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永力
岳各莊有個(gè)老大爺,姓崔。崔大爺留長頭發(fā),遮半邊臉,還真有些道骨仙風(fēng),大家有什么事情,都喜歡找崔大爺商量。
這天,鄰村的小媳婦阿翠抱著孩子去岳各莊走親戚,路過村西墳地時(shí),懷里的孩子睜開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撇了撇嘴,爆發(fā)出響亮的啼哭聲。
阿翠心里害怕,撒腿就跑,跑進(jìn)岳各莊后,孩子依然哭個(gè)不停。親戚見狀,就說遇見香杏了,讓她找崔大爺。
崔大爺來后,仔細(xì)端詳著孩子:臉蛋兒胖乎乎的,兩眉之間有顆痣,很招人喜歡。崔大爺點(diǎn)了一炷香,嘴里不知道念叨些什么,也神了,香沒燒盡,孩子不哭了。
阿翠以前聽說過鬧鬼的事兒,可是從沒親眼見過,這次開了眼界,忍不住產(chǎn)生好奇心,問崔大爺,為什么親戚說是遇見“香杏”了?
崔大爺手持煙袋,半瞇眼睛,好久好久,才說:“我給你們講個(gè)故事吧?!?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7/05/mjxk201707mjxk20170720-1-l.jpg" style="">
抗日戰(zhàn)爭時(shí)期,白馬山成了八路軍的傷員基地,幾乎每天都有傷員送來。岳各莊大部分年輕力壯的男人都參加八路軍了,女人則幫著軍醫(yī)和衛(wèi)生員照顧傷員。
岳各莊有個(gè)挺著大肚子的年輕女人,名叫香杏,她的男人大猛是岳各莊數(shù)得上的漢子,種田好把式,打獵槍法準(zhǔn),而且力大無比,能舉起一盤石磨。大猛和香杏成親才七天就戴上紅花參加八路去了。有人問:“香杏,你想大猛不?”香杏就笑著回答:“想啥,參軍打鬼子光榮哩!”笑完就背過臉去,人們知道香杏哭了,那是舍不得大猛,想大猛哩。
大猛這一去,沒了音訊。孩子出生了,香杏當(dāng)了娘。孩子生得特別水靈,兩眉之間有顆痣,孩子名叫“盼頭兒”,這意思是盼大猛打敗鬼子早日回家團(tuán)圓??墒钦l也沒想到,盼頭兒剛落地沒幾天,卻盼來個(gè)壞消息,大猛犧牲了。
香杏兩只眼睛哭得像爛桃一樣。大家勸她:“別太傷心,哭過勁了,奶水能憋回去,盼頭兒就要挨餓了?!?/p>
香杏一聽,怕盼頭兒餓肚子,就真的忍住不哭了。她把盼頭兒抱在懷里喂奶,滿是淚水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絲微笑,看得人鼻子直酸。
從那時(shí)起,香杏抱著孩子就是不肯撒手,直到有一個(gè)昏迷不醒的小八路被抬到白馬山上。
小八路也就十幾歲年紀(jì),一顆子彈從顴骨穿進(jìn)去,從耳朵后頭穿出來,滿臉血痂,腫得像一顆老窩瓜,躺在擔(dān)架上和死人沒什么兩樣。軍醫(yī)檢查小八路傷勢后搖了搖頭,說:“傷勢太嚴(yán)重,沒救了。”
當(dāng)時(shí)香杏就在旁邊,聽了軍醫(yī)這話,突然像中了邪一樣。她一句話也不說,把懷里盼頭兒放在擔(dān)架旁,解開衣襟,露出飽滿的乳房,把乳頭塞進(jìn)小八路干裂起皮的嘴里。過了一會兒,小八路的嘴唇開始微微蠕動。香杏輕輕對小八路說:“吃吧,吃吧?!毙“寺返淖齑秸娴妮p輕吮吸起來,嘴唇上干硬翹起的皮劃痛了她,笑容卻浮現(xiàn)在她的臉上。
后來人們常常能夠看到香杏像喂盼頭兒一樣喂小八路,而盼頭兒也真乖,躺在旁邊地上不哭不鬧。那時(shí)候,是紫地丁開花的時(shí)節(jié)。香杏和其他女人一樣,把紫地丁一株株挖出洗凈晾干再搗爛,敷在傷員的傷口上。紫地丁能夠消炎消腫,和珍貴的西藥一樣有效。
小八路吃得一天比一天多,香杏的奶水卻一天比一天少。喂完小八路再喂盼頭兒,每次盼頭兒都把乳頭吸得生疼,還是吸不出奶水。盼頭兒被餓得瘦了一大圈。
小八路終于能夠睜開眼睛。當(dāng)他知道是香杏的奶水把自己救活的時(shí)候,淚水無聲地流下來。軍醫(yī)握著小八路的手,布滿血絲的眼睛也流出淚水。他轉(zhuǎn)過身對香杏說:“俺代表八路軍感謝你,這真是個(gè)了不起的奇跡!”香杏笑了,懷里的盼頭兒也笑了。
香杏挖紫地丁的時(shí)候,就把盼頭兒吊在背上,盼頭兒喜歡小八路,一看見小八路,就咯咯笑起來。那天,香杏又去挖紫地丁,不知不覺走出了很遠(yuǎn),已經(jīng)到了山腳下。她又看到不遠(yuǎn)處有一大片紫花,高興地走過去挖起來。
這時(shí),有兩個(gè)小日本鬼子端著槍,貓著腰走過來,翻毛皮鞋踩在石子路上,吱吱作響。香杏挖紫地丁太入迷了,沒聽見,更沒看見小日本鬼子。盼頭兒卻看到了,在香杏背上大哭起來,小胳膊小腿不停地動彈。香杏以為盼頭兒累了,嘴上說:“小盼頭,大乖寶,娘挖藥,救叔叔,打鬼子,報(bào)爹仇!”
