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勇
01
在新店鎮(zhèn),馮莊算是婦孺皆知。新店鎮(zhèn)有句俗話,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因為村子大,所以人口也就多。因為人口多,所以怪事也就多。
早幾年,因為戀愛糾紛,一個外地小伙到馮莊女友家死纏爛打,結果沒幾天,村外稻田里就出現了他的尸體。據說是滿身刀傷,又在稻田里泡了幾天才被發(fā)現,以至于眼睛都被蝦蟹吃掉了。縣里的刑警隊和鎮(zhèn)上的派出所大費周章搞了一番深入調查,最后也沒個具體結果。
后來又有一件事,馮莊北隊一個叫馮連旺的中年人,午飯過后扛著鋤頭去玉米地,剛走到地頭兒就遇到了一個炸雷,不偏不正剛好打在他肩膀的鋤頭上,結果馮連旺當時就變成了一團火球。馮連旺死后沒幾天,村里緊接著就又死了幾個村民,其中有老的也有少的,有病死的也有摔死的,并且是多多少少都曾跟馮連旺有些過節(jié)的。大家都說,馮連旺年富力強遭此橫禍,難免心有不甘拉人墊背。按照老規(guī)矩,必須立馬挖開馮連旺的墳墓,刨開棺材讓太陽暴曬七七四十九天,不然村里還會有人被馮連旺纏上。馮連旺的家人頂不住壓力,真找了陰陽先生挖開了墳墓。這件事情再次轟動了新店鎮(zhèn),附近十里八村近乎全鎮(zhèn)出動,陸陸續(xù)續(xù)全部趕到馮莊南邊的山腰去看熱鬧。因為馮連旺是遭雷擊喪命的,所以尸體也就被火燒得面目全非,尤其是黑紫色的皮膚和滿口黃牙,讓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大家都想往挖開的墳邊湊一湊看一看,但人群里不時傳出婦女和孩子的尖叫聲,導致只有幾個膽大的敢靠近那么一點點,好像生怕棺材里的尸體會突然復活,迅速把附近的人拉進去一樣。不過看沒看到廬山真面目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去了,而且都在繪聲繪色地描繪焦尸的滿嘴獠牙和全身白毛。這件事情再次讓全鎮(zhèn)的人對馮莊人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再拉近一點時間,就要說到馮莊南隊的狗剩了。偌大的馮莊村里,瘋瘋癲癲、癡癡傻傻的人自然也不會少,北隊的馮尿壺、馮長水,南隊的馮狗剩、馮發(fā)財、杜花花等,仔細數數有十數人之多。狗剩原先也不瘋,因為家窮人丑,總也娶不上媳婦,后來又病了一場,人就變的不太正常了。大家都說狗剩是因為沒媳婦,生生給憋瘋的。狗剩沒被父母用鐵鏈拴住之前,因為鄰里糾紛,他用石頭把鄰居的腦袋給砸爛了。新店鎮(zhèn)派出所副所長帶了人來抓狗剩,反而被狗剩拎著糞叉追得滿村亂跑。追到馮莊北隊魚塘邊時,狗剩一糞叉過去,副所長當場就被戳翻在地,小腿血流如注。打那以后,村上再有村民報警,派出所基本上都是讓村民到派出所接受調查,沒人再敢輕易到馮莊了。
朱大成就是馮莊人,兒子沒考上大學之前,他是出了名的懶漢。
02
列車剛哐哐當當地在夜幕里開過一站地,陸之光就開始有些心神不寧了。
