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可
有好多年,徐婭和沈蕓都保持著聯(lián)系。有一天,沈蕓對徐婭說,你還記得那個趙崗嗎?徐婭已經(jīng)有十年沒聽到過這個名字了,她說沒想到沈蕓會提到他。這是十二月的一個晚上,天剛黑下來,氣溫還不是那么低,陽光留下的溫暖還殘留在欄桿上。她們坐在徐婭家的陽臺上,俯瞰著外面的夜景。矮的那幾幢樓上,霓虹燈閃爍,柔和得像放在海水里的寶石。陽臺上沒有燈,從屋里射出來的光從后面照著徐婭,沈蕓看到她眼角的皮膚全都繃緊了。
她們回憶起那時的趙崗只有二十四歲,高個、平頭,愛穿帶白道的運動衣褲,到了冬天,就在外面套一件深藍色昵外套。他是她們的地理老師,才從師范大學畢業(yè)沒多久。沈蕓覺得班上好幾個女同學都喜歡他,首先因為他帥氣的外表,其次是他看人的方式——他看你的時候,仿佛對他而言,你就是這個世界最重要的人。“他能看到你的骨子里面去,他的眼睛是那樣驚心動魄?!毙鞁I曾經(jīng)說。
為了讓他高興,上課的時候,縱使他講的笑話沒那么好笑,她們都要使勁爆發(fā)出笑聲——她們都太喜歡他了,害怕要是對他的笑話沒有反應,他會感到尷尬。不知道男生們怎么看他?他們或許會妒忌他?不,不,才不,他們一樣崇拜他。不是因為他有吸引女生們的能力,(十二三歲的男孩,很多對女孩子還沒有興趣,或者假裝對她們沒有興趣,他們通常把女孩們看作累贅。)他們看中的,是他表現(xiàn)出來的自如。趙崗擅長田徑項目,不論是長跑、短跑、跨欄還是接力賽,他都很拿手。開冬季運動會前,他自告奮勇充當男孩子們的教練,讓他們每天放學后到操場上練習。
“速度,速度,我要的是速度?!?/p>
“你們是蝸牛嗎,那么慢?快快快!”
興奮的女孩子們在旁邊觀看,瞪大了眼睛發(fā)出嗤嗤的笑聲。他毫不在意她們,只是更加急迫地催促男孩子們,嘲笑他們,揶揄他們,讓他們在女同學面前丟臉,讓他們面紅耳赤。
“怎么了?為什么提到他?”徐婭問。
“那天我見到他了,他在滇池上開游輪?!?/p>
“他為什么去開游輪?”
“我不知道,我沒問他,他沒有認出我?!?/p>
徐婭只上完初中一年級,就去了別的學校,但沈蕓和她從來沒有真正分開過,她們通過打電話,通過寫信,后來是通過網(wǎng)絡,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并不是說她們不見面,她們有時也見面的,通常是沈蕓到徐婭家。徐婭的家更寬敞,她有屬于自己的臥室,這有利于她們私底下交換對所有事情的看法。徐婭曾對沈蕓談過自己的理想,她想做一名牙醫(yī),她說做了牙醫(yī)可以自己開業(yè),掙自己的錢,而不用依靠任何一家醫(yī)療單位。沈蕓沒有那么大的志向,她當時只想在印刷廠做一名工人,就像她父親和哥哥一樣。她會結(jié)婚生子,有一個穩(wěn)定、溫馨的家庭。
徐婭沒有嘲笑她,相反,她說:“很好啊,你這想法很好?!?/p>
后來沈蕓確實在印刷廠做了一名流水線上的工人,和廠里另一條流水線上的另一名工人結(jié)了婚,他們生了個女兒,這女孩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四歲的時候死掉了。從那之后,她丈夫離開了她,和別的女人結(jié)了婚。再后來,她上了夜校,調(diào)到了辦公室工作。至于徐婭,她沒有去做牙醫(yī),她上了衛(wèi)生學校,畢業(yè)后在一家醫(yī)院的導醫(yī)臺上班,后來又去了藥房。她一直沒有結(jié)婚,和羅恩同居。羅恩是她的同事,是醫(yī)院的外科大夫。
第一次見到羅恩,沈蕓就在心里說,這是個不錯的人呢。他看起來是那么的謙遜、彬彬有禮。不止看起來,實際上他也是的,他是那種可以用“踏實”來形容的人。羅恩長了張圓臉,身子扁而寬大,個子并不高,頭皮上有肉紅色胎記。沈蕓每次到他和徐婭的住處,他從來沒有煩過,特別是沈蕓失去女兒又失去丈夫之后,他更是經(jīng)常邀請她。通常,吃過晚飯,羅恩會從冰箱里拿出幾罐啤酒放在茶幾上,再從一個紙盒子里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腰果和開心果。他們喝啤酒、吃堅果、談到過去。羅恩從她們的談話里知道了趙崗,還有她們的班主任杜梅拉。
沈蕓對羅恩講杜梅拉是怎么給他們上課的,給他們講授在營養(yǎng)供應充足的情況下,有些向日葵的果實仍然是空癟的,這主要是由于傳粉不足引起。要想減少癟籽,可以用人工輔助授粉的方法。她還講授肺泡和毛細血管由一層扁平的上皮細胞構(gòu)成,吸氣時肺泡鼓起來,空氣中的氧氣透過這兩層管壁進入血液,血液中的二氧化碳透過這兩層管壁進入肺泡。為了讓最后一排的學生也能聽見,杜梅拉總把聲音壓得扁扁的,甚至有時還把有些字眼拖得很長,這樣聲音就抑揚頓挫,具有一種穿透力。她說“單細胞生物”時,喜歡把“單”字拖得很長,而“細胞”兩個字的發(fā)音卻短促得幾乎聽不見。
沈蕓模仿杜梅拉說話的方式,把羅恩逗樂了。
