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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的時候父拉子,回來的時候子拉父

      2017-07-12 21:10:35小托夫
      牡丹 2017年19期
      關鍵詞:雪糕泥鰍面條

      小托夫

      院子里曬著一地陳年谷子,院子里并沒有人,只有一群黑壓壓的麻雀。娘在灶房里搟面條,爹進屋里去找煙葉了。爹的任務是坐在院子里看谷子,每次淘洗完糧食,爹都要在院子里的竹椅上坐上一整天。看谷子不是怕人偷,是怕鳥偷,那些躲在樹梢枝葉間的鳥兒賊精賊精的,只要你稍不留神,它們就從樹梢上俯沖下來,一霎時間落滿一地,偷吃谷兒。有時候,看谷子的爹也打瞌睡,合上眼皮,四肢松垂,頭顱向下一頓一頓的。這個時候,群鳥們仿佛吹響了集結號,呼啦啦成群而降,興奮地叫著,在谷子間踱來踱去,用爪子扒拉著,挑自己最中意的那顆谷子吃。

      爹從堂屋里出來了。那些鳥張皇失措地飛起來。爹罵罵咧咧,用手指著高飛的遠去的鳥。那些鳥其實并沒飛遠,只是躲在樹枝里,用樹葉遮蔽自己,滴溜溜的小眼珠時刻留意著院子里的動靜,隨時準備伺機而動。爹取來了煙葉,是一整張煙葉。爹躺在竹椅上,把煙葉一點點捏碎。爹把捏碎的煙葉塞進煙鍋里。那旱煙管是祖上傳下來的,爹的爺爺是地主,據(jù)說那老地主用過這桿旱煙。這桿旱煙的煙管長長的,我看著很像一只瘦笛子。爹用火柴給自己點上,兩縷青煙從他鼻孔中溢了出來。

      我在院門口觀察著爹,我偷偷伸出半拉腦袋,觀察著爹的一舉一動。爹還沒發(fā)現(xiàn)我。我聞到了東屋灶房里飄出的面條香味,里面摻雜著雞蛋的馨香。娘是在做雞蛋面。我肚子咕咕叫了一下,我發(fā)現(xiàn)我很餓。我閉上眼睛,使勁吸溜鼻子,想多聞一聞這香味。

      爹發(fā)現(xiàn)了我,爹“咦”了一聲。

      爹拖拉著布鞋出來尋我,爹的布鞋常年拖拉著,從不提上。爹的布鞋上有補丁。

      娘從廚房的木窗里看到爹拖拉著鞋走出去了,就追問:“干啥去呀?”

      爹說:“我看看門口有沒有人?!?/p>

      我聽到爹拖拉布鞋的聲音漸漸逼近,連忙慌張地躲在一棵老楊樹后,這棵楊樹有四五十年的樹齡了,十分粗大,我躲在它背后爹就不能發(fā)現(xiàn)我。

      爹在院門口站了一會兒,觀望了一會兒,什么人也沒有。他懷疑自己看花眼了。看花眼也正常,爹到了看花眼的年齡了。爹比娘大好幾歲,爹已經(jīng)快五十歲了。莊稼人顯老,爹看起來比真實歲數(shù)要老很多。我是爹的第一個孩子。娘嫁給我爹后,二十來年了,一直懷不上,正不抱什么希望呢,卻在她三十五歲這一年,懷了我。娘成天說,我是她這二十年來一天不斷地燒香請愿的結果。

      我滿月的那一天,村里擺了盛大的酒席。全村人拖家?guī)《紖⒓恿?。爹很開心,那一天爹喝了很多酒,臉上紅光滿面。過了三四年,娘又生了個弟弟,弟弟出生的時候,村里沒任何動靜。爹沒敢搞出一點動靜。娘懷弟弟的時候,一直閉門不出,生弟弟的時候,是外婆幫著接生的,娘一嗓子都沒喊出來。怕,怕知道。這個時候興起計劃生育了,政策規(guī)定只生一個好,多了就罰錢。重重地罰。弟弟從出生后就偷偷地養(yǎng)在家里,準確地說,是養(yǎng)在屋里。但沒有不透風的墻。有一天村婦女主任帶領著一批人,來到家里搜人,搜弟弟。把家翻了個底朝天。從衣柜里把弟弟翻出來了。弟弟躺在襁褓里,“哇哇”直哭。

