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彭

(西北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7)

內(nèi)鄉(xiāng)李氏與明代中原文學創(chuàng)作

張曉彭

(西北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7)

內(nèi)鄉(xiāng)李氏是活躍于明代中州文壇上一個著名的文學家族。李氏家族三代六人潛心學術(shù)，著書立說，均有詩集傳世，成為明代中后期中原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力量。六人詩風詩貌各具特色，匯南北詩風于一體，在明代詩壇上具有重要影響?！傲睢敝校岳钌€最為著名，他博覽廣涉，學殖才情稱譽有明一代，著述之豐厚少有匹敵，中州人將其比作楊慎。在李夢陽、何景明去世后，他主盟中州文壇，引領(lǐng)中原作家，承擔起紹圣的歷史責任，賡續(xù)道統(tǒng)，掀起中州詩文之再興。李蓘選編《宋藝圃集》，以詩歌選本的形式，反思復古宗唐之弊，確立宋詩范式，使之成為與唐詩范式并列的兩大詩學范式，自此兩大詩學范式共同推進中國古代文學不斷創(chuàng)新發(fā)展。

內(nèi)鄉(xiāng)李氏；文學家族；詩文創(chuàng)作；明代中原文學

有明一代，隨著文化中心南移，整個中原文學創(chuàng)作開始走向低谷，呈現(xiàn)出地域性和不平衡性。但位于豫西南的南陽府仍透發(fā)著旺盛的文學生命力，涌現(xiàn)出南陽王氏、內(nèi)鄉(xiāng)李氏、新野馬氏三大文學家族，他們形成一個特殊的創(chuàng)作群體，結(jié)社唱和，探討藝文，著書立說，活躍于中州文壇，開一代文風，引領(lǐng)學術(shù)思潮，推動整個中原文學不斷向前發(fā)展，在整個明代文學史上乃至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三大文學家族中，以內(nèi)鄉(xiāng)李氏最為著名，李氏一門三進士六舉人，三代六詩人，均有詩集傳世，以詩文名世，垂輝文苑、各擅風流，融南北之詩風，豐富了中州文壇，對中原地區(qū)的學術(shù)文化發(fā)展做出很大貢獻。尤其是李蓘主盟中州文壇后，他選編《宋藝圃集》，反思宗唐復古之弊端，以詩歌選本的形式確立了宋詩范式，以新的詩學觀念引領(lǐng)學術(shù)，左右文壇，實已開清代宋詩學之先聲。

一、明代內(nèi)鄉(xiāng)李氏文學家族

內(nèi)鄉(xiāng)李氏祥發(fā)中鄉(xiāng)，靈殷丹水，系當?shù)匚幕?，?jù)康熙三十二年《內(nèi)鄉(xiāng)縣志》記載，內(nèi)鄉(xiāng)李氏一脈乃皇室后裔，“中鄉(xiāng)李氏從來久遠，而聚族于順陽者自太常公始?；屎ｌ`派，實浚厥流。太常公之孫貴，貴子曉、日侯，世薦鄉(xiāng)書。奕葉連翩，瓊枝珠樹。家訓侔于顏公，義門均于陳氏?！盵1](P7)

李貴，景泰元年舉人，任直隸安慶府同知，學才并茂，輔治公直，吏民懷德，祀鄉(xiāng)賢。李貴生四子，長子生平不詳。次子李曉，舉人。三子李曜，成化四年舉人，嘉靖中，由陜西同州知州遷四川芒部軍民府通判，有政聲。四子李日侯，字東宿，弘治十七年舉人，任陜西西鄉(xiāng)知縣，為官清毅，遺惠一方，西鄉(xiāng)人祀之名宦。李日侯生子李宗木。李宗木，字繼仁，號杏山先生，自幼喜詩，稱譽鄉(xiāng)曲。嘉靖十九年舉于鄉(xiāng)，兩試禮部不第，遂棄舉業(yè)而退隱鄉(xiāng)間，專攻詩文。終日與騷人墨客，暢游山水，飲酒作詩?！盎蛑^以先生之才，稍就羈勒，即驤首天衢，整駕云路無難者。先生乃竟不顧窮而且老矣?！盵2](P190)李宗木學溯關(guān)洛，以理學名世，卒后配享理學名儒祠。著有《杏山集》9卷，收入《六李集》；《杏山續(xù)集》，有王世貞序，佚；《東征集》、《白崖詩集》，康熙三十二年《內(nèi)鄉(xiāng)縣志·人物志》著錄，均佚。李宗木詩法取自杜甫，深受王士禎推崇，號稱“儒宗”。李宗木生有五子，長子李蓘、次子李蔭詩文并擅，海內(nèi)著聞。

內(nèi)鄉(xiāng)李氏世系表

李蓘(1531-1609)，字于田，號少莊，晚年自號黃谷山人。李蓘少時聰慧，勤學不怠，嘉靖三十二年舉進士，任翰林院庶吉士，后授檢討，但他為人清高，不諂媚，后遭宰相嚴嵩陷害，被貶至陜西陽城縣任縣丞。此后歷任大名府推官、池州府同知、南京刑部員外郎、禮部儀制司郎中等職。李蓘因厭惡仕途，40歲時辭官回鄉(xiāng)隱居，專心著述。萬歷三十七年病故。李蓘屬于學者型詩人，博覽廣涉，學殖才情稱譽有明一代，故而著述之豐厚少有匹敵，中州人將其比作楊慎。在“六李”中，李蓘的成就當推第一，在李夢陽、何景明等文壇大家去世后，他主盟文壇，引領(lǐng)風氣、陶鑄群才，推動中原文學再次復興。有《李太史集》6卷，收入《六李集》?！独钭犹镌娂?卷，民國南陽張嘉謀輯，刊刻于民國十二年?！独钭犹镂募?卷、《一悅園稿》1卷，《四庫全書總目》存目、《中國古籍善本書目·集部》著錄。《李子田詩集》4卷，李云鵠刊，國家圖書館藏有萬歷刻本。《李內(nèi)翰集》1卷，俞憲選編，收入《盛明百家詩》?！饵S谷集》若干卷，《河南通志·藝文志稿》著錄是書，王士禎《香祖筆記》亟稱《黃谷集》，未見傳本。《儀唐集》若干卷，見《李子田詩集·儀唐集自序》，系李蓘晚年自編詩集，今未見傳本?！饵S谷瑣談》4卷，今存民國十八年陶然齋刻本?！兜て挚钛浴?卷，是書《千傾堂書目》卷二十、《傳世樓書目》卷三、《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子部》著錄，今存明刻本之卷一、卷三、卷四，藏湖南省圖書館?！堕惺a齋語》6卷，是書《千傾堂書目》卷十二著錄，今未見傳本?！鹅秷胱⒐P》4卷，是書《千傾堂書目》卷十二著錄，今未見傳本。另據(jù)康熙《內(nèi)鄉(xiāng)縣志》記載，李蓘著有《丹浦寓言》若干卷，疑為筆記類小說，今未見傳本；選注《杜詩》一部，今亦未見傳本。李蓘編纂《宋藝圃集》22卷、《元藝圃集》4卷、《明藝圃集》若干卷(佚)，影響甚巨，前兩種收入《四庫全書》。

