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是何等的青春年少。異國那四季如春的山城,是我出生的地方;離開它的前幾天,我覺得我正在做一件大事。歡喜成天在我的眉間舞蹈,連走路,也輕飄飄的,幾乎要飛上天去了。一天中午,媽媽帶我上街,就在一家常去的面店,給我點了我最喜歡吃的餃子面湯。
“孩子,你離開家,最留戀的是什么?”看著我狼吞虎咽,媽媽忽然開口問道。
“我?”我一面吃,一面含糊地答道:“我留戀的是我的學(xué)校,我的同學(xué)們?!?/p>
“家呢?”媽媽的語調(diào)中微微有些失望?!澳阋稽c也不留戀嗎?”
“家?”這個問題幾乎從來沒有在我的心中引起過注意。我怔了一下,才覺得有些愧意,連忙補充道:“家當(dāng)然也留戀?!?/p>
媽媽大概聽出這并不是我的真實想法,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便默然了。過了一會兒,她又抬起頭來問我:“你離開的時候,會不會哭?”
“哭?”我哈哈地笑了起來,“男孩子,怎么可以哭!”
媽媽笑了笑,但我覺得好像有點勉強。我不大明白,她是怎么想的。
離開的那天上午,我仍在興高采烈地向鄰居道別。自己一邊想著,午飯一吃,我便要出發(fā),跨越太平洋,遠走高飛,留下驚異的他們,心中便覺過癮。剎那間,我以為自己是引人注目的人物,一種莫名其妙的虛榮心得到了相當(dāng)程度上的滿足。
時間毫不留情地在我的身邊溜走,這“最后的午餐”一下就伸到我的面前,我突然覺得心沉了下去。全家圍坐在一張桌邊,吃的是雞粥。剛吃兩口,媽媽突然掩面而去,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卻拼命地忍著,只顧低頭一口口把粥往嘴里塞;突然嗆住了,我抬起頭,正想咳一下,卻瞥見爸爸一邊吃著,淚水卻無聲地流了一臉。
我怎么樣都抑制不住了,“哇”的一聲,沖向洗手間,在那里沒命地哭了起來。就在這時,我才有些意識到,我這一去,就意味著永遠不能再回頭。但在這以前,不知為什么,我總有種錯覺,以為這不過是一次遠行,去了還會回來。
但,我就像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永遠也回不去了。
爸爸媽媽千里迢迢跑來探望我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五年之后的事情了。這一別,竟會如此長久,當(dāng)初我怎么會想得到!
我只記得,那年,當(dāng)我走向海關(guān)時,送行的人們被鐵柵欄隔在一百米以外。我提著手袋,一步挨著一步地走,并且頻頻地回過頭去,在人叢中尋找爸爸媽媽的蹤影。我終于見到,爸爸和媽媽在那邊揮舞著手。我的眼淚又涌了上來,我放下手袋,無力地舉起手,招了一招,連再多看一眼也沒有勇氣,便回頭順著人群向前走去。等我想再看他們一眼時,我的視野已經(jīng)給建筑物擋住了。爸爸呢?媽媽呢?全都看不見了。
就這樣,我便踏上人生的旅途。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心頓時好像給分隔成幾片。
要知道,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離開過父母的身邊半步啊!
那時,我才十六歲。
(節(jié)選自陶然《一九九七之夜》,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題目為編者加,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