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亞]歐陽昱++崔鈺煒
摘要:澳華作家歐陽昱于2016年4月28日以英文采訪了提摩西·于,此為崔鈺煒的中文回譯。美籍華裔詩人提摩西·于是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的副教授,本次訪談從他的生平與研究領域出發(fā),探討了亞美寫作與流散寫作,以及在這些寫作中體現(xiàn)出的“亞洲”身份問題。
關鍵詞:提摩西·于;亞美寫作;流散寫作;身份政治
中圖分類號:I0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7)3-0029-04
問:蒂姆(Tim),你好,請問你的出生地是中國還是美國?
答:我在美國出生,伊利諾伊州的埃文斯頓,就在芝加哥的郊區(qū)。
問:你是不是出生在一個中國家庭,在成長中同時說英語和漢語?
答:不是的。雖然我的父母和祖父母都說漢語,但他們并沒有教我。上世紀70年代并不提倡一個人說兩種語言,許多人認為學兩種語言會讓孩子感到困惑。我母親告訴我,她認為我既然是在美國長大的,那么最重要的就是把英語學好。
問:事后再看,你是否后悔這個決定,并且希望自己能學會漢語?
答:這么說吧,這個決定不是我做的,所以談不上后悔!在我眼中,它僅僅是對某段歷史和我整個家族史的回顧。我母親來美國的時候年紀尚輕,因此她認為自己是美國人,教我說英語也自然而然。
問:雖然你的博士論文是關于英美文學的,但你的主要興趣似乎在于種族、身份與亞裔美國詩歌相交的領域。你能否就這個問題談得具體一些?
答:我的興趣一直是詩歌,尤其是現(xiàn)當代詩歌。亞美寫作(Asian American writing)相對來說是我后期的興趣所在;直到大學畢業(yè)后,我才開始閱讀亞裔美國作家的作品,剛開始,我沒有太多心思去思考“身份”的問題。姚強(John Yau)的詩讓我看到我感興趣的實驗寫作和亞美問題之間的關聯(lián)。我讀研究生的第一年寫了關于姚強的論文,也為我的畢業(yè)論文和書埋下了種子。
問:談談你的詩歌吧。你是何時開始寫詩的?除了姚強之外,你還受到了何種影響?
答: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我經(jīng)過老師的介紹,開始寫詩。更早些時,給我影響最大的,可能是英國的浪漫主義詩歌;高中時期我隨身帶著一本濟慈的詩歌,很厚,現(xiàn)在想起來還有些難為情。我自高中時開始閱讀現(xiàn)代主義作家,尤其是史蒂文斯(Stevens),雖然我不敢說那時我能讀懂他。
進入大學后我認為自己是詩人,也上了一些文學寫作課,但卻感到有些灰心;因為那些在研討時備受推崇的詩歌,總有些地方讓我不太“理解”。我就是不太擅長寫后自白抒情詩(post-confessional lyric)。和我同組的研究生,介紹我接觸一種更先鋒的傳統(tǒng)——斯坦因(Stein)、朱可夫斯基(Zukofsky)、奧爾森(Olson)和語言寫作——這些讓我更深刻地了解詩歌可以成就什么。阿什貝利(Ashbery)和克里利(Creeley)對我非常重要。與此同時,大學畢業(yè)后我開始更多思考身為一個亞裔美國人意味著什么,并開始關注亞美寫作。我極少關注、甚至很難認同那時我在亞美詩歌中讀出的一種狹隘的身份政治,但我覺得亞美問題是我想去對待和解決的問題。
這也是我認為姚強十分重要的原因。閱讀他的作品,讓我找到了一種方式,解讀一個更不確定和更分裂的自我,這種自我依然具有抒情性,同時也凸顯了種族和族群性問題,盡管是以一種更委婉和自覺的方式。
問:當你談到“身份政治”這個問題,腦海中有某個確定的人物嗎?
答:我以前寫過一篇論文——我讀研時的第一篇論文——我將姚強和我認為的一些帶有“身份政治”意識的詩人進行了比較,比如說戴維·穆拉(David Mura)和李立揚(Li-Young Lee),他們在寫作中更直接地(在我看來)融入了自己民族文化遺產(chǎn)中的一些特點。如今再來回顧,我認為這一點也許不公平;現(xiàn)在我更深刻地理解了亞美寫作史,以及穆拉和李這樣的詩人,在寫作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各自不同的文化特征。
問:如果一些作家的出身帶有民族背景,那么是否極少有人能在自己的作品里擺脫身份政治的因素?
