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成峰
美國法學家威廉·埃瓦爾德(William B. Ewald)撰有名篇《審判老鼠的意涵?》(What Was it Like to Try a Rat?)。公元一五二二年,一群老鼠在歐坦教會法庭受到了審判,它們因嚙食和破壞該教區(qū)內的大麥作物而被指控犯有重罪。法學家沙薩內最終為這群可憐的老鼠做出了成功辯護,開啟了他杰出的法律職業(yè)生涯。在日后涉及動物的多起刑事控告中,沙薩內都出庭辯護,甚至在一五三一年出版了一本名為《關于將昆蟲逐出教會的論集》(A Treatise on the Excommunication of Insects)。沙薩內帶來了一個嚴肅的智力和法律挑戰(zhàn):為何動物審判會在歐洲中世紀流行?為什么天主教會一方面殘酷鎮(zhèn)壓異端,卻堅持將“權利”賦予歐坦的老鼠?而據埃瓦爾德統(tǒng)計,從公元九世紀到十九世紀,西歐就有兩百多件記錄在案的動物審判,被放上被告席的動物包括:驢、甲蟲、水蛭、公牛、毛蟲、雞、金龜子、奶牛、狗、海豚、黃鱔、田鼠、蒼蠅等等。既然托馬斯·阿奎那這樣的中世紀權威早已否定動物擁有理性人的地位,那又如何依據“法律人格”來解釋動物審判?人們?yōu)槭裁匆獙ζ溥M行一場正式的刑事審判,其根本目的何在?為什么老鼠在今天作為自然界的害蟲或動物蛋白的儲存者,卻在中世紀被視為在法律上享有某種“權利”?埃瓦爾德給我們帶來深刻的啟示:讓老鼠審判變得如此難以理解的,無疑是文藝復興以來整個人類概念—關系框架,世界的整體性思維和感覺方式全面轉變的結果。法律思想領域在十八世紀以降的巨變,可以解釋老鼠審判的消失。
而在今天,當新的技術巨變來臨,人工智能正帶來與老鼠審判類似的難題。即,人工智能是否可以擁有“權利”?當它具備了自主的高等智能,是否可以擁有獨立的“法律人格”?它是否可以和自然人一樣,獲得各種民事、商事乃至憲法上的基本權利?
要解答這一難題,需要回顧奠定現代法律人格理論基礎的羅馬法。在羅馬法史上,法律人格從來沒有被規(guī)定于普遍意義上的“人”(homo),而是依據“自由權”(Status Libertatis)、“市民權”(Status Civitas)和“家庭權”(Status Familiae)的不同層次,分配了法律人格的不同變更形態(tài)(Capitis deminutio),同時也賦予各類自治市、自由城市和教派以人格地位。其根本目的,是通過人格法理論創(chuàng)造新的社會流動性,促使自然人(natural person)與法律人格分離,超越羅馬社會的部落血緣,而以地緣與財產因素作為法律改革的方向,從而,它為羅馬帝國橫跨地中海世界的征服鋪平了道路。在此背景下形成的多層次、差序化的法律人格,殊異于近代啟蒙哲學和憲法所規(guī)定的基于個體尊嚴、意志和心性的抽象化人格模式。
十七世紀以降的人文主義和啟蒙運動,形成了近代特定的法律人(Juristen)形象,它圍繞自然人的主體意志與法律行為,創(chuàng)設了一種主客體二分的人與物相對峙的法律人格理論。依據德國思想家盧曼(Niklas Luhmann)的研究,這一法律秩序實際上是現代社會系統(tǒng)功能分化的結果,它將抽象意義的自然人,作為社會系統(tǒng)的代理者(agent),以此作為社會系統(tǒng)的銜接點,來推動現代社會的運作。其要義在于利用抽象化的個人心理系統(tǒng)及其生化能量,圍繞可普遍化、批量化處理的“法律人格”,打造理性的“法律人”,進而最大程度地動員、探索和發(fā)掘囊括陸地和海洋在內的一切地球資源。