二、李蓘的學術(shù)思想及詩歌創(chuàng)作

“六李”中，以李蓘的學術(shù)成就最高。嘉隆以降，隨著李、何二人去世，李蓘開始登上中州文壇，逐漸成為中州文壇重要成員乃至實際領(lǐng)袖。“本朝以博學聞?wù)?，莫過于新都楊用修；汝寧陳耀文字晦伯，捃拾新都之謬誤作《正楊》以駁之。于田多藏好學，與晦伯相埒，著《于堧注筆》諸書，援據(jù)該博?！盵3](P614)“玉田博洽，中州人擬以楊用修?！盵4]“太史功力甚深，可以領(lǐng)袖館閣，鼓吹風騷?！盵5](P6)王士禎對李蓘確立宋詩范式之功給予高度評價：“隆慶初元，海內(nèi)尊尚李、王之派，諱言宋詩。而于田獨闡幽抉異，撰為此書(《宋藝圃集》)，其學識有過人者，則士禎亦甚取其書矣?！盵6]

(一)編纂《宋藝圃集》，以文學選本的形式確立宋詩范式

元代人鄙棄宋詩而專學唐詩，有明一代，尊唐抑宋詩學觀主導詩壇。李蓘在此背景下，歷經(jīng)十三年，編撰《宋藝圃集》，具有重大學術(shù)價值。《宋藝圃集》以詩系人，以人系詩，使許多宋代詩人和詩歌得以保存，成為之后宋詩選本的參照對象，在宋詩選本史上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其保存的序跋、評點、批注，是研究宋代詩學理論的重要資料?！端嗡嚻约吩谕苿用鞔卧妼W向前發(fā)展和清代宋詩學繁榮方面，均發(fā)揮了重大作用。面對前后七子宗唐復古的弊端，李蓘以宋詩選本的形式，提出新的詩學理論，確立了宋詩范式，使之成為與唐詩范式并列的又一詩歌審美范式，這一詩學思想影響了士人的觀念，引導學術(shù)潮流，為清代宋詩學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提供了廣闊的學術(shù)前景。自此，兩大詩學范式共同推進中國古代文學不斷創(chuàng)新、不斷發(fā)展，其開創(chuàng)之功不容忽視。但是，由于李蓘自身詩學源自李夢陽、何景明，未出復古派門戶，晚年詩論向宗唐詩學回歸，自選詩集《儀唐集》以明宗唐之旨。其《元藝圃集序》云：“宋詩深刻而痼于理……詩有至理而理不可以為詩，而宋人之謂理也，固文字之辨也，箋解之流也，是非褒貶之義也，茲其于風雅也遠矣?！盵7]可見，李蓘最終沒有逃出宗唐復古理論的窠臼，而未能自成一家。

