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自有鴻鵠志,身逢亂世歷風霜
人生旅途崎嶇修遠,起點站是童年。
閻肅于1930年出生,河北保定人。自古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從他寫的那些軍歌中不難看出,樂天派閻肅其實骨子里不乏慷慨悲歌之氣概。他從小就癡迷還珠樓主的武俠小說,晚年對金庸、梁羽生、古龍熱情不減,難免染上俠義之風。何況他本不缺“俠”的基因。
他的父親叫閻襄臣,武功了得,年輕時曾騎馬風馳電掣般躍過保定府的護城河,轟動一時,后來投軍,官至騎兵團長。閻襄臣40歲那年解甲歸田,娶了26歲的姑娘陳亞賢為妻。夫妻二人定居于保定東關大街經(jīng)商。次年生下一子,取名閻志揚。
1934年,4歲的志揚被父母帶進一所天主教堂。洋神父將圣杯中的“圣水”分三次倒在他的額頭上,口中念念有詞:“彼得,我以圣父圣子及圣靈的名義給你施禮……”經(jīng)過“洗禮”,4歲的志揚就算正式入教了,并有了一個教名——彼得。
小彼得成了天主教徒,要說他從此有了信仰未免言之過早,畢竟他才4歲,全憑父母做主,由不得他。但此后少不了要跟父母去祈禱、念經(jīng)、唱詩、做禮拜。
隨著年齡的慢慢增長,天主教對他幼小的心靈起著潛移默化的影響。
教堂的洋氣、壁畫的逼真、教徒的虔誠、儀式的莊嚴、唱詩班和風琴伴奏那優(yōu)美的旋律,給他留下了終生難忘的記憶。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fā),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北平、天津淪陷,戰(zhàn)火很快燒到保定。年僅7歲的志揚隨全家背井離鄉(xiāng),卷入了中國近代史上最大的一股難民潮,史稱“舉國大遷徙”。閻家老少沿平漢線南下,敵機轟炸,兵痞橫行,難民塞途,餓殍遍野,可謂步步驚心。
那時,他父親閻襄臣正當壯年,一身好功夫,又是行伍出身,走南闖北慣了,加上從軍和經(jīng)商積攢了不薄的家底,一路散財免災,總算平安抵達江城武漢。喘息未定,戰(zhàn)火又延燒過來。他們又隨難民潮溯江西上,最終落腳陪都重慶。
這次逃難的經(jīng)歷,宛如《圣經(jīng)》中的故事。童年的閻肅目睹災難降臨,他是否下意識地在胸前畫十字,默默祈禱上帝保佑?他在晚年接受媒體采訪時沒有談到這一細節(jié),但他提到父母是虔誠的天主教徒。
教會將閻家安頓在重慶近郊的一所小院里。閻肅和他的弟弟志強慶幸終于有了一個家。大人們將房屋里外打掃干凈,打開捆扎結實的箱包,將那些千里迢迢搬來的物件擺放停當。全家終于不用再受顛沛流離之苦,吃了一頓飽飯,洗去一路風塵,美美睡上一覺,準備開始新的生活了。
然而,他們的美夢被凄厲的防空警報聲撕裂了,這種聲音他們在武漢時就已經(jīng)非常熟悉。
那是一個晴朗的清晨,如此“異?!钡奶鞖鈱τ陟F都來說簡直是個噩夢,必然會招來日軍飛機成群結隊的狂轟濫炸。軍人出身的閻襄臣機敏地抱起兩個孩子朝簡易防空洞奔去,閻肅的母親動作麻利地跟在后面。
這次轟炸,日軍除投放炸彈,還投放了大量燃燒彈,整個山城一片火海,數(shù)千人傷亡。
閻家老少人身安全未受損害,財產(chǎn)卻沒保住。閻襄臣半輩子的積蓄和全部家當毀于一旦。
經(jīng)此劫難,閻家一貧如洗了。
令閻肅震驚的是平生第一次看到父親閻襄臣哭了,他可是流血不流淚的好漢?。「赣H面對嘉陵江號啕大哭的一幕深深灼痛了他。
身處絕境的閻家又得到了教會的幫助。
嘉陵江南岸的慈母山有一所修道院,經(jīng)一位教友引見,神父為閻家安排了住處,還讓閻肅免費進入教會學校上學。
閻肅的母親為報答神父的恩典,為修道院干些漿洗衣服之類的雜活。
那時閻肅的弟弟志強還小,無人照看,閻襄臣就抱著他每天進城去找工作,后來終于在一家旅行社謀到一份差事。干過團長、經(jīng)過商的閻襄臣很快在亂世中站穩(wěn)了腳跟,逐漸發(fā)跡,由襄理、副總經(jīng)理升上去,最后當上了總經(jīng)理。
閻肅穿上黑色教袍開始上學了。那所教會學校有很多洋神父,也有個別華裔神父,其中教國文的就是一位老秀才。
這位老先生只會“之乎者也”,甚至不會說白話文,飽讀“四書五經(jīng)”的儒學之士居然當了神父,也是一件奇事。閻肅深厚的古文基礎就是這時候打下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拜這位老秀才所賜。
老秀才雖然當了神父,但教學方法還是老一套,要求學生先囫圇吞棗背會每一篇課文再說。這對聰穎的閻肅而言并非難事,老師要求背的課文,他全都滾瓜爛熟、倒背如流。他尤其喜愛背誦唐詩宋詞,直至晚年仍能記住海量的古詩詞,這套硬功夫使他終身受益。他之所以能成為“詞壇泰斗”,他創(chuàng)作的歌詞之所以極富唐詩宋詞的韻味,追根溯源,就在這兒。
教會學校的課程只有三門——拉丁文、數(shù)學、國文。
那時天主教會規(guī)定念經(jīng)必須用拉丁文。教會學校是培養(yǎng)神父的,學習拉丁文是最重要的課程。
教拉丁文的都是外國傳教士。閻肅刻苦好學,加之天賦過人,拉丁文學得很好,深受那些洋人的喜愛。洋人喜歡跟他交流,于是他學會了日常的英語對話,甚至連洋人喜歡玩的橋牌,他也學會了。
在修道院,他是高材生“彼得”,放學回到家里,脫掉黑袍,他還是那個窮人家的孩子志揚。志揚放下書包,背起竹簍,一溜煙奔向江邊,直到暮色四合,他準能背回一簍煤渣或柴火。吃完晚飯后,他還要幫著母親做家務,照看年幼的弟弟、妹妹。盡管生活條件極為艱苦,他卻沒有耽誤功課。
每次考試,他幾乎都是滿分。他在修道院學習了5年,其中4年總成績名列第一。成績第一的孩子可以獲得上鐘樓敲晨鐘的光榮任務,那是教會學校獎勵學員的最高榮譽。
每天清晨,“彼得”面對東方天際的那抹紅霞,在神父莊重目光的注視下,很有節(jié)奏地一下一下拉動白色的鐘繩,頓時悅耳的鐘聲向四野傳播,教堂尖頂上的鴿群撲棱棱飛起,環(huán)繞著高高的十字架兜圈子。晨曦和露水,鐘聲與唱詩,萬物處于寧靜、和平之中,如果能永遠這樣,該多么美好啊!
此時的“彼得”小臉紅撲撲的,興奮異常,他覺得自己是離上帝最近的人。
修道院的學員們排著整齊的隊列,向鐘樓上投去羨慕的目光。在水井邊漿洗衣服的母親也會停下工作,欣慰地仰望長子優(yōu)雅的敲鐘動作,臉上洋溢著自豪。
但是,有一天清晨,當鐘聲響起時,“彼得”的母親突然發(fā)現(xiàn)鐘樓上那個孩子的動作不夠熟練,略顯笨拙,仔細一看不是“彼得”。一打聽,原來“彼得”的成績由第一名滑到了第三名,敲鐘的榮譽自然旁落。
母親回到家里傷心痛哭了一回,責罵長子不爭氣,辜負了大人的辛苦撫育。閻肅自料難逃父親的責罰,等到父親天黑回家,他主動雙手捧上棍子說:“爸爸,我錯了,你打我吧!”
