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鷹歌
回到久別的草原,正趕上忙季,恰好也趕上表妹家的“珍珠節(jié)”。
所謂的“珍珠節(jié)”,就是牧民根據(jù)自己的情況,找個合適的日子騸羊。
表妹打電話邀請弟弟參加,弟弟不愿意去。他和我說:妹夫格日斯狡猾奸詐,人不厚道,騙過他一次,他再不和格日斯來往。原因是弟弟當年剛承包牧場,資金緊張。正好草原限制養(yǎng)牧,表妹家的一部分羊必須處理,格日斯求弟弟接手部分羊。日后結(jié)算,格日斯卻抬高價錢狠狠敲了弟弟一筆錢。
我多年漂泊在外,故鄉(xiāng)的親戚朋友對我已經(jīng)很陌生了,而我卻時時刻刻想念著親人,想念著那片土地。表妹是舅舅的獨女,心靈手巧活潑可愛,就是不愛上學,初中沒讀完硬要輟學在家放羊,為此舅舅沒少生氣。她固執(zhí)古怪,思想極端,要死要活嫁到后山的戈壁草原。那里地處邊塞,地廣人稀,交通信息不暢,再加上終年干旱少雨,四季風沙漫卷。
這樣的環(huán)境,十多年的時間把一個聰明伶俐的姑娘培養(yǎng)成呆子傻子是不成問題的。于是我眼前浮現(xiàn)出一張飽經(jīng)風霜、干澀皸裂的面頰上嵌著兩顆呆滯愚鈍的眼珠子,表情僵直,話語木訥,手腳遲緩。想到這,我的心一陣疼痛。
俗語說得好: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大城市如火如荼的經(jīng)濟建設(shè),四通八達的交通信息網(wǎng)絡(luò),令人驚詫的經(jīng)濟數(shù)據(jù),吸引了大批牧民隨著遷徙浪潮涌入城市。表妹怎么還呆在牧區(qū)?就是為了孩子也得進城啊。我得勸她離開那個地方。我答應(yīng)弟弟,我去表妹家。
弟弟說從旗到表妹所在的蘇木有一百八十公里,從蘇木到表妹家還有六十公里。弟弟先把我送到旗里坐班車,班車是隔日車,只能到蘇木。弟弟打電話給妹夫格日斯,讓他到蘇木接我。弟弟關(guān)照我說:你帶上圍巾、眼鏡,他家雖有越野車,但格日斯沒有駕照,不能上路。
“啊?不會用摩托車接我吧?”
“那說不準?!?/p>
班車上只有三個人,我、司機和售票員。車行駛在空曠的原野上,望著窗外,低矮瘦弱的索胡草緊緊抓住干涸的土壤,稀稀疏疏地爬在地面。天空湛藍深邃,與遙遠的地平線相連、融合,中間沒有一點障礙物。到蘇木正好中午,我想象著那咄咄逼人的紫外線,六十公里的摩托車里程,伴隨著刮臉的高原風,我皮膚這點水分很快會被曬裂風干。于是,我提前戴好眼鏡圍巾,下車,四處張望,尋找未曾謀面的格日斯。忽然身后有人拍我一下,回過頭,原來是表妹。表妹接過我手里的包,指著路邊的越野車用生硬的漢語說:“姐姐,上車?!?/p>
表妹一臉滄桑,原本光潔細嫩的容顏已蒼老干澀。沒變的是那口潔白整齊的牙齒和那雙黑油油的大眼睛,眼神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遲鈍。出乎意料是表妹駕車接我。表妹說:“今天請客,格日斯的朋友都來了。格日斯考六年駕照,連科一還沒過。不識漢字,蒙文也不好,一考試就出笑話,打電話問我:‘“左”字下面是方框框嗎?我說不是,他說:‘哦,我知道了。呵呵,真丟人?!?/p>
難怪他們傻傻地守著貧瘠落后的戈壁,格日斯那點文化程度能有多少遠見?嫁這么個丈夫受貧受愚是注定的。
越野車奔馳在空蕩蕩的草原上,除了能看到遠處的山脈,風能、太陽能發(fā)電設(shè)備,再看不到任何活動的東西。一馬平川的便道也體現(xiàn)不出表妹的駕駛水平。不一會,遠山逼近,灰褐色的山腰上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白。表妹長摁喇叭,隱隱約約,遠處有個白色的東西在蠕動,瞬間清晰,一只純白色的狼狗狂飆過來。表妹說:“是雪狼,今天輪到它放羊,灰狼在家?!?/p>
表妹打開車門,狗‘蹭一下就上了車,在后座上喘著氣往我肩上趴,我害怕,不由得提高嗓門喊它。表妹笑笑,用蒙語對狗說:“坐下,有禮貌。”
狗乖乖坐下??蓻]坐一分鐘又跳起來,撩我的頭發(fā),吻我的脖子,顯得特別亢奮。我揮手打它,表妹說:“別打,讓它親親,可稀罕客人呢?!?/p>
“我可不讓它親,萬一咬我咋辦?”