從乘警隊派班室領了槍彈及其他備品,陸之光就帶著王大宇上了熙熙攘攘的站臺。那里盛滿了躁動的乘客和雜亂的行李。陸之光看了一眼,多是些進疆的棉農。陸之光目光掃過人群的時候,看到了人群后面安靜站著的白小池。白小池一手自然下垂地拎著包,一手輕輕地扶著隆起的肚子,有些幽怨地站在站臺上的花壇邊兒上。那里,晃動的乘客要少很多。陸之光掏出手機看了時間,又環(huán)顧四周,沒看到什么情況。他囑咐協(xié)警王大宇多注意巡視,就擠過人群徑直到了白小池面前。陸之光想摸摸白小池挺著的肚子,又覺得場合不太適宜,就忍住了。
白小池比陸之光小一歲,今年二十九,生著一張看不見歲月侵蝕痕跡的娃娃臉,依然一副在校大學生的模樣??粗驹谧约好媲暗哪腥?,白小池滿臉都寫滿了不滿意。她心疼這個男人,她知道這個男人壓根就不適合乘警這份兒工作,平時坐幾個小時汽車都會頭暈上火,更別說這第一次出乘就是三千公里外的新疆了,回來必定又要大病一場。她也知道自己阻攔不了這個倔強的男人,但她還是跟過來了。她不放心。
白小池伸出雙臂想抱一抱這個男人,但卻迅速被陸之光用胳膊撐開了??匆娬九_上的人流開始往車上緩緩地蠕動,陸之光轉身就走,走了兩步想起一件事情來,就從口袋摸出一沓錢,回身塞進了白小池的包里,抬眼一看,原本就有些幽怨表情的白小池已經淚光閃動。陸之光沒等白小池再說什么,快速回身擠進了蠕動著的人流之中。那是他這個月的工資,他知道白小池壓根兒就不缺錢,但他作為白小池腹中胎兒的父親,臨走之前有必要為對方做點兒什么。
騷動的乘客們全部擠進車廂以后,陸之光沒再回頭,直接上了車。他走到餐車座位上,沒來及摘下警帽掛上衣帽鉤,就往白小池站著的那個花壇方向看,那里已經空空蕩蕩。王大宇穿著短袖制服滿頭大汗地走過來,坐到了陸之光對面的座位上。你很熱?陸之光問,已經入秋好幾天啦。王大宇表情有些痛苦地答,肚子有點疼,不過應該沒事。陸之光讓餐車服務員給王大宇倒了杯開水,多喝點兒熱水。王大宇點了點頭回應著。
窗外,那些晃動著的燈火漸漸少了起來。飛馳的列車,終究還是駛入了一望無際的黑暗之中,這也讓那些坐在窗前獨自看風景的人,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壓抑和沉重。
見乘客基本都安定下來了,陸之光就讓王大宇休息,然后自己朝著硬座車廂巡視。王大宇雖只是一名年輕協(xié)警,但有著近三年的值乘經驗,算起來陸之光倒要喊他聲師傅。走了一小時,陸之光才擠過兩節(jié)車廂。他之前不清楚超員百分之二百是什么概念,但現在清楚了。陸之光站在車廂連接處擦汗時,列車到了全程十八個停點站中的第一個。沒什么乘客上下車,但陸之光剛下站臺,就看見不遠處的車長王紅站在一群人前面喊他。陸之光掏出手機看了時間,確認來得及后快速跑去,卻看見幾個乘務員正架著面目扭曲的王大宇。
陸警官,剛才我找一位醫(yī)生乘客幫王警官看了,急性闌尾炎,耽擱不得,趕緊送醫(yī)院吧,車站和醫(yī)院方面我們這邊已經聯系好了。車長王紅緊握著對講機,有些著急地對陸之光說。
陸之光趕緊掏出錢包拿了銀行卡給王大宇,又說了密碼,囑咐王大宇安心治病,隊上的事情回頭他去向領導作解釋。
兩分鐘的停車時間很快就到了,陸之光剛回到餐車喝了一大口水,就看見兩個背單肩包的中年男人朝他徑直走過來。