杜梅拉還教他們洋蔥鱗片葉的表皮細胞和人的口腔上皮細胞臨時裝片制作。她在擺弄顯微鏡或者制做臨時裝片時,沈蕓總是擔心她會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弄臟。這樣的事情從來不會發(fā)生,她從來不讓粉筆灰沾到衣袖或前襟上,更別提濺上染色劑了。
沈蕓經(jīng)常夢到以前的那所學校。在夢里,她踩著那些發(fā)出吱吱聲的樓梯上到二樓,在二樓的過道口,杜梅拉像個女巫一樣等著她。杜梅拉穿著乳白色羊毛大衣,下面是黑色緊身褲和黑皮鞋,鞋面亮得能照見人影。與現(xiàn)實中不同的是,在夢里,杜梅拉化著濃妝,眼圈涂成了紫藍色,黑得像碳一樣的眉毛往下耷拉著,就像快從眉骨上掉下來?!翱禳c,快點,你已經(jīng)遲到了!”杜梅拉沖著她喊。杜梅拉涂著鮮艷的口紅,發(fā)“遲”這個音時,嘴唇變成了圓筒狀,都能插下一支筆。
沈蕓的夢每次到這里就進行不下去,因為害怕遲到太緊張,但也許這并不是這個夢進行不下去的真正原因,真正原因是這個夢太離譜了,與現(xiàn)實反差太大。杜梅拉并不像女巫,一點不像。
杜梅拉從來不化妝,她很樸素,過著差不多算是獨居的生活。她丈夫在外地開餐館,兒子在美國念書。生物課并不像數(shù)學語文英語課那樣重要,一星期只上兩節(jié),杜梅拉有更多的時間管理班務,監(jiān)督整個班的學生上早自習、晚自習,找個別學生談話,召開家長座談會。她還有空余時間,通過學習來精通一項技能——除了晚上外,只要白天有時間,她一直都在練習書法。
和徐婭不一樣的是,沈蕓不喜歡趙崗,她喜歡杜梅拉,主要是喜歡她的名字:杜-梅-拉,覺得念起來像在唱歌,不像“沈蕓”“趙崗”那樣普普通通,隨處可見。
她們每天早晨七點就開始上早自習,到七點四十結(jié)束,然后所有人集中到操場做廣播體操,八點正式上課。
沈蕓每天六點不到就起床了,聽到鬧鐘響后,她要過十來分鐘才真正清醒過來,她在半夢半醒中洗臉、刷牙、吃早餐。徐婭會到樓下叫她,徐婭來的時候,她多半正在吃下最后一口早餐,在印刷廠上班的爸爸和哥哥早已出了家門,她起碼要在徐婭喊她五六分鐘后才能下樓。她可能忘了往書包里裝某本書、某支筆,或者把紅領巾落在她和哥哥共用的高低床上,她媽媽又會把她叫回去,讓她帶上該帶的東西。
“你這件衣服真好看?!币姷叫鞁I的時候,沈蕓通常會說。
她們還要走上半個小時才能到學校,一個人獨自走這段路程,就太過乏味。
如果是冬天,就真夠慘的,出門的時候天還黑著,一直走到學校天都沒有完全亮起來。那時候,路上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安了路燈,只能借著兩旁居民樓里射出的燈光勉強看清前面。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們就無法評論對方的著裝,不能說“哦,你這件裙子真好看”,或者“你怎么不穿那條墨綠色的長褲了”。她們只能說“你穿了幾件毛衣?”“你戴手套了嗎?”“你的衣服厚不厚?”“還行,你摸摸看?!?/p>
徐婭因為談話內(nèi)容的無聊,時不時借故溜進廚房。但羅恩很感興趣,想知道與徐婭有關(guān)的一切。
“這些她從沒有跟我說過,那時候你們多大?”他問。
沈蕓說是十三。
“十四?!毙鞁I從廚房回來糾正她。
羅恩覺得徐婭一定是很認真的學生,認真聽講,認真做筆記,在課堂上目不斜視??赡馨嗌虾芏嗄猩鷷驗樗L得漂亮而偷偷看她。
“我娶了一個美女?!彼f。
“哦,是這樣的,她是這樣?!鄙蚴|說。
徐婭從廚房端出一個盤子,里面放著用冰糖煮的梨。梨太酸,要用這種方法才能吃完?!氨抢嬗幸粋€好處,”徐婭說,“可以治咳嗽?!彼怪酆煍嚢柚P子里的梨,梨已經(jīng)成了半透明狀,在白色的瓷盤里,就像一些奶酪。她一直沒有抬起眼睛看他們,臉上帶著種莊嚴肅穆的表情,發(fā)絲服帖地垂向兩側(cè),面部表情既柔和又隱忍,仿佛正為什么經(jīng)受著巨大的苦難。羅恩說她此時此刻看起來就像圣母。
“我們?yōu)槭裁床蝗タ纯蹿w崗呢?”過了一星期,徐婭打來電話?!耙呀?jīng)有那么多年沒見面了?!?/p>
沈蕓知道她遲早會提出來的。沈蕓不像徐婭想的那么傻,她只是不想顯得太聰明。
沈蕓不能肯定,徐婭見到趙崗后會不會失望。她沒有說他現(xiàn)在的樣子,沒有那么高了,已經(jīng)四十二歲,背有點駝,不再是平頭,留起了頭發(fā),頭發(fā)長得蓋住了耳朵。水面上工作,讓他的皮膚比以前黑,但眼睛還一如既往明亮,也許是皮膚襯托的緣故?最不能讓人忍受的是他的制服——深藍色,有黃色的肩章和袖帶。沈蕓打心里覺得,這就像是個小丑。
那段時間,她們不停地談到他,他某天穿了件什么顏色的衣服,某天又以什么方式笑了一下。她們談論他打籃球時帥氣的動作,上課時若有所思、聚精會神的表情。沈蕓說趙崗的皮膚太粗糙,臉色太暗了。徐婭馬上糾正她,說那是男人的標志,說她可不喜歡哪個男人有奶油一樣的皮膚。在她看來,趙崗的眼睛如此明亮,黑白分明,專心看人的時候,就像有簇星星在眼里閃動。