      婦女主任馬金鳳鼻子沖天一翹,用手拍了拍懷里的弟弟:“這是啥?這是人贓俱獲!上次問你家的你咋了,成天不出門。你家的還撒謊說你害了大病,走不了路。昨天我來你屋里看你,你是裝得像,癱在床上,頭發(fā)也不扎,就凌亂的散著,臉也不洗,黃瘦黃瘦,真像一只癆病鬼。好在我鼻子尖,聞到一股奶水氣。我當時就有點懷疑了,但不太敢確定,你演戲演得太像了。后來我回去越琢磨越覺得不對,你們肯定瞞我了。所以我今天專門來帶人捉贓,怎么樣,人贓俱獲!”娘哭著撲過去奪弟弟。

      馬金鳳帶的幾個隨從都是村里的惡霸,難惹的角色。他們圍在馬金鳳左右,把撲上來的娘一把推開。知道強求無用,爹一直悶著頭蹲著吸煙。這時爹站起來說:“娃已經(jīng)生下來了,說啥也沒用了,總不能把娃掐死、活埋吧!恁說咋辦!”

      馬金鳳說:“不用掐死,也不用活埋?!诲X放人?!?/p>

      爹說:“交多少?”

      馬金鳳笑著說:“也沒多少,兩萬塊?!?/p>

      爹把家里值錢的都賣了,加上家底一萬多塊,又給親戚借了點,五天之后,總算是把弟弟贖回來了。這五天來,娘瘦了一大圈,爹的白頭發(fā)又增添了?!@些事情都是娘后來講給我聽的,我那時候還不記事。

      爹沒發(fā)現(xiàn)我。爹進了院門,回去看谷子了。我從樹后面悄悄出來,又跑到院門口,伸著腦袋朝院子里張望。爹又躺在竹椅上,吸他的旱煙管。他前后搖晃著竹椅,竹椅咔滋咔滋作響。

      “哥,你在這干啥嘞?”弟弟在背后捅捅我,“你咋不進屋?”

      我把食指豎在嘴邊,噓聲說:“小點聲?!?/p>

      弟弟把掛在外面的鼻涕吸溜進去,悄悄說:“哥,你看咱爹吸煙嘞啊?!?/p>

      “嗯?!?/p>

      “看咱爹吸煙好玩嗎?”

      “啥好玩不好玩,那是大人喜歡干的事?!?/p>

      “哥,你看我抓到泥鰍了?!?/p>

      弟弟從他褲兜里掏出兩條泥鰍,那泥鰍因為缺水時間久,已經(jīng)沒有掙扎的力氣了。弟弟把泥鰍捧給我看。臉上洋溢著得意和興奮。他的褲管袖管都卷著,胳膊上和腿上都是泥巴,他下塘摸魚了!他只有我的歲數(shù)一半大,才四歲,卻整天跟著別人下塘摸魚。我很擔心他。

      “弟弟,你又下塘摸魚了?”

      弟弟點點頭。

      弟弟說:“哥,你要養(yǎng)泥鰍不要,我這有兩條泥鰍,給你養(yǎng)一條?!?/p>

      “養(yǎng)個屁!”

      我一把打開弟弟捧著的雙手,兩條泥鰍掉在地上。弟弟嘴一撅,低下頭,眼淚就落下來了。

      “你還要哭!”我惱火了,“你這么小,淹死了怎么辦!”

      說完我突然意識到什么,趕緊捂住嘴巴。我的聲音有點大。但爹已經(jīng)聽到了。院子里那張竹椅已經(jīng)空了,爹走過來了。

      爹說:“你倆咋啦?”

      我說:“沒咋?!?/p>

      爹說:“你弟弟咋哭啦?”

      我說:“沙子迷眼里了?!?/p>

      爹說:“瞎說。你欺負他了?”

      我不吭聲。

      爹說:“小娃,你咋啦?”

      弟弟說:“沒咋?!?/p>

      爹說:“沒咋你咋哭啦?”

      弟弟說:“沙子迷眼里了。”

      弟弟說完,我笑了。

      弟弟把我逗笑了。

      弟弟也笑了。

      最后,爹也笑了。

      爹對我說:“娃蛋,你咋這么早回來了。這個點還不該放學呢?!?/p>

      我低著頭不吭聲。

      爹說:“咋啦?”

      我還是不吭聲。

      爹拍拍我的頭:“你說呀!咋啦?”

      我囁嚅著說:“老師讓我回來的?!?/p>

      爹說:“為啥讓你回來?你犯錯了?”

      我說:“沒犯錯。”

      爹說:“那為啥?”