意外的是脾氣火爆的父親大手一揮:“算了,知道認錯就好,下次考好?!?/p>
“彼得”為什么沒有考好呢?原來他迷上了演戲。
修道院除了念經(jīng)、禱告,還有一個必修的功課是唱詩。
唱詩也是用拉丁文?!氨说谩碧焐矚g唱歌,也就成了唱詩班成員,還學會了古老的拉丁四線譜。因此,在唱詩班里,他會唱的宗教歌曲最多,唱得最好。
每到復活節(jié)、圣誕節(jié)等宗教節(jié)日,他們都會排練一些節(jié)目。
“彼得”的創(chuàng)作天賦由此萌芽,他自編自導了《圣女貞德》《天使與魔鬼》等戲劇。他的演藝生涯是從演反派開始的,在他自編自導的戲里,他給自己安排的角色是“魔鬼”。
孩子都有愛玩的天性,“彼得”唱歌演戲的時間多了,學習的時間就少了,功課受到了影響。經(jīng)過父母的那次特別教育,他又重新振作,成績很快恢復到第一名,敲晨鐘的榮譽又降臨到了他的頭上。
“彼得”在修道院學習了5年,即將畢業(yè)。這個孩子是如此出類拔萃,教會準備送他去另一所高級修道院深造,甚至有送他去羅馬教廷深造的長遠打算,期望將他培養(yǎng)成在華布道的神父,甚至是紅衣大主教。但他令教會大失所望。
這是閻肅人生的第一次抉擇——脫掉修道院的黑色教袍,換上重慶南開中學的校服。這個抉擇與他的家境發(fā)生變化有關。
他的父親閻襄臣升職做了襄理,督建了新都旅社,生意比較紅火。閻家的經(jīng)濟條件逐漸得到改善。寒暑假期間,閻襄臣會請一位從美國留學回來的青年當家庭教師,輔導幾個孩子學習。這位家庭教師使閻肅的視野豁然開朗,他學會了許多教會學校不教的知識,明白了宗教不能救國的道理。
同時,這位教師意識到這個孩子天資聰穎,是塊好料,擱在天主教會實在可惜。
閻肅晚年回憶說,他父親有一位思想進步的朋友,勸說父親讓孩子們正兒八經(jīng)上個學。這位朋友是不是那位家庭教師,閻肅沒有說。
教會學校是免費的,如果閻家不是經(jīng)濟條件好了,恐怕還得依附教會學校。閻襄臣最終聽從了朋友的勸說,決定全家離開修道院,搬進城里去住。
此時已是抗戰(zhàn)后期,在中美空軍的聯(lián)合打擊下,日軍喪失了制空權,對重慶長達5年的戰(zhàn)略大轟炸不得不終止。市區(qū)開始重建工作,許多疏散在郊外和鄉(xiāng)間的市民陸續(xù)返回市區(qū),這是閻襄臣督建新都旅社并由此發(fā)跡的歷史背景。
閻肅顯然積極響應了父親的決定,他的目標是考取當時在重慶最好的中學——南開中學。
重慶南開中學是著名愛國教育家張伯苓創(chuàng)辦的,與天津的南開大學和南開中學均屬于“南開系”。日寇侵吞東北,制造“華北事變”以后,張伯苓就預見到天津遲早會落入日寇魔爪,于是開始部署南遷。1936年,他在重慶購地800畝,創(chuàng)建南渝中學。“七七事變”后,日寇炸毀天津南開中學,部分師生南遷到重慶與南渝中學會合,于1938年正式更名為重慶南開中學。
報考南開中學,對閻肅來說是一個嚴峻挑戰(zhàn)。
盡管他是教會學校成績最好的學生,但只學過拉丁文、數(shù)學、國文三門課程,考中學拉丁文沒用,教國文的老秀才只教過文言文,白話文沒教過。至于生物、物理、化學、歷史、地理壓根沒學過。閻肅報名參加了南開中學辦的暑期訓練班,惡補功課。功夫不負有心人,僅一個暑期的臨陣磨槍,他居然考取了南開中學。其中語文考了高分,數(shù)學也不錯,總分超過了錄取分數(shù)線,但偏科嚴重。那時高中分文理科,閻肅報考的是文科。
轉學一事頗費周折。晚年他幾次向記者談起此事。有一次他說:
回想起我這一輩子,真的面臨很多選擇。最初的選擇,是我離開修道院,去南開中學讀書。去向大主教辭行,被他罵了個狗血淋頭。他說我那么培養(yǎng)你,你還要離開,你應該做上帝的仆人。在修道院學習期間,我成績一直很好。五年期間,有四年都去敲鐘,要考第一才能敲鐘的,那是一種榮譽。正因為如此,大主教很舍不得我。后來看我去意已決,他揮揮手,讓我走了。
還有一次他說:
父親到了城里,別人就勸我父親讓我正兒八經(jīng)念個書。兄弟姊妹我是老大,當然還有兩個妹妹先后夭折了。有一個活到三歲就死了。我說我這輩子很有可能當教父。當時我父親就找了重慶教區(qū)的一個大頭頭,是個主教,中文名字叫尚可喜,告訴他,說我家這孩子不念了,想退學。那時,我畢業(yè)了,要把我送到重慶另外一個高級修道院深造。那一步要是走成了,說不定我就是主教,沒準現(xiàn)在還是宗教的政協(xié)委員。那個主教非常生氣,用法語罵了我三個鐘頭。他舍不得我,說什么下江人(長江下游上來的)不可靠,我們對你這么好,你卻這么對我們。我們一心想把孩子培養(yǎng)成在中國傳道的神父。但是,父親很堅決,一定要帶我走。最后結果是,他說:“走吧,走吧”。
這兩次回憶稍有出入,一是閻肅本人“去意已決”,一是閻肅的“父親很堅決,一定要帶我走”。前者是閻肅本人的抉擇,后者是閻肅父親的抉擇,父子二人的共同抉擇也許更加符合歷史事實。
閻肅就這樣脫下了黑色教袍,跟被叫了十幾年的“彼得”揮手告別了。
鮮衣怒馬輕拋卻,
俗子胸襟誰識我
2010年的一天,重慶南開中學迎來了他們的杰出校友——著名藝術家閻肅??扇菁{800人的大會堂座無虛席,師生們興致勃勃地聆聽一位戎裝老人的精彩演講。這年,閻肅年屆八旬,仍然精神抖擻,充滿活力。他風趣地說:“這個舞臺我可一點都不生疏,我在南開上學的時候常在這里表演,京劇、話劇、快板、相聲,哈哈,我可是個文藝活躍分子?!?
老人說:“在南開學習的那一段日子,學校自由的空氣給了我太多發(fā)展的空間。全國有不少南開學子,只要一唱校歌,就算接上了暗號。”說到這里,老人鼓動全場人員一起合唱南開校歌:
渤海之濱,白河之津,
巍巍我南開精神。
汲汲骎骎,月異日新,
發(fā)煌我前途無垠。
美哉大仁,智勇真純,
以鑄以陶,文質(zhì)彬彬。
大江之濱,嘉陵之津,
巍巍我南開精神。
老人對南開一往情深,他曾寫過一首特別抒情的詩《南開憶——難忘的中學時代》:
“我問高山,我問大海,這一生哪段時光最愉快?啊,難忘的中學時代,在重慶,在南開……”
1946年夏天,閻肅脫掉了寬大的黑色教袍,穿上了鮮艷的南開中學校服,就像掙脫束縛的鳥兒,開始在無垠的天地間自由飛翔。
南開的師資力量非常強大。教地理的老師開口就是“我的老師竺可楨”。
果然是名師出高徒,這位老師滿腹經(jīng)綸,課講得既生動又形象。閻肅對各種知識的學習欲望異常強烈,到了如饑似渴、如癡如醉的地步。
他后來回憶道:“我那時功課中等,不是名列前茅,數(shù)理化根本不行,底子就差。加上老師用英文講課,我英文不行,拉丁文派不上用場,很難懂。
那三年,除了演戲、鬧游行,就是讀書了??梢哉f,高中那三年,我讀了很多書,加上古文底子好,這個過程我覺得對我的一生起了很大作用?!?/p>
他剛從宗教教育轉到正規(guī)教育上來,沒有上過小學和初中,就直接上高中,基礎薄弱,盡管學習很刻苦努力,但學習成績再也沒有像在修道院那樣拔尖過。
他拔尖的領域是唱歌和演戲。
他對音樂如此熱愛,加上在修道院唱詩班打下的基礎,理所當然進入了南開中學的合唱團,并擔任四聲部部長。一個剛從宗教教育中解脫出來的青少年,求知欲望是非常強烈的,消化吸收能力也是驚人的。除了音樂課上教的徐志摩、黃志等人的歌曲,他什么歌都喜歡學,一學就會,尤其喜歡流行音樂。
抗戰(zhàn)時期,上海各界人士遷到了重慶,他們把上海灘十里洋場的許多東西帶到了霧都,其中就包括“靡靡之音”,如《夜上?!贰度绻麤]有你》之類的歌曲。幾十年后,當港臺流行歌曲隨著改革開放大潮涌入中國大陸之時,閻肅并不陌生,早在新中國成立前的重慶他就耳熟能詳。
令他著迷的還有好萊塢的電影和迪士尼的卡通片。半個世紀之后,他回憶說:“當時,校園里放許多美國大片,比如《出水芙蓉》《卡薩布蘭卡》《北非諜影》等,影響很大,轟動一時,學生是觀眾的主體之一,那時票價比現(xiàn)在便宜得多。那時的翻譯比現(xiàn)在好,名字非常講究,比如說《六宮粉黛》,這么多年了還忘不了?!?/p>
當然,讓他難忘的還有令人捧腹大笑的米老鼠和唐老鴨。
他從小就跟著父親看戲,是個小“戲迷”,對中國傳統(tǒng)戲曲的熱情從來就沒有消減過。對剛剛涌現(xiàn)的中國現(xiàn)代戲劇更是狂熱追捧,郭沫若、曹禺創(chuàng)作的話劇,他一場不落,全部看過。
他后來回憶:“那時候是個中西、正反、先進與沉淪‘大雜燴的時代……這個雜,有個來由,當你十幾歲渴望見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就進來許多不同品種的東西,都在我這里容納了。這有很大關系,加上我又是什么都喜歡的人。古典音樂我喜歡,京戲我熟悉極了,川劇我很多劇本都能背。川劇的劇本很講究文學性,我寫詞和那有極大關系,它是文白水乳交融,非常自如,讓我受益匪淺?!?/p>
他因為喜愛川劇,全套的《川劇總集》看過好幾遍,甚至不少戲能夠大段大段地背誦。
他后來回憶:“南開業(yè)余文藝活動極為繁多,什么都有,我演戲的欲望在那得到了充分發(fā)展。我記得高一、高二寫了個獨幕戲,被評為暑假作業(yè)的展覽作品,那是我的處女作。高二我就是文藝骨干分子了,招生啊,接待啊,都是我們做的。我是學校的業(yè)余文藝活躍分子,參加了學校所有的演出,演英文劇、朗誦、說相聲、打快板、演話劇,就沒閑過,還有唱京戲,都干過。”
他在南開三年,學校的所有演出,場場少不了他。僅有一次例外,那是根據(jù)《紅樓夢》改編的一個劇叫《玉雷》,全由女生表演。即便如此,他也熱心參與了這部劇的舞美。
除了唱歌、演戲,他的另一個愛好就是讀書,什么書都看。他讀了很多世界名著,如泰戈爾、莫里哀、莎士比亞、馬克·吐溫、杰克·倫敦、大仲馬、小仲馬等大師的作品,尤其喜歡俄國的文學作品,如托爾斯泰、普希金、果戈理的作品。那個時候,他還迷上了還珠樓主的武俠小說。他認為港臺流行的新派武俠小說名家金庸、梁羽生、古龍等,無不繼承了還珠樓主的衣缽。
有一次寫作文,他模仿還珠樓主的風格描寫打雷:“天邊黑云翻滾,天際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壓力,突然一道驚雷掠過,‘咔嚓一聲,整個天空為之一顫,好似倒掛!”結果被老師批了四個字——“何來怪詞!”