(二)詩風詩貌多樣化，豐富了中州文壇

李蓘年少登第，由科舉入仕，才華橫溢，胸懷遠大抱負，但其為人清高耿直，堅決不與貪官同流合污，所以一直在地方任小官，碌碌為官，且屢遭遷移，壯志無處施展，空負為民之心，不平則鳴，“我事竟何事，微官今轉(zhuǎn)微”(《高平張明府留酌》)，忠貞而不容于當世，耿直清正卻遭貶謫。作者對此十分怨憤不滿，滿腔悲憤無處訴說，“天涯誰藉慰，揮手淚雙飛”，無奈之下滿腹牢騷只有訴諸詩書，一腔悲憤無奈說與古人知，借古人酒杯，澆自己塊壘?！暗豕艕澾z墟，高人去我久。累累商山下，四墓相先后?！柌菝耍Τ善讲?。紫芝歌不聞，白云日常在。借問當世間，斯風更存否”(《四皓廟》)，商山四皓因輔佐高祖劉邦成帝業(yè)而名垂青史，但千載悠悠，斯人已去，明君不復，商山墓地荒草空哀嘆，留下無限惆悵。既遭貶官，情緒低下，夜宿岐山荒舍，心情十分苦悶，“岐山煙茫茫，渭水從中泄”(《岐陽旅舍作》)，夜深人靜，秋風蕭瑟，岐山無語，渭水嗚咽，詩人的心情更加糟糕，無奈發(fā)出“羸馬厭空郊，凍禽啼永夜”的憤慨。韓信嶺上吊韓信，武穆廟內(nèi)拜岳飛，一腔衷腸抒寫昭君怨，“丈夫四方志，今夕未應(yīng)閑”(《隴頭水》)，雄心空負，壯志難酬，令人徒悲傷。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令詩人更加厭倦污濁的官場，渴望歸隱田園，“明朝飄轉(zhuǎn)知何地，夜夢楚江江上撓”(《出京宿報國寺同襲美》)，“客心日不樂，復此異鄉(xiāng)秋?？嘤暄蜕金^，涼飄集戍樓。衰林殘照夕，疊嶂細煙流”(《雨宵客思》)，秋風、苦雨、殘陽、衰林、戍樓等灰暗凄涼的景色，表達出作者孤寂凄苦的感情，再加上悲憤失望的心情，令他更加對官場不滿，“往來逾十載，擾是一微官”(《趙州道中》)。李蓘也曾積極入世，渴望建功立業(yè)，報效國家，但仕途的崎嶇險惡，使年輕正直的他備受打擊，詩人好像籠中之鳥，沒有真情、沒有自由，更多的是勾心斗角、互相傾軋，“世途多妒堪銷骨，吏道無媒空折腰”(《出京宿報國寺同襲美》)，作者耿直的性格、胸中的苦悶和對仕途的厭惡，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因此，他的入世之心逐漸消失殆盡，歸隱田園之念更加迫切，“丈夫有奇抱，豈必在榮祿”(《升仙臺雷公洞同二三道者作》)，“我志在丘壑，歸來得所私”(《請告后至家志喜》其一)，于是，40歲那年，正值風華正茂、壯志有為之時，他毅然與官場決裂，歸隱田園。“黃谷山人性情愈，平生讀書六萬卷。到處逢人趣不同，四十休官猶恨晚”(《偶歌》)，“睡深慎鳥喚，興到恨花遲。曉日照溪水，春風吹柳枝。青山不用約,日日赴心期”，“無事江村里，批衣坐草堂。亂蟲月下響，暗水行邊涼。河漢今何夕？不為御冠裳”(《請告后至家志喜》其二)，這種閑適自然、悠然自得的生活場景，是他歸隱后的真實寫照，是他感情的自然流露。李蓘追求的是一種自然、自在、自得，精神自由、個性解放的生活，這與當時追求個性解放、真情良知，肯定私欲、肯定世俗享樂的人文主義思潮是一致的。歸隱之后，李蓘享受安逸生活，終日縱情山水之中，訪友呼朋游覽名勝，狎妓飲酒賦詩作文，談禪論道著書立說，怡然自得終老田間?！白蠊偌揖?，好縱倡樂，有所狎女優(yōu)，往來汳雒間，于田微服往從之，與群優(yōu)雜處，女優(yōu)登場，持鼓板為按拍，久之群優(yōu)相與目笑，漏言于主人翁?！瓪g飲竟日，借主人翁廄馬，與女優(yōu)連騎而去?！盵3](P614)“聞妖妓一聲清歌，勝于兩行武夫喝衛(wèi)”(《陸道函來書勉以復仕走筆賦答》)，“花開命妓時停毅，睡起看山懶作詩”，他醉酒眠花、放蕩不羈的浪子生活，足以驚世駭俗，實與李卓吾之“童心”有異曲同工之妙。李蓘創(chuàng)作的大量宮詞閨怨，正是其真性情的真實寫照。他以宮中生活和閨怨為主，或為敘述紀事, 或為抒情寫怨，集中反映女性和宮廷生活，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價值。宮廷生活歷來是宮詞創(chuàng)作的重點，“歷歷金宮樹影繁，瑤壇鐸鼓動黃昏”(《嘉靖宮詞》其一)，“泥金檢玉祝長生，萬國封章止進呈”(其三)，作者首先描寫了宮廷華貴奢侈的生活，其典雅豪奢令人瞠目咂舌。然后筆鋒一轉(zhuǎn)，把視角轉(zhuǎn)向了生活枯燥、長年幽居深宮的宮女，“十五宮娥鬢發(fā)清，霓裳初看性偏靈”(其六)，她們無所事事，生活乏味，難沾君王雨露圣恩?！叭憻o人華亂開，都梁燒盡日西顏。年年剩得腰如柳，空看昭陽無隊回”(《宮詞》)，為了取悅君王，宮女們餓成了細柳腰，但仍然難見君王一面，無奈之下，她們只好“學誦玄門諸品經(jīng)”，消磨時間，了結(jié)殘生，美好青春年華在宮中悄然逝去，青絲熬成了白發(fā)，令人倍覺凄涼。他的一首《秋閨怨》則寫盡了封建社會女子的悲慘命運，“郎攜歌舞下維揚，妾處流塵暗洞房”，負心郎攜妓下維揚，花花世界，鴛鴦蝴蝶，日日笙歌艷舞，而妻子卻獨守空房，“最是秋風不解恨，帳頭吹動繡鴛鴦”，“芙蓉歲晚能相守，奈何狂風抵死吹”，秋去春來年復一年，盼郎歸期未有期，秋風蕭瑟又是一年秋來到，“澄江白雁催寒露，一片秋聲曉不住。深院香殘未忍歸，月中花落相思樹”，秋風蕭瑟夜難眠，明月桂花千里寄相思，殘花易落，紅顏易老，空留相思遺恨在人間。詩人筆端深觸女子靈魂，感情真摯，情景交融，意境凄美。“棄妾出門泣復語，自憐生長田家女”(《棄妾行》其一)，詩歌代為棄婦言，如泣如訴，飽含悲痛，爹娘將女兒嫁至豪門大家，誰知“大家高樓佳麗多，焚香夜夜爭經(jīng)過。中姿眾中難自見，況復蛾眉妒寒賤。終年不一登君床，繡被無光幔鉤斷”，天天青春流逝，夜夜獨守空房，惟有暗自神傷吞淚，一任落寞吞噬自己的青春，這是何等的悲苦之情！更令人悲憤的是虛偽自私無情的男子，“君身日多在外時，閨中苦樂君豈知。鴛鴦刺就雙燈暗，明日侍寢還是誰”(《棄妾行》其二)，無可奈何，只好“吞聲晚從別路歸”，但“恐遇鄉(xiāng)鄰笑相讓”，這位女子心中是何等的凄苦，她怨憤地喊出“東家老嫗休漣洏，有女但嫁田家兒”，可謂字字血、聲聲淚，如聞泣幽咽，至今讀來仍有“慷慨有余哀”之感。李蓘這類詩筆端細膩，體切入微，語言平實而感情真摯，形象含蓄，借景抒情、情景交融，互相依托，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種凄美哀婉的意境，給讀者以強烈的感染。