      我說:“學雜費沒交。”

      爹不吭聲了。爹吸著他的旱煙管,不吭聲了。

      爹走在前面,我和弟弟跟在后面,進了院子。娘在灶房里下面條,爹進去幫著燒火。爹要我和弟弟在院子里玩,玩什么都可以,就是別進屋。爹是要我們看谷子。弟弟在院子一角挖坑,說是添滿水,就可以養(yǎng)泥鰍了。被我打掉地上的泥鰍又被他撿起來,揣在口袋里了。我坐在院子里爹的竹椅上,聽到灶房里傳出來的對話聲,聲音很小。

      娘說:“娃蛋這個點咋就跑回來了?”

      爹說:“老師攆的。”

      娘說:“娃咋啦?”

      爹說:“學雜費沒交?!?/p>

      娘說:“嗯?!?/p>

      過了一會兒,娘又說:“不能再緩緩了?”

      爹說:“怕是不行吧。老師開學時不是說限七天內交上嘛。這期限是到了?!?/p>

      娘說:“要不我回娘家借點?!?/p>

      爹說:“別借了,咱對付的了?!?/p>

      娘說:“咋對付?”

      爹說:“趕明早我去賣一車瓜?!?/p>

      娘說:“瓜還沒熟透,再長長壓秤?!?/p>

      爹說:“不能等啦。娃上學要緊?!?/p>

      娘說:“上個小學二年級,有啥要緊嘞?!?/p>

      爹說:“你這是婦人見識?!?/p>

      娘笑著說:“是吶,我是婦人,我見識短。行啦吧?”

      爹哈哈一笑,手指著鍋說:“行啦,行啦?!?/p>

      娘掀開鍋蓋,一股白色蒸汽沖天而起。娘用筷子攪一攪鍋里的面條,爹在灶臺上擺上四個白瓷碗。娘把面條盛到碗里。碗是一樣的碗,都是白色大瓷碗。碗里的面條就不一樣多了。是按由少到多的順序盛的。最少的是弟弟的,他的只有小半碗,我的有半碗,母親的是大半碗,爹的最多,是滿滿一整碗。吃面條的時候我和弟弟喜歡看爹吃,爹吃面條有聲音,呼嚕呼嚕的吸面條的聲音,很響。只見他挑起一團面條,吹一吹熱,一口吸到嘴里,嘴巴咂動幾下,就吃到肚里了。爹還喜歡就著蔥吃,吃起來很香的樣子。我和弟弟學著爹咬下一截蔥,卻被嗆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爹端著碗去門檻上坐了。我和弟弟也端著碗跟過去,留娘一個人在院子里看谷子。我坐在爹旁邊,弟弟抱著碗坐在我旁邊。

      爹一邊吸溜面條,一邊問我:“娃蛋,夠吃不夠,鍋里還多呢?!?/p>

      我說:“夠吃?!?/p>

      爹說:“不夠還盛?!?/p>

      我說:“嗯。”

      爹對弟弟說:“小娃,好吃嗎?”

      弟弟說:“好吃。”

      弟弟的嘴邊濺滿了面條湯,一截面條粘在他的下巴上。每次吃面條他都弄得自己面目狼藉。

      爹說:“好吃就多吃些,吃上兩碗?!?/p>

      弟弟說:“爹,我能吃三碗?!闭f著,弟弟伸出三根手指。他雖然還沒上學,但五以內的數(shù)字含義他是明白的,是我教給他的。

      爹說:“吃吧。”

      弟弟說:“嗯?!?/p>

      爹說:“吃完了讓你媽盛?!?/p>

      弟弟說:“嗯?!?/p>

      我們三個坐在門檻上,埋頭吃面條。一片呼嚕呼嚕吸溜面條的聲音。爹的聲音先停了下來,我抬頭一看,他的碗里已經(jīng)空了。

      我說:“爹,你再去盛啊。”

      爹說:“不盛了,飽了?!?/p>

      爹看著我倆吃。爹說:“看看你倆誰先吃完?!?/p>

      我先吃完的,弟弟還剩一點沒吃完。

      爹說:“明早我去城里賣瓜,娃蛋你跟我一塊兒去?!?/p>

      弟弟嘟著小嘴說:“我也去?!?/p>

      爹說:“天不亮就要去,你起不來。”

      弟弟倔強道:“我起得來?!?/p>

      下午爹和娘去地里摘瓜,我和弟弟在家里看谷子。

      弟弟說:“哥哥?!?/p>

      我說:“咋啦?”

      弟弟憂心忡忡地說:“我明早上要是起不來咋辦?”