答:假如你想,當然可以擺脫;不少作家都是這樣做的,或者嘗試去做。“身份政治”作為一種談論種族和族群性的特殊方式,是自上世紀70年代發(fā)展來的一種特殊模式——這并不是說在這個時期以前,人們不想把種族寫進詩歌,而是“我打算寫自傳體詩歌,寫我是帶有X民族文化遺存的人”這種觀念,成為了一種十分明確的模式和風格。
早些年我很擔心我的作品帶有“身份政治”的痕跡——我想很多年輕的有色人種作家都有這樣的想法。大家都不希望自己僅僅因為個人身份,而被劃分或者定義為某一類。某個時候,我意識到,“身份”問題相較于某個關于我的作品內(nèi)容的簡單問題要寬泛得多,而且它和我的作品的背景,和我的作品進入閱讀的背景,和更廣泛的有關種族的話語都息息相關。自從我認識到身份政治無法避免時,我便對此釋懷了。
問:政治正確對于在美國寫作和出版是有利還是有弊?
答:我認為政治正確這個術語,對于了解種族關系以及在美國出版并無很大幫助。當人們認為談論種族和種族差異性不重要時,才經(jīng)常使用這個術語。人們喜歡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是因為他“在政治上不正確”,簡單地說,他公開懷有種族主義和仇外情緒。
一些人認為,出版界認同“政治正確”,有一件事能充分證明這個觀點,最近飽受爭議的作品,其作者是周一奮(Yi-Fen Chou)。表面上看,他是一名華裔美國作家,他的作品入選了《2015年美國最佳詩歌》。事實上,他是個白人男作家,他的策略,就是將自己反復被拒稿的詩歌,以“周”姓作家的名義再次投出。他聲稱,這種“策略”對于謀求出版“極為成功”,同時也暗示,他借中國人的名字投稿,比用白人的名字更容易,由此可以推斷,一些政治正確的編輯,期待看到有色作家的作品。
事實上,白人男性聲音一直主導著出版業(yè),尤其是主流出版。在當前,有色作家自然擁有更多出版機會,這并非由于“政治正確”,而是因為人們越來越深刻地意識到出版業(yè)的不平等,這種現(xiàn)象很大一部分要歸功于有色作家的積極性,也因為他們多年耕耘,為自身創(chuàng)造了新的出版空間。
問:既然你擁有中國血統(tǒng),那么中國的文化和文學傳統(tǒng)是否給予你靈感和啟示?
答:不太直接。我不講,也不閱讀漢語,就像許多華裔美國人一樣,我對于“中國的含義”僅存的知識都來源于我家庭的經(jīng)歷,以及我在中國有限的個人體驗。假如你以前這樣問我,我會告訴你,在文化上我完全是美國式的,反倒是中國文化對我?guī)缀鯖]有影響。后來,在我更加熟悉“華裔美國人”和“亞裔美國人”這樣的概念后,作為一個生活在美國的亞洲后裔,一個少數(shù)民族,我更強烈地認同那些和我一樣的人,而不是認同我的中國性。
問:在國際背景下,你的寫作、詩論或其它方面,在中國流散寫作中處于何種位置?
答:這是我近幾年才開始思考的問題。我在加拿大住過幾年,應邀對一些亞裔美國作家和亞裔加拿大作家進行教學,并開始考慮這個問題。這一經(jīng)歷很自然地令我聯(lián)想到,生活在這兩個國家的亞裔作家有何相同之處。我開始閱讀更多關于“中國流散”寫作的研究,并且意識到將湯婷婷(Maxine Hong Kingston)看作“中國流散”作家和將她看作亞裔美國作家是截然不同的。然而,在湯婷婷身上,我從沒深刻地感覺到“中國性”的所在,因此,將我自己視作“中國流散作家”的一員是十分陌生的。
我對不同的中國人和亞洲人作為少數(shù)族裔可能存在的共性越來越感興趣——人們對這個流散群體的關注,并不是基于任何一種“故鄉(xiāng)”的概念,而是基于地域的分散(dispersion)、種族主義和聯(lián)盟建立(coalition-building)的經(jīng)歷。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的確認為我和那些分散在加拿大、澳大利亞或者英國的華裔,存在許多共性——這些共性或許比來自臺灣和中國的作家更多。
問:能否談談你在這個領域教學的狀況,比如說你介紹了哪些作家,讀者對于他們的接受程度如何?
答:我在流散寫作和詩論的課上,介紹了一些亞裔加拿大和亞裔澳大利亞作家的作品——比如說,在介紹亞美寫作的同時,我也引導學生閱讀你的作品,或者加拿大詩人弗雷德·華(Fred Wah)。我認為這些內(nèi)容給學生提供了一個有趣的角度,他們的閱讀將不僅僅局限于某一個國家的文學作品。
問:你和澳大利亞的作家有何往來嗎?
