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如果說此前爆紅的何偉描繪的是一個中國人熟視無睹的中國,邁克爾·麥爾則喚起了很多中國人的歷史記憶。
美國作家邁克爾·麥爾雙腿沾滿泥巴,站在吉林市荒地村的紅旗路上,和村里的三姨嘮嗑兒。有領導要來視察村里的東福米業(yè),因此施工隊進村修路,他們正在把三姨的房子外墻刷成金黃 色。
三姨對于東福米業(yè)在村里的擴張惴惴不安,東福米業(yè)要拓寬村里的道路,沒打招呼就把她的花全部推倒了:“我們的菜園子沒了,也沒法養(yǎng)雞。我們全靠公司了。我們的家會被拆,根本沒法回頭啊。我冒出個想法。要是真想知道東福米業(yè)的計劃,你就去他們那兒,跟老板說你想把公司買下來?!?/p>
邁克爾很為難,指了指自己磨損的短褲、破舊的連帽衫和一臉大胡子。三姨不以為意:“但你是個外國人啊,再問問他們,是不是要把村名也改了?”
這個美國人在這個東北村莊住了兩年,睡炕頭,燒柴火,在學校當志愿者?!拔液芮宄跂|北,能夠對中國的過去一探究竟。但沒有料到,在荒地,我能一瞥這個國家的未來?!庇袝r候他又坐綠皮火車出去旅行,尋找被中國人遺忘或忽略的歷史。他把這段經歷寫成了一本書,取名《東北游記》。
邁克爾娶了一個東北媳婦兒。1998年,邁克爾第一次跟著妻子回東北老家吉林省遼源市。1998年的遼源,看上去黯淡無光,死氣沉沉。全市的最高建筑是一座冷卻水塔和林立的煙囪,周圍則是鋼筋混凝土的樓房,外墻的墻漆有些脫落??涌油萃莸慕诌吷希瑥奶潛p破產的國有企業(yè)下崗的工人們四處蹲著,叫賣西瓜籽和花生。
這里曾是中國重要的煤炭生產基地,遼源煤田自1911年開采,在1950年代的鼎盛時期,當?shù)氐脑寒a量曾占全國總產量的近4%。然而,煤炭資源日漸枯竭,遼源經濟一度陷入谷底。2005年,遼源市被列為首批國家資源枯竭型城市,全市的登記失業(yè)率達到20%左右,44平方公里的城市建成區(qū)中,采煤沉陷區(qū)達18.9平方公里,就業(yè)、就學、就醫(yī)、住房、社會保障等各類矛盾交織。
這也是東北經濟的一個縮影。上世紀90年代下崗潮曾席卷東北三省,最近幾年東北經濟又再度陷入困境,人口持續(xù)外流。21世紀伊始,邁克爾還曾去沈陽的工人文化宮調研?!叭瑁畨K錢,”陪舞的下崗女工邀請他,“你的手想放在哪兒都行?!卑四旰?,邁克爾再次去那兒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變成私人會所 了。
不過,邁克爾覺得僅僅用衰敗來形容東北是一種偷懶的做法。他想了解得更多,于是,他選擇在荒地村扎根,因為這里是他妻子兒時生活的地方,至今生活著他們的許多親友。他與形形色色的東北人在炕頭、在田間、在酒桌上嘮嗑兒,又去村里的中學當志愿者教英語。
荒地村是這樣一個地方:位于吉林與長春之間,新高速列車不會在這里??俊τ诹熊嚿吓P鋪車廂里的乘客來說,荒地村就是短短三四秒間以模糊影像迅速掠過眼前的一個地方,和中國東北的任何鄉(xiāng)村沒有兩樣。
與普遍唱衰的東北印象不同的是,荒地村似乎發(fā)展得欣欣向榮。村里的龍頭企業(yè)是東福米業(yè)。東福米業(yè)幾乎承包了荒地村所有十三平方公里的土地,村民們也搬進了東福米業(yè)修建的樓房,除了少數(shù)幾家。他們生產的大米上了許多官方宴會,還準備出口到新加 坡。
2013年初,中國開始“引導農村土地承包經營權有序流轉,鼓勵和支持承包土地向專業(yè)大戶、農民合作社流轉,發(fā)展多種形式的適度規(guī)模經營”。這是中國農業(yè)指定的未來,也是城鎮(zhèn)化的必經之路。
然而,人不是一紙冷冰冰的文件。進村的主路上新建了一座牌坊,上面沒有寫村名,基柱的兩邊分別寫著“東北富饒之根”和“東福米業(yè)”。村民開玩笑說:“我們都住在東福米業(yè)了?!钡珱]有人笑。
三姨拒絕“上樓”,只想留在帶院子的老房子里。她問邁克爾有沒有過度發(fā)展這回事:“怎么就能知道一個地方發(fā)展得正好了呢?”