同志你好,我們是代部檢查組的,這是我們的證件,按照列車治安巡視規(guī)定,每隔四十分鐘你們要巡視一遍車廂,但我們在那邊臥鋪邊坐等了一小時,沒看到你們這個乘警小組的任何成員巡視,這是督導整改意見書,請你簽字。走在前面的男人遞過來了兩張警官證和一份制式表格,面無表情地對陸之光講。
陸之光站起身,掃了一眼警官證,接過了表格。他做了一個請對方坐下的手勢,見對方沒有回應,只能站著解釋了。他剛想開口,對方卻緊接著說,這位同志,我們是督導檢查工作的,只看結果,不問過程,只查問題,不聽解釋,你只需要簽字就行了。當然,你有權拒簽,不過我們會將這個情況備注下來。
陸之光拿著表張著嘴杵在那兒,不知該說什么。他搖了搖頭,快速簽了字還了表格。那倆人并未立刻走掉,而是轉身面朝鄰桌坐著的車長王紅說,車長你好,我們是代部檢查組的,如果車上還有鋪位的話,希望能夠支持一下我們的工作,安排兩張臥鋪。說完又補充了一句,軟臥最好,硬臥的話最好是下鋪。
王紅站起身瞄了一眼坐在位子上低頭不語的陸之光,誠懇而又客氣地對那倆中年男人說,非常歡迎二位領導來幫助我們開展工作,不過您也看到了,這趟車上基本上都是進疆棉農和返校學生,鋪位非常緊張,我們這邊兒確實沒有了,要不您看看陸警官那邊?那倆人回頭看了一眼依然低頭不語的陸之光,對王紅說了句不用了,悻悻地走了。
王紅本想做件好事,給雙方一個回旋臺階,不料雙方都不買賬,自己反倒夾中間了。她想對旁邊坐著的這個年輕警官說點什么,但見對方似乎不想說話,就把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王紅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年輕警官,看得出來,他是一個踏實本分不怎么愛說話的人,王紅就想盡可能地支持一下他。
還真的是諸事不宜,陸之光摘了衣帽鉤上的警帽,隨便拍打了一下,戴在頭上又正了正。他本想直接扭身繼續(xù)到硬座車廂轉轉,突然又想起來應該給隊上匯報一下王大宇和剛才那倆督察的事情,掏出手機一看,卻沒有信號,只能作罷。就這一個人值乘單趟都要跑三十多個小時又超員百分之二百的列車,別說四十分鐘巡視一趟,四個小時巡視一趟都不能保證。陸之光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回身又朝擁擠不堪的硬座車廂方向巡視去了。
03
朱大成來縣城撿破爛之前,馮莊來過一個算命的,朱大成第一個跑去算命,不過他已經提前聲明,自己不會給錢。實際上,他也沒錢給,自己窮得屁股還用瓦片兒蓋著呢,哪兒會有錢給一個外人?馮莊雖然窮,但基本上家家戶戶都是平房,或者是二層樓房,像他朱大成這樣還住著兩間破瓦房,屋里連個水泥地坪都沒打的絕無二家,要不然他也不至于娶那個傻子花花當媳婦。朱大成覺得自己的窮困并不是他的懶惰造成的,起碼不全是。這幾年,馮莊年富力強的年輕人陸陸續(xù)續(xù)都去城里掙錢去了,但是朱大成沒去。沒人帶他去。在這個幾乎只有馮姓人的村子里,他一個外姓人完全沒有機會進入主流人群。
算命的并不計較,他告訴朱大成膝下一子有武將之命,將來可成大事,并且會保佑朱大成今世不會有牢獄之災。朱大成對這個結果非常滿意。