表妹:“狗不咬客人,不讓親不行?!?/p>
狗好像知道表妹給它撐腰,上躥下跳的執(zhí)意要親我。我只好撕開一包肉腸喂它,它不急著叼肉腸,急著往我懷里鉆,前腳搭住我的肩膀,頭埋在我的胸前亂蹭,我不由自主地摩挲它和它擁抱在一起。表妹說:“好了,吃個肉肉坐下吧?!惫窐O不情愿的滑出懷抱,蹲在座上。
表妹的口氣不像是對狗說話,好像是說自己的孩子。不遠處看見一座白色藍邊的房子,表妹又摁喇叭,一只灰狗邊叫邊跑,后跟著個小男孩。不用說也知道,是灰狼和新吉樂。下車,灰狼和雪狼一樣熱情,蹭著我,往我懷里撲,我用同樣的方式和它擁抱。表妹把買的零食遞給新吉樂,囑咐他:“你們?nèi)齻€一人一份。”
格日斯和他的三個朋友也迎出來。格日斯用漢語給他的朋友介紹:“這是你姐姐家的你大姑,來的城里從?!?/p>
他的朋友憨憨的和我打招呼,漢語說得僵硬但不存在語病,很顯然比格日斯層次高。
表妹的房子寬敞明朗,布局和城里的樓房一樣,里面的擺設(shè)都很時尚,家用電器很齊全,廚房的炊具也一應(yīng)俱全,看樣子經(jīng)濟條件不錯。格日斯已經(jīng)燉好羊蛋,表妹忙乎著給我拿酸奶招呼朋友,新吉樂和狗分吃零食。我拿起遙控打開電視。遙控器油膩膩的,散發(fā)著溫馨親切的味道。
吃喝中間,表妹喊:“雪狼,去,把羊趕回來。灰狼,你幫著接去?!?/p>
正是烈日炎炎之時,狗很聽話,一前一后跑出去。一個多小時后,羊像溪流中的一股水,彎彎曲曲地跟著狗回來。羊進圈休息,狗張大嘴喘著,舌尖口水直流,它們一定很熱。我趕緊給舀一碗酸奶。
表妹喊新吉樂:給它倆取奶糕去。
飯后,格日斯的朋友要走了,順便帶倆只羊。羊被裝上皮卡車后不停地咩咩哀叫,狗一反常態(tài),發(fā)瘋地狂吠,擋住車門,司機不敢靠近。表妹和格日斯抱住狗,三個客人慌慌張張地上車,一踩油門把車開出去。雪狼奮力掙脫表妹追上去,撲在車前擋住去路,灰狼幾次搏擊也掙脫格日斯狂奔過去,跳上車拍打著玻璃,看樣子憤怒到了極點,一陣亂咬,咬掉反光鏡。羊見狗就像見了救星,求救、哀嚎一聲接一聲。這種局面撕心裂肺,用喊叫哄騙很難控制,格日斯不得不揮起羊鞭抽打。兩只狗傷心欲絕,伏地長嚎,仿佛對奔赴殺場的羊兒致歉。
格日斯和表妹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場面。一個下午,他們平靜自然,和我聊這聊那,而我卻心不在焉。倆只狗耷拉著腦袋萎靡不振,它們的心一定還在流淚。羊任人屠宰是它的宿命,狗恪守盡職令人感動。彼此的忠誠與無助更揪扯著我的心。坐在門口的臺階上,讓狗臥在我的懷里,撫摸它們的皮毛試圖撫慰它們的心。
表妹說:“這狗看家看的可緊呢,我家的門從不上鎖,我們一走幾天,也沒丟過東西。就是賣一次羊挨一次打?!?/p>
我想,這茫茫戈壁人煙稀少,陌生人除了迷路轉(zhuǎn)悠到你家,即便偷了東西也找不到歸途,還得求你送行。熟人忙于生計哪有閑情逸致光顧戈壁。你把門開得再大,連個賊都招不來。各種瓶子堆的像山一樣,蓋兩座房子都用不完,白送廢品收購的都沒人來拿,這些足以說明,此地不適合居住。
我問表妹:“格日斯的朋友不是牧民嗎,還用買羊?”