他在操場上給參加運動會的學生做示范,跑姿優(yōu)雅動人,邁動起長腿時,顯得毫不費力。每次他跑到終點,整個人會完全放松下來,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驕傲地放慢腳步,輕松愉快地擺動著身子。每到這時候,沈蕓總會看到,徐婭若有所思注視著趙崗的每一個動作,仿佛仔細揣摩,肌肉如何在他的皮膚下面形成拉伸。
“你喜歡他?!庇幸淮紊蚴|敏感地說。
“別傻了!”徐婭說,但沒有真正生氣。
趙崗并不像沈蕓想的那樣在開船,而是在游輪公司的售票處工作。她們從大壩走向碼頭的時候,就見到了他,坐在碼頭的一個鐵皮房子里,面前有一張桌,桌上鋪著綠絨布,上面壓著玻璃板,有兩摞船票、幾個玻璃瓶、喝水用的杯子,還有一支筆。后面的墻上,掛著價格表,列出乘坐快艇和普通游輪的價格。
沈蕓很肯定他沒認出她們,他漫不經(jīng)心,將目光掃向她們,等著她們說要買什么票。這是自然的,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不記得很正常,尤其她倆那時還是少女,面貌在這些年里發(fā)生了很大變化。
沈蕓問他還記不記得她們時,他說想起來了,沒有表現(xiàn)出意外或者高興。沈蕓和他互問近況,徐婭幾乎沒有說話,差不多只問了一個問題:“在這里工作了多久?!?/p>
他說有五年了。在來這里之前他什么都干過,這里那里打工。
沈蕓說她們倆都“太穩(wěn)定”,穩(wěn)定得連她們自己都感到羞恥,說錯過了生命中很多東西,很多豐富多彩的東西。說過之后,沈蕓覺得這很矯情,比一直很“穩(wěn)定”本身更矯情。他怏怏地回說,總為生計奔忙,不太可能考慮到“豐富多彩的東西”,那些東西只是“一些障礙”,一些讓人不得不想盡一切辦法跨越的障礙。
來了一群人,她們站到碼頭欄桿邊,騰出地方讓他們買船票。碼頭上停了幾艘快艇,兩艘游輪,游輪上有游客在等候著開船,他們集中在游輪的上層擺姿勢拍照。水面上共有十來條漁船,禁漁期已經(jīng)結(jié)束,這些漂在水面上的船就像是一些模型。不乘船的游客,是禁止到碼頭上的,他們只能在大壩上拍照。大壩上有賣氣球的人,還有好幾撥結(jié)婚來拍婚紗照的。這一切所表現(xiàn)出來的,人眼所能看到的,是多么膚淺啊。沈蕓忍不住這么想。
徐婭一直看著水面,雙手攥著欄桿,指關(guān)節(jié)發(fā)了白。她既不沉悶也不興奮,看起來像在研究滇池水經(jīng)過這么多年治理,水質(zhì)有沒有發(fā)生改變?!耙晃覀兏蚵曊泻糇甙伞!毙鞁I說。有更多的游人三三兩兩涌到碼頭上買船票,趙崗忙碌起來,徐婭不想再等下去,她們站在買票的人群后面,對他說要走了。他揮手,告訴她們下次來的時候會請他們坐游船。
“看來他已經(jīng)忘了以前的事。”走到大壩的時候,沈蕓對徐婭說?!八痪湟矝]提到?!?/p>
回顧學生時代,沈蕓一直覺得,與其他教師相比,杜梅拉要更熱情,熱衷于組織學生們開展各式各樣的活動。她帶他們郊游、爬山、到公園里劃船。帶他們?nèi)ナ郑蛔吖珗@方指定的常規(guī)路線,而是慫恿他們跟她偏離主景區(qū),到石林的外圍展開探險。她和那些中規(guī)中矩的老師不一樣,所以學生們才更加喜歡她。
那年,快到元旦的時候,她說,為什么我們不搞個元旦晚會呢。別的班級的迎新會下午就結(jié)束,我們可以到晚上才開始。她還想出了不開燈,在每張桌子上都點上蠟燭的主意?!拔覀冞€可以請別的老師來參加。”她說。
她讓女學生們制做了邀請卡,分發(fā)到所有任課老師的手里。
新年前的兩天,他們就開始準備場地了。先是打掃衛(wèi)生,掃地、拖地板,把所有課桌、椅子擦干凈。窗玻璃先用濕布擦一遍,再用舊報紙擦兩遍,目的是保證它們看上去就像不存在一樣。第二天,他們在教室前后兩面黑板上畫上與新年有關(guān)的黑板畫,又去商店買來彩帶和閃閃發(fā)亮的紙,做成一朵一朵的花,把花和彩帶掛在教室的天花板和窗戶上,再把所有課桌擺成回字形,并在每張課桌上放上蠟燭和零食。
沒有幾個老師來參加,即使有來參加的,也只是來一會兒,推說家里有事就走了。那天只有趙崗一直堅持到了最后,觀看了他們準備的所有節(jié)目——唱歌、詩歌朗誦、小品、舞蹈、吉他和電子琴演奏。徐婭在少年宮學過舞蹈,她表演了跳舞。她忘記了其中幾個動作,彎下腰后,不記得怎么連貫下去了,只得站起身重新開始。不過沒有人嘲笑她。業(yè)余時間學過吉他和電子琴的,就彈奏吉他和電子琴。有兩個男生表演的是詩歌朗誦,當他們齊聲念出“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的時候,所有人都笑,他們說這首詩散發(fā)的酸腐氣讓人牙都倒了。在學校話劇社參加過排練的就表演小品,兩個男生正在變聲,他們用忽高忽低的聲音念出臺詞時,也引來一片笑聲。一開始,他們都感到既尷尬又惱怒,不過后來也跟著笑了。沈蕓的節(jié)目是唱歌——如果一個人實在沒有才藝,唱首歌會是不錯的選擇。
后來他們玩起“擊鼓傳花”游戲,鼓是杜梅拉事先從學校借來的,不是那種大鼓,而是手鼓,花是用紅布扎成的。負責擊鼓的人,被用布蒙著眼睛,等他的鼓聲停止的時候,紅花在誰的手里,誰就要出來表演節(jié)目。他們都太緊張了,花一傳到誰的手上,就趕緊把它扔出去,有時候紅花會掉在地上,游戲就要中斷,得重新開始。