那時的中國社會正面臨著巨大變革,大潮洶涌,八面來風。閻肅的父親閻襄臣當上了旅行社的總經(jīng)理,全家住進了帶花園的大洋房,躋身上流社會。閻肅的人生可以有多種選擇,但他沒有選擇當少爺,子承父業(yè),繼承家族的事業(yè),也沒有選擇當學者或教師。
閻肅后來回憶:“時代大潮到來之時,我選擇了做進步青年。那是個新思潮涌動的時代,當時我可以選擇死讀書、讀死書,當個書呆子,但我沒有?!?/p>
這是他人生的第二次重大抉擇,他之所以選擇勇立時代潮流,做一個進步青年,與一個人有關。
語文老師趙晶片發(fā)現(xiàn)閻肅有文藝天賦,就有意識安排他參加各種文藝活動,讓他接觸各種具有進步思想的文藝作品。他參加了一個叫“恒社”的文藝團體,在這里他聽到了許多被國民黨當局明令禁止播放的歌曲。
當霧都重慶的大街小巷“靡靡之音”在夜幕中飄忽,令人心生迷茫、萎靡不振之時,南開校園里卻有另外一種音樂令人振奮,那是“山那邊”傳來的歌曲,如《山那邊喲好地方》《二月里來》《兄妹開荒》《您是燈塔》《跌倒算什么》……如一股清泉注入干涸的心田,是那么解渴!閻肅很快就學會了這些歌曲,這些歌曲也在同學間悄悄傳唱,很快一傳十、十傳百,大部分同學都會了。
他們還公開排演《黃河大合唱》,那種洶涌澎湃的激情、排山倒海的氣勢,令他們熱血沸騰。從這些昂揚向上的歌聲中,閻肅看到了中國的希望在“山那邊”。
趙晶片老師還向他們推薦中國共產(chǎn)黨創(chuàng)辦的《新華日報》和魯迅、巴金等進步作家的書籍。
在趙晶片老師的引導下,閻肅的創(chuàng)作開始具有革命色彩,比較有名的是小話劇《張?zhí)鞄熥觥暗缊觥薄泛汀渡賵D》。這兩部劇都是閻肅編的,主題是諷刺蔣介石和國民黨的政治腐敗。他們排練好之后,就堂而皇之地在學校大禮堂公開演出,在師生中引起很大轟動。閻肅自編自演,角色還是反派,在《張?zhí)鞄熥觥暗缊觥薄分酗椦輫顸h特務,在《升官圖》中演警察局局長。他的出場總能引起觀眾的哄堂大笑。
在學生中有少數(shù)人是“三青團”分子,他們是國民黨當局的眼線。突然有一天,趙晶片老師被警察抓走了。大家才恍然大悟,原來趙老師是中共地下黨員。
這時候,內(nèi)戰(zhàn)愈演愈烈,國民黨軍隊攻占了延安。同學們一直將解放區(qū)稱為“山那邊”。延安是解放區(qū)的首府,是照耀黑暗中國的明燈,延安的失陷令同學們對中國的前途和命運十分擔憂。
中國人為什么要打中國人?國民黨發(fā)動內(nèi)戰(zhàn)令國統(tǒng)區(qū)物價飛漲、民不聊生,直接影響了學生們的生活,許多家庭困難的學生吃不起飯。中共地下組織適時領導學生發(fā)起了一場席卷全國的學潮,他們走上街頭游行示威,高呼“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反迫害”的口號。
閻肅是這次學生運動的積極分子,刷標語、辦墻報,游行示威走在最前面,帶頭呼喊口號。從那以后,他參加了所有的學生運動,而且是極為活躍的分子。
三年的中學時光,一晃而過。此時的閻肅雖然思想傾向進步,但還不是一名真正的革命者。
1949年夏天,他從南開中學畢業(yè),考取了重慶大學。懷抱實業(yè)救國的理想,他選擇了工商管理專業(yè)。
這時候,國民黨在內(nèi)戰(zhàn)中連連敗北,國統(tǒng)區(qū)的經(jīng)濟更是雪上加霜,通貨膨脹程度令人發(fā)指。閻肅后來回憶:“當時,物價飛漲,我們拿一麻袋錢才能買到一盒火柴,就是說,你所有資產(chǎn)在一夜之間就成為零。四大家族橫征暴斂。那種腐敗程度是難以想象的,我們自然傾向于進步思想?!?/p>
他在大學仍然是文藝骨干,是相當活躍的人物,自然引起了中共地下黨的注意,成為重點爭取的對象。當時,幾乎所有大學的學生會都掌握在中共地下組織的手里,重慶大學也不例外。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悄悄閱讀了《共產(chǎn)黨宣言》《新民主主義論》等革命書籍,終于明白了“只有共產(chǎn)黨才能救中國”的道理。
夜晚,昏黃的燈光下,閻肅翻開《共產(chǎn)黨宣言》,發(fā)黃的紙頁依稀散發(fā)著淡淡墨香。他沉浸在這些闡幽發(fā)微的遠見、鞭辟入里的論述里,一種高山仰止的敬意和故交相逢的暖意油然而生。正是這部曠世經(jīng)典改寫了歷史,改變了世界,塑造了未來,也深深地改變了閻肅。
他參加了一系列的進步學生運動,成為中共地下組織的外圍成員。像他這樣一位富家公子,在兩個階級殊死搏斗的時刻,站在了為窮人打天下的共產(chǎn)黨一邊,實屬難能可貴。
國民黨已經(jīng)失去了大部分江山,污泥濁水匯聚西南,妄圖負隅頑抗。
重慶處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中共地下組織的任務是在“第二條戰(zhàn)線”,發(fā)動工運、農(nóng)運、“學運”,瓦解國民黨的統(tǒng)治,配合正面戰(zhàn)線的解放軍,迎接全國解放。
閻肅晚年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我不是在臉上貼金,當時歷次的學生運動我都參加了,青年學子一腔熱血?!?/p>
正因如此,國民黨特務對閻肅的盯梢、跟蹤是難免的。閻肅明知有特務尾隨卻不在乎,照樣大搖大擺穿街走巷。特務想順藤摸瓜,一舉端掉中共地下組織的“窩點”,可是眼睜睜地看到閻肅進了帶花園的大洋房。這樣人家的公子會是共黨分子嗎?特務們怎么也想不通。
在重慶大學校園里,中共地下組織活動異?;钴S,但國民黨也在學生中發(fā)展了很多特務、眼線,甚至許多特務偽裝進步,混入了中共地下組織內(nèi)部。每次“學運”領導開會,研究、確定游行的時間、路線、口號、集會等細節(jié),國民黨很快就探知了內(nèi)情。
袍哥是四川有名的幫會,重慶的大街小巷充斥著袍哥的支支脈脈。國民黨特務與袍哥相互勾結,不少特務是袍哥的人,袍哥的頭目往往與特務頭子拜過把子稱兄道弟,因而袍哥成為特務鎮(zhèn)壓學生運動的幫兇。
當游行隊伍浩浩蕩蕩在大街上行進時,突然就從某個小巷里橫插進來一支吹吹打打的隊伍,不是歡天喜地“迎親”,就是哭哭啼啼“送葬”,有時“迎親”“送葬”兩支隊伍還無巧不成書地碰到一起了。他們聲稱“吉時”不能耽擱,只能由學生隊伍讓路了。這樣,游行隊伍就被腰斬數(shù)段,甚至沖得七零八落。
學生們一眼就能看出是特務搞的鬼,可是一阻攔就起沖突,不阻攔人家照樣找茬生事。什么“孝子”被撞倒了,什么“伴娘”被踩腳了,摩擦一起,馬上就是一場街頭混戰(zhàn)。那些走卒從花轎或棺材里取出大棒,朝手無寸鐵的男女學生身上猛掄。棒子上釘著釘子,像狼牙棒,一打血光四濺。
街道兩邊賣餛飩、吃餛飩的也突然抄出家伙,朝學生大打出手。這時候?qū)W生們才明白是特務和袍哥事先設了埋伏。不少學生慘遭毒手,甚至丟了性命。
閻肅后來回憶:“每次上街游行,我們都會遭到血洗。國民黨特務對付學生可真有一套……只要想治你,人家就有辦法。你不知道誰是特務,誰是袍哥。他卻對你一目了然,你在明處啊。所以較場口血案,我們都經(jīng)歷了。
特務我接觸過,國民黨的特務,他是生怕你不知道他是特務,你要知道他是特務,他才好橫行霸道,才好為所欲為,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那時候,我們吃大虧了?!?/p>
那時的青年學生血氣方剛,有一股前仆后繼的氣概,不怕流血犧牲,更不怕被抓、被關、被嚴刑拷打。
閻肅的父親對兒子卷入學潮,開始并未在意,后來發(fā)覺他是學生里的骨干分子,猜到兒子八成與共產(chǎn)黨有聯(lián)系,但也沒有進行干涉,而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中國發(fā)生了歷史的巨變,中華人民共和國正式成立,蔣家王朝已經(jīng)被推翻,解放軍正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大江南北。雖然蔣介石糾集殘兵敗將拼湊所謂西南防線,但正如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下。重慶的達官貴人競相逃往臺灣和香港。
閻家何去何從?閻襄臣舉棋不定。他耳聞中國共產(chǎn)黨的政策是劫富濟貧,作為資本家恐怕是“革命”的對象,他頗有幾分擔憂。朋友幫他搞到了去臺灣的船票,他因?qū)κY介石十分失望,發(fā)誓不去臺灣。朋友勸他去香港,他想了想,覺得自己年過花甲,這件事應該由長子做主。
閻肅已經(jīng)參加了共產(chǎn)黨的外圍組織,一直在暗中跟國民黨做斗爭,迎接解放軍還來不及呢,怎么可能逃亡?他說:“你們誰愛走誰走,反正我是不走?!遍愊宄紝に妓前资制鸺遥矝]干過什么壞事,共產(chǎn)黨不會把他怎樣,于是說:“那聽老大的吧,全都留下,迎接解放!”