      我說:“起不來就待在家里?!?/p>

      弟弟說:“我要是起不來你能幫我捎雪糕嗎?”

      我說:“看看咱爹買不買?!?/p>

      弟弟說:“咱爹要是買雪糕了,你幫我捎嗎?”

      我說:“天熱,捎回來都化了。”

      弟弟說:“化了也沒事,我喝水。”

      第二天,天還沒亮,窗外還黑洞洞的,爹就把我叫起來了。我從被窩里伸出頭來,爹說:“穿衣服?!?/p>

      我揉著眼說:“啥事?”

      爹說:“進城賣瓜?!?/p>

      我這才想起來今天我要和爹去賣瓜了。

      院子里停著一輛拉糧的老駕車,壘滿了西瓜,爹拿著一張席子,罩在了西瓜上。我在壓井邊洗臉,看到爹給西瓜蓋上席子,我不解地問:“爹,蓋席子干啥?”

      爹說:“遮著點,省得曬壞了?!?/p>

      我撲哧一聲就笑了。爹不是在開玩笑吧?

      我抬頭看看天空,天上還有幾顆星星,月亮隱匿在云層里。這個點,院子里如果不開燈,什么都看不清。爹竟然說,怕瓜曬壞了。

      娘從灶房里出來,用帕子包著幾只雞蛋。娘把雞蛋交給我,說在路上餓了吃。爹說:“我不吃雞蛋,你把昨晚剩的那兩張餅給我?guī)?。?/p>

      娘說:“冷的,吃了不好?!?/p>

      爹說:“能有啥問題,莊稼人,哪有那些講究?!?/p>

      娘說:“莊稼人命就賤啦?”

      爹說:“好好。雪芹,給我洗兩棵蔥?!?/p>

      娘說:“你不說我也知道?!?/p>

      娘去灶房找蔥,拿到院子里的壓井邊清洗。娘把蔥夾在餅子里一卷,放進布袋里,把布袋掛進我的脖子里。娘說:“給你爹帶上著?!?/p>

      爹說:“不忘啥吧?”

      娘把草帽給爹戴上說:“不忘,都帶齊了?!?/p>

      爹說:“娃蛋,上車走了?!?/p>

      我說:“爹,我跑著?!?/p>

      爹說:“你跑啥!”

      我說:“我怕把西瓜坐壞了?!?/p>

      爹說:“西瓜哪有恁弱,再有兩個你,也坐不壞?!?/p>

      我爬上了車,坐在西瓜上。

      爹弓下腰,使一使勁,拉起駕車出了院門。

      娘在后面喊:“早去早回。”

      爹說:“曉得了?!?/p>

      娘說:“天黑之前要回來,別趕黑?!?/p>

      爹說:“曉得了?!?/p>

      娘說:“天黑別走黃茂坡。”

      爹說:“曉得了?!?/p>

      娘進了院門之后,爹嘟囔道:“婆娘家心細,倆大老爺們兒,能有啥事!”

      鄉(xiāng)下都是土路,坑坑洼洼,加上天黑,很不好走。

      爹拉著車走得很吃力。車子一會兒左斜一會兒右斜,碰到路溝車輪就陷進去了。爹拉著幾百斤的西瓜,每一次陷進路溝里,爹都要像貓一樣弓著身子,奮力地往上拉,額頭和脖子里的青筋條條地綻出來。我想下車幫爹推一把,爹卻說,你力氣小,推不動。老實在車上待著。我們村離縣城有七十里路,這種很壞的路要占到一半以上。

      我們摸著夜里,走過一道道石橋,一條條小河,走過一片片農(nóng)田,也走過一座座村子,一戶戶還在睡夢中的人家。每到一個陌生的村子,都能引起一連串狗叫聲,甚至還有些兇猛的狗追著我們咬叫。爹撿了一段樹枝,每有兇狗追來時,爹就拿著樹枝驅退它們。走到黃茂坡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

      黃茂坡長著沖天高的玉米林,玉米都出纓了,再過十來天就是要熟了。風一吹,玉米林就波浪一樣隨風搖擺,窸窸窣窣。穿過黃茂坡有一條必經(jīng)之路,路很窄小,很少有人走。都說黃茂坡一帶有劫匪,晚上活動,白天隱藏在路兩旁茂密的玉米林里,晚上專劫落單的路人。爹不怕,爹說,“俺行得正走得直,有啥可怕的?”爹還說:“他兩只手,咱兩只手,有啥可怕的?”爹不怕。爹不怕我也不怕。有爹在,我啥也不怕。

      我們抄近路,走了黃茂坡。出了坡口,火紅的太陽已經(jīng)冉冉升起了??h城在東邊,我們向著太陽的方向進發(fā)。太陽出來后,爹的后背開始出汗,汗水很快把他的藍色背心打濕了。爹的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爹不住地用毛巾抹臉。毛巾也被汗水浸濕了。爹的呼吸很重,已經(jīng)張開嘴巴呼吸了。我看爹是累了。

      我說:“爹,我下來跑一會兒吧?”