表妹說:“是牧民。這幾年政策好,草原禁牧,限制養(yǎng)羊,國家財政給牧民的補貼金管夠生活,城里還給一套房子,所以他們進城了?!?/p>
“啊?那你們咋不去?怪不得沿路沒看到牲畜。”
表妹說:“城里我們也有房子,新吉樂上學前班,我陪讀在城里呆了半年,可不習慣,想狗、想羊、想這里的清靜。”
“那也得去??!為新吉樂有個好的學習環(huán)境,給自己搭建一個發(fā)展平臺?!?/p>
表妹木木地笑了一下,好像理解不了我的意思。格日斯用流利的母語說:“我們很幸運,趕上了好時候,國家在這里啟動綠色工程,在保護生態(tài)的基礎(chǔ)上,修路通電,打井建房,調(diào)整畜牧結(jié)構(gòu),這幾年牧民的人均經(jīng)濟收入是魯?shù)榈氖?。能源項目也很多,風能、太陽能發(fā)電已經(jīng)輸送到北京上海。鐵路公路修到境外,蒙古國的能源儲藏是世界的第二個迪拜,他們的能源開采與世界貿(mào)易必須經(jīng)過中國,經(jīng)過這片草原,這里的發(fā)展空間這么大,進城干啥?”
我疑惑地問:“難道其他人沒有眼光嗎?怎么都走了?你們不羨慕嗎?”
格日斯說:“不羨慕,走出去的都會回來的,他們走不出草原。這地方現(xiàn)在就有很多的外資企業(yè)來投資。這一帶煤、石油、黃金、石墨等稀有金屬儲藏豐厚,城里人會羨慕我們的給我們打工?!?/p>
“這是你的夢?”
格日斯:“嗯,中國夢,也是我們的夢?!?/p>
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格日斯?jié)h語說得顛三倒四,用母語大道理講的一堆一堆的,凈說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即便金礦開在你家門口你又能干什么?撿個石頭搬個磚頭賣個礦泉水瓶子?就是把這里發(fā)展成迪拜,你只能是迪拜的一個乞丐。癡癡的守在這里,明擺著向外來的客人證明自己的愚昧無知。我問表妹:“你也不想進城嗎?”
表妹點點頭:“不想,咱是這兒的主人??腿藖砹?,主人走了,這算什么?我等待客人。再說進城狗咋辦?沒羊我們吃什么?”
“城里也可以養(yǎng)狗。吃米不行嗎?”
表妹:“狗不放養(yǎng),咋活啊?”
說了半天是人離不開狗,狗離不開羊,人、狗、羊都離不開戈壁。越是淺薄越頑固不化,我是相當?shù)臒o語。
表妹看我不吭氣了,說:“姐姐,明天讓格日斯做手把肉,我給你做忽倒肚?!?/p>
聽說忽倒肚我有點懵。忽倒肚是蒙古民族最古老的膳食,是民族風味的代表。民族漢化,這種膳食頻臨失傳。小時候見姥姥做過一次,現(xiàn)在連它的味道都想不起來。表妹會做,我感到驚訝:“你跟誰學的?”
“跟婆婆。我做的很地道,保證你吃了還想吃?!?/p>
做忽倒肚的技術(shù)含量很高,一般人確實做不了。再說忽倒肚早被現(xiàn)在的火腿香腸所代替,說起忽倒肚,很多年輕人都不知道是什么。人是越活越進步,表妹是不進則退,她為什么要學那些陳舊落伍的東西,我不明白。與時俱進是老百姓最普通的理念,表妹卻逆水行舟,跑回原始的蒙古部落,想拯救她很難。
清晨,一陣噔噔的聲音驚醒睡夢中的我,聲音是從房頂傳來的。表妹說:“山羊上了房,每天都是這樣?!?/p>
新吉樂插嘴說:“山羊叫明呢。”
“不怕摔下來嗎?”