閻肅后來回憶:“我能從宗教教育中解脫出來,進而信仰共產(chǎn)黨,其實是一種必然。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小學生,我的童年是在‘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中度過的,民族的危亡感像低氣壓一樣沉重地壓在我們這一代中國人的心頭。作為一個少年,我充滿感情地閱讀了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歷史典籍,心中好像壓著一塊石頭,我們這古老的國家什么時候才能揚眉吐氣啊?所以,我選擇跟共產(chǎn)黨走就是這種必然?!?/p>
劍膽琴心浴烽火,
肯使江山付劫灰
1949年11月29日夜晚,劉鄧大軍的炮聲震撼了山城重慶。蔣介石從林園官邸乘汽車匆忙逃往白市驛機場,他登上“美齡”號專機,原本準備在飛機上過夜,待天亮再起飛。聽說共軍已逼近機場,他凌晨3時下令起飛,匆忙逃離了重慶。
30日上午,重慶各界群眾鳴放鞭炮、揮舞彩旗歡迎解放軍入城。閻肅和他的那些能歌善舞的大學同學更是歡天喜地,縱聲高歌:“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他們盼望已久的時刻終于到來了,霧都重慶仿佛云開霧散,突然晴空萬里。
重慶一解放,中共地下組織開始公開活動。閻肅轉為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團員。他是大學里的文藝骨干,參加了青年團的各種宣傳活動,異?;钴S,同時受到西南團工委的關注。
1950年5月,中共中央西南局在重慶開辦了一個規(guī)模很大的暑期學員班,學員是來自重慶各大學和中學的學生。經(jīng)過暑期培訓和考試,有的人取得了赴蘇聯(lián)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留學的資格,有的人取得了轉學清華、北大等名校的資格。
閻肅是暑期學員班大專文藝部副主任,主任是西南團工委派來的。閻肅根據(jù)上級指示,積極組織學員開展業(yè)余文藝活動,他的才華和工作熱情深受組織賞識。暑期培訓即將結束時,團工委組織部正式找閻肅談話:“你是否考慮不念書了?西南團工委要成立一個青年藝術工作隊,準備下鄉(xiāng)宣傳‘土改?!?/p>
閻肅又一次面臨人生的重大抉擇,參加藝術工作隊就得中斷大學學業(yè),可能還會危及尚不穩(wěn)固的初戀。
當時,家里給他介紹了一門親事,對象是重慶交通局局長的千金,官商聯(lián)姻,也算門當戶對。姑娘叫李效蘭,才貌雙全。舊社會視“戲子”為下九流,誰會放棄大學不上,去當什么“戲子”呢?確實叫人想不通。閻肅的同學不是留學,就是上了北大、清華等名校,都走了。李效蘭也考取了北大。
閻肅偏偏做出了令人意外的決定。
他后來回憶:“說老實話,我還真愿意。我當時學的是工商管理系,我想當廠長,想實業(yè)救國,共產(chǎn)黨就是依靠工人干革命的。我想,干脆搞宣傳也挺好?!?/p>
閻肅毫不猶豫地服從了組織的安排。組織還給他布置了一項任務,動員有文藝特長的學生,把隊伍給拉起來。他毫不含糊,答應立即“招兵買馬”,拉隊伍。
他在大學是最活躍的文藝骨干,同學中間誰能唱、誰能演、誰能舞、誰能吹拉彈奏,他一清二楚。他把這些人召集起來,動員他們參加青年藝術工作隊。他把丑話說在前頭:“這是干革命,以后的日子是艱苦的……”
可是誰都不怕艱苦,沒有一個人退出。于是一支文化素質(zhì)較高、藝術水準也不錯的隊伍就拉起來了。
就這樣,閻肅放棄了大學生活,放棄了實業(yè)救國夢,也放棄了初戀。
閻肅和李效蘭分手后,再也沒有見過面。閻家在新中國成立前照過一張全家福,里面就有李效蘭。只有通過這張照片,閻肅才能勾起對那段朦朧初戀的淡淡記憶。
閻肅能做出令常人無法理解的抉擇,固然與他熱愛文藝有關,更重要的是他的組織觀念之強超乎常人。從1950年的暑期開始,他把自己完全交給了組織,一輩子恪守這樣一個信念:組織需要我干啥就干啥,小我服從大我,沒什么討價還價的。
他追隨二野部隊上山下鄉(xiāng),發(fā)動群眾,建立鄉(xiāng)村政權,進行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這是動搖幾千年封建統(tǒng)治根基的一次大革命,斗爭異常殘酷激烈。
那時國民黨的殘余武裝、慣匪、封建會道門、地主武裝等各種舊社會遺留的殘渣余孽,拼死抵制“土改”,對其進行瘋狂反撲。當時,新生的紅色政權將這些殘渣余孽統(tǒng)稱為“匪”,剿匪和“土改”是同時進行的。
不少剛參加革命的青年學生一旦落于匪手,結局一般都會非常悲慘。
閻肅參加了兩期“土改”,因他是青年藝術工作隊的骨干,被任命為“土改”工作隊的副秘書長。
四川有很多著名的小吃,涪陵榨菜、郫縣豆瓣醬之類可謂名揚天下。
閻肅參加“土改”蹲的那個點就是郫縣豆瓣村。
這是1950年下半年的事。這次深入農(nóng)村搞“土改”,是他第一次直面中國的“三農(nóng)”問題,使他對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農(nóng)民有了近距離觀察的機會,著實體驗了一把農(nóng)村生活。許多農(nóng)民形象深深刻在他腦海中,成為他日后創(chuàng)作農(nóng)村題材、塑造農(nóng)民形象的素材。
50年后,他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我是‘土改工作隊的副秘書長。秘書長忙得要命,他不在,事都堆到我這了。是‘土改工作隊,在四川,在成都郫縣,后來寫《劉四姐》,寫農(nóng)村那一套,都在這,所以說生活不欺騙你就在這?!?/p>
當閻肅在豆瓣村開展“暴風驟雨”般的“土改”時,朝鮮爆發(fā)了戰(zhàn)爭,戰(zhàn)火很快燒到了鴨綠江邊,中國政府做出了“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的決定?!靶埕耵瘢瑲獍喊?,跨過鴨綠江……”這首志愿軍戰(zhàn)歌風靡全國。閻肅有事沒事哼唱這首歌,感覺特別提氣,有一種鼙鼓催征的效果。沒想到,有一天他真的會唱著這首歌“跨過鴨綠江”。
這是1953年上半年的事,閻肅隨西南青年藝術工作隊去朝鮮慰問演出。
此時,戰(zhàn)爭已經(jīng)接近尾聲,經(jīng)過兩年多的戰(zhàn)火摧殘,朝鮮滿目瘡痍,到處是斷壁殘垣,城市化為一片焦土,橋梁斷裂,公路上到處是彈坑,山頭上的草木像被剃過一樣,光禿禿的,矗立著幾根燒得烏黑的樹樁,這是美軍飛機轟炸的“杰作”。這宛如人間地獄的慘況,使閻肅想起當年日軍在重慶大轟炸時的情景,一股對侵略者的仇恨之火油然而生。
閻肅主動要求打前站。到了部隊,他先去摸底采訪,了解這支部隊有哪些光輝戰(zhàn)績,有哪些戰(zhàn)斗英雄,有哪些英雄壯舉,然后將這些英雄人物典型事例編成節(jié)目。有一套現(xiàn)成的模板,舊瓶裝新酒,曲調(diào)是一首朝鮮民歌,結尾是“嗷,嗨呀”,唱詞是新編的。比如:“張東海啊,打掉了美國一個加強排啊,嗷,嗨呀……”或者“三班有個李曉明呀,打起仗來真勇敢啊,嗷,嗨呀……”
這種節(jié)目演的是本部隊熟悉的人和事,因此大受歡迎。每次演出,戰(zhàn)士們山呼海嘯、歡聲雷動。
還有一個舞蹈也非常受歡迎,名叫《偵察兵》,閻肅還是演反派——滑稽的美國兵,他的出場總能掀起高潮。
除在志愿軍部隊慰問演出,他們還經(jīng)常去朝鮮人民軍部隊慰問演出,連帶慰問駐地附近的老百姓,因此學會了很多朝鮮歌曲。藝術工作團也是走到哪編到哪,現(xiàn)編現(xiàn)演,總是“中朝人民團結緊啊……”這么幾句。他的發(fā)音雖然不準,但朝鮮人能聽懂。
半個世紀后,閻肅隨總政代表團去朝鮮訪問,故地重游,那些沉睡在記憶深處的歌曲一下子被喚醒了,一股腦全冒了出來,他走到哪兒唱到哪兒。負責接待的朝鮮人很驚訝,沒料到這位中國老軍人能唱這么多朝鮮歌,發(fā)音很純正,全是金日成時代的老歌,有《游擊隊之歌》《人民軍之歌》,還有民歌。雙方距離馬上拉近了許多。
閻肅第一次去朝鮮,將近3個月,經(jīng)常遭遇美國飛機的轟炸。防空警報一響,他們馬上往樹林里鉆,或趴到彈坑里,或就地臥倒。深入前線演出,條件很艱苦,伙食就是一把炒面一把雪。尤其是“三八線”一帶,冒著敵軍炮火的威脅,從一個陣地轉移到另一個陣地,鉆入坑道和“貓耳洞”,每天要演兩三場。他們的慰問演出鼓舞了士氣,也提升了演員們自身的勇氣。
