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喜歡一些開白花的灌木類植物,像茉莉、木槿、梔子……開起花來,一朵朵都是心思簡靜,悠然芬芳。
在南方,在鄉(xiāng)下,一個女孩子,幾乎都有一棵梔子花樹伴她長大。五六月的初夏天氣,鄉(xiāng)村沉陷在瘋長的綠色里,是一朵朵淡雅的梔子花來打撈鄉(xiāng)村了。女孩子的日子過得都有仙氣,開門見花,閉戶則花香繚繞。依花長大的女孩,長得也像梔子花一樣素潔婉麗。
童年時,我家有一棵單瓣梔子,大伯家是一棵重瓣梔子,都是姑姑在出嫁前栽的?;浯罅?,開花了,我和堂姐剛好到了戴花的年齡。
那時候,還沒起床,母親已經(jīng)將帶露盛開的梔子花掐回來,就等我起床來梳辮子戴花。我坐在窗臺邊的椅子上,聞著花香,覺得晨曉潮涼的空氣都有殷勤待我的情意。我戴著潔白的梔子花,穿著杏黃色的連衣裙,背著小書包,走在鄉(xiāng)村的小路上,覺得整個世界都好美,覺得自己是一只白色的蝴蝶,幻作了人形,來人間游覽,處處都有新奇和感動。多少年過去,我一直覺得那一段時光最有人間的美意。
后來,母親一時貪念,將家中的那棵梔子花賣給了村干部,移栽在新建的村辦公樓的大院里,令我號啕。好在,南方水鄉(xiāng)的女孩子,天生都是種花好手,我很快就從同學家里移栽了一根插枝。夏天的黃昏,一放下書包就去給花澆水,沒幾年,也開花了,而且是碩大的重瓣梔子。夏日,不論黃昏還是晨曉,看著一朵一朵的白花盛開,就覺得內(nèi)心甜美。伴有梔子花的庭院,那才是世上一處端莊秀美的人家啊。
少年時讀過一首古詩:雨里雞鳴一兩家,竹溪村路板橋斜。婦姑相喚浴蠶去,閑著中庭梔子花。讀過就喜歡得要命,好像是算命,被人一樁一樁算得準,即使有過崎嶇有過黯然,那一刻也是感慨歡喜。微雨的初夏,忙碌的母親和奶奶們,還有依舊在庭院里不慌不忙吐露芬芳的梔子花,那就是我們的鄉(xiāng)村我們的生活啊。
成家后,住公寓樓,住在樓上,養(yǎng)花不易。幸運的是住一樓的鄰居家有個庭院,院子里栽有梔子花。我就有福氣了,時常傍在陽臺邊,享受那搖蕩蓬勃的花香,領(lǐng)受那飽滿甜蜜的情意。后來,又貪心,終于抱回一大盆的梔子花,養(yǎng)在家里,一養(yǎng)多年。每次出門,不擔心家財被盜,其實也無甚家財,只是擔心那梔子花無人照料。養(yǎng)花養(yǎng)到后來,就像養(yǎng)了一個女兒,一邊歡喜,一邊念念放不下?;ㄩ_時節(jié),一朵一朵的白蝴蝶落在綠葉上,或藏或現(xiàn),或豪放或婉約地開。我們枕著花香入睡,浮游在花香里飲食起居,世事悠然,無哀無憂。
有一年,在北京的一處廣場邊,看到人賣花,其中就有梔子花。北京的梔子花是從花棚里移出來的,枝葉稀疏,花開膽怯,眉目之間甚是楚楚可憐??赡苓€是氣候和水土的原因,養(yǎng)得不夠豐潤有神采。我彼時離家已有些日子,再見梔子花,如遇流落在此的故人,又感動又心酸。身邊是一位西北長大的朋友,我問他,知道那是什么花嗎?他一臉懵懂茫然。他說他們那邊沒有梔子花,也沒有蓮藕,沒有蘆葦,沒有菱角……我聽了,替他遺憾半天。我一直以為,有家的地方,就有梔子花,有村莊的地方就有梔子花。人總要在水氣和花氣里長大。
在蘇州,在南京,在長江中下游一帶的江南江北,初夏路過人家的院子前,一路是梔子花的香氣相迎相送,讓人覺得,這塵世美好得每一分每一秒里都充盈著愛意。
我奶奶青年時守寡,中年時又失去了我的大伯,她自覺自己是個不幸的人,自此穿衣再不講究,連從前的繡花鞋子也摁進了箱底。但是,卻一輩子保持著戴梔子花的習慣。初夏的濃陰下,坐著一位身穿藏青色斜襟褂子的老人,她頭發(fā)繞在腦后,繞成一個扁圓的髻,髻邊斜插一朵梔子花。她顫顫地走動在樹陰下,一陣一陣的香氣軟軟襲來。戴花的奶奶,有著觀音一樣的慈悲溫和的美。
梔子花,開在南方多雨的庭院里,開在簡潔庸常的平民生活里。它多像一個素色的女子,沒有遺世獨立,也不輕易傷感。它只以一種溫婉清美的姿態(tài),將一種小格局的生活撐得格外飽滿,撐得別具情味。
(選自《甘肅日報》)
【賞析】
南方的女孩子真幸運,有屬于自己的女兒花——梔子花,它從童年開始就一直陪伴自己長大,等到成人,出嫁……然后當昔日的女孩為人母之后,再為自己的女兒種上一株梔子樹,生命于是又開始美麗地輪回……
在作者的成長軌跡里,童年時,彌漫著梔子花的香味;少年時,有詩詞中梔子花的熏陶;成年后,有對梔子花的牽情和掛念,在她的眼里,梔子花,就是一位素色的女子,以一種溫婉清美的姿態(tài),將生活演繹得別有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