      爹說:“我娃,爹沒事,爹能行?!?/p>

      我撒了個謊說:“爹,我坐麻了。想下去跑跑?!?/p>

      爹說:“那行?!?/p>

      爹停下車,把我從西瓜上抱下來。

      爹說:“娃蛋,累了給爹說,爹再把你抱上去?!?/p>

      我說:“嗯。”

      爹彎腰拉著架子車走上了,我跟在爹旁邊。

      爹說:“娃蛋,老師講的你都能聽懂吧?”

      我說:“嗯?!?/p>

      爹又說:“娃蛋,你要爭氣啊?!?/p>

      我說:“嗯?!?/p>

      爹說:“爹和你娘辛辛苦苦操持這個家,都是為了你們弟兄倆啊。你們兄弟倆要團結,要上進,要給爹和娘揚眉吐氣。要讓別人瞧得起咱們。你要讓著點弟弟,弟弟小,不懂事。大了就好了。”

      爹說著,我“嗯”著。爹的話今天特別多。

      后來爹說:“娃蛋,你餓了嗎?”

      我搖搖頭。

      爹說:“你渴了嗎?”

      我又搖搖頭。

      爹說:“你累了嗎?”

      這次,我沒搖頭也沒點頭。我的腿是有點酸了。

      爹說:“你走累了?!?/p>

      爹又把我抱上車了。

      爹看我的腦門上有汗,就把草帽摘下來扣在我頭上。

      我說:“爹?!?/p>

      爹說:“啥事?”

      我說:“咋不給馬三爺借輛牛車,那樣就不費力了?!?/p>

      爹說:“表面是借牛車,實際是借情面。情面借了就要還啊。不到萬不得已,使不得。”

      我不太懂,但還是點點頭。

      路上碰上一群嗩吶班子,吹著百鳥朝鳳的曲子。嗩吶班子后面是一群身著白色孝衣的孝子孝女,哀鳴不已,哭天搶地。

      我說:“爹,這是咋啦?”

      爹說:“死人啦。”

      我說:“人都會死嗎?”

      爹說:“活到歲數(shù)了,都會死的?!?/p>

      隨葬的人群里走出來兩個人,擺手打招呼。爹埋頭拉著車,沒聽見。

      我說:“爹,有人喊?!?/p>

      爹說:“這地兒誰也不認識,咋會有人喊。”

      我手一指,爹順勢看去。確實走過來兩個人。

      兩人開口問:“瓜咋賣?”

      爹說:“三毛五一斤?!?/p>

      其中一人說:“能少點不?”

      爹說:“少是不能少了,沒多要。瓜好,你拍拍看。”

      那人抱起一只碩圓的大瓜,放到耳邊,輕拍了三下。點點頭,又抱起另一只瓜,又拍三下,點點頭??磥韺贤M意。爹的嘴角露出笑容。

      那人說:“行,來兩只?!?/p>

      爹取秤給他稱,兩只瓜一共二十五斤。

      爹說:“八塊七毛五?!?/p>

      那人說:“再少點?!?/p>

      爹說:“八塊五。”

      那人說:“八塊錢?!?/p>

      爹說:“那不能,微本薄利,本來我就賺不多?!?/p>

      那人說:“行吧,要著。”

      另一個人說:“兩只瓜,夠分不?”說時拿眼瞄了一眼遠去的葬禮人群。

      那人說:“夠分,一人一小牙。”

      后來在路上我們又賣出了幾只瓜,車載沒那么重了,爹的負擔小了些。

      我們到縣城的時候已經(jīng)偏晌午了。

      我們在縣城的大街上擺起了西瓜車。爹把西瓜車上的席子取下,綠油油的西瓜還帶著青翠的藤蔓,看起來很乖很新鮮。爹把馬扎子取下來,打開,我們倆一人坐一只。并排坐在瓜車邊。我把草帽摘下來戴在爹的頭上。遮住他頭上黑白夾雜的頭發(fā)和汗水。

      爹說:“咋不戴了?”