由于閻肅能說會道,極富感染力,因此成了朝鮮戰(zhàn)場的最佳“引苦員”?!霸V苦”是中國人民解放軍開展政治工作的一個“法寶”,每逢戰(zhàn)前動員,就要拿出這個“法寶”,引導戰(zhàn)士控訴“三座大山”(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對勞動人民的殘酷壓迫,激發(fā)戰(zhàn)士對階級敵人的刻骨仇恨。
他的保留節(jié)目是“瞎老媽”的故事。閻宇在《我的爸爸閻肅》一書中有一段很傳神的描寫:
“瞎老媽苦啊……”在聽到爸爸一上來這句沉重的嘆息時,本來還放松著的戰(zhàn)士們立刻肅穆起來。爸爸接著講:“瞎老媽原來有三個兒子,但不幸的是,在那萬惡的舊社會,大兒子在抗日時被日本的炸彈炸死了,瞎老媽哭啊,哭啊,哭瞎了一只眼睛……后來,二兒子出去扛長活,回家的路上又被國民黨反動派抓了壯丁,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瞎老媽哭啊,哭啊,兩只眼睛都哭瞎了。就剩下個三兒子相依為命,可萬萬沒想到,老三也……”每當講到這兒,戰(zhàn)士們也都開始痛哭流涕了,并相繼高呼口號:“打倒……!”“打倒……!”爸爸完成任務了,又轉到下個連排“引苦”去了。據(jù)說,爸爸是最受歡迎的“引苦員”。
戰(zhàn)士們懷著對美帝國主義的刻骨仇恨沖上了炮火連天的戰(zhàn)場。一仗下來,一個連往往損失一半兵力??粗痪呔哌z體被擔架抬下來,想起昨晚他們觀看演出時那一張張笑臉,閻肅心如刀絞。
戰(zhàn)爭的殘酷深深刻在他的腦海中,他一輩子忘不了上甘嶺上的那棵樹。
據(jù)守那個山頭的是志愿軍的兩個連,美軍投擲了190余萬發(fā)炮彈和5000多枚航空炸彈,把山頭削低了兩米,土石被炮火炸松一米多深,整座山變成一片焦土。唯獨那棵樹劫后余生,樹干只剩兩米高,就像被砍了頭,斫去了四肢,又經(jīng)過了火刑,可是它居然沒死,冬去春來,又發(fā)出了新枝綠葉。
這是上甘嶺上的一棵樹,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頑強的生命!閻肅非常嚴肅地與它合了一張影。
閻肅第二次去朝鮮,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束,但雙方仍在“三八線”兩邊對峙,依然能聞到硝煙味。
有一天,他們翻山越嶺去部隊慰問演出。當翻過一座山頭后,他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只見漫山遍野全是墓碑,那種墓碑高二尺、寬尺余,上方雕刻一顆紅五星,碑上刻著烈士的姓名、年齡、職務、所在部隊番號,不少墓碑連名字都沒有。墓碑橫成行、豎成列,像一支整齊列陣準備接受檢閱的部隊,一律面朝祖國的方向。
閻肅在碑林前久久佇立,心中涌起一股悲壯之情,嘴里反復念叨著:“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這些埋骨異國的有名或無名的烈士,他們?yōu)榱俗鎳嗣窈统r人民付出了年輕的生命,自己還有什么不能付出的呢?
回顧兩次去朝鮮慰問演出的經(jīng)歷,閻肅坦誠地說:
說實話,這對我后來的創(chuàng)作有教育和啟迪。比如我寫《天職》,羊鳴譜曲的,“當我們吶喊著奔向戰(zhàn)場,哪有那許多兒女情長……眼睛里飛舞的是雷、是火、是鋼”,腦子里馬上有抗美援朝的印象。上甘嶺那樹我還有照片,我去過。我寫《軍營男子漢》也是這個道理,這段生活不是白體驗的。搞創(chuàng)作,主要是要有感受。后來有一次,抗美援越有可能去,但沒有去,珍寶島也沒有去成。到朝鮮是對一生都有好處的一次體驗。
血沃紅旗心如鐵,
投身軍營即為家
從朝鮮戰(zhàn)場歸國后,閻肅又面臨人生的第四次抉擇:他所在的青年藝術工作隊,要由西南團工委轉隸于西南軍區(qū),納入軍隊編制,意味著他要穿軍裝了。俗話說“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不過這是老皇歷了。閻肅所處的是一個嶄新的時代。
1953年,朝氣蓬勃的新中國呈現(xiàn)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姑涝〉昧藗ゴ髣倮?,世界頭號強國美國糾集17國組成的“聯(lián)合國軍”,被中國人民志愿軍從鴨綠江邊趕回到“三八線”,被迫在停戰(zhàn)協(xié)定上簽字。志愿軍打出了新中國的威風,使新中國在世界的威望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國人充滿了自豪感。
這一年閻肅的個人成長史具有非凡的意義,他參了軍,入了黨,當了模范。當再次面臨人生抉擇之時,他又一次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服從組織安排,穿上了軍裝,成為人民解放軍的一員。穿上嶄新的軍裝,右手握拳,面對軍旗莊嚴宣誓。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這個神圣時刻,也從未忘記《軍人誓詞》。
他后來說過“平生最愛是軍裝”的大實話。穿上軍裝,參加國宴不嫌俗,參加勞動不嫌雅,可謂雅俗共賞。這一年,他23歲,是一個生龍活虎的小伙子,豈料軍裝一穿就是整整63年,直到86歲,一身戎裝躺在鮮花叢中,向人間告別。
經(jīng)過“土改”階級斗爭和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洗禮,閻肅在政治思想上成熟了許多。他滿腔熱血,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工作積極性、主動性更強,受到廣泛好評。穿上軍裝不久,他就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這又是一個神圣而莊嚴的時刻,他用自己一生的言行舉止切實履行了入黨誓言。
入了黨的閻肅更加嚴格要求自己,什么工作都搶著干。當時,上級要求每位文工團成員都要“一專、三會、八能”,除了自己最擅長的專業(yè),還要觸類旁通,掌握其他表演技能,成為多面手。這對多才多藝的閻肅來說不是難事。
在舞臺上,他唱歌、跳舞、說相聲、打快板、演反派……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同時,還要兼任舞臺監(jiān)督、拉幕布、催場等,最麻煩的是看護那幾盞寶貝汽燈。
那個時代缺電,下部隊巡回演出,舞臺照明全靠這些嬌貴的寶貝。閻肅格外小心,生怕汽燈一滅,全場一片漆黑,非演砸不可。
他后來回憶說:“當時我管照明,自己就琢磨怎么能做好。當時舞臺照明用的是汽燈,里面有一個石棉的燈罩,就像從一個橢圓形的燈泡輻射出里面很強的光。這個燈罩有一個特點,油氣會凝固在上面,燒一次就灰了,輕輕一碰就碎。為了節(jié)約成本,我就想讓一個燈罩多用幾次。我弄了一個盒子支撐著燈罩,讓它四面不著地兒,把中間的口焊住,讓空氣流動,避免了油氣附著。然后,我走到哪兒就抱著這個燈罩,像愛護眼睛一樣愛護它。這樣,一個燈罩在我手里可以用到七八次。”
事情不管大小,他都用心去做,開心去做,自得其樂。拉大幕,他拉得比別人講究;跑龍?zhí)?,他跑得比別人認真;點汽燈,他把汽燈當眼睛一樣愛護,一年演出幾百場,從沒熄過一盞燈。
1953年6月2日,閻肅獲得了他參加革命以來的第一個榮譽,被評為西南軍區(qū)文工團的先進模范。這一天,他胸戴大紅花與全團同事合影,既興奮又緊張。
他一生獲得的榮譽有多少,自己也記不清了,但對這次“開門紅”記憶猶新。他說:“這是我第一次受那么大表揚,全團八九十人啊!我一生雖然得過很多獎,但最為看重的就是軍隊和黨組織給的獎,所以那一年我是雙喜臨門,既被部隊評為模范,又光榮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p>
他是天生的樂天派,愛說、愛笑、愛鬧、愛講故事,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一片歡騰,因此人緣很好。當然也有人對此看不慣,于是就給他提意見:整天嘻嘻哈哈,不太嚴肅。
閻肅想改掉這個缺點,于是改名,不叫閻志揚了,叫閻肅,時時提醒自己要嚴肅。后來的事實證明,改名的效果并不佳,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閻肅還是“不嚴肅”。
閻肅的本職專業(yè)是唱歌,他嗓子好,擅長唱低音,一直擔任四聲部部長。
1954年,西南軍區(qū)在成都舉辦了一個聲樂訓練班。閻肅有幸參加了這個訓練班,因而得到了系統(tǒng)正規(guī)的聲樂訓練,這對他日后的創(chuàng)作大有禆益。
