不長莊稼的地,卻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的墳地哩,小叔年輕時哪會想到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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