      我說:“悶得慌?!?/p>

      爹說:“太陽曬。”

      我說:“爹都給我擋住了,曬不到?!?/p>

      大街上人來人往,車輛很密集。車輛的喇叭聲也很響。

      我有些不適應,坐著一動也不動。

      爹掏出旱煙抽了起來。爹抽了幾口,然后說:“這縣城好不好?”

      我沒吭聲。

      爹接著說:“好。你看這車輛,這街市,這房子,都好。起碼要比咱們村里好。咱們村里有啥?除了莊稼,啥都沒有。”

      爹自言自語:“爹這輩子是不行啦。你行,你好好上學,學的好了,就能來這縣城過日子了。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重復爹的路子,種一輩子莊稼,到頭來,箱底一點瞧病錢都沒有?!?/p>

      一輛警車鳴著笛呼嘯而過。

      爹指著遠去的警車說:“娃蛋,你知道那車叫啥名字不?”

      我說:“叫‘汽車?!?/p>

      爹說:“不對。”

      我說:“叫‘小汽車。”

      爹說:“也不對。”

      我仰著腦袋問:“那叫啥?”

      爹說:“叫‘警車?!?/p>

      我說:“警車啊。”

      爹說:“你知道是什么人開的?”

      我說:“警察開的?!?/p>

      爹一笑,說:“這回說對了?!?/p>

      有人來買瓜,是個胖墩墩的中年男人,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黃汗衫,鼻子上架著一副眼鏡。他上來就問:“老農(nóng),瓜咋賣?”

      他叫爹“老農(nóng)”,我不高興。在我心里,爹沒那么老。

      爹坐起來,笑著迎上去:“三毛五一斤。”

      那人說:“貴了?!?/p>

      爹抱起一只瓜說:“公道價,這瓜值這價?!?/p>

      那人說:“還是貴了?!比缓髶u搖頭走了。

      爹把瓜放下,又坐回馬扎子上。

      爹說:“娃蛋,你餓嗎?”

      我說:“有一點?!?/p>

      爹說:“該餓了。吃吧?!?/p>

      爹從我脖子里取下口糧布袋,先掏出手帕包裹的雞蛋。爹給我剝雞蛋,一個接一個,我吃完一個他就塞給我一個。當?shù)僖淮伟央u蛋塞我手里時,我沒接,我說:“爹,你也吃?!?/p>

      爹說:“我不吃,我有餅子?!?/p>

      我吃完后,爹找水給我喝。我抱著水壺喝水,爹這時才掏出他的餅子,卷著蔥,大口大口地吃。爹吃起東西來,像一只餓狼。

      正吃著呢,又有人來問瓜。

      爹把卷餅塞布袋里,起身去談價。

      這次運氣好,賣掉三只瓜,爹再坐回來吃卷餅時,口張得更大了,嚼得更香了。爹吃完卷餅,抹一抹嘴,把水壺里剩下的水,一口氣喝光了。爹出汗多,爹渴了。

      路對面來了一個賣雪糕的,騎著自行車,自行車的后座上有個保溫箱。他邊騎邊吆喝:“雪糕,雪糕,三角錢一個?!庇腥税阉巴A恕K萝嚢衍囎恿⑵饋?,扎穩(wěn)。然后掀開保溫箱,去取雪糕。爹看我一直盯著賣雪糕的,以為我渴了。

      爹說:“你渴了?”

      我說:“嗯?!?/p>

      爹說:“爹賣著瓜,咋能渴了兒子。”

      爹起身拿刀去切瓜。

      我說:“爹,我不吃瓜?!?/p>

      爹說:“你不渴了?”

      我說:“渴?!?/p>

      爹說:“那你咋不讓爹切瓜?”

      我說:“我不想吃瓜。”

      爹說:“那你想吃啥?”

      我指了指對面。

      爹說:“你想吃雪糕?”

      我咬著嘴唇,看著爹點點頭。

      爹看了一眼還沒怎么賣出去的西瓜,猶豫了一下。我知道爹想省下這三角錢,多買一包鹽。爹答應過我和弟弟,熱天里,每個月都讓我們吃上一次雪糕。有個前幾天賣雪糕的去鄉(xiāng)下,我和弟弟已經(jīng)把這個月該吃的吃過了?,F(xiàn)在我又提出吃雪糕,這已經(jīng)在爹的規(guī)劃之外了。我有些后悔,不該提出這種要求。我不再看爹,我把視線移到地上,希望爹盡快忘了我剛才的話。

      沒想到爹竟然答應了。

      爹說:“你在這等著,我去給你買。”