除了唱歌,他還熱衷于演舞臺劇。在獨幕話劇《他回來了》中,閻肅飾演主角“石頭”。石頭是一名被國民黨軍隊抓去的壯丁,趁機偷跑回家,為躲避追捕,藏進自家的面柜里??墒枪裰星『貌刂粋€小偷,小偷偷了一只燒雞。正餓肚子的石頭就和小偷爭搶燒雞,你啃一口,我扯一塊,搞得二人滿頭滿臉全是面粉,極為滑稽,逗得觀眾捧腹大笑。
這是閻肅難得出演的正派角色,每次演出他和那個“小偷”都有燒雞吃,這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是多大的福利?。○挼闷渌輪T央求他們嘴下留情,別全吃完了,留點給大家打牙祭。
他最拿手的還是演反派角色,往往能搶戲,博得觀眾的滿堂喝彩。
他晚年回憶:“我在話劇《愛國者》里演偽村長蔣三宣。蔣三宣勸一個老太太投降當漢奸,被老太太怒斥。當蔣三宣灰頭土臉要走時,有一句臺詞是‘老太太,那我可走了,這意思就是你等著吧!我?guī)е溨C、有點兒冷笑的情緒說了這句詞,臺下‘嘩的一聲,有笑聲有掌聲,我當時好得意。臨出門我又回頭說了一句‘老太太,我可走了,底下又一陣叫好。
于是,我又繞到了窗戶口沖著老太太再來一遍。一句臺詞說了三遍,三遍語氣重心還不一樣,戲里面可沒這個。下了臺,導演的鼻子都氣歪了,說我‘胡鬧。當時的主演也不干了,說我怎么那么多話。這就是我當初年輕不懂事,好出風頭犯的錯誤?!?/p>
1955年4月,隨著西南軍區(qū)建制撤銷,西南軍區(qū)文工團也一分為二,一部分歸新成立的成都軍區(qū),一部分歸空軍。閻肅調(diào)入了空政文工團,從山城重慶,來到了古都北京。
空政文工團有著光輝的歷史,他們曾經(jīng)高歌遠航、引領時代,他們曾經(jīng)以藝為槍、為兵服務,他們曾經(jīng)譽滿全國、桃李天下。一直以來,愛兵、寫兵、勵兵是幾代空政文工團人矢志不渝的追求。這支特殊的部隊,其紅色情懷、社會擔當、歷史價值、現(xiàn)實意義均毋庸置疑、無可替代。
那時的空政文工團有六百多人,下屬歌劇團、歌舞團、話劇團、軍樂隊。
閻肅還是在合唱隊,擔任隊長助理兼四聲部部長,同時任團支部書記、黨支部委員。
回顧當時盛況,閻肅自豪地說:“團長是黃河,政委是陸友,都是三八式老干部,副團長全是音樂家,文工團在北京盛極一時,威風八面?!?/p>
他們經(jīng)常去中南海為黨和國家領導人演出。閻肅第一次去中南海春耦齋,看到幾位國家領導人,非常激動。為了紀念這次“不平凡”的演出,他將門口一盆萬年青的葉子摘下一片,悄悄帶回家。以后去得多了,習以為常,心情平和了,也就不再偷偷摘葉子作紀念了。
在空政文工團,多才多藝的閻肅盡情施展著自己的才華,除唱歌之外,說相聲、自編自演街頭活報劇,深受觀眾的歡迎和領導的賞識。
那時的空政文工團配合形勢,演出任務非常繁重,在首都文藝界影響很大。閻肅非常關注時事政治,對組織上下達的宣傳任務毫不含糊,領導說要配合外交斗爭,他就以筆作槍,射出一梭梭子彈。
如時任美國總統(tǒng)的艾森豪威爾訪問東京,企圖重新武裝日本。為配合“反對美帝侵略,堅決解放臺灣,保衛(wèi)世界和平”宣傳周,閻肅創(chuàng)作了街頭活報劇《瘟神東游記》。為了配合外交斗爭,宣傳外交政策,閻肅還創(chuàng)作過《要古巴,不要美國佬》《非洲的黑孩子》等。
閻肅創(chuàng)作的題材涉及面非常廣泛,從外交斗爭、國內(nèi)政治到本單位的小事,都可被他編成節(jié)目。有一次空政領導批評有些人沒有責任心,閻肅馬上據(jù)此創(chuàng)作了一個相聲《大家負責》。
有一次,閻肅到中山公園看到幾個“紅領巾”正在宣傳愛國衛(wèi)生。他上去大著嗓子干咳了半天,突然“呸”的一聲,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凹t領巾”十分氣憤:“你這個同志太不文明,請你擦了!”閻肅滿不在乎地說:“多少錢?”“紅領巾”說:“五毛。”閻肅掏出一元錢,拍給“紅領巾”:“給你一塊!”說完仰著頭,動作夸張地干咳起來,又響亮地朝地上“呸”了一口。圍觀的群眾憤怒了,將他扭住,要送往派出所。這時閻肅的刁蠻之態(tài)轉為一臉和藹,朝地上努嘴道:“你們看,哪有痰?”大家朝地上看,才發(fā)現(xiàn),有雷聲,沒雨點。這時,那幾位“紅領巾”轉怒為笑:“演戲吶,演戲吶?!痹瓉怼凹t領巾”是空政文工團的小演員化裝的。
這是閻肅自編自演的街頭活報劇《不要隨地吐痰》,由于演得太逼真,差點惹來麻煩。多年后他仍對這出戲津津樂道。
1958年,“大躍進”的號角吹響中華大地,報刊、廣播等各種媒體都在宣傳“超英趕美”“大放衛(wèi)星”。軍營內(nèi)的閻肅看到全國形勢一片大好,眼看就要“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了,就琢磨著如何謳歌這一大好形勢。
他對部隊食堂一向抱有好感,這時廣大農(nóng)村正在大辦公共食堂,于是由此及彼,有感而發(fā),寫了一首歌詞《公共食堂好處多》。這種配合形勢任務而脫離實際的應景之作,當然不會有生命力?!按筌S進”很快帶來了大饑荒的嚴重后果,農(nóng)村的公共食堂辦不下去了,閻肅的這首歌也就唱不下去了。
這首歌還不能說完全沒有真情實感,他一輩子對部隊的大食堂情有獨鐘,幾十年如一日。他曾對兒子閻宇說過:“除了我媽和你媽做的菜,其他的,甭管是什么大酒店啦,餐廳啦,我都覺得不如我們食堂的伙食好?!?/p>
“大躍進”時期,他還寫過歌詞《把總路線的紅旗插遍全中國》、數(shù)來寶《歌唱總路線》等。這些作品顯然是出于政治宣傳的需要,有時代的局限性,今天看來多少有些幼稚,但在那個“左”傾文藝思潮盛行的時代,閻肅也概莫能外,這是他成長過程中繞不開的一段路。
1958年,軍隊開展“反教條主義”斗爭,提出了“打倒奴隸思想,埋葬教條主義”的口號。閻肅根據(jù)這一形勢的需要,創(chuàng)作了一部街頭活報劇《破除迷信》,塑造了四個人物,來諷刺教條主義的四種表現(xiàn)。
閻肅晚年回憶說:“一個叫古勝今,就像老夫子,大胡子,戴眼鏡;一個叫洋越漢,就是崇洋媚外,一身西裝,整個一假洋鬼子;一個叫崇權威,就是對權威唯命是從;一個叫全憑書,就是教條主義,什么時候都得翻書。這四個人就圍繞考證一個東西,說來說去,都說不到一塊去。最后,一個‘紅領巾告訴他們,這很簡單,就是水稻插秧機。這個劇的宣傳效果很好,那時候中央提出就是要破除這四樣,不要唯書,不要唯洋,不要唯古,不要唯權威。這個當時配合演出,不知道演了多少場,到處巡演,特別好玩,我演的是古勝今?!?/p>
這出戲情節(jié)生動、妙趣橫生,在天安門、中山公園等公共場合演出,非常受歡迎。
同樣在1958年,閻肅創(chuàng)作了他人生中的第一部歌劇《紅色飛行員》,他既是編劇,又是導演。但這部劇沒火,反響平平。
酷愛舞臺藝術的閻肅,業(yè)余創(chuàng)作了種類如此繁多的作品,終于給自己帶來了“煩惱”,組織上發(fā)現(xiàn)了他的創(chuàng)作才能,要讓他去搞專業(yè)創(chuàng)作。從臺前走向幕后,他面臨人生的第五次抉擇。
閻肅內(nèi)心非常糾結,他晚年多次談到當時的矛盾:
“我那時候業(yè)余寫了許多東西,只要有運動,有活動,需要宣傳的,我就寫,寫一個表揚一個。然后,領導覺得我能寫,人也挺機靈,創(chuàng)作組也需要人,就把我調(diào)到了創(chuàng)作組。我堅決不干,平時演戲雖然也沒演過什么好人,演過老頭,演過傻子,演反派演得最多,都是穆仁智之類的。演戲在臺上也是盡撒花,基本上我都能搶戲。比如你是主角,我就能把你的戲搶了。下部隊演出,我還說相聲,我一說相聲還老返場,六七段下不來,而且多是現(xiàn)編現(xiàn)演,挺受歡迎的,我還老受表揚,受嘉獎。所以,我就不愿意到創(chuàng)作組,去了,要是完不成任務,就嘉獎不了了。過去我會指責別人這寫得不好,那寫得不好,現(xiàn)在輪到別人指責我了,可不愿意了?!?/p>
“到了1959年,文工團領導說你別演戲,搞創(chuàng)作吧。我一百個不愿意,我鬧情緒,我說在臺上多過癮啊。我在臺上還挺受歡迎的。我業(yè)余寫一個,成功一次,表揚一次,嘉獎一次?,F(xiàn)在讓我專業(yè)搞創(chuàng)作,我特煩惱?!?/p>
“當時,我老大的不愿意。一是因為我喜歡舞臺,愛出風頭,是舞臺上非常棒的演員,愛演戲、愛琢磨戲,不愿意離開舞臺;二是感覺專業(yè)搞創(chuàng)作壓力大,寫不好要挨板子了?!?/p>
領導見他鬧情緒,于是拿出“法寶”:“不干不行,這是組織決定?!?/p>
閻肅沒脾氣了,立即表態(tài):“黨叫干啥就干啥,堅決服從組織安排!”