以前香杏這么一說,盼頭兒真的不哭也不鬧了。可是這次卻不管用,盼頭兒的哭聲和動彈勁兒更大了。香杏一扭臉,看到一個(gè)小鬼子張開兩只爪子向自己撲來,嚇得她拔腿就跑,還沒邁開步,另一個(gè)小鬼子一刺刀把盼頭兒從香杏背上挑了起來。當(dāng)時(shí)香杏就瘋了,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嗓子:“盼頭兒!”
小八路在山里隱隱約約聽到喊聲,他摸下山來,只發(fā)現(xiàn)了香杏和盼頭兒血肉模糊的尸體。小八路的眼睛瞬間變得通紅,牙齒咬出“咔吧、咔吧”的聲音,揮拳頭砸在樹干上,罵道:“小日本鬼子,俺日你八輩祖宗!”
人們把香杏和盼頭兒埋在了岳各莊村西的墳地,緊挨著大猛的衣冠冢。從香杏和盼頭兒下葬之后的每天夜里,小八路都能聽到白馬山山谷里回蕩著香杏的喊聲:“盼頭兒!”小八路問其他人,也都聽到了。小八路眼里噙著淚,其他人也是。
幾天后的一個(gè)深夜,香杏的喊聲在寂靜的山谷中回蕩,更加悲凄。小八路背著大刀下了白馬山,香杏的喊聲也跟著小八路下了山。
有個(gè)小日本鬼子守在岳各莊村口,小八路揮刀砍在他脖子上,鬼子腦袋像掰開的老黃瓜一樣齊齊翻掉,一腔子血噴出一房多高。
然后小八路闖進(jìn)岳各莊,見鬼子就砍。說來也真奇怪,盡管天色黑暗,借著燈光也能看出些人影吧?可小日本鬼子愣是看不見小八路,干等著被刀砍,這八成是香杏顯靈了。鬼子全嚇壞了,跪在地上、趴在炕上一動不敢動,連日本小隊(duì)長也像賴皮狗一樣趴在地上。小八路像切蘿卜一樣,一刀一個(gè),殺光了三十六個(gè)小日本鬼子。最后,大刀卷了刃,小八路累得兩只胳膊也垂了下來,香杏凄慘的喊聲這才停下來。
從那以后,人們再也沒聽到過山谷中凄慘的喊聲,小鬼子再也不敢侵犯岳各莊。小鬼子深夜斷頭也就成了岳各莊的一段傳奇。沒多久,小日本投降了,小八路家里沒有親人,就在岳各莊住下了。
再說香杏雖然變成了鬼,仍然有著人的感情,而且心地善良,只是特別心疼盼頭兒,只要是有和盼頭兒年齡相仿的小孩子,她都想留住。留住誰的孩子,誰的孩子就像丟了魂,所以,一般沒人敢抱著孩子從村西墳地過。
故事講完了,崔大爺睜開眼睛,坐直身子,磕了磕手里的煙鍋。
阿翠聽得入神,她嘆了口氣,說:“唉,香杏啥都好,可就是不該嚇唬孩子,要是不嚇唬孩子就更好了?!?/p>
崔大爺搖了搖頭:“誰也奪不走她的愛子之心?!?/p>
阿翠特別好奇,問:“崔大爺,您咋知道這么清楚?”
崔大爺用手撫開頭發(fā),露出疙疙瘩瘩一個(gè)疤,回答得很慢:“俺就是當(dāng)年那個(gè)小八路?!?/p>
選自《故事會》
(段明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