表妹:“不怕,山羊就愛攀巖走壁,在平坦的地方呆不住,出去人攆不上,就讓狗放羊?!?/p>
“那山?jīng)]草,它吃什么?”
表妹頓了頓好像也不知道吃什么,新吉樂接口說:“吃粗露(石頭)。”
我們都笑了。我問新吉樂長大想干什么?新吉樂想都沒想,脫口而出:“養(yǎng)羊,養(yǎng)多多的羊?!毙录獦返幕卮鹞覜]有吃驚,這樣的父母培養(yǎng)出這樣的孩子是合情合理的。
表妹說:“我們的羊肉比套里的貴一倍?!?/p>
“咋那么貴?有人買嗎?”
表妹說:“有,供不應(yīng)求,羊吃石頭縫里的索胡草,索胡草是牲畜的干糧,營養(yǎng)豐富,就像壓縮餅干又細又硬。吃這種草長大的羊,味道很特別,沒有一點膻味?!?/p>
新吉坐在表妹的肚子上,唱歌般地說:“把咱們羊肉賣到美國去?!?/p>
表妹捏了下兒子的耳朵:“別吹了,賣北京就行了?!?/p>
“不!賣美國日本。”新吉樂嚷著。
“好好,賣給全世界,我兒子真有志氣,給媽爭氣?!北砻每滟澬录獦?。新吉樂樂得在表妹肚子上顛起來。
這一家人的志向真讓人琢磨不透。我仿佛看到愚公肩挑扁擔仰望太行山,愚公的老婆手握鐵鎬奮力開石,愚公的兒子用盡吃奶的力氣搬起大石頭。一家人不自量力信心百倍,鏟平太行志在必得。唉,怎么就不掂量一下自己?
走出屋門,放眼原野,是那么的寧靜空靈。隨便走走吧,保證能舒筋活血,曠心怡神。我情不自禁舒展背膀仰望蒼穹,深吸一口干凈清香的空氣,頃刻甜透心窩。自然的放慢在大城市養(yǎng)成快節(jié)奏的腳步,打開心門,放逐煩惱憂愁,卸載包袱,放松緊繃的神經(jīng)。
火紅的旭日從東方升起,柔婉的高原風輕輕拂過我的臉頰,給我的皮膚留下親吻的痕跡。信步徜徉,想走到草原的盡頭。我沿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走啊走,一條嶄新的公路擋住腳步,那是通往口岸的省道。繼續(xù)前行,走近風能發(fā)電機,那白色大柱直插云霄,擎住蔚藍的天空。輸電線路,天然氣管道,石油管道在我眼前縱橫交錯。我繼續(xù)走,越走越興奮,越走越輕松,走丟了疲憊。越過鐵道還是無垠的草原,草兒干瘦如毛,仍頑強的挺起腰身為草原的蓬勃盡微薄之力。白云飄繞,絲絲縷縷依戀著天空,忠貞不渝誓死捍衛(wèi)草原直到粉身碎骨。再與天空對視與地面相交的一瞬,感受來自靈魂的驚悸和顫栗。捫心自問:我的家鄉(xiāng),我的草原,我為你做過什么?一首歌在耳畔響起:“大雁飛行古道,傳來聲聲哀傷,輾轉(zhuǎn)天空以迷茫,大雁的故鄉(xiāng)不知在何方?!蔽覂?nèi)心感到強烈震顫,不由得潸然淚下:我也是馬背民族的孩子,喝著奶茶嚼著手把肉長大,也曾信馬由韁,馳騁在自己的大漠原野??纱藭r覺得自己很可憐,漂泊付出代價,仿佛被草原拋棄,被整個世界拋棄,疲憊的靈魂像空中飛揚的塵埃,竟無處著落。人在他鄉(xiāng),心系草原,鬧市是終日奔波的舞臺,遼闊才是溫暖舒適的港灣。外面的世界再繁華再熱鬧,最親最戀我的還是寬厚仁慈的草原。格日斯說的對:走出去的都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