朱大成的宅子沒有院墻,只有孤零零的兩間破瓦房。東面一間窗戶下面就是他和花花睡覺的床,窗戶外面也就一米的距離,就是鄰居張寡婦的窗戶。夜里的朱大成,總是覺得眼前有團白白的東西在不停地晃動,這讓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一連好多晚,睡不著的朱大成,總在半夜聽到張寡婦那扇窗戶里的動靜,那是一種異常的動靜,以至于朱大成每次聽到動靜都睡意全無渾身燥熱。有一回,那動靜剛開始,就被朱大成敏銳的耳朵捕捉到了。他一個骨碌兒翻下床,摸索著出了門,又悄悄繞到張寡婦那窗戶下面。朱大成很幸運,里面的窗簾居然留了一條縫兒。屋里,燈火通明,張寡婦渾身一絲不掛,白的就像剛從水里打撈上來的魚,她那雪白的雙腿,緊緊地盤在一個男人的腰上,她翹起的嘴巴微微地翕動著,像一只待哺的幼鳥。它蠕動著、扭曲著、起伏著、震蕩著,發(fā)出啪啪啪的響亮聲音。那男人微微后仰地站在床邊,雙手托舉著張寡婦那跳動著的雪白屁股,滿頭大汗哼哧哼哧地咬著張寡婦那細長的脖頸。那是隊長馮高峰。怪不得年年農忙,總會有村民幫著張寡婦白白干活兒呢,原來是沾了隊長的光啊,朱大成想著。
看著馮高峰心滿意足地系上褲腰帶開門離開,朱大成感覺身體里有一團巨大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燒。確信馮高峰離開后,朱大成踩著墻角兒的玉米秸稈垛,悄悄地翻進了張寡婦家院子。朱大成小心地把門推開一條縫兒,又把手指頭伸進去輕輕撥動門后的插板,門吱吱扭扭就開了。朱大成看著一絲不掛地側躺在床上熟睡的張寡婦,并沒有餓狼撲食一樣,而是脫了鞋,輕輕地躺到寡婦身后。朱大成的火越燒越旺,那寡婦的哼嚀也越來越大。你這不要命的東西,咋又跑回來了?寡婦沒回頭,沒睜眼,哼哼唧唧地說著。沒聽到回應,寡婦就轉了身,一看居然是朱大成,抬起腿就是一腳,把朱大成踹下了床。朱大成也不氣惱,他馮高峰能弄你,俺為啥不能?朱大成嘟囔著站起身。見寡婦面紅耳赤不再說話,朱大成就又爬上床,闖進寡婦身體里。
朱大成并不貪心。從那以后,每隔半個月他才翻墻進張寡婦家一回,專挑馮高峰離開以后的時間,并且講究速戰(zhàn)速決。他不想也不敢跟馮姓人尤其是隊長馮高峰起任何的正面沖突,但他也吃定了張寡婦絕對不會把自己和她的事兒說給第三個人。
04
擠過幾節(jié)硬座車廂,陸之光看到了幾波打牌的棉農,桌上也都散落著些五角一元的零錢,他提醒對方可以娛樂但不能賭博,對方也都笑嘻嘻地照辦了。當擠到一群大學生模樣的人群中時,陸之光忽然聽到一個年輕姑娘喊,就是他,上新聞那警察,包養(yǎng)小三搞大人家肚子的那個,跟網上的照片一模一樣。那姑娘說完,還晃動著手機,向周圍乘客展示著手機里的內容。
還沒等陸之光有所反應,原本嘈雜的車廂一下子安靜下來。陸之光感受到了那份讓人窒息的安靜,還有那些盯在自己臉上的灼人目光。陸之光笑了笑,輕輕對那姑娘說,能讓我看一下嗎?那姑娘怯怯地試探著遞過了手機。
那是一篇網帖,標題是《洛城火車站驚現警察與小三私會》,還配有五六幅照片。陸之光看清了,有他跟白小池四目相望的,也有白小池擁抱他的,還有他塞錢給白小池的。盡管是在夜里,但照片卻都很清晰。陸之光苦笑了一下,沒再仔細看內容就把手機還了。他繼續(xù)穿過人群的時候,背后騰起一陣伴隨著叫罵的嘈雜。陸之光的腦袋脹脹的,他拉低了帽檐,繼續(xù)向前擠著。
很快,第二個停點站到了,這是一個大站,列車要停十五分鐘。陸之光下到了站臺,想起剛才一幕,有些哭笑不得。他又想起了雯雯,即便是在回憶里,雯雯也是那么的生動,多好的一個妻子啊。陸之光的心弦被什么扯動著。