答:我最早通過我的朋友,一位我在舊金山灣區(qū)讀研時結識的澳大利亞詩人凱西·劉易斯(Cassie Lewis),了解了澳大利亞在這一方向的發(fā)展狀況。在新世紀初期,《火藥詩歌評論》(Cordite)邀請我為他們的亞澳特刊(“Asia-
Australia”issue)寫一篇評論,這一期讓我接觸了你和曹勵善(Tom Cho)作品;后來《米安津》(Meanjin)有一期刊登了湯姆寫的一篇關于我的作品評論。
在加拿大工作幾年后,我開始思考澳大利亞在這個領域的發(fā)展,思考亞美寫作(Asian American writing)與亞加寫作(Asian Canadian writing)之間的關系;亞澳寫作(Asian Australian writing)的出現(xiàn),為我呈現(xiàn)了另一種可能的對比,令我最終開啟了一個研究項目,關注生活在美國,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的亞裔作家。我在2012年為此研究走訪了澳大利亞,在那里結識了一批澳洲作家,并更多地了解到亞澳寫作的真實狀況與我想象之間的差異。
問:關于中國呢?你有沒有去過中國?
答:我早年去過多次,后來只去過一兩次。
問:能否談談你的研究興趣?
答:我目前的學術研究項目是一本著作,《流散詩學》(Diasporic Poetics),研究生活在美國、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的亞洲作家。我希望能夠找到這些不同群體作家之間的聯(lián)系,希望對這些作家的審視能讓我們重新思考流散的概念,也希望我們能將這個概念和一些例如種族和民族的范疇進行結合。
問:在美國,人們依然將互有民族背景的作家稱作“有色人種作家”(writers of color),這一點你認為有無解決辦法?
答:在這篇訪談里,我自己也用了這個術語。我不覺得有什么必要去“避開”它,尤其在當前,越來越多的年輕作家對這個頭銜欣然接受的時候。當然,寫作者都會擔心被稱為“有色人種作家”,會令自己與主流隔離,或者自降身份,成為二等作家,但我認為,一種簡單地標記非白人作家的文學傳統(tǒng)模式(the model of a literary establishment),正在為一種更為復雜和多樣化的文學景觀讓路,有色人種作家正在其中形成各自的群體,發(fā)展各自的項目。等級制度當然還是普遍存在的,但我作為其中之一,并不愿尋求一種每個人“都不過只是個作家”的“后種族”(post-racial)文學景觀。
問:你剛剛出版的第一本個人詩集有關什么主題?反響如何?
答:詩集的名字是《100種中國式沉默》(100 Chinese Silences),今年五月由無花果出版社(Les Figues Press)出版,主要是根據(jù)其他詩人筆下的中國和亞洲,而進行的一系列改寫。詩集開頭回應了比利·柯林斯(Billy Collins)所寫的一首“中國信仰中的100種沉默”,但他后來承認其內(nèi)容純屬“編造”。我因此才寫了100種中國式沉默。你可以說它是對(主要是美國的)詩性東方主義(poetic orientalism)的一種回應。我以探討柯林斯(Collins)開始,繼而延伸到另外一些當代作家,在詩集末尾回歸此傳統(tǒng)的源頭: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
目前,我對這本詩集的接受程度感到滿意。出版之前,它就受到了其他亞美作家的熱烈歡迎,他們都在不斷努力,推翻這些詩歌中東方主義的陳詞濫調(diào)。目前這本詩集已經(jīng)收到了一些良好的評論。讀者似乎“理解”了這個命題,這本身就令人欣喜,而且詩歌的閱讀也讓人感到享受——這點很好,我也享受寫作的過程!
問:能談談你未來的計劃嗎?
答:在寫作上我停不了筆,因此我已經(jīng)開始了下一個項目的改寫。這個新項目的改寫對象是約翰·貝里曼(John Berryman)的《夢之歌》(Dream Songs)?!秹糁琛罚―ream Songs)當然為美國“自白”詩(confessional poetry)提供了一部分基礎文本,但它也有自己的特征,貝里曼(Berryman)通篇使用了黑人吟唱技藝(blackface minstrelsy)——一種高度傳統(tǒng)和具有冒犯性的方言。我曾經(jīng)試著思考如何進入這種文本,不僅僅以當代讀者的身份,也以當代亞美讀者的身份,試著理解我在這種種族主義模式景觀里,以及由貝里曼(Berryman)建構的美國白人主題里的位置。
(本次通過電子郵件進行的英文訪談始于2016年4月28日周四上午6時42分上海松江,結束于2016年8月2日周四上午9時02分澳大利亞金斯伯雷。)
(責任編輯: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