邁克爾覺得這是他聽過最有智慧的發(fā)問。他的上一部作品是《再會,老北京》,見證了這個城市日夜不停的變化:“在北京,也許你上周還在一條巷子里的小店吃面條,下周再去就發(fā)現(xiàn)那兒已經變成了一堆瓦礫?!睂懽鳌对贂?,老北京》時,他用四年的時間,采訪了很多居民、官員和城市規(guī)劃者,沒有一個人問過他三姨這樣的問題。從建筑師到開發(fā)商再到政府,沒有人想過去問問那些胡同里的街坊,要把他們的四合院和土生土長的社區(qū)給翻修(更普遍的是拆了重建)一新,他們自己有什么看法。
關于荒地村的歷史介紹只有一句話:1956年,荒地建村。
在荒地村的地上世界,看不到任何證據(jù)顯示過去人們的居住和生活,看不到墳地,看不到歷史。唯一能感知到的過去,就是燦爛陽光下紅磚墻上已經褪色了的政治標語。
整個東北的歷史同樣簡略。邁克爾發(fā)現(xiàn)在中國學生高中的歷史課本上,東北在中國上下五千年的歷史上所占的篇幅少得可憐。
東北的歷史就在身邊。邁克爾寫道:“你乘坐的火車可能行駛在以沙皇命名的鐵路上;你漫步而過的建筑不是佛教古寺,而是洋蔥圓頂?shù)亩砹_斯東正教教堂;你走過的大道兩旁種著日本赤松;樹木掩映之下,是殖民時期各國政府的辦公樓,散發(fā)著濃濃的舊時代氣息;你還可以去參觀溥儀的‘傀儡皇宮,看看二戰(zhàn)時期日本關押盟軍戰(zhàn)俘的地方;你站在朝鮮戰(zhàn)爭期間美軍飛行員俯沖轟炸過的大橋上,就是站在中朝邊境上,跨越了鴨綠江?!?/p>
他饒有興趣地參觀官方博物館,心中滿懷好奇,想看看當代中國珍視哪段歷史,又輕視什么事。不過,在他看來,博物館之外一些微不足道的地方,才真正講述了東北的過去對現(xiàn)在的影響。一個城市公園里有一座破舊的日本神社,也是一個軍閥的故居。一個洞窟里佇立的不是佛像,而是圣母瑪利亞。一個曾經忙碌喧囂而今廢棄荒涼的火車站,和它身處的廢城。一座圓頂天主教堂旁的猶太教堂。這些地方的群像,是東北獨有的,是曾經的滿洲獨有 的。
邁克爾以荒地為起點去各地旅行,大概在東北暢游了四萬多公里。除去在城市按部就班的參觀,他還按圖索驥去發(fā)掘那些被湮沒的歷 史。
他去人跡罕至的荒野尋找金朝遺址。那兒沒有墻,沒有圍欄,沒有游客,孤零零的,只有扇大半人高的門。風吹過,門應聲而開。過去金碧輝煌的宮殿,如今只剩下一些石塊,能依稀辨別出千年前的地基。他努力想象一千年前那些宏偉的殿宇,畢竟,這個民族曾經統(tǒng)治過大半個中國。
他又去尋找柳條邊。為了禁止?jié)h人進入自己的故土,清政府修建了一道一千六百多公里的屏障,從山海關開始,一直延伸到東北腹地。這道屏障是用土筑起來的壕溝,沿壕種植柳樹,所以稱之為柳條邊。隨著清朝的衰落、滅亡,柳條邊也逐漸廢棄。
和萬里長城不同,柳條邊現(xiàn)在已蹤跡難尋了?;牡卮暹^去就在滿洲劃定的地界內,邁克爾獨自在村里搜尋這道屏障留下的遺跡。然而,唯一可以尋到的影子,只有附近區(qū)縣的名字。九臺,過去是柳條邊上修筑信號臺的地方。通往九臺的路經過一個叫做樺皮廠的村子,過去清軍騎兵的馬鞍和馬鐙就在這里取材;路上還有個村子叫西營,過去可能是軍營所在地。
他的妻子從沒聽說過柳條邊,教書的二十二中的學生對此也聞所未聞,連學校的滿族老師也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他又坐上綠皮火車出去尋找,依然沒有任何地圖顯示柳條邊的遺跡。但他還是依稀辨認出它大致的走向,方法是圈出那些名字結尾是“門”的村子,那里都是當初的邊門所在地。其中一個村子在荒地東南邊四百公里左右,屬于清原縣轄區(qū),這是個滿族自治縣,顧名思義,清朝的起源。