閻肅就這樣戀戀不舍地告別了舞臺,不情不愿地走上了專業(yè)創(chuàng)作的道路。這次抉擇與前幾次不一樣,前幾次都是組織安排與個人愿望相吻合,所以他很痛快,這一次他保留了個人意見,無條件地服從了組織安排。
這就是閻肅,一個組織觀念特強的人,一個“小我”永遠服從“大我”的人。
咬定青山不放松,
任爾東南西北風
告別演員生涯的閻肅,對于如何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一頭霧水,空政文工團的領導讓他先下部隊去體驗生活。
從1953年穿上軍裝后,閻肅經(jīng)常下部隊演出,也經(jīng)常采訪官兵,搜集素材,創(chuàng)作相聲、數(shù)來寶之類的節(jié)目??姑涝瘯r期也經(jīng)常深入部隊了解英雄事跡,創(chuàng)作鼓舞士氣的節(jié)目。這也算是體驗生活,但那時閻肅并未全身心融入部隊,沒有真正成為部隊官兵中的一員。
這次下部隊情況不一樣了,行政、組織、供給關系全轉去了。閻肅問什么時候回來,領導回答:“你安心好好當兵,我們什么時候要你再說?!?/p>
閻肅心想:“這下完了,告別文工團了?!?/p>
1959年春節(jié)剛過,他就同作曲家羊鳴、姜春陽一起下到廣東沙堤一個飛機場,在機務中隊當起了機械師。閻肅本想3個月就能被召回北京,沒想到遙遙無期。
這次當兵時間有一年多,他真正完成了從演員到合格軍人的蛻變,這無疑夯實了他后來軍旅創(chuàng)作的基礎。
1960年,他回到空政文工團,組織上開始給他張羅找對象的事,團長黃河親自當紅娘,牽線搭橋。他開始與李文輝鴻雁傳書,到1961年終于修成正果,二人結婚了。
新婚燕爾,閻肅請了20天假,除去來回路上耽擱的2天,他在河北涿州新娘子的宿舍閉關18天,伏在炕沿潛心創(chuàng)作,于是一部驚世之作誕生了,這就是后來紅遍天下的歌劇《江姐》。
當時的空軍司令員劉亞樓高度重視這部劇的創(chuàng)作,指示要精雕細琢,以期一鳴驚人。經(jīng)過兩年多的作曲、排練,到1964年9月4日公演,果然一炮走紅,感動了無數(shù)觀眾,也驚動了國家領導人。閻肅因此受到毛澤東主席的接見。
那個年代受到毛主席的接見是何等榮耀!就在那次接見中,閻肅認識了江青。江青是毛主席的夫人,她是演員出身,演過話劇和電影,曾在延安魯迅藝術學院任教,新中國成立后在中宣部負責文藝工作。
江青從1963年就開始抓“樣板戲”,按她的一套理論打造“革命現(xiàn)代戲劇”,已經(jīng)推出了京劇《紅燈記》?!督恪冯m然紅遍了大江南北,但并不入江青的“法眼”。
1964年12月中旬,空政文工團所屬歌舞團團長牛暢被江青召到中南海。
江青傳達了毛主席對《江姐》的意見,說不應該讓江姐死,應該讓雙槍老太婆帶領游擊隊把她救出來。江青也談了她本人的意見,說小說《紅巖》突出的是工人階級,而歌劇《江姐》和電影《烈火中永生》突出的是小知識分子,立意不好。她對音樂也有意見,說《江姐》用南方的小調(diào),纏纏綿綿,悲悲切切,能反映革命先烈的精神嗎?應該用河北梆子,唱起來高亢、激昂。
最后江青讓牛暢回去傳達她的“指示”,終止《江姐》在南方的巡演。
江青雖然對歌劇《江姐》不滿意,但對閻肅的才華還是賞識的,說她準備搞一個京劇《紅巖》,讓閻肅擔任編劇。
江青的“指示”并沒有得到執(zhí)行。牛暢整理了一個談話紀要呈報上級,空軍政治部副主任王靜敏不滿地說:“南方音樂有啥不好?南方也有幾億人,難道不要了?”后來王靜敏的這些話,在“文化大革命”中成為反對江青的一大罪狀。好在這時候江青的政治地位還不高,她的“指示”受到了抵制,沒有向下傳達。正好周恩來指示空政文工團要創(chuàng)作“援越抗美”題材的作品,牛暢便帶著幾名創(chuàng)作人員去越南前線,采訪高炮部隊去了。
歌劇《江姐》繼續(xù)在南方巡演,繼上海、廣州演出之后,于1965年3月抵達武漢。這時,毛澤東正在武漢視察,下榻武昌東湖賓館。
一天,《江姐》的女聲領唱劉素媛演出剛結束,被召到東湖賓館。
從1958年開始,劉素媛經(jīng)常到中南海演出,與毛澤東很熟悉。毛澤東經(jīng)常通過她了解文藝界的情況,也通過她口頭傳達一些看法和指示。這次在東湖,她興奮地反映了《江姐》一路巡演,觀眾好評如潮、盛況空前的情況。毛澤東很高興,再次贊揚《江姐》是一部好戲。
劉素媛從武漢傳來的消息,掃除了王靜敏和空政文工團領導心上的陰云。他們雖然頂住了江青下達停止《江姐》巡演的壓力,但心里還是忐忑不安,畢竟她是毛主席的夫人。這下好了,毛主席本人的指示來了,就像賜了一把“尚方寶劍”。
豈料江青并不善罷甘休。究其緣由,除了《江姐》不入她的法眼之外,再就是搶了《紅燈記》的風頭。當時,江青抓的第一部“樣板戲”《紅燈記》也在南方巡演。尤其在廣州時,兩部戲同時上演,江青認為這是唱對臺戲,跟她公開叫板。她多次打電話給空軍政委吳法憲:“你們那個《江姐》該停演了!你們的風頭出得夠多的了,該剎車啦!”當時,空軍的“一把手”是司令員兼黨委書記劉亞樓,這部戲是劉亞樓親自抓的,吳法憲不敢得罪江青,但可以推脫責任。
1965年5月,首任空軍司令員劉亞樓英年早逝。吳法憲接任司令員,當了“一把手”,他再也無法推卸責任了,于是下令《江姐》停止巡演。
當時劇組正準備從武漢去西安,已經(jīng)打點好了行裝,突然被叫停。歌劇《江姐》不僅被禁演,還遭到了批判。因為其中有“二十年后看世界,知是誰人坐天下”的唱詞,被人揪了“小辮子”,說是夢想變天、反攻倒算。
《江姐》成了“大毒草”,作為編劇的閻肅自然在劫難逃。閻肅的小弟閻志剛回憶:
“文化大革命”初期,我去大哥家,只見滿屋子都是標語,寫字臺、椅子、被子、枕頭上全是。大哥別說睡覺了,就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因為這些標語口號是不能有一點損壞的,否則就會被戴上“現(xiàn)行反革命”的帽子??吹竭@幅情景,我哭了。大哥倒很樂觀,還安慰我說,會好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閻肅雖然表面“很樂觀”,其實心里做了最壞的打算。他已聽到“發(fā)配”北大荒的風聲,怕因此牽連妻子和孩子,于是向妻子李文輝提出離婚,說如果能夠活著回來再復婚。但李文輝讓他很感動,說:“別呀,你就是發(fā)配到北大荒,也得有人給你做飯??!”
閻肅的人生跌入谷底,眼看就萬劫不復,豈料峰回路轉。
有一次,空政文工團的演員在一個聯(lián)歡會上見到毛澤東。毛澤東問他們最近忙些什么,他們說:“在開展‘四大,還在批《江姐》,有人說它是大毒草?!?/p>
毛澤東沉吟片刻,說:“我看《江姐》不是大毒草?!?/p>
這話迅速傳回空政文工團,一直抬不起頭的閻肅頓時揚眉吐氣。他也貼出一張大字報,上書:“最高指示:《江姐》不是大毒草!”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前文說過,《江姐》不入江青的法眼,但江青還是器重閻肅這個人才的。
從1964年年底開始,閻肅就已經(jīng)參與了江青改編革命現(xiàn)代京劇《紅巖》的計劃,這時候的江青如日中天,要正式借調(diào)閻肅。
有一天,江青到空軍“視察”,專門到閻肅家里來看望,還握著李文輝的手說:“一定要照顧好閻肅同志的生活?!苯嘤H顧“茅廬”,雖然沒有一而再、再而三,但禮賢下士的功夫還是做足了。她請閻肅擔當改編京劇《紅巖》的重任。
一向組織觀念超強的閻肅,立即表態(tài):服從組織安排。于是江青找到吳法憲,迅速辦好了借調(diào)手續(xù)。
這樣,閻肅穿著軍裝到北京京劇團報到,在“中央文革小組”的直接領導下,從事“樣板戲”的創(chuàng)作。
閻肅被任命為北京京劇團創(chuàng)作組組長,他的手下全是京劇界大師級的人物,如李少春、關肅霜、張君秋、張春華、李紫貴、鄭亦秋等,不過大都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
一天,江青交代讓他與著名作家汪曾祺合作創(chuàng)作一個劇本。閻肅表態(tài):“我一定和汪曾祺同志好好合作?!苯嗔⒓醇m正:“他不是同志,是‘右派!”
那是個造反奪權的年代,大批打過江山的老干部被打倒,很多“文化大革命新貴”一夜間登上了高位,時人謂之“坐直升機”。閻宇在《我的爸爸閻肅》一書中說道:
能被毛主席親切接見過幾次的,能有幾人呢!因此,爸爸成為炙手可熱的人,也屬正常。一些領導更加關心他,后來有的報刊曾報道說,爸爸在“文化大革命”中,曾幫林彪夫人葉群改過詩,等等,我想應該也確有其事吧。因為爸爸不僅是劇作家,更是一名軍人,執(zhí)行命令是他的天職。
“學而優(yōu)則仕”是中國知識分子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思想,多少人夢想當官,
多少人盼望有當官的機會。當機會降臨在閻肅頭上時,他該如何抉擇呢?