李蓘諸體皆善，詩歌以五、七言律詩為主，內(nèi)容多山水田園、贈別唱和、詠史懷古，尤其以山水田園詩成就最高。李蓘詩學李、何，“宗唐復古”之時，又轉(zhuǎn)益多師，故其風格多樣，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價值和較強的感染力。隱居家鄉(xiāng)后，李蓘常與友人泛舟丹江，登陟秦嶺，游覽名勝，飲酒唱和，其詩或抒情詠懷，或?qū)憫{吊古人，或敘述拜訪親友，或描寫田園風光。八百里丹江煙波浩渺，巍巍秦嶺橫亙城北，家鄉(xiāng)的名勝古跡激發(fā)了李蓘的創(chuàng)作欲望，自然山水在他的筆下栩栩如生，美不勝收，令人嘆為觀止?！按核疅o高浪，歸帆小泛時。沙光逐鷗鷺，山翠撲花枝。野曠流云盡，江酣落照遲。高歌待明月，風露已凄其”(《丹江晚泛》)，春水、小船、鷗鷺、山花、明月，好一幅丹江夜景！丹江在詩人的筆下顯得靜謐清幽，月露風清、江闊水靜，意境優(yōu)美，頗有唐詩韻味。詩人的家鄉(xiāng)毗鄰道家圣地武當山，他經(jīng)常暢游仙山，與道士談經(jīng)論道，“青山多道侶，赤城集靈匹。況茲玄岳高，詭異古難悉。蠟燭澗何深，五老峰如剽。泉水日琮琤，松蘿畫蒙密。聞有煉丹人，兩兩棲巖室。白云采不稀，黃精煮猶蜜。倒看崖下星，仰臥峰際日。鳥獸為永群，斯人亦何吉。我生困三尸，脫屐恨無術(shù)。望岫已息心，悵然使神失”(《重登武當山》)，通過描繪道士所居環(huán)境的清靜美幽，襯托了道士的超塵雅潔。雖然訪道士不遇，卻別有情趣，使人領(lǐng)悟到禪意之妙處，感受到一種與道士神交、與大自然默契的愉悅之情，詩中洋溢著清新、幽靜、閑淡之風。“大江汩汩來無窮，漢武射蛟江水中。波濤閃閃蕩西日，猶疑妖血留腥紅。潛岳峰高隔江隖，碧館琳宮霧撐拄。英風冥漠不可攀，曉雨神堂鬧秋”(《隔江望潛山》)，詩人登臨大江，隔江遠望潛山，滾滾大江奔流而去，波濤粼粼；巍巍潛山，立擎霄漢，大氣磅礴、雄偉壯觀。詩人想象力豐富，思接千載，由滾滾而來的江水想到了漢武帝射蛟之事，波濤閃閃猶似妖血留腥紅，英風冥漠、神堂秋鼓，具有浪漫主義風格。而《游香嚴寺》、《院莊春行》等詩則寫得意境優(yōu)美、語言清新動人，“回首瞻靈剎，蘢蔥珠樹新。好山如送客，小鳥靜看人”(《游香嚴寺》)；“城西三十里，煙翠隱人家。春風送微雨，處處生桃花。泉流玉翠鄉(xiāng)，山列錦屏斜”(《院莊春行》)，詩歌語言清新歡快，田園美景令人贊嘆?！拔崮綎|巖子，幽居豈用夸”表達了詩人向往幽靜恬淡的大自然生活。“白草茫茫天遠，青山歷歷日斜。望入煙嵐盡處，依微更有人家”，“雪葉暗翻枉渚，雪花爭上枯條。塞國天清擊鼓，山城日暮聞蕭”(《野望》)，堪稱優(yōu)美恬靜的北國山鄉(xiāng)圖。生活在景色如此清幽美麗的詩人怎能不悠游陶醉于山水林泉之間, 怎能不吟風弄月嘯詠高歌呢？李蓘的這類詩歌達到情景交融、物我合一的靜美境界，一切景物皆自然自在，澄凈空明。詩人筆下的山水田園都被賦予了思想情趣，傳達出詩人對生命的認知和個人志趣，突出體現(xiàn)了詩人的悠閑之趣、清靜之好。詩人不在仕途，無官一身輕，悠閑自在地隱居于鄉(xiāng)野林泉之中；其內(nèi)心幽靜、無欲無求，淡泊名利，超脫情、物之累，真正達到超脫世外、身心俱閑的境界。“門巷清蔭匝地稠，山中無事日悠悠。興來向客時吹笛，睡起攤書不裹頭。楊葉晴分沙外舫，花枝紅上竹邊樓”(《順陽閑居》)，李蓘放棄了對外在事功名利的追求，轉(zhuǎn)而追求精神世界的逍遙適性，這些詩描寫日常生活讓人覺得十分真切自然?！靶沦I城東十畝園，溪流如帶鳥聲喧。日長睡起無來客，惟有楊花飛到門”(《足園》)，“正好啼鶯歌綠帶，況多修竹借芳鄰?！宜ぱ挛遗f隱，不勞旅客來問律”(《舊隱》)，徜徉林泉，閑中讀書。也正是在這種節(jié)奏和緩的生活中, 詩人才能身閑心亦閑，于是乎，飄逸自在的悠閑之情屢屢滋生?！按喝吮姺急?，秋澄江水空。禾黍藝嶺首，牛羊散園東。足稱小山隱，何減桃源翁”(《崔隆吉登武當山過余順陽山居以詩見憶漫賦以寄》)，“城西三十里，煙翠隱人家。春風送微雨，處處生桃花”(《苑莊春行》)，“禾黍離離迷遠近，水田漠漠盡微?！?《雨后同族叔登東臺隨過主簿山莊兼有所懷》)，詩人陶醉于閑適散淡的田園生活，悠然自得、快樂自在的風韻呼之欲出, 其中充溢著無窮的“樂”感。他的詩歌氣韻平和淡泊，興趣高遠優(yōu)雅；語言平實自然，意境高遠，頗得王、孟之神韻。李蓘諸體皆善，詩歌語言流暢簡潔，不事雕琢，平淡而有韻味，具有很強的感染力。其詩情景交融，意境優(yōu)美、風格清新，給中原文壇帶來了一股新風，在明代中后期詩壇上別樹一幟?！捌湫斡诟柙仯L漪云舒，沖融秀澈，博極群籍，不以堅僻炫奇，放廢半生而棄妾諸篇，慻慻君國，怨而不怒?！盵1](P1)張嘉謀對其詩歌給予了高度評價。