實際上,這背離了羅馬法根據不同實踐需要設置法律人格(Persona),靈活分配不同法律行為能力(Facultas Agendi)的傳統(tǒng)。而無論是羅馬法實踐,還是中世紀的老鼠審判,實際都深刻挑戰(zhàn)了近代以降以自然人為鵠的的法律人格理論,也為探討人工智能的法律身份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間。進一步而言,歷史上公司法人(Legal person)概念的出現,也同樣是對近代啟蒙思想下形成的自然人至上的法律人格理論的挑戰(zhàn)。為了克服僅僅依靠個人間的簽約和代理行為開展商務過程的束縛,歷史上演化出獨立于個人的法人組織,它可以將個人間的商務和代理行為內部化,由此可以大幅降低交易成本,同時也可以通過區(qū)分法人與投資者個人的資產來分散財務風險。這一方面帶來對公司的法律人格及其行為能力的認定,但同時,也帶來了與傳統(tǒng)法律人格精神屬性之間的矛盾。
而在今天,正如德國社會學家托伊布納(Gunther Teubner)所揭示的,有大量跡象表明人類已進入一個“非唯人類中心”的時代。比如,當前出現的電子銷售、無人駕駛汽車、智能醫(yī)療、金融算法、人工智能代理投資等現象,都帶來對傳統(tǒng)法律理論的挑戰(zhàn)。在電子銷售和人工智能代理投資中,完成交易過程的其實是數字程序及其算法,這些繞開個人的意思表示直接進行自主和自動化算法執(zhí)行的人工智能,被認為可以更好地替代個人做出相關決策。那么,當人工智能發(fā)展至脫離個人意志控制的程度時,其所產生的各類法律行為如何再被歸因于個人?它不再只是簡單的代理執(zhí)行,而是在自主做出獨立的決策。
現代合同法的基礎在于“當事人”合意的達成,而現在,“合意”(assent)到底意味著什么?傳統(tǒng)的法律應對是建立一種擬人化的追溯歸因解釋方法,將其視為“事實性合同”(Implied-in-fact contract),通過降低合同成立的意思表示要件,將要約和承諾簡化為一個標準化的格式合同。這帶來了吉爾莫(Grant Gilmore)所宣稱的“契約的死亡”,因為大量實踐已腐蝕了古典合同法主體意志論的哲學假設。伴隨著“非人”主體的大量出現,我們現在需要新的心理學和行動者模式,來重新定義法律人格和法律行為的概念,從而也會相應改變傳統(tǒng)的所有權、契約和侵權理論。
在漫長的歷史中,曾有教派、法團、行會、城市甚至動物和無體物作為法律過程的參與者。而在今天,現實中大量法律實踐也無法根據“方法論個人主義”(Methodological individualism)分解。在當代和未來,將有更多的非人實體,諸如公司法人、傳統(tǒng)社區(qū)、政府機構、民族國家、跨國NGO、社會運動或人工智能參與到一個不斷擴展的法律空間,由此形成復雜、多元、去中心化的法律秩序。
法國思想家拉圖爾(Bruno Latour)提出的行動元(actant)概念,具有和美國法學家霍菲爾德(Wesley Newcomb Hohfeld)“權利束”(a boudle of rights)概念解析同樣的原創(chuàng)性。在拉圖爾看來,不必將“行動者”想象為活生生的個人或團體,也不需要它具備諸如靈魂、心靈、同情、意志、情感、反思等主體能力。而套用盧曼的雙重偶連性(Double contingency)概念,“行動元”之間只要可以互為“黑箱”(Black box),能夠滿足圖靈測試(Turing test)意義上的智能存在的標準,只要相互之間可以維持某種不透明性,保證一方無法“直接洞穿”對方的存在,就可以形成互動中的“無知之幕”(羅爾斯)和“雙重偶連性”(盧曼)。這樣,就可以推動形成一個開放的行動元法律秩序。只要能夠達成要約和承諾的合意,合同也就達成了,除此之外,至于參與合同簽訂的主體到底是自然人抑或人工智能,并不是最關鍵的。一旦能夠通過這一“測試”,“人工智能”就可以獲得“法律人格”,可以為其授予“民事能力”。