陸之光在小站當駐站民警的第三年,他和雯雯舉行了一場簡單卻熱鬧非凡的婚禮。作為全處范圍內有名的優(yōu)秀人民警察,陸之光的婚禮現場不僅有所長、教導員在,連公安處的處長、政委、主管副處長都去捧場祝賀。用所長的話說,這在全處歷史上都是沒有過的。說得陸之光差點落下淚來??上г賵怨痰谋疽灿锌逅囊惶?,幸福美好的婚姻,似乎永遠只能呆在親友的祝福聲中,陸之光與雯雯也不例外。
雯雯生活在一個三口半之家,爸爸程云山是縣紗廠的一個副科長,媽媽張秋娥是縣化肥廠的職工,不過隨著紗廠和化肥廠的先后倒閉,倆人終于都賦閑在家。雯雯還有一個叫程菲菲的妹妹,因為躲避計劃生育的緣故,程菲菲自小就被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的大姑家里,大了以后才開始兩邊跑著住一住。雯雯家住縣城東關的紗廠家屬院里,那里原本還有紗廠的老廠房。紗廠倒閉以后,設備賣了,廠房賣了,就連地皮都賣了個精光,只剩下幾排破舊的小平房家屬院,終日翹首等待拆遷。
陸之光第一次到雯雯家時,就領略到了老泰山的不同尋常。當時雯雯和母親張秋娥在廚房有說有笑地準備飯菜,狹小的客廳里只剩陸之光和程云山兩人對坐。陸之光話不多,為了避免出現冷場的尷尬,就主動起身干點活兒讓自己忙起來。陸之光端了盆子打水,又拿了抹布,想去擦拭桌椅板凳上的陳年老垢。不料剛開始,程云山就開口了,咋了小陸?嫌我家太臟不是?嫌我家破不是?陸之光一下子尷尬地停在了那里。吃過飯陸之光又拿了掃帚去打掃院子,程云山就叼著煙站在旁邊說,小陸啊,你雖然是個鄉(xiāng)下出生的娃娃,但好歹也算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掃地上的水能像掃樹葉一樣的掃法兒么?程云山說著,一把奪過陸之光手中的掃帚,認真地做了一次示范,看到沒?要這樣掃才行。
陸之光還是去打掃了廁所,那是一個面積也就一平米左右的小空間。陸之光蹲下時,通常是額頭頂著前墻,屁股擦著后墻。他也不想打掃,免得落下嫌棄人家的罪名,只是那里實在難以下腳了:白色的蹲便池早已被黃褐色的尿垢裹了一層又一層,原本礦泉水瓶粗的下水孔,也被尿垢堵得只有瓶蓋那么細了。陸之光很疑惑程云山為何每天的白襯衫平平展展一塵不染,卻不能花幾分鐘時間打掃下廁所。耗費了八瓶潔廁液,陸之光才勉強看到了蹲便池的真容。他滿頭大汗地站起身時,發(fā)現廁所的燈居然也是壞的。他擦了手去檢查電路,卻被雯雯攔住了。你還懂電?雯雯驚訝地問,那燈泡都燒了五六年了,咱爸不會換燈泡。雯雯的話讓陸之光哭笑不得。
陸之光偶爾也帶著雯雯與岳父岳母一起到外面吃飯。有一回,陸之光在等待程云山和張秋娥到場的時候,提前點了飯店的招牌菜,結果程云山一坐下就不滿意了。小陸啊,作為一名公務員,起碼的禮貌應該懂吧,我不是說你哈,假如你在等一位領導赴宴,人家還沒到場,你怎么能點菜呢?你知道領導愛吃什么菜呢?你看看你點的菜,四菜一湯,不講顏色搭配也就算了,怎么連葷素搭配也不講呢?三葷一素,滿桌子都是油膩,讓領導怎么吃?以后可不能這樣。陸之光聽得正發(fā)懵的時候,程云山一拍桌子又喊來了服務員,說你們這差不多也該是個星級飯店了吧?我這茶還沒碰,為啥杯上就有手指頭印兒了?衛(wèi)生真是差!