趙崗也加入到最后這個游戲中來,他運氣不好,紅花兩次都落在他手里,他就出來跳舞。他跳了兩段現(xiàn)代舞,做了空翻、蹲在地上轉(zhuǎn)圈、倒立這類高難度的動作。做這些動作的時候,血全部沖到臉上,他的臉紅了,甚至連眉毛都是紅的。大家嘴里不斷發(fā)出噓聲和尖叫聲,很難判定他們這么做是因為他跳得好,還是因為看到他那么盡力對這種盡力給予褒獎。
迎新晚會讓他們興奮,過了好幾天,他們都還在相互嘲笑,說誰誰誰有多么可笑。
沈蕓知道,徐婭之所以和她做朋友,是因為覺得她更遲鈍,更不敏感,是因為覺得她一點都不出眾。而她相反,她總遷就徐婭,覺得徐婭聰明又漂亮,覺得她高高在上、閃閃發(fā)光。沈蕓很高興徐婭可以帶領著她,參與到各類事件中去,讓她平淡的生活有了不同尋常的意義。
沈蕓幾乎知道所有與徐婭有關(guān)的事。她知道她身上哪個地方長了一顆痣,哪個腳趾有老繭,哪邊耳朵后面有一小塊肉瘤。沈蕓身上有什么,徐婭大概也是知道的,但沈蕓敢打賭,徐婭知道她的并不像她知道徐婭的那么多,因為她們倆都更關(guān)注徐婭一些。直到后來,沈蕓有了自己的家庭,她才知道以前對徐婭近乎癡迷地關(guān)注真是太傻了,當時沒有及時站出來說出真相也是太傻了。當徐婭的父親把羅恩領到家里,徐婭對他評價“他是個好人”,并準備和他結(jié)婚,沈蕓覺得她根本配不上他。
“她根本配不上他?!边@樣的話她說過無數(shù)次。她在心里再也不認同徐婭做的任何事。
“她聰明又漂亮,會很有前途的,”杜梅拉說?!白鳛樗暮门笥?,這種時候你要多關(guān)心她,多鼓勵她,讓她重新振作起來?!?/p>
下午最后一節(jié)是自習課,杜梅拉把沈蕓叫到家里來,跟她談起了徐婭的事。她們是在杜梅拉的家里??蛷d里的茶幾上、桌上放的全是杜梅拉兒子和丈夫的照片,窗子前面的書桌上堆著一堆參考書,桌上有兩個種著仙人掌的陶瓷花盆,上面手繪的淡紅色的花朵。杜梅拉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她的椅子套著白色的椅套,旁邊的沙發(fā)套也是白色的,窗簾也是同樣的顏色,上面有淺褐色的花紋。所有顏色都偏淺淡,看起來很溫馨,但沈蕓覺得該再來點什么,比如灰塵啦,還有蛛網(wǎng)什么的,這樣才能和這個家散發(fā)出來的寂寞相吻合。這個家連空氣聞起來都太寂寞了,覆蓋在它上面的溫馨和潔凈,看起來就像一張一捅就破的紙。從沈蕓坐著的地方,眼睛越過陽臺的欄桿,可以看到學校的操場。有個班的同學正在上體育課,他們做準備活動。操場那頭的大葉榕幾乎是墨綠色的,離得近些的楊樹發(fā)出嘩嘩聲音。這個季節(jié),楊樹的葉子變得又黃又脆,風一吹就飄到地上。
“你沒去她家看過她?”杜梅拉問。
幾天以來徐婭一直請假,她父親送來了醫(yī)生的假條。說她一吃東西就吐,要不就是頭暈。
要是這時候杜梅拉問她事情的經(jīng)過,沈蕓想她可能會忍不住說出來,杜梅拉沒有,杜梅拉相信自己掌握了全部的實情。
“那是他親了我?!毙鞁I是這樣對杜梅拉說的。
后來有一天,沈蕓問徐婭:“你為什么說趙崗親了你?”當時徐婭叫喊著:“因為這就是事實?!鄙蚴|知道不是,她看到徐婭摟住了趙崗,他沒有親吻她,她也沒有親他,她只是試圖抱住他。
那天晚上,徐婭一直興奮著。那是迎新晚會的后遺癥,那種興奮勁會一直持續(xù)下去,必須有一件事情來讓它收尾,否則對徐婭來說這將是一個不眠之夜。對于沈蕓來說也是這樣的,在這個晚上睡覺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她會一直回想著這個晚會,想著自己會不會顯得幼稚可笑。
她們和另外兩三個同學留下來收拾,把快燃燒光的蠟燭收到盒子里,把窗戶關(guān)好,再把那些已經(jīng)掉落的彩帶扯下來。趙崗留下來幫他們,他自認為是學生的一分子,是他們中的一員,從不把自己當老師看。他應徐婭的要求,踩到桌子上,把靠近天花板的最上面那幾扇窗子關(guān)好。
沈蕓不相信徐婭這樣做是有預謀的,她只是想和趙崗多待一會兒。趙崗沒有反對,她才變得越來越興奮、無所顧忌。沈蕓猜測,她當時一定無法抗拒,肯定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吸引力。
他們的教室在五樓,收拾完出來,站在外走廊上,他們看到了月亮。當時夜空晴朗,看起來像是透明的,天上沒有一絲云彩。徐婭提到她爸爸,說他很嚴肅?!八蚕衲氵@么高?!彼龑w崗說,“我媽嫁給我爸以后,一直說自己很幸福?!?/p>
沈蕓不記得徐婭說過的其他諸如此類的一些蠢話了,她當時沒有覺得尷尬,只是羨慕徐婭能如此自如,喝醉了似的,忘乎所以。
趙崗一直很有耐心?!笆钦娴膯??”他說。
他們走到樓下,快要到學校門口了,沈蕓要上衛(wèi)生間。她在撒尿的時候一直想著現(xiàn)在外面是幾個人?她沒有聽到外面的說話聲。她在想如果是兩個人,他們會做什么?