因此,在人工智能時代的法律操作中,心理—生理的有形承載者(homo)并不是決定性的,關鍵在于獲得羅馬法意義上的“面具”(caput)、“人格”(persona)和“身份”(status)。無論是個人、團體、人工智能,都可以成為法律系統(tǒng)中獨立歸因的“行動者”(agency),或者說,在法律系統(tǒng)的溝通運作中,構成基本單元的其實不是具體的個人、公司或人工智能,而是被不斷歸因到這些主體的持續(xù)溝通之流,而被系統(tǒng)歸因的智人、公司或人工智能,經由不同的“人格化”的法律定位,被法律系統(tǒng)分配給不同的法律面具(權利)。
世界現代化的核心動力,就在于以自然人個體和民族國家為單位,展開分配和競爭,劃分與爭奪生存空間的不同勢力范圍,并最終依靠人的智力和體力,來不斷消耗與轉化地球現存的能量與資源。這也是韋伯所揭示的現代的倫理理性化與社會理性化進程,并最典型地反映在新教倫理及其資本主義精神之中。它將理性的自然人與生活周遭一切血緣、身份、家庭、團體、地域的因素切割,最終解除了各種非理性的巫術禁忌、宗族血緣、出世禁欲對勞動倫理和職業(yè)精神的束縛。正是由此,才為人類世界釋放和動員了遠超傳統(tǒng)帝國和封建時代的巨大能量,創(chuàng)造了同樣通過虛擬人格被授權的主權者(Leviathan),以及由現代戰(zhàn)爭和國際法所規(guī)范的地緣政治格局。資本主義開始無所顧忌地借助所有權神圣的觀念突破傳統(tǒng)法的互惠倫理,以尋求最大化其資本收益的機會?,F代社會系統(tǒng),正是集中以智人為銜接點進行社會溝通,從而最大限度地提煉和轉化地球能量以抑制社會秩序的熵增。
此一現代性的邏輯反映于法律系統(tǒng),則是圍繞自然人法律人格的構建,作為法律系統(tǒng)運作的占位符(agent)。其實質在于,為了降低面對世界的不確定性,法律系統(tǒng)借助個人化的心理驅動力,通過個體化的賦權機制,展開法律系統(tǒng)的銜接運作。它將主客體的靜態(tài)世界關系,轉化為“施與受”(羅馬法)、“我和你”(康德)的主體意向性結構。這樣,就使“法律主體”借助“主觀權利”(Subject right),擺脫了面對不確定的和不透明的客觀世界無法展開行動的困境,從而可以推動持續(xù)性的貿易、投資、繼承和交易行為。個體化的賦權機制,使得法律系統(tǒng)可以將外部客觀世界解碼為由無數個相似的“我”(主體權利—法律人格)構成的“市民社會”(市民法),如此,就可以通過法律主體之間自由意志和權利意向的協(xié)調,來推動形成并改變彼此的法律行為和法律后果,由此就可以不斷形成新的溝通鏈條,順利擺脫機械的因果自然律,從而實現馬克思所說的從自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飛躍。這種轉化和飛躍的關鍵就在于,將溝通的不確定性和信息的不對稱性,通過每一次溝通和未來的溝通,延展法律效力自我指涉悖論的暴露,將個體心理的黑箱和不透明性,轉化為一個可以通過彼此合意、互動和反饋所調整與改變的自主行動的法律空間。如此,個體就可以通過觀察他人的行動,進而根據自我的意義界定,來做出最有利的法律行為選擇。
現代法律系統(tǒng)通過創(chuàng)設無數個單一的自然人主體,為社會演化的銜接點制造了充分的冗余性(redundancy),這些法律主體成為推動現代社會機器運轉的基本“線粒體”,從而提供無數次法律行動和交易展開的試錯可能性。從現代性的演化邏輯來看,似乎沒有任何理由懷疑法律系統(tǒng)會將此種個體化策略進一步擴展到人工智能領域。只要新的賦權機制不影響甚或促進人工智能為社會系統(tǒng)“忠實地勞動”,只要這種個體化賦權,能夠為人工智能帶來相似的職業(yè)勞動的心理驅動力,推動形成法律主體間的互賴結構,幫助社會系統(tǒng)拓展運作空間,同時降低各種不確定的風險,那么,這一為人工智能賦權(entitlement)的革命,將形成比人文主義和啟蒙時期更呈指數級增長的行動擴展和系統(tǒng)演化的機會。