三、李氏家族其他詩人的創(chuàng)作

作為李氏家族文學的開創(chuàng)者，李宗木以其獨特的藝術(shù)風格影響著子孫，其詩大都直抒胸臆、自然天成，無抑郁無聊之態(tài)，少凄苦憂悶之情，詩風淡雅秀麗，意境開闊，頗有李、杜之風，在中州文壇上別具風貌。山水田園詩最能代表李宗木詩歌的創(chuàng)作成就。內(nèi)鄉(xiāng)地處南北過渡地帶，靈山秀水在李宗木的筆下充滿生機活力，讓讀者仿佛置身于一幅幅流動的山水畫之中，令人流連忘返?！吧剿烧骜保陙聿痪胗巍?，丹江、伏牛山、武當山令他醉心其中，樂游不倦。“近岸千條楊柳浮，隔籬幾點榴花破。停鞭下馬且躊躇，閑訪江頭漁父居。聞予沽酒向南市，笑贈籃中雙白魚”(《江頭行》)，千條楊柳拂江邊，幾點石榴花破籬而出，美景令人陶醉，但呼朋喚友沽酒南市、食魚丹江岸邊，這是何等瀟灑的生活！“曙色分平野，回沙接遠津。山云將作雨，江柳自搖春。路險馬蹄澁，天寒杯酒親。懸知仙闕近，渾欲滌塵心”(《春曉游武當山》)，該詩畫面雄偉壯闊而又妖嬈美好，意境壯美雄渾，氣勢磅礴、感情奔放，胸懷豪邁、言近旨遠，頗有太白之風。“晚赴林翁約，幽蹊步石苔。山泉云里聽，雪層月中開。渡惜梅花影，清憐竹葉杯。夜深寒不寐，姜雁數(shù)聲來”(《雪后城南村舍》)，則描繪了一幅優(yōu)美的冬日雪景圖，如此靜謐安寧的夜景，令人有超塵脫俗之感，孤雁數(shù)聲哀鳴，則令人輾轉(zhuǎn)難眠，動靜結(jié)合、有聲有色，相映成趣。與得道高僧談禪，與修道之士論道，遠離塵世之羈絆，巖亭對弈，飲酒作詩，這是李宗木向往的生活，“道人自愛碧山住，武當結(jié)屋云深處。屋后新添五粒松，門前舊有三花樹。冬夏不思葛與裘，也生葉落知春秋。大還已得神仙藥，卻笑世人空白頭”，“道人自愛碧山坐，山下吟詩山鳥和。琪花珠蕊笑欲來，峭壁懸崖牢不墜”(《武當?shù)廊艘鳌?，詩中以武當?shù)廊说纳钍群?，折射出詩人的人生追求和生活情趣，詩歌語言清新淡雅，以清俊爽朗見勝，詩情灑脫奔逸。“色輕先歲動，枝弱易風搖。過蜀板巫廟，經(jīng)秦折渭橋。笛吹疑半落，鶯至若相邀。妙舞沈樓月，便宜拂翠條”(《楊柳詞》)，這首詞作更是語言生動活潑，形象鮮明，意境優(yōu)美，韻味無窮。李宗木懷才不遇，科舉屢挫，一生未仕，不平則必有感慨，對現(xiàn)實不滿，則必有激憤，“贏秦虎視扼金湯，兵出函關(guān)走六王。鞠武緩謀存太子，將軍死義及田光。柱當匕首提囊在，天靳奇功壯士亡。把繡揕胸成底事，向來擊筑為誰傷”(《荊軻》)，憑吊荊軻，函谷雄峙，易水嗚咽，空懷斯人，壯志難付，悲憤之情溢于言表！“漢削七國權(quán)，晁錯失其猷。方麋誠不忍，骨肉焉可仇。身死亦何補，兵連竟不休”(《詠史》)，詩中更是充滿憤激之詞，由漢朝七國的動態(tài)影射當時的政局，但作者的情感憤激而不淺露，感慨而不低沉悲觀，而是對世事沉浮客觀冷靜地觀察，其立論之精辟、見識之卓遠，已超出一般的詠史詩。王世貞評曰：“五言古最遒上，居然有建安康樂風，七言歌行出少陵太白，近體所謂武庫兵甲，森森刺眼。然其氣恒完，而用事恒有余，間收一獨至語，往往出意表?！笾畾饧ざ?，是以有累篇少累字，中原之氣壯而樸，是以有累字少累篇?！盵8]他站在中原文學與江左文學異同的角度，對李宗木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其詩歌兼得南北之風，既有建安風骨，又有盛唐氣象，巍然一派宗師。理學家顏沖宇激賞李宗木：“讀近稿雄章大篇，若河決瓠子，千里汪洋，莫測涯涘。其詠吊古、遣懷、憶別諸作，皆沉著幽渺，蘊秀含靈，淡腴閑雅，立陶韋之間。想公間用漢魏風骨、落響盛唐，用能一洗凡態(tài)，郁然成大家言?！盵2](P190)

作為李氏家族的中堅力量，李蔭以善詠物而名，詩風迥異于父兄，自成一家。其詠物詩筆法細膩，感情真摯，樸素自然，而又充滿生活情趣，表現(xiàn)了作者熱愛生活的感情。李蔭一生鐘愛梅花，創(chuàng)作了大量詠梅詩。梅花在李蔭的筆下婀娜多姿、千姿百態(tài)，既有“垂垂一樹黃，掩映向山堂。不作妖姬態(tài)，還同道者裝”(《黃梅》)的黃梅，又有“江干一樹立崢嶸，遂立松筠晚締盟。洞徹玉壺天地老，吹殘鐵篴鬼神警”(《江梅》)的江梅，更有“不使風塵點玉顏，遂馳芳譽滿人寰。雪銷空谷香初散，月射蹤籬影自閑”(《臘梅》)的臘梅。詩人對梅花的喜愛達到了癡迷的程度，經(jīng)常邀請朋友賞梅花，“聿當瓊樹底，還誦赤經(jīng)文”(《曉起梅樹下讀洞古經(jīng)作》)，靜謐的環(huán)境，一樹盛開的梅花，在樹下誦讀經(jīng)文，是何等高雅之事！“雅態(tài)自宜供勝賞，德馨深喜結(jié)芳鄰”(《正月廿八日與家兄學憲趙李二茂才詠錦陽樓下梅花得花字》)，與梅花為鄰，與德馨相伴，高貴的品格令人欽佩?！把┖竺坊ňY滿枝，春風欲復遲遲。道人坐到忘言處，正是前村日暮時”(《六如園與任道人坐梅樹下作》)，梅花樹下靜坐修行，又別有一番趣味。“衰年拄杖能相引，何處梅花不可看”(《雪后探梅》)，詩人抱病殘軀，拄杖看梅花，可見梅花在其心中的高貴地位。在作者筆下，梅的形態(tài)、香味、顏色、神韻是何等的迷人，種梅、賞梅、愛梅、品梅，其樂無窮。詩人借物抒懷，梅花傲雪賽霜凌寒怒放之品性，已成為其高潔品格的象征，他保持了一個封建文人的自尊，凜然有一股遺世獨立的錚錚鐵骨。李蔭強項執(zhí)法，曾捕殺人中官之母，不屈于馮保的淫威，這豈不正是其高潔品格、傲然立世的真實寫照？