她一撒完尿就跑了出來,她聽到了一些動靜,急于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正好看到了,看到徐婭抱著趙崗,趙崗正在把她推開。趙崗把她的手從自己肩膀上拿下來的時候,徐婭的手指就像有黏液似的緊緊吸附在他身上,他必須使出點力氣才能掙脫它們。“你瘋了嗎?!”沈蕓聽到他這么說。徐婭像要報復似的,又撲到他身上。他們糾纏了一會,直到趙崗警告她,有人過來了。徐婭發(fā)出了滿不在乎的低低的笑聲。
“這么晚了,你們怎么還沒走?”杜梅拉說。
趙崗說他正打算走。杜梅拉在后面叫他,他沒有回頭。“我剛才看到他抱著你,”她又對徐婭說,為了求證,她轉(zhuǎn)而問沈蕓:“你看見了嗎?”沈蕓說她沒有看見。杜梅拉告訴徐婭根本用不著害怕,她走過去拉著徐婭的手,那時候徐婭還沒有現(xiàn)在這樣高,個子還沒有完全長夠,杜梅拉摟她肩膀的時候得俯下身子?!耙欢ㄒ嬖V老師,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她說。
徐婭無動于衷。
“你們要記住,”杜梅拉并沒有因為徐婭頑固的態(tài)度感到尷尬,“你們是女孩子,應該懂得要和男的、和所有男性都保持距離,即使是男老師也得這樣,要有自我保護意識,不然吃虧的是你們自己??慈瞬荒芸赐獗?,你們得自己保護自己才行,知道嗎?我會向?qū)W校反映的,看怎么處理?,F(xiàn)在時間晚了,我要出去買牙膏,你們先回去。徐婭,你明天到我家里來一趟?!?/p>
徐婭沒有去杜梅拉家,杜梅拉就去徐婭家家訪,找她的父母談話。徐婭的父親要求學校立即開除趙崗,她母親揚言要讓所有家長都知道這件事?!斑@是師德敗壞!出了這樣的老師!我們沒辦法讓孩子繼續(xù)在這樣的學校念書了!我一定要讓其他家長知道?!鄙蚴|想象著徐婭媽媽會這樣說。她知道她會說出這樣的話。她是個時髦的女人,聲音很尖,總是叫徐婭的爸爸“爸爸”,好像她也是他的女兒一樣。
趙崗再沒有在學校出現(xiàn)過。沈蕓被教導主任叫去談話,問她看沒看見發(fā)生了什么。她說沒有看清,她去上廁所了。她從來沒就這件事跟沈蕓談過半個字,甚至都沒私下里悄悄打電話。
沈蕓告訴杜梅拉,她去找過徐婭,但徐婭的爸爸沒讓她進門。
“他這樣做情有可原?!倍琶防瓏@了口氣。
趙崗請他們?nèi)ゴ贤?。在此之前,趙崗還去過他們家一次,那次他們沒叫上她。徐婭告訴沈蕓,打過電話給她,她沒有接。沈蕓翻看了未接來電記錄,沒有翻到徐婭的電話號碼?!翱赡苁悄愕氖謾C出問題了。”徐婭說。
趙崗沒讓他們買船票,直接把他們帶上了船。
這天天氣很好,很多人在大壩上喂海鷗,這些海鷗會每年冬天會從西伯利亞飛來越冬。壩上還有幾個賣氣球的人,除此之外,有人裝成孫悟空和米老鼠,站在那里供游人拍照。
那艘船就像手槍一樣。沈蕓這樣想。當然它并不像手槍,她會想到手槍,是因為它光滑呈弧形的外表??赡苷f它像直升飛機更確切些,她后來想到。
他們從艙門上了船,經(jīng)過前艙到了后甲板,后甲板很小,只夠站四五個人。他們又順著舷梯上了第二層,第二層用于觀光,四周用欄桿圍起來,沒有頂,人站在上面就直接暴露在陽光下。趙崗帶頭跑了上去,他腳步輕快,充滿彈性,踩在舷梯上發(fā)出噔噔的聲音。上面已經(jīng)有十來個人了,這些人手里都拿著準備喂海鷗的面包。他們四個人也買了面包,由羅恩用塑料袋拎著。徐婭回過頭從羅恩的塑料袋里取面包,一邊取一邊說應該買專門的鷗糧。羅恩沒有說話,在徐婭取面包的時候,他瞇眼看著遠處。趙崗直接走到船頭的上方,扶著欄桿看了看著水面。有一刻,沈蕓以為他會就此躍出去,他看起來是那種總想要飛躍的人,那種不愿墨守成規(guī)的人。他回過身沖著他們?nèi)苏惺?,示意他們過去。
“怎么樣?”他問?!斑€行嗎?”他這樣說,好像這艘船是他自己的。
“不錯?!毙鞁I說。
“怎么樣?還好吧?”他又問沈蕓。
沈蕓說還好。
“馬上就要開船了,我們一會兒要在滇池里轉(zhuǎn)一圈?!壁w崗仍舊對沈蕓說。
他試圖把沈蕓拉入談話,她看起來有些沉悶。沈蕓猜他一定看得出,她不像徐婭那么喜歡他,但他并沒有怪她,而是采取了一種友好的態(tài)度。如果不是因為徐婭,她想他根本記不住她,他一星期只來上兩節(jié)地理課,不見得能叫得全班上學生的名字,怎么會記得她呢。
“來吧,你給我拍一張照片?!毙鞁I對趙崗說。她把手機遞給趙崗,倚著欄桿擺好了姿勢,她穿著一件紅色大衣,圍著一條粉紅色圍巾,長發(fā)被風吹得向后面飄著。羅恩提著塑料袋,面帶微笑看著自己的妻子。他無所事事。
“來,你們?nèi)艘黄鹋囊粡??!壁w崗招呼他們。
他們站到了一起,徐婭在中間,左邊是羅恩,右邊是沈蕓,徐婭伸出兩只手摟住他們。趙崗要求他們笑一下,特別是沈蕓和羅恩,他說他們的表情沒有徐婭的好。羅恩一定努力地笑過了,盡管不那么喜歡笑,但為了徐婭,他一定會笑的。徐婭把這張照片發(fā)到沈蕓的手機上,沈蕓看到了自己,她一點也不滿意自己的形象。強烈的陽光下,她瞇縫著雙眼,不大的眼睛顯得更小了。除了眼睛外,還有她的眼袋和眼角的皺紋,在這張照片上都那么明顯。再有就是角度的問題了,趙崗個子高,他從上面拍下來,沈蕓看起來頭很大,肩膀很寬,雙腿卻又短又粗。她覺得在這張照片上的自己看起來真難看,就很快把照片刪除了。