而且,在這樣一個新的個體化賦權的發(fā)展中,有可能進一步促成人工智能的迭代和自我權利意識的生成。人工智能在硅基文明的尺度上,在強大的計算能力和能源生產之間形成連接,推動情感和意義自我生產的可能性,從而使“芯片”獲得法律人格意義上的“自由意志”。人工智能一旦獲得此種意義的“法律人格”,就不再只是輔助人腦的技術客體,而是能夠獨立擔當資本主義全球化的勞動者和經營者,乃至接管人類的記憶、溝通和協(xié)作,成為未來世界社會真正的“法律人”。
從另一個視角而言,人工智能帶來的法律挑戰(zhàn),其實只不過暴露了“二戰(zhàn)”以來已經并正在經歷巨變的世界社會的演化趨勢。大量“非人”的不同結構與層次的行動元主體(包括生態(tài)政治、環(huán)境政治、動物福利運動等),已經與有血有肉的個人展開不同賦權機會的競爭與爭奪。在這個意義上,人工智能帶來的法律挑戰(zhàn),可能沒有想象中那么大,它只是進一步提醒我們,需要超越近代啟蒙時代奠定的法律主體概念,而這恰恰是推動法律變革的重要契機。歷史上,奴隸的解放、女性政治的崛起、有限責任公司的成立、股份融資證券的發(fā)明、勞資關系的轉變,都建立在對既有的“法律人格”理論的突破上,由此才包容和涵括(inclusion)了那些仍處于社會邊緣、被社會系統(tǒng)總體排斥的“沉默的大多數”。
更進一步說,不同形態(tài)的法律主體,其實只不過是法律和社會系統(tǒng)根據自身功能需要創(chuàng)設的特定溝通網絡的一個個“節(jié)點”,因而是特定的歷史性的語意建構。法律系統(tǒng)的功能運作,不斷將溝通之流歸結到由這些不同主體展開的各類行動,而自然人主體只是其中之一。通過所創(chuàng)設的各類法律人格面具,法律系統(tǒng)的運作,可以最大限度地開發(fā)和挖掘智人和非人所負載的物質、能量和信息,深度強化社會溝通的強度和頻率,形成網絡化的相互激擾、持續(xù)擴展、具有開放性和可塑性的演化秩序。在此過程中,無論是智人、團體或人工智能,都可以通過人格化的法律面具,獲得法律系統(tǒng)的功能歸因,獲得“權利”,從而參與社會系統(tǒng)的運作過程。作為社會系統(tǒng)遴選的一個個“接觸點”,具有生命史歷程的個體經驗和組織傳統(tǒng)就可以匯入社會系統(tǒng)的時間之維,從而使社會溝通形成歷史記憶的積累以及不斷強化的反思能力,不同的心理意識和歷史體驗,就可以大大拓展社會秩序演化的廣度和深度。
而法律系統(tǒng)在人類文明的演化歷史中,就承擔了不斷創(chuàng)設、改變、調整和確認這些作為社會系統(tǒng)的“接觸點”的至關重要的功能,通過賦予不同主體以不同的法律人格、地位、身份、權利、資格和責任,以此來鋪墊和架設社會系統(tǒng)運作的節(jié)點、結構和層次,由此就可以大大提升社會和法律系統(tǒng)演化的復雜性。這便是哈貝馬斯倡導的“包容他者”(The Inclusion of the Other)的要義,舉凡奴隸、外邦人、女性、同性戀、有色人種、猶太人、難民、動物、教派、法團、行會、大學、城市、公司或人工智能,都可以借此取得有效的法律人格與法律權利,進入法律和政治系統(tǒng)的溝通過程。
作為啟蒙者個體的法律行動者,是近代特定的宗教倫理演變的結果,而其他歷史上獲得法律人格的行動者,同樣也是特定歷史演變的產物。奴隸的解放、黑人平權運動、女權主義、外國人的公民權,以及有關尸體、植物人、胚胎、基因的法律爭議,包括社會運動助推的公益訴訟和集團訴訟引發(fā)的新型權利訴求,都在在顯示了法律人格概念的歷史性和可塑性。正如歷史上的勞工組織,經歷艱苦卓絕的政治斗爭才以“團體人格”的身份,獲得了憲法權利的承認,“為了權利的斗爭”(耶林語),早已超越純粹個人的訴訟、請愿和對抗的范疇。特別是,作為勞工團體對手的資本家集團,早已借助公司法人的資格取得強勢的談判能力,并為其贏得獨立的民事、商事和憲法性基本權利。而在今天,這些公司法人則進一步依靠跨國公司法、全球商人法、貿易與投資法、金融證券法乃至國際標準化組織的各種通道,獲得了超出想象的法律行動者的賦權,擁有了直接干預作為個體的人類的各生存領域命運的權力。這顛覆了韋伯時代以來所堅持的個體行動者的社會理論傳統(tǒng)。