他在清原縣日占時期遺留的火車站下車,去一個叫英格門的村莊。最后,當?shù)厝藥麃淼酵林返膛砸粋€一片葉子也沒有的粗短柳樹樹樁前:“這就是柳條邊?!敝車鷽]有任何牌子之類的標識。
殖民時代的印記在今天的東北城市仍清晰可見,但在農村已經幾近消失了。1936年,日本政府發(fā)起“百萬移民計劃”,目標是在未來二十年內,將日本農業(yè)人口的五分之一移民到東北。當時最著名的移民村之一,是1938年成立于荒地村東北方向六十多公里的四家房,這里主要移居的是日本小村大日向的村民。日本有關部門出錢請來一位小說家記錄大日向的移民過程,寫成書,還改編成電影、話劇和歌曲?!按笕毡镜南蠕h,去修建另一個大日向;來到滿洲的四家房,建立帝國的天堂;我們一起走在,帝國的大道上?!?/p>
邁克爾把他的小說當作尋找這個村子的地圖。他再次坐上綠皮火車,在一個像碉堡一樣的小站下了車,來到一個空蕩蕩的廣場。日本戰(zhàn)敗后,那些移民和這座城市也被拋棄了。一個日本將軍十分直白地說,對于那些移民村莊的女人、小孩和老人來說,“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自裁”。這個小城市現(xiàn)在叫舒蘭。
與此前在中國爆紅的美國作家彼得·海斯勒一樣,邁克爾也是1995年作為美國和平隊志愿者來到四川支教。在此之前,他不會用筷子,沒聽過漢語,對中國一無所知。他讀的第一本關于中國的書,是林語堂的《吾國吾民》。這本向西方人介紹中國人和中國文化的書一直影響著邁克爾?!傲终Z堂說,不管是外來的觀察者,還是中國作家,中國都是復雜的、令人困惑的。描寫中國人,就像打開一盒傳家寶,無法簡單地區(qū)分哪些是精華,哪些是糟粕。他的觀察激勵我寫第三本關于中國的書——《臥龍之路》?!?/p>
邁克爾形容自己就像墻上趴著的蒼蠅,靜靜地聽當?shù)厝酥v述自己的故事。他把自己當做一臺攝像機,記錄下看到的一切,再將其組織成一個連貫的故事。
他的前輩、美國作家賽珍珠是最早關注中國農民的西方作家,也是他的榜樣?!霸诂F(xiàn)代中國的故事中,主角是首都和沿海城市。大多數(shù)外國駐華記者都居住在城市,中國作家也一直將寫作重心放在都市生活和城市知識分子上。我自己也寫了很多關于中國城市變遷的東西,而現(xiàn)在關心的是另一個世界的生活?!边~克爾不斷地拓寬自己寫作的邊界,“宣稱解釋中國的書很多,但有些充滿偏見,有些泛泛而談。我想深入挖掘一個并未受到多少關注的地區(qū)。東北非常有意思,歷史上很多重大事件都發(fā)生在這里。正是這些事件形成了中國的今天?!?/p>
與賽珍珠一樣,邁克爾努力學習中文,盡可能多地與中國人聊天,還深入發(fā)掘歷史現(xiàn)場。他發(fā)現(xiàn)在中國做研究是橫向的,一個人把你介紹給另一個人,就像一個個繩結。
邁克爾還做了很多案頭工作,閱讀了紐約公共圖書館、美國國會圖書館、美國檔案館所藏的大量資料;飛到美國加州,采訪了二戰(zhàn)中曾在東北服役的日本老兵;飛到東京,采訪當年被遣送回國的孤兒。附在正文后面的注釋和參考文獻多達64頁。
《紐約時報》的一篇書評說,《東北游記》“在多種文體之間切換,部分是游記,部分是社會學研究,部分是報告文學,部分又是回憶 錄”。
如果說彼得·海斯勒描繪的是一個中國人熟視無睹的中國,邁克爾則喚起了很多中國人的歷史記憶。
“這本《東北游記》,對麥爾來說,是游記,是社會學研究,是報告文學,但對東北人來說,卻是回憶錄,甚至是應該但卻沒能留存于我們記憶里的回憶,就像那些事從沒發(fā)生過似的?!币粋€長春的網(wǎng)友看過后感慨萬分,邁克爾探訪的很多地方都在他的身邊,學歷史的他卻從沒想過去實地考察,“讓一個老外幫我們尋找失落的記憶,想來怪丟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