李蔭平生好莊周、李白之文，其山水田園詩以自然為宗，詩風淡雅飄逸，語言清麗、意境靈動，風格獨特，頗有老莊神韻?！熬票】筒蛔?，林深暑可逃。涼風灑然來，吹我白纻袍。手攜如意瓶，杖懸金錯刀。赤鯤如可跨，吾其為琴高”(《香嚴寺山中子厚以山高月小為題作古風四首》)，酷暑炎炎，詩人與水壺社諸友避暑千年古剎香嚴寺，涼風習習，飲酒作詩、切磋詩藝，是何等瀟灑之事?！氨严?，萬象含嫵媚”(《春日同家兄游靈谷寺九韻》)，春暖花開，一派明媚的春光，令人陶醉?！榜R影匝林白，鶴夢繞嵐翠”，春暖乍寒，古寺優(yōu)雅靜謐，美麗春景在詩人的筆下寫得惟妙惟肖、活潑動人?！跋续Q榔水，山多拂棹云。……鶴子停高翔，梅花送遠芬”(《春日泛舟獨酌》)，詩中一切都是那樣地細，那樣地柔，那樣地富有詩情畫意?！跋鍝u柳浪，崖白擁梨云。春色寧相妒，居然與客分”(《春日行南山中小憩》)，桃紅柳綠梨白，溪水清清，微翻波浪，仿佛把讀者帶到了一幅春光旖旎、嚶嚶燕語的畫卷中?！拜p風吹布幔，晴色滿荊關(guān)。高歌兼南北，長吟入山水”(《春日飲河西山家》)，“一派清江帶野田，柴扉畫掩坐聞蟬”(《村君得衛(wèi)太守書兼懷焦大》)，清江如帶繞田家，潺潺溪流，柴扉半掩，蟬鳴景愈幽，這種恬淡閑適的田園生活令人陶醉?！榜厚粬|山此卜居，野云嵐翠染簪裾。旋移芳樹將化鳥，小鑿清池欲孕魚?！啐S睡起渾無事，讀盡先農(nóng)一卷書”(《新買東山頗稱幽勝將營別業(yè)而老焉喜課一詩》)，“割殘赤黍蒼山下，行盡青林白首昂。自是田園饒樂事，不妨人喚小柴?！?《東山下割黍》)，詩人盡享田園美景，亦耕亦讀，怡然自樂，山水田園美景中融注自己的志趣節(jié)操和思想情感。詩人通過靜謐的山林、悠閑的水流，生機勃勃的田家生活，創(chuàng)造出一種清新雋永的境界，表達了詩人對田園生活的熱愛與贊美。李蔭的古體詩則寫得大氣磅礴，開闊豁達，詩風汪洋恣肆，主觀感情色彩強烈，積極浪漫而富有朝氣，展示出其藝術(shù)風格的多樣性。“飛雪滿乾坤，同云暗幽薊。長安十萬家，門門各已閉”(《同歐楨伯永上人廣濟寺佛閣看雪得閉字》)，北風呼嘯，飛雪漫天，大地一片蒼茫，作者思接千載，縱橫萬里，時而燕趙大地，時而八百里秦川，想象豐富，意境奇特，極盡夸張之能事?！按簹獬Ｃ＃兹樟骶Ч?。桃花萬頃天地醉，棹歌何處來漁郎。警風幾千里，吹破大江水。怪石倒射白浪翻，疑是仙人瓊玉樓”(《歌行登觀音閣燕子磯呈家兄》)，春暖花開，詩人登臨“萬里長江第一磯”燕子磯頭,腳下驚濤拍岸、怪石翻浪，桃花萬頃，天地萬物一體，豪氣頓生，氣象闊大，意境飛動，令人心曠神怡，“偶來大斗弄酒盞，一洗胸中萬古愁”，詩人感慨萬千，胸中萬古惆悵皆落小小酒杯之中；“鐵鎖斷，降幡舉。石頭誰言踞如虎，六朝舊恨浩寒煙”，歷史興衰，朝代興亡更替，多少往事都如滔滔江水，奔流不息；“名亦不足喜，死亦不足訝”，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丈夫于世多不偶，萬世無過飲美酒”，天生我材必有用，何用汲汲于權(quán)貴，“題詩峭壁歸去來，江上日斜幾回首”，作者于感情高昂之處嘎然止筆，留下了無窮的想象。這首詩，寫景，縱橫千萬里，大氣磅礴、曠達豪邁；議論，上下幾千年，氣雄萬古、風流豪壯，深得太白古風神韻。

李氏家族的第三代詩人以云鵠、云雁、云鴻為主，三人均以律詩見長，詩作內(nèi)容多為酬唱贈別、山水游玩、詠史懷古之作，詩學王孟、陶謝，意境優(yōu)美，語言清新淡雅，頗具藝術(shù)特色?！捌ヱR去燕都，秋風萬里途。夢回梅嶺樹，淚盡海南珠。書記徵才俊，風塵見丈夫。奇文滿篋笏，還有鱷魚無”(《送李參軍赴嶺南》)，李云鵠送別友人赴嶺南，秋風蕭瑟，孤馬單人，詩人巧用典故，利用鱷魚暗喻嶺南之地荒涼偏遠，自然環(huán)境惡劣，意境凄美，頗有韓孟之風?！叭f里蕭蕭恨與長，同誰比翼到瀟湘。群迷別浦云無路，影落空江夜有霜。忍死春秋聊殿陣，馀生南北總愁行。一聲可使青天裂，明月蘆花照此腸”(《孤雁》)，“死”、“恨”、“愁”、“霜”、“裂”等詞充斥字里行間，孤雁獨行，萬里漂泊到瀟湘，以雁喻人，給人一種凄美冷艷的感覺，語言高度凝練概括，意象詭異，堪與李長吉比肩?！叭嶂貗貛缴常豢|霏微掩映斜。眉黛巧臨青玉案，腰肌輕系碧云紗。依稀高暮隋堤上，仿佛長旗灞水涯。最是登樓憐少婦，不堪腸斷放相遮”(《柳煙》)，“歲寒倍寂寥，幽香動幽興。美人期不來，月冷梅花徑”(《梅花徑》)，這些閨怨詩以含蘊的筆法、簡單樸素的語言，深入到位地描繪出詩中女子復雜曲折的心理，這可歸功于詩人巧妙的筆法和細膩獨到的心思，一字一句，雖是平淡，卻都是精雕細琢，勾勒出無盡的意境。