      爹橫過馬路,去買雪糕了。爹沒有立即付錢,他站在那里和那人說著什么。隔得遠,聽不到??墒菑牡纳駪B(tài)上可以看出來,爹在和他講價錢。

      爹買回來雪糕,臉色很差。爹說那個賣雪糕的人太死板,做生意不知道變通。

      但是爹把雪糕遞給我時,臉上又充滿笑意了。我拿著雪糕,并不吃。

      爹說:“你咋不吃,快些吃,過一會兒都化了?!?/p>

      我說:“給弟弟吃?!?/p>

      爹說:“弟弟又不在?!?/p>

      我說:“我給他帶回去?!?/p>

      爹說:“帶回去都化成水子了?!?/p>

      我說:“弟弟說,水子也喝?!?/p>

      爹說:“你咋給他帶回去?”

      我說:“用水壺。塞水壺里。”

      爹說:“你能想著弟弟,爹很開心。你想不想吃?”

      我搖搖頭說:“不想。”

      爹說:“你撒謊。”

      我不吭聲。

      爹起身追了出去。

      我一驚,問:“爹,你干啥去?”

      爹說:“我再給你買一個?!?/p>

      賣雪糕的已經(jīng)騎上車子走了,爹在后面追著喊著,要他停一停。他回過頭一看,見是剛才那個買家,氣不打一處來,騎得更快了。爹也沒有放棄的意思,在后面緊追不舍。為了把爹甩掉,他狠狠騎著,但漸漸力不從心,慢了下來。爹終于追上了他,買了第二個雪糕。他估計終身難忘,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怎么有力量、哪里來的力量,竟然徒步追上一個騎車的人。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最后一只西瓜終于賣掉了。爹數(shù)著一沓子零碎的鈔票,笑道:“有著落了,有著落了。你的學雜費有著落了!”爹一下把我抱起來,舉起來拋到空中,接住,再舉起來拋起來。最后他把我丟到空蕩蕩的架子車上,拉起就走。走著走著就跑起來了。爹心頭的一塊石頭落地了,他的腳步都是輕飄飄的了?;貋淼乃俣缺热サ臅r候快很多,因為車子變得很輕,爹的心里也變得很輕。爹的腳步快速而輕捷,我坐在駕車上,就像坐在波浪里一樣。我們在給時間賽跑,希望在天黑以前,趕到家里。

      走到分叉路口時,爹說:“咱們要走快一點,天黑了你娘擔心?!?/p>

      我望著前面兩個路口說:“爹,咱走哪條路?”

      爹說:“抄近路?!?/p>

      我說:“娘說了,天黑不能走黃茂坡。”

      爹拐上了小路。爹說:“你怕啥,來的時候不就是從這條路來的嘛!”

      我說:“那時候天亮了?!?/p>

      爹說:“都說黃茂坡有劫匪,可是,有誰見過劫匪?十里八村,有誰被劫過?依我說,那都是別人瞎說的,嚇唬人的。”

      我說:“爹,那也要小心。”

      爹說:“放心,爹有防備?!?/p>

      爹笑著把褲腰上掛著的西瓜刀沖我亮一亮,我的心才定下來。

      走到黃茂坡,天已經(jīng)麻麻黑了。一絲風都沒有,兩邊的玉米林巋然不動。蛐蛐路邊草地中鳴叫,月亮在太陽完全落山之前已經(jīng)升起來了。

      爹問:“你給弟弟帶的雪糕咋樣了?”

      我搖搖水壺,壺中是水撞擊壺壁的聲音:“都化成水了?!?/p>

      爹又問:“你怕嗎?”

      我說:“有爹在,不怕?!?/p>

      爹說:“爹不在呢?”

      我說:“怕。”

      爹笑著說:“爹不可能一直都在你身邊,總有一天你要學會自己面對的?!?/p>

      我說:“那是哪一天?”

      爹說:“等你長大的那一天?!?/p>

      我說:“我什么時候能長大?”

      爹說:“等你娶了媳婦?!?/p>

      我說:“我啥時候能娶媳婦?”

      爹說:“等你長大?!?/p>

      我和爹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突然,就聽到前面有女人在叫。仔細一聽,是在叫救命,救命。這求救聲在這荒無人跡的半道上顯得格外瘆人。我縮起脖子,渾身哆嗦。

      爹說:“娃蛋,你聽,前面是不是在叫‘救命。”

      我顫聲說:“是的,爹。咱們還是調頭吧!”

      爹說:“有人在求救,你沒聽見嗎?”