05
朱大成是獨自一人去縣城撿破爛的,而且去的是沒有同村人呆的另一個縣城。自從兒子考上大學的那一天起,朱大成就暗暗發(fā)誓,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混下去了,他要換一種活法兒,他要掙錢供兒子讀書。像他這樣的家庭能走出來一位大學生,算是祖墳上冒青煙了。至于祖墳在哪兒,朱大成自己也不知道。
現在,朱大成不僅戒了酒、戒了賭,還戒了張寡婦。這對他來講,沒有哪件不是非常痛苦的,尤其是最后一件。朱大成跟張寡婦弄那事兒的時候,總有一種之前幾十年白活了的感覺。不過讓朱大成更痛苦的,還是兒子朱蛋兒背著自己的一番話。
朱蛋兒其實是有大名的,但因為生下來又黑又瘦,村里就有人開始喊他朱蛋兒,時間一長,還真沒人記得朱蛋兒大名叫啥了,就連學校表彰優(yōu)秀學生的家長會上,班主任念到朱蛋兒大名的時候,朱大成自己都是迷瞪了半天,才知道那是他兒子的名字。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一晚,朱蛋兒喊上村里幾個同齡人,到鎮(zhèn)上小飯館里“喝兌壺”慶祝。“喝兌壺”是豫南一帶的方言,意思是幾個人一起兌錢下館子喝酒,用時髦的話講叫AA制。席間,幾個年輕人不知怎的,就輪番開始抱怨自己父母,抱怨自己的家庭,朱蛋兒聽著聽著就嚎啕大哭起來。朱蛋兒說,你們別埋怨了,好歹你們不缺吃、不缺穿,俺有啥?俺在堂屋睡了十幾年,床的這頭兒是供桌,那頭兒是灶臺,床腿上還拴倆大山羊,上個高中吧,要不是因為在食堂兼職幫忙,連口飯都吃不上。這回考上大學,別說吃飯了,學費到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兒哩。
這些話傳到朱大成耳朵里,還是在代銷點的賭桌上。當時他的黑臉就紅一塊兒白一塊兒的,他感覺自己的心被鋒利的刀子扎透了,他決心換一種活法兒。臨走前,他跟朱蛋兒說自己出去幫他掙學費了。沒等兒子反應過來,他就背著編織袋出了門。他怕兒子看到自己眼里的東西,他朱大成的心也是肉長的。
到了縣城的朱大成,并不著急開工。他先去尋摸了一個住處。那是一處待拆遷的廢棄民房,里面已經住了一個撿破爛的老頭。那老頭挺熱情好客,還分給了朱大成一個房子老主人丟下的大沙發(fā)墊子,軟綿綿的,朱大成對這里的居住環(huán)境很滿意。
安住腳跟的朱大成一連在縣城晃蕩了好幾天,除了垃圾箱里那些個形態(tài)各異的飲料瓶瓶兒,還有一些整形美容專治男科疾病的小本本兒,朱大成再沒撿到別的破爛。這讓朱大成一度認為這個縣城實在太窮,不然怎么會沒人扔光光亮亮的鋁盆子和花花綠綠的軟被子呢。但他這種想法卻沒得到同屋老頭的認同,老頭笑嘻嘻地告訴他,撿破爛不能像他那種撿法,不然早晚餓死到街上。見朱大成很疑惑,老頭繼續(xù)慢悠悠地講,只要是沒人看的東西,都可以撿,這才是撿破爛的財路。朱大成明白了。