李云雁的律詩短小精悍，詞語凝練，內(nèi)容豐滿，靈動中透露著秀氣?！澳想]棲云暮，空山薄靄秋。病葉吟風下，殘花毛羽愁。行藏沙上鷺，養(yǎng)拙樹頭鳩。更憶三江外，一蓑老釣舟”(《秋雨懷友》)，淅淅瀝瀝的秋雨，病葉、殘花隨風飄零，想念友人，一蓑煙雨獨釣江上，給人一種靜謐凄寒陰冷的感覺，頗有賈島、孟郊之風。李云雁之詩也有異調(diào)，“秩秩雄祠武穆尊，宋家往事不堪論。中原不返南遷駕，異域誰招北狩魂。風曳松聲嘶戰(zhàn)馬，霞明古堞展旂幡。當年未遂黃龍飲，千載河流勢若吞”(《過朱仙鎮(zhèn)謁武穆祠》)，作者拜謁岳武穆祠，觸景生情，遙想當年往事，英雄飲恨而亡，壯志未酬，獨令人淚滿襟。此作詩風凌厲，言辭激烈，憤憤不平之氣溢于言表。

與李云鵠、李云雁相比，李云鴻的律詩更勝一籌，其詩清雅勁健，格調(diào)高古，意境開闊。無論是面對名山大川的壯麗宏偉，或者小橋流水的恬靜，作者都能準確精煉地塑造出完美無比的鮮活形象，著墨無多，意境自生，詩情與畫意完全融合成為一個整體?！把航彀子穸?，呼童荷鍤廣新載。土中弱本春先到，杯下清陰日可來。樊圃空憐三徑小，千霄卻望十年材。種槐種柳非無意，要使衡門映綠苔”(《雪中種樹》)，白雪皚皚，大地一片蒼茫，雪景美不勝收，詩人呼童喚友，荷鍤栽樹。詩作以平淡質(zhì)樸的語言，寥寥幾筆，便將豐富多彩、生機勃勃的田家生活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種槐種柳非無意，要使衡門映綠苔”兩句議論，畫龍點睛，蘊含了豐富的人生哲理。“常想畫圖煙景奇，綠蓑細雨一帆遲。誰知好抹丹青筆，正是江西送別時”(《江上雨中別友》)，“泛酒花亭下，春山漫欲登。煙堤搖細柳，竹園鎖條藤。名重青云士，情閑白衲僧。晚來共吟榻，風雨博書燈”(《趙湛魯水云亭集李仲貞社長同家兄仲來》)，描寫靜謐的山林，悠閑的田野，表達作者對寧靜平和生活的向往，抒寫自己遺世獨立的高蹈情懷。詩歌語言不事雕飾，清淡簡樸，讓人感受親切真實，生活氣息濃郁，富有超妙自得之趣。李云鴻詩風以清曠沖淡為基調(diào)，但沖淡中亦有壯逸之氣，“天將豪俠見平生，一擲能叫百萬輕。愿以雙鉤酬慷慨，恥從六里說縱橫。夷門難老英雄氣，易水常吞哽咽聲。新貨紫騮馳塞上，龍沙談笑樹功名” (《俠士》)，此詩詠史懷古，慷慨激昂、筆力雄健，議論風生，縱橫開闔，意境壯美闊大?！叭啤痹婏L各異，成就卓異，但詩作多局限于游山玩水、唱和賦詩，關(guān)注現(xiàn)實較少，內(nèi)容較為單薄，格調(diào)不高，不免窘于篇幅。四庫館臣評價較為公允：“故諸李之詩，大抵安雅有法度，而頗乏深警之句，則才分之不逮也。”[9]

四、內(nèi)鄉(xiāng)李氏與明代中原文學創(chuàng)作

宋元以降，隨著文化中心南移，中原文壇沉寂，逐漸走向低谷，中州文壇鮮有韓愈、杜甫這樣的文壇巨擘。但自明中葉開始，中原文學再次爆發(fā)出了強大的生命力，李夢陽、何景明二人倡導文學復古運動，這是繼韓愈倡導古文運動之后，又一次聲勢浩大的文學復古創(chuàng)新運動。他們指摘時弊，標舉詩文，重新構(gòu)建道統(tǒng)，振興文壇，開啟一代文風，學術(shù)文化之盛一時蔚為大觀。中州文壇也一時蔚為大觀，大家輩出，出現(xiàn)了以李夢陽為核心的開封作家群和以何景明為中心的信陽作家群，文學創(chuàng)作毫不遜色于南方諸省。左國璣、李濂、高叔嗣、王廷相、孟洋、馬錄、戴冠、樊鵬等人以詩文唱和，競盛于中州文壇。然嘉隆以降，隨著李、何二人的去世，中州文壇逐漸蕭瑟，再次沉寂。內(nèi)鄉(xiāng)李氏家族作為明代文學的一支生力軍，以居中原西南一隅而名揚海內(nèi)，尤其是李蓘主盟中州文壇，倡導新的詩學觀，推動了明代中后期中原文學的再次繁榮，對中原文化傳統(tǒng)的建構(gòu)具有重要的意義，對整個明代詩文的發(fā)展也具有重大意義，其歷史地位應(yīng)予以承認。要而言之，內(nèi)鄉(xiāng)李氏六人貢獻有二：