跟在船后面飛的海鷗,表情是完全一致的,嚴肅而目標明確,船上的游客向它們拋散包面,它們總能在風中把飛舞的面包片毫無差錯地銜住,然后飛往另一個方向,轉(zhuǎn)一圈后再飛回來。沈蕓說她要下去了,再也不能忍受上面的陽光。徐婭正從羅恩手中的塑料袋里取面包。羅恩沒有喂海鷗,他只是雙腿交叉,扶著欄桿看著水面,他的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對眼前的一切心滿意足。沈蕓從舷梯上下來,很快找到了一個座位。游客們幾乎全都集中在上面,下面除了沈蕓外,只有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婦,他們沒有喂海鷗,只是并排坐在最后面。
一艘快艇顛簸著從旁邊駛過,上面的乘客都穿著救生衣,船尾拋起來的水花變成了水珠,在一個急速的轉(zhuǎn)彎過后形成了一道水幕。沈蕓轉(zhuǎn)過頭去,看著近岸的一側(cè)。在船艙的外面,濕地公園的蘆葦正像移動的照片,一幀一幀從眼前閃過。
“你小心?!?/p>
“我已經(jīng)慣了?!?/p>
“如果我像你一樣,非扭斷腳不可。”
“誰讓你穿高跟鞋?!?/p>
趙崗從舷梯上下來,后面跟著徐婭。
“我的鞋跟都快崴斷了?!毙鞁I說。
趙崗笑起來。
“你笑!我摔倒怎么辦?”
“我會扶住你的?!?/p>
“你不會……”
“我會的?!?/p>
“你不會?!?/p>
“你怎么不在上面看風景?”趙崗看到了沈蕓,停在她面前問。
“我沒擦防曬霜?!鄙蚴|瞇著眼,覺得自己的眼淚就快流下來。她很后悔沒戴墨鏡,外面光線太強了。
他走到旁邊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沈蕓敢打賭說,他的手和以前已經(jīng)不同了。她們可是研究過他的手的,以前的那雙手,手指長而有力,指尖又圓又鈍,指甲剪得短短的,周圍的肉豐厚得要把指甲蓋包住。而現(xiàn)在,這雙手上長滿了皺紋,手指又黑又短,指甲不再剪得短短的,而是長得都能藏住臟東西了。
“現(xiàn)在這一片都成了濕地公園?!鄙蚴|把頭扭開,看著窗外。
“嗯,是啊。這里全是?!壁w崗漫不經(jīng)心。
“你們要喝水嗎?”他又問。
“我沒有帶,”徐婭說?!澳銈儙Я藛幔俊?/p>
“你們等一下。”趙崗走到駕駛艙去。
沈蕓和徐婭沒說話,沈蕓想問徐婭一些問題,徐婭用心不在焉,不耐煩的樣子回絕了她。她們倆一起沉默著。
趙崗從駕駛艙里拿來了兩瓶水,把水遞給她們倆,又重新坐下。剛要說什么,羅恩就下來了。
“我到處找你們?!绷_恩說。
徐婭說:“就那么幾個人,這不是一艘大船,我們沒有故意躲你?!?/p>
沈蕓看到羅恩松了口氣,坐了下來,把塑料袋放在旁邊的椅子上。
“還有面包嗎?”徐婭問。
羅恩打開塑料袋。“還多呢。”
“我們?nèi)ノ购zt?!毙鞁I對趙崗說。
“我也去?!绷_恩說。
他們?nèi)齻€走到了后面甲板上。徐婭站在中間,左邊是趙崗,右邊是羅恩。羅恩和穿著高跟鞋的徐婭一樣高,趙崗則要高出他們一個頭。趙崗一直保持著身材,一點沒走樣。羅恩這幾年比過去胖得多,腰和背上全是肉,整個人松軟得像一塊舊抹布。
沈蕓在心里說,趙崗和徐婭看上去就像是同一個世界的人,羅恩和他們不一樣。沈蕓不知道羅恩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如果他意識到,一定會難過的。
兩個星期,徐婭都沒有聯(lián)系沈蕓,沒有一點聲息,直到有一天,羅恩打來了電話,他問沈蕓,徐婭是不是和她在一起。那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多?!八话懔c就會到家,”羅恩在電話里說,“如果不能按時回家,她都會打電話給我,我剛打她手機,沒有打通?!?/p>
“那有可能是手機沒電了。”沈蕓說。她在想象電話那頭的羅恩是什么樣子,也許他一臉焦灼,也許他傷心失望,魂不守舍。
他說那是有可能的。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郁悶,沈蕓等著他說下去。停了一會兒,他又問:“最近一直沒有見到你,是不是因為太忙了?!?/p>
沈蕓無所事事,不知該干什么,打發(fā)不了多余的時間。但她沒有承認,她說她在看保健方面的書,研究一下食物療法。紅茶可以預防流感,面粉、白菜、干酵母可以防治糖尿病,牛奶可以防治支氣管炎。她把這些告訴了羅恩。建議羅恩讓徐婭多吃苦瓜?!翱喙厦髂拷舛荆B(yǎng)血益氣,增強免疫力?!?/p>
羅恩說他很懷念他們?nèi)齻€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日子,不過這種日子似乎一去不復返了,沈蕓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到家里去,他和徐婭也很少聊天了。趙崗經(jīng)常去他們家。有一次,他們?nèi)齻€人還一起出去看了場電影。
“不是什么好電影,但徐婭喜歡。你知道嗎?這段時間她非常開心?!?/p>
沈蕓想說那只是白日夢,徐婭已經(jīng)不再是過去的徐婭,趙崗也不再是過去的趙崗。已經(jīng)時過境遷了。
“你不要放在心上。”她說。
羅恩問她這個星期六是否有空,他們——他、徐婭和趙崗要一起出去野餐。“你也來好嗎?”他說。