      我說:“聽見了。”

      爹說:“別人喊救命,咱能聽到就調頭嗎?”爹拉著駕車飛快地往前趕。

      我看見路邊停著一輛藍色摩托車,地上倒著一輛自行車。還看見兩個剪平頭脖子里有紋身的青壯年男人,劫持了一個年輕的女人,那女人的上衣已經(jīng)被撕碎了。兩人正把那女的往玉米林里拖。邊拖邊撕扯她的衣服。爹大叫一聲:“住手!”丟下駕車跑出去。那兩人愣了一愣,那兩個人我不認識,爹也不認識。其中一個人制伏著那個女的,把那女的按在地上。另一個人一臉猙獰地晃著手中鋒利的長條刀,沖爹走去。爹從腰帶上解下西瓜刀,揚著刀與他對峙。他看爹并不示弱,突然把刀鋒指向我:“還想活嗎?”

      過了半晌,爹揚著刀的右手垂了下來。

      我后來就在想,這一刻,爹心里一定掙扎得特別激烈吧。爹退了回來。

      那人沖著我們晃著手中的刀子,刀子在夜色的籠罩下泛著清冷的寒光,他嘴里兇巴巴地威懾道:“快滾!想活命的快滾!”

      爹的臉色很灰暗,垂著雙手,步履也很滯重,走到架子車前。爹把繩帶掛在肩上,彎一彎腰,拉起駕車,繼續(xù)走了起來。

      我悄聲說:“爹,咱去喊人吧!”

      爹說:“前不見村,后不著店,上哪喊人去!”

      我不吭聲了。

      我們漸漸走遠了。

      我的視線盡頭,是那兩個劫匪拖著那個女人,拖進了浩如煙海的玉米林。

      爹忽然停下了。

      爹轉過身看向我,表情有些復雜和沉重:“娃蛋,你跑吧!”

      我不解地說:“那爹呢?!”

      爹目光堅定地看著我:“爹要回去!”

      我知道爹是要回去救那個女人。

      我說:“爹,他有刀?。 ?/p>

      爹說:“有刀也不能不管啊。”

      我說:“爹——”

      我的聲音帶著哭腔,有些顫栗還有些撕裂。

      爹把我從駕車上抱下來,放到地上,把我的頭緊緊按在懷里。良久,爹才推開我。

      爹說:“娃蛋,聽話。你先跑,別回頭,一直跑?!?/p>

      我不跑。我動也不動。

      爹說:“娃,快跑哇!”

      我還是不動,我伸手拽住爹的衣角。

      爹一把打掉我的手,在我的屁股上使勁一擰,我“哇”地一聲,大叫著跑開了。

      我邊哭邊跑,邊哭邊跑。我跑累了,跑不動了。我停了下來,彎腰喘息,我扭過頭看向身后,昏暗的夜色下一條田間小路寂寂靜靜,空空蕩蕩。路上已經(jīng)沒了爹的身影。爹進了玉米林里了。我不想撇下爹自己跑掉,爹會回來的,我要等他。我鉆進了路邊的玉米林里,趴在地上,耳朵和眼睛時刻警覺著周圍的動靜。除了此起彼伏的蛐蛐聲,一切都是靜悄悄的,莊稼靜,土地靜,空氣也是靜的。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還有趴伏在地上的喘息聲。

      不知過了有多久,遠處傳來了搏斗聲、辱罵聲、嘶吼聲,還有女人的哭聲和尖叫聲。

      片刻,一切又沉寂下來。

      接著,一個女人的哭泣聲由遠到近逐漸傳來。是那個被劫持的女人,她衣衫不整頭發(fā)凌亂,一邊張皇失措地跑著一邊用手捂著嘴巴啜泣。我看到她從我眼前跑過。當她跑過之后,沒隔多久,又響起了摩托車發(fā)動的聲音。那嘶嘶啞啞的聲音朝相反的方向遠去了。

      我等著爹,等他喊我,我再出去。

      爹會喊我的,爹會喊:“娃蛋,娃蛋,你出來吧?!?/p>

      爹會喊:“娃蛋,你出來,跟爹回家。你娘該給咱做好飯了,咱得盡快趕回去,不能讓你娘等急了。你娘性子急,咱回去的晚了,你娘會嘮叨咱?!?/p>

      爹一直沒喊我,我一直沒等到。

      除了此起彼伏的蛐蛐聲,一切都是靜悄悄的,莊稼靜,土地靜,空氣也是靜的。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還有趴伏在地上的喘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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