一天,一位上級領導找閻肅談話,傳達“首長”的指示,要調(diào)他到中宣部委以重任。
閻肅思考片刻后,慎重回答:“我不是當官的料,還是搞創(chuàng)作更適合我?!?/p>
閻肅就這樣拒絕了“首長”的好意。
后來,又有一次,上級領導找他談話,說“首長”想調(diào)他去文化部,甚至以跟不跟“首長”一條心相脅迫。這次閻肅擺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舍不得脫掉這身軍裝?!?/p>
他在晚年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文化大革命期間,我被借調(diào)到國家京劇院寫樣板戲。當時江青拉攏我,派人和我談話,讓我調(diào)到中央宣傳部工作。甚至講出了‘不去就是不跟著領導鬧革命的話。當時,我一方面覺得自己就適合搞文藝,不是當領導的材料;另一方面,也舍不得這身軍裝?!?/p>
事后看來,閻肅的選擇是富有遠見的。
閻肅在人生的重要關口,為何能做出正確的抉擇?他后來回憶說:“我覺得人要活得本分,別貪。始終沒有越雷池一步,什么送寶書、表忠心,我離得遠遠的?!?/p>
就這樣,守本分、無貪念的閻肅以“我舍不得脫掉這身軍裝”為由,抵擋住了高官厚祿的誘惑,雖處于風口浪尖,最終安然度過了十年“文化大革命”的動亂歲月。
1976年1月8日,周恩來總理逝世,舉國哀痛?!八娜藥汀钡剐心媸?,禁止國人舉行悼念活動。一向本分的閻肅卻干了一件“出格”的事,他在創(chuàng)作組的辦公室設了一個靈堂,引得全京劇團的人都來祭奠。有人指責閻肅“私設靈堂,黨性不強”,大家都為他捏了一把汗。
喜歡掉書袋的閻肅,搬出了“老三篇”作擋箭牌:“主席說了,‘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他是總理啊,怎么就不能悼念?”這是毛澤東在《為人民服務》一文中說的,原文是:
今后我們的隊伍里,不管死了誰,不管是炊事員,是戰(zhàn)士,只要他是做過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們都要給他送葬,開追悼會。這要成為一個制度。這個方法也要介紹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用這樣的方法,寄托我們的哀思,使整個人民團結起來。
在那個年代,幾乎人人都會背誦“老三篇”,所以大家對毛澤東的上述言論耳熟能詳,加上閻肅一向人緣很好,因此逃過一劫。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隨著“四人幫”被粉碎,“私設靈堂”一事被人說成是敢于抵制“四人幫”倒行逆施的義舉。閻肅回憶說:“這個事后來成了我一個最大的優(yōu)點?!?/p>
盡管如此,他在“文化大革命”后還是受到了沖擊。一天,9歲的兒子閻宇放學回家,看到京劇院張貼了一張大字報,標題是《向閻肅同志猛擊一掌》。閻宇回憶道:
后來有那么幾天,爸爸難得的經(jīng)常在家看書,整理些資料。后來才知道那是在接受所謂的審查。個別人想當然地認為,“文化大革命”期間爸爸那么受重用,又參與了多部樣板戲的創(chuàng)作,肯定應該有些問題。
一榮俱榮,一毀俱毀,這都快成了中華民族特有的思維習慣了。
閻肅清清白白的歷史,經(jīng)得起任何審查,最終組織上做出了結論:閻肅在“文化大革命”中沒有問題。
不久,北京京劇團推出了現(xiàn)代京劇《紅燈照》,這是“文化大革命”后第一部名震全國的歷史劇,華國鋒、葉劍英、李先念等黨和國家領導人觀看后給予了高度評價。這部劇是閻肅和呂瑞明聯(lián)袂創(chuàng)作的。
此時,閻肅借調(diào)到京劇團已經(jīng)11年,他又面臨人生的一次重要抉擇。
空政文工團決定復排歌劇《江姐》,要求閻肅歸隊。京劇院領導舍不得放走這個難得的人才,于是找他談話,只要他答應把關系正式調(diào)到京劇團,馬上分一套四居室的樓房給他居住。
閻肅回家與李文輝商量。他說:“這時,我老伴的態(tài)度發(fā)揮了很大作用,她明確表示不支持我脫軍裝,堅決要求我回空軍。因此,我下定決心,回空軍?!?
閻肅又一次選擇了軍隊,在借調(diào)地方11年后,終于歸隊。
他后來多次說:“我從參加革命以來,什么都可以放棄,但唯有這身軍裝最難舍棄!”
桑榆雖暮鋪霞光,
寒花晚節(jié)傲梅香
1977年,47歲的閻肅回到空政文工團,回到了火熱的軍營。那時有一句很流行的口號:“把‘文化大革命失去的損失奪回來!”他離開部隊11年,一旦歸隊,又找回了熱血軍人的感覺,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出去。
這時他年富力強,精力充沛,不知疲倦。但隨著歲月的流逝,他逐漸步入“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七十古稀”,“八九十耄耋”,而他渾然不覺,仍然覺得自己永遠年輕,永遠不會衰老,永遠要為部隊工作,因而永遠不會退休。直到他85歲,終于累倒在工作崗位上。
2015年9月14日晚,閻肅住進了空軍總醫(yī)院,直至2016年2月12日病逝。從他病危開始,直至離世之后,關于他退不退休的問題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引起過廣泛爭論。
對于最高服役年齡,軍隊是有嚴格規(guī)定的,到了年限必須退休,如師級干部55歲、副軍級58歲、正軍級60歲、副大軍區(qū)級63歲、正大軍區(qū)級65歲,具有高級職稱的技術干部和文職干部退休年齡是60歲。當然特殊情況可以例外,如中央軍委委員可以超過65歲,有特殊貢獻的專家可以延緩退休。
閻肅屬于有特殊貢獻的專家。
1990年,閻肅年屆六十,到了退休年齡??照墓F政委張玉婁看到別的單位將個別老專家的退休年齡延長到63歲,于是提議讓閻肅暫緩退休。
對于年輕時就“一舉成名天下知”的閻肅來說,早就功成名就,是頤養(yǎng)天年,還是繼續(xù)工作?當張玉婁征求他的意見時,他還是那句老話:“服從組織安排?!?/p>
這時候的閻肅身體好,覺得有使不完的勁,讓他繼續(xù)工作正是求之不得。
但令張玉婁意外的是,他本人退休好多年后,閻肅仍然沒有退休,這一暫緩竟然無休無止。
2001年10月,閻肅71歲了,組織上專門給他下了一個“暫緩退休”的命令。
此后14年,再也無人過問他退休的事。閻肅本人似乎也沒覺得有退休的必要,仍然同年輕人一樣忘我地工作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并不知道其實退休命令已經(jīng)下達了。
當閻肅處于昏迷之中時,無數(shù)忠實“粉絲”紛紛為他祈福。中央電視臺《藝術人生——溫暖2015》特別節(jié)目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是為閻老祈福??照墓F領導透露:“閻老退休的命令已經(jīng)下達,因為當時他正在忙‘9·3閱兵的晚會,沒有來得及舉行退休儀式,因此也沒有正式通知他。這也達成了老人家的心愿,直到昏迷前,都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退休,還是以一個戰(zhàn)士的心態(tài)站在崗位上?!?/p>
閻宇認為這是個好事,因為“父親最怕休息,最怕閑著,一工作就煥發(fā)了青春”。
閻肅為什么這么拼命?
他說:“空軍培養(yǎng)了我,這是真的。前有劉亞樓,后有許司令、鄧政委,都尊重藝術、重視文化,培養(yǎng)和造就了一批人才,我是其中之一??哲婎I導這么重視文化,這么重視我們搞文藝工作的人,而且在用人方面這么有魄力,我80歲了,還沒退休,還在職,在全國也找不出第二個了。組織上這么培養(yǎng)我,這么信任我,我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干?士為知己者死!”
“士為知己者死”,這是飽讀詩書的閻肅的肺腑之言??哲姎v任司令員、政委都非常器重閻肅,閻肅視之為知遇之恩。
2000年5月,閻肅70大壽,空軍首長非常重視,一大早就登門祝壽,送去一個大花籃。當天上午空政宣傳部、文化部專門召開茶話會,不少領導發(fā)言褒揚閻肅的功績。閻肅非常感動,發(fā)言時指著閻宇說:“那是我兒子,他寫過一首歌叫《彩虹》,里面有兩句寫得很好,‘我?guī)淼奶伲瑤ё叩奶?,正如我現(xiàn)在的感受?!?/p>
2010年5月,閻肅80大壽,他家更是貴客盈門。一大早,首先是空軍政治部領導前來看望,對閻肅說:“您最低指標要活到100歲,力爭120歲,咱這是保一爭二,再寫紅歌20年?!?/p>
其后是空軍司令員和政委登門向閻老祝壽。
首長的重視,體現(xiàn)了組織的關懷,閻肅甚感不安,他感慨地說:“沒有部隊,沒有組織,就沒有我的今天!我覺得我所做的一切遠遠不夠,而組織上對我的照顧太多了?!?/p>
德藝雙馨的閻肅獲得了廣泛贊譽,他被稱之為“詞壇泰斗”“國寶級藝術家”。對于如此高的評價,閻肅并不認同,他說:“其實我也就是年齡大、經(jīng)歷多,再就是身體好、能干活、聽招呼,組織上一聲號令,我就去沖鋒陷陣了!”
80多歲的老人,仍堅持與兒孫輩們一起加班加點,經(jīng)常深夜才回家,有時甚至加班到凌晨兩三點。
熟悉閻肅的人都說他腿勤、手勤、眼勤、腦勤。有人問他:整天東奔西跑、起早貪黑,累不累?想沒想過“罷工”?
閻肅沉吟半晌,認真地說:“組織上交給的任務,我一定會盡力完成;其次,我這個人仗義,經(jīng)常是抹不開情面,那么多年的老朋友了,人家請你幫忙,能不去?不管幫忙、幫閑,渾身是傷也得往上沖??!”
他仰天哈哈一笑,頗有“江湖老大”的風范。他接著說:“其實,他們不把我當80歲的人,都覺得我年富力強!不過,話說回來,我是能干就干,這其中也有很多樂趣的,創(chuàng)作有快樂,更有成就感,特別是靈感乍現(xiàn)的那一刻,簡直太美妙了……”
這就是閻肅永不退休的秘密,體現(xiàn)了一個戰(zhàn)士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的拼搏精神,體現(xiàn)了“士為知己者死”的悠久傳統(tǒng),更體現(xiàn)了一個共產(chǎn)黨人為理想奮斗終生的錚錚誓言。
責任編輯/周武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