“我暫時沒有時間,我要加班?!?/p>
“那下次吧?!?/p>
“下次?!?/p>
他們互相道別。
沈蕓有的是時間。她在舊國企工作,一天只上半天班。她管的是人事,通常工作放在上半天處理就行。她都只需要在辦公室從九點坐到十一點半,除非下午有事,才會一直待到下午。
她后悔沒有問他們?nèi)ツ睦镆安停芟胫馈?/p>
她已經(jīng)不是小女孩了,她有自己的生活,沒必要卷到徐婭的生活中去。過去,她卷入太多?,F(xiàn)在,她必須找到自己的生活,必須就此轉(zhuǎn)身離開。就像那次,她去找徐婭,徐婭的爸爸沒讓她進門,她就應該轉(zhuǎn)身離開一樣。但她沒有,她繞到徐婭家后面,為了看看她,同她說上哪怕一句話。她冒著褲子被植物的枝條劃破的危險,穿過那片綠籬,走到徐婭房間的窗子前。徐婭一定已經(jīng)看到了她(這是沈蕓后來想到的),快速回到自己床上,裝出一副死了的樣子,大睜著雙眼,攤開四肢,頭朝下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沈蕓走到窗子前,看到的就是這樣一番景象。她嚇壞了,不停地使勁敲打玻璃窗,就差沒折到前面敲門,去報告徐婭的父親了。后來徐婭動了,沒忍住,一下笑出聲。
徐婭說:“我想嘗嘗死是什么滋味?!?/p>
最近一段時間,沈蕓常常躺在床上發(fā)呆,想象自己就這么死去會怎樣。也許等他們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臭了。這想法真讓人毛骨悚然,讓人沮喪。讓她想到死去的女兒。
所有人都覺得這是一個錯誤的選擇,他們已經(jīng)告訴她,這孩子心臟發(fā)育不夠正常,她還是決定生下她。她曾一度以為只要好好照顧她,也許她就不會死。她是這樣試圖說服郝華的。華勸她理智一點。
她理智不了。這事要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也許他們可以做得到。但她不行。
“她可以選擇不生下她的,”郝華經(jīng)常對別人說,“明知道養(yǎng)活不了幾年,她還是要生下她?!?/p>
他因為她的固執(zhí)離開了她。
孩子一死,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就不存在了。“孩子我們可以再生,我們可以生個健康的孩子?!彼?jīng)對她說。她再也不想生孩子了,怕下一個孩子也會有毛病,不是這,就是那,反正總會有問題。醫(yī)生倒沒有說是她的原因,但她懷疑問題就出在自己身上——她母親和她姨媽都是因為心臟病去世的。
因為有太多的空余時間,她反而要有意尋找一些事,把空余的時間填滿。她給人打電話,給好久沒有聯(lián)系的人發(fā)去問候,給同事做參謀,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給予別人幫助……不過就在她把生活不斷填滿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一無所有。
她孑然一身。
在她和徐婭聯(lián)絡密切的時候,情況并非如此,徐婭會跟她聊各種話題,會問她要不要和羅恩結(jié)婚,要不要生孩子,要不要讓羅恩換個工作……
徐婭把自己的生活一股腦扔給沈蕓,沈蕓卻很少談她自己。
“你就是喜歡和人保持距離?!毙鞁I說。
沈蕓不是想和別人保持距離,她很少談自己,是因為生活乏善可陳。她有什么好講的呢?
徐婭說她要跟羅恩分手。她給沈蕓打來了電話,囑咐沈蕓:“沒事你經(jīng)常去看看羅恩吧。”她沒有說羅恩不好,她說她已經(jīng)和他沒有感情了?!拔覀冊缇蜎]有感情了,我覺得我們在一起更像兄妹?!鄙蚴|覺得她這樣說只是想減輕自己的罪責。
徐婭把屬于自己的東西從羅恩那里搬了出來,裝了滿滿兩大箱。還有一些她買的小件家具。這些東西她讓搬家公司的來搬,她指揮工人把東西搬到貨車上,來來回回,走來走去,讓自己看起來忙忙碌碌。她還是落下了幾樣東西——一雙舊皮鞋,一件舊毛衣,一雙舊手套。這些東西后來沈蕓去找羅恩的時候看到了,羅恩把它們放在一只塑料盆里,放在陽臺上。
“我根本不想落下什么東西,我想讓他當我從來沒有存在過?!庇幸淮巍鞘窃谛鞁I和趙崗結(jié)婚之后——徐婭對沈蕓說。徐婭沒有哭,眼圈紅了。沈蕓就把這當成是她悔過的表現(xiàn)。
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分手了,所有人都感到吃驚和震驚。他們一起生活了十年,雖沒有舉行正式婚禮,所有人都把他們看成夫妻,都認為舉行婚禮是遲早的事。以為一旦他們想要孩子,就會結(jié)婚的。現(xiàn)在大家十分震驚,開始指責徐婭“忘恩負義”?!罢媸翘^分了!”有人說。還有人說她真賤。
徐婭辭掉了醫(yī)院的工作,和趙崗重新找了一處房子住下來。房子很小,只有一間臥室,徐婭說“已經(jīng)足夠了?!薄叭绻阆胍娒娴脑捑偷絽^(qū)政府來吧。”徐婭對沈蕓說。她說她就住在附近,但不能請沈蕓到家里去,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她住在哪里。
“至少現(xiàn)在不行?!彼f,“現(xiàn)在我們住的地方很小,他一直收入不高,我又剛辭了工作。”