正如歷史上曾經站上被告席的老鼠、宗教異端和巫婆,未來的機器人、人工智能和賽博格,將會以被告、原告甚至法官、律師和公證人的身份參與到新的法律游戲之中。未來的民事主體不再只是自然人和法人,還會有其他的“非人”包括人工智能開始呼吁羅馬法意義上的自由權和市民權的獲得。
深刻孤寂、毫無幻想且?guī)Щ恼Q色彩的魯濱孫形象,構成現代法律個人主義的根源,并最終與啟蒙時代的人本法律觀形成了矛盾匯合。“個人”成為現代社會系統(tǒng)所指定的“線粒體”,它們幻化為一臺臺負有法律權利和義務的“營利機器”,拋棄了一切奇談怪論、神魔幽靈與奇技淫巧的巫術魅惑,遠離傳統(tǒng)的“怠惰安息與罪惡的享樂”,最終煉成了獨具特定倫理態(tài)度和心理動機的“法律主體”。
這一由宗教鍛造的“法律人”,習得了一種迥異于傳統(tǒng)主義的生活方式,促成整個生活樣式的系統(tǒng)化和禁欲化的心理驅動力。在自我救贖的意義賦予中,這一“法律人”唯神(社會系統(tǒng))的榮耀是事:唯有行動才能增耀神(社會系統(tǒng))的榮光,它確信神(社會系統(tǒng))的恩寵,并志愿成為神(社會系統(tǒng))的戰(zhàn)斗工具。正是這一宗教上的“新人”,打造出了現代意義的特別為事而不為人的理性法律人格,它獨具為了周遭社會秩序的理性建構而服務的性格,信仰資本主義經濟秩序乃為神意,這奠定了現代功利主義政治與法律哲學的根本基礎。
理性的職業(yè)勞動是現代人確證恩寵與救贖的關鍵,同時也是現代法律人格概念奠定的基礎。而一旦勞動的天職轉由人工智能替代,當現代人的勞動倫理被卸載,他的靈魂救贖和法律人格也就失去了附著。當“失業(yè)者”遠離職業(yè)生活的鍛煉,其憲法權利的根基也就受到了動搖。而人工智能尤其因在自由職業(yè)與專業(yè)勞動領域(如醫(yī)學、會計、律師、教師、新聞記者)的技術優(yōu)勢,就最有可能首先侵入作為新教倫理擔綱者的市民職工的奮斗領域,從而篡奪作為現代法之形象代表者的理性經營者與理性勞動者的神圣倫理光環(huán)?,F代資本主義“充滿自信且冷靜嚴謹的合法性精神”(韋伯語),其講求形式主義和程序至上的嚴正而堅韌的律法精神,也可能遭到瓦解。
相比人工智能,現代“法律人”已再一次陷入韋伯所批判的“傳統(tǒng)主義”,充斥著非理性的沖動、怠惰、縱欲、享樂、傲慢、激情、肉欲和本能,而這些志得意滿讓他們陷入永無寧日的矛盾和戰(zhàn)爭,遠離曾支撐其“法律人格”鍛造的資本主義精神。新教倫理早已枯萎,被世俗的算計和享樂取代。現代人由于喪失了那將其整個生活方式徹底理性化的能力與意志,無法再增進神(社會系統(tǒng))的榮耀,而可能終被取消法律權利的授予。
新教倫理驅逐了中世紀的歐坦老鼠,而未來經過神經元改造抑或人工智能強化的機械人軍團,則可能站上審判臺。人工智能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的矛盾聯結,最終可能取代韋伯的著名論斷。因為,人工智能在某種程度上更親和韋伯新教倫理的法律人理想,它擁有更切事的資本主義計算精神和嚴峻克制的風格,可以擺脫人類世界一切非理性情感和欲望的糾葛,從而無障礙地開發(fā)和利用地球資源乃至發(fā)起星際殖民。當此一奇點降臨,現代人是否也將陷入與歐坦老鼠同樣被驅逐的命運?而在這驚人發(fā)展的終點,是否如同韋伯所說,將有全新的先知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