其一，掀起中州詩文再興，促進南北詩風融合。有明一代詩文流派眾多，文人結(jié)社盛行，一時蔚為大觀，但詩歌創(chuàng)作和藝術(shù)風格多有雷同，作品模擬化較為嚴重，而李氏家族的六位詩人，雖然家族血緣關(guān)系相近，但其詩風迥異，風格多樣化。他們雖處父母昆仲之間，八音異曲而各擅風流，子不效父，弟不仿兄，這種情況在講究流派承傳、門戶之見嚴格的明代詩壇十分可貴。李化龍說：“杏山如生公說法，語語實際，石為點頭；太史如虢國朝天，淡埽蛾眉，粉黛無色；比部如淮陰將兵，十萬以上，多多益善；侍御如文皇觀奕，鳳姿天表，滿座風生；仲來如曇花忍草，觸處禪機；叔賓如山月林風，泠然心賞?！喑袆t是父子，相望亦難弟難兄?！勂湫值芨缸娱g，朝夕聚談，絕無揜阿，各信其心，各成其是?！櫰錅Y源所漸，將以行業(yè)志義轉(zhuǎn)相授受，成其世家曷？但以辭賦為勛績，翰墨為君子而已?！首x六李之詩，可以驗國楨、辨家學；考六李之品，可以觀義氣、明志節(jié)，究六李之用，可以正人心、扶世教。吾謂六李者，殆八元八愷之后身，而二難、五帝、三鳳、八龍，所不能企及其萬一者也。”[5](P2)曹學佺說：“自孝廉公而下，則太史、比部以至侍御、茂才諸君子，斌斌如也。分之人各為集，合之則為一集，而曰‘六李’?！窭钍现婓w習而安，氣沖而適，集不愧古，而篇不愧集矣。不肖與侍御交，因得論其家世焉。夫太史紀言，動成一家，言以潤色皇猷者也。比部司民命，必其中于刑罰，而禮樂斯興乎？侍御采風陳詩，于主上劑量剛?cè)?，俾悉獲乎中和之美者焉！是皆因職以求詩，因詩而自效。所以稟乎孝廉公之敎，而繩引茂才諸君子于勿替者矣。夫合一家之內(nèi)，而六人同時稱詩，有以盡乎君臣父子之道，則不為宛李盛而為我明盛也，是漢、晉、唐、宋歷代之所未有者也。”[10]祝世錄說：“今讀李杏山詩，李太史詩，似讀少陵詩，非似其膚也，似其身。而杏山先生《龍崗賦》一洗六朝之靡，直解千古之嘲，尤快人意。太史功力甚深，可以領(lǐng)袖館閣，鼓吹風騷，而不得終為詞臣，夫非以工部之才阨供奉之遇耶。比部平生謂莊周、李白，差可忘年。故歌行豪爽，一以自然為宗，五言近體，奕奕乎兼父兄之長而有之矣。侍御以悟入，如老衲談禪，別有機鋒。《觀海四詠》是敵海賦千言，奇哉！白羽、秋羽器韻相似，而派出三謝，五言律有情有力并擅，專城方之柱史，其伯仲之間乎？上下三世，是不一調(diào)也，惟不一，乃以成其一?！盵5](P6)因地域之緣，內(nèi)鄉(xiāng)位于南北文化融合地帶，中原文化、關(guān)隴文化、三晉文化、荊楚文化都在這里匯合，李氏家族的六位詩人經(jīng)常與全國各地的文人交游唱和，他們成立水壺社、凌波社，探討藝文，積極踐行復古派詩文理論。他們交游的文人中，既有曹學佺、李仲貞、楊挺伯、朱汝珍、馬陟高、韓中甫等南方文人，也有朱碩爋、朱器封、朱多炡等宗藩詩人和陳耀文、方九功、李化龍等中原文人，更有竟陵干將馬之駿。馬之駿與李云鴻為摯友，兩人多有書信往來，云鴻有《寄新野馬時良制中》、《次韻答馬時良》等詩，探討詩文創(chuàng)作。故“六李”之詩風詩貌多樣化，融合南北詩風，兼得諸派風流，“相與鼓蘭風而和郢雪，幾欲匯南北七子，映帶一堂之上，斯已奇矣?！盵5](P173)

其二，確立宋詩范式，以新的詩學觀念引領(lǐng)學術(shù)思潮，推動文學創(chuàng)新發(fā)展。從文學和學術(shù)的角度來看，李蓘是李氏家族的文壇核心和主要成員，他愛好詩文，自負其才。由于特殊的政治身份與地位，李蓘與眾多文人交往唱和，品評游樂，逐漸成為中州文壇重要成員乃至實際領(lǐng)袖。“名世雄辭破世昏，一時誰敢薄中原”(《寄懷太史公家伯父》)，李云鵠之詩道出了李蓘在當時的文壇地位和影響。李蓘與前輩詩人田汝耒常唱和作詩，探討藝文；在大名府任上，他與知府姚汝循重新刊刻了《唐音》。李蓘與確山縣陳耀文承接楊慎，以博聞著述相互勉勵，對復古派進行反思。李蓘與號稱“南陽公子”的朱碩爋、朱器封父子交往頗深，經(jīng)常詩歌唱和。李蓘在宗唐復古思潮盛行之時，以其開闊的學術(shù)視野，反思復古派一味模擬古人之弊端，編纂《宋藝圃集》，以選本的形式對宋詩予以肯定，確立了與唐詩范式并列的宋詩范式，引領(lǐng)當時學術(shù)思潮，以新的詩學理論推動文學創(chuàng)新發(fā)展，意義十分重大。“詩發(fā)于情而不溺于情，范于禮而不著于禮，院亭諸公皆美其闡幽抉異，用救贗古之弊，學識偉矣！”[1](P8)王士禎高度評價了李蓘對宋代詩學的開創(chuàng)之功。宋詩和唐詩是兩種不同的詩歌范式，直至清代，學者開始探索、尋找新的詩學途徑，宋詩之美才重新被發(fā)現(xiàn)。雍乾時期，產(chǎn)生了宗宋的詩學流派，他們運用宋詩美學原則進行創(chuàng)作，其理念是重建宋詩范式。乾嘉時期，詩歌與學術(shù)、古文相交融，宋詩美學原則出現(xiàn)新變。道咸同光年間，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詩合而為一，形成了一種具有自我個性和時代特色的詩歌理念，完成了宋詩范式的新變。李蓘主盟中州文壇，引領(lǐng)中州作家，踵武李、何之復古，賡續(xù)儒家之道統(tǒng)，以儒家的治世情懷，承擔起紹圣的歷史責任，掀起了中州詩文之再興。

[1]李蓘.李子田詩集[M].三怡堂叢書.開封:河南官書局.清光緒至民國影印.

[2]王兆云.皇明詞林人物考:卷11[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112.濟南：齊魯書社,1997.

[3]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4]朱彝尊.靜志居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363.

[5]李宗木等.六李集[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14冊.濟南：齊魯書社,2000.

[6]王士禎.香祖筆記：卷3[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87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25.

[7]李蓘.元藝圃集[M]. 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38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

[8]王世貞.弇州續(xù)稿:卷42[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28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475.

[9]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97：2693.

[10]曹學佺.石倉文稿:卷1[M].續(xù)修四庫全書:136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0.

[責任編輯：邦顯]

2017-02-17

張曉彭(1981—)，男，河南內(nèi)鄉(xiāng)人，西北大學文學院博士，主要從事明清文學和地域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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