沈蕓沒有去找徐婭。連著兩個星期,沈蕓都沒有羅恩的消息,他沒有給她打電話,或者發(fā)過短信。后來沈蕓才知道羅恩大病了一場,她去家里看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能下床走路。她看到他脖子上纏著紗布,她以為他剛做過喉部手術(shù)。
“不,不是的?!?/p>
羅恩微笑著,抬起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用手術(shù)刀割起來很容易。”
他說得很輕巧,沈蕓理解起來可沒那么容易?!斑@沒什么難的。”羅恩依舊笑著。他給沈蕓解釋——所幸他是在上班之前這么干的,他的同事看他沒到,就給他打了電話,他沒有接,他們就趕了過來。他住在醫(yī)院的宿舍樓里,本來離醫(yī)院就不遠,所以同事要過來很方便。他們闖進屋時,他正躺在血泊里。(這當然是同事們后來跟他講的,那時他已昏迷不醒。)他們把他的腳抬高起來以保證頭部不過量失血,接著是搶救、止血、縫針、輸血……最后他活了過來。接下來就是“大難不死,必有后?!?。
“你看,我現(xiàn)在不是活得好好的?”羅恩說。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沈蕓問。她發(fā)現(xiàn)自己快要哭出來了。
羅恩不知道為什么,把這歸結(jié)為鬼使神差更容易些。不知道為什么就這么干了,所有沖動型的自殺都是這樣的,并不知道為什么就那么做了,似乎有人在唆使,而你也認同了這種說法。
沈蕓經(jīng)常去看羅恩,幫他買菜、做飯、收拾房間。他一直在休單位給的病假,鑒于事件重大,單位同情地認為他至少應該休息半年,等精神和體力完全恢復再去上班。他脖子上的傷口早已愈合,但他不愿出門,總在電腦前面打游戲。他花了不少錢買游戲裝備,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坐在電腦前。要是沈蕓不打擾他,他會很高興。沈蕓每星期來看他三次,她不來的時候,他就在微波爐里熱一熱她上次留下來的飯菜。
沈蕓打定主意要讓他的家煥然一新,她以螞蟻搬家的耐力,不動聲色改造他的家。她為他換去了舊的顏色沉悶的窗簾,把舊的沙發(fā)罩去掉,買了新的來換上;她悄悄拆除了浴室里破損的鏡子(有一次羅恩不小心把它打碎了——他是這樣解釋的,沈蕓則認為他是因為不想照鏡子才把它打破的)。她覺得自己越來越像這個家的成員,一個主婦。她一直對徐婭的理家能力持否定態(tài)度,不欣賞徐婭不把家當作一個重要的場所來經(jīng)營,只當它是一間旅館。最后徐婭也像過客一般匆匆離去。沈蕓沒去過徐婭現(xiàn)在的家,不能對她現(xiàn)在的生活評頭論足。沈蕓需要在家里營造出那種溫馨甜膩的氛圍,就像一個粉紅或淡黃的冰淇淋甜筒。她為羅恩買了幾件衣服,希望他穿上后有一個嶄新的心情,但他幾乎不出門,這些東西就擱置一邊。
晚飯過后,他們經(jīng)常坐在沙發(fā)上聊天。有一些話題是從來不能提的,沈蕓從來沒有提過徐婭,沒有提過那些舊日的時光,那些他們坐在一起喝啤酒的日子,沒有提過趙崗、杜梅拉、滇池、游輪。她沒有說徐婭現(xiàn)在怎么樣了,沒有說她不應該那樣對待羅恩。徐婭并不是因為要補償趙崗才離開的——她以前做過一件錯事使趙崗丟了工作,現(xiàn)在她要對他有所補償——不,并不是這樣,她只是在他們倆之間做出選擇。她選了趙崗——那是她少女夢的一部分。
徐婭和趙崗結(jié)婚了,發(fā)來了請柬,請了沈蕓還請了羅恩。沈蕓以為羅恩不會去,羅恩卻說想去。他們?nèi)コ粤司葡?。這下子沈蕓為羅恩買的衣服就派上了用場,他在棕色外套里面穿上了黑色的高領毛衣,擋住了脖子上的疤痕。他長胖了,新夾克緊緊貼在身上。沈蕓為他的頭發(fā)噴上了發(fā)膠,讓他聞起來香噴噴的,于是徐婭一見到羅恩,就馬上跑過來抱住他,說看到他來真是太高興了。她的高興是真的,她的興致勃勃也是真的,她在人群里來回穿梭,把羅恩介紹給來參加婚禮的其他人。除了到臺上按照主持人的要求表演節(jié)目外,她幾乎忘記了趙崗的存在,趙崗就像很多可憐的新郎一樣,被春風得意的新娘遺忘了。(婚禮是為新娘而存在的。)羅恩被拉到臺上和他們一起合影。沈蕓并不擔心,羅恩是不會被搶走的。徐婭只是在做另一種補償,對此,羅恩也是知道的?!傲_恩就像我的哥哥?!毙鞁I逢人便說。
沈蕓并不恨徐婭,也許一直都沒有恨過。這時候她有點心滿意足,不知道那些來參加婚禮的人怎么看她和羅恩,也許會覺得他們是夫妻?他們體型相似,走路的步態(tài)相似,連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也是一致的,他們當然會以為他們是夫妻。為什么不呢?說不定還會以為他們是幸福的一對呢。席間有幾個中學的同學,但沒有杜梅拉,說不定有一天她還會碰到杜梅拉。杜梅拉應該已經(jīng)很老了。如果真的碰到她,沈蕓就會告訴她,你當時弄錯了,你就是一個二維的、平面的人,你會這樣是跟你所處的那個時代分不開的,你所處的那個時代就是一個平面的、二維的時代,你們想問題都太平面了。她想杜梅拉聽了以后,肯定會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