接著的半個月,開了竅兒的朱大成收獲果然大了許多,他不光撿到了鋁盆子和軟被子,還收獲了銅質的線纜,甚至是整箱的煙酒。變賣了自己的辛苦所得,朱大成拿到了將近兩千塊錢,他激動壞了。朱大成自己沒有存放過這么多錢的經驗,但這并不影響他藏錢的思路。他先把那些錢一分為二,再分別塞進襪子筒踩在腳底板兒,然后再勒緊鞋帶兒,時刻都能感覺到那些錢的存在。只要腳還在,錢就不會少。朱大成很滿意這個藏錢的方案。這可比放在那些坑人的銀行里強太多了,朱大成非常得意。
朱大成是在一個居民樓下,撿人家晾曬的花被子時被抓的。說來也怪,朱大成就是對那些花花綠綠的軟被子情有獨鐘。馮莊人蓋的被褥多是用自家種的棉花打的,朱大成什么也不種,所以他家的被褥都是用不穿了的破舊衣服攪碎了做的,蓋久了除了會臭,還會跟鎧甲一樣又硬又冷。朱大成喜歡那些花花綠綠的軟被子,摸起來就像張寡婦那順滑而有彈性的大屁股。張寡婦家也有那樣的軟被子,躺在那又軟又香的被子里,就像鉆進了棉花團兒一樣舒服,每一個汗毛孔兒都透著帶勁兒。
朱大成正往自己編織袋里塞那條花被子時,突然冒出來的一群人呼呼啦啦就打過來了。一開始朱大成吃不住疼,哎哎呀呀地喊叫著,后來他就開始笑了,還真讓算命的說對了,自己出來掙錢這個路子走的很對。但他的腿還是斷了,一連在那張破舊的沙發(fā)墊子躺了兩三個月,朱大成才感覺腿終于是自己的了。同屋撿破爛的那老頭見他可憐,就問朱大成有個正經掙錢門路去不去。朱大成說去,他想掙錢。老頭說,只要肯出力,一季兒下來能掙萬把塊錢,現在正是要人的時候。如果朱大成愿意過去,他可以給那邊兒的熟人打個招呼。朱大成一聽激動得快給老頭喊親爹了。后來朱大成才知道,那確實是個正經的掙錢門路,去新疆幫人揪棉花。這個不難,有手有腳,不憨不傻,都能干的來。朱大成拿著老頭給的地址,再一次躊躇滿志地出發(fā)了。
06
陸之光一說到自己的那個岳父,雯雯總是咯咯笑個不停。你這金龜婿才感受幾天啊,我都習慣二十多年了,你以后慢慢就習慣了。你要學會愛屋及烏喔。這是程雯雯對陸之光講的最多的話。
好在他們并不跟我們一起住,陸之光慶幸著。他和雯雯結婚以后,在縣城西郊一個小區(qū)租了套兩居室,雖然屋里沒有裝空調,但這并不影響小兩口的幸福。關鍵是那套兩居室的租金實在太便宜了,陸之光和雯雯都覺得自己撿到了寶。陸之光在警務區(qū)上班的時候,是連續(xù)上班二十二天,剩下的八天則連續(xù)休息。休息的時候,他就鼓搗著好吃的好喝的,給雯雯送去她任教的學校,或者就擺滿自家餐桌,吃完飯倆人還能趁機甜蜜甜蜜。但這幸福并沒有延續(xù)太長時間就開始土崩瓦解了。
沒多久,紗廠家屬院終于開始拆遷了,安置房沒建好之前,程云山和張秋娥就暫時沒了住處。雯雯就跟陸之光商量著要接父母一起住,陸之光起初是反對的,但經不住雯雯軟磨硬泡,加上想到自己每個月也就在家住一星期左右,勉勉強強同意了。
四人同住的第一次矛盾,發(fā)生在陸之光和岳母張秋娥之間。陸之光跟雯雯商量著要安一臺空調,在討論安裝位置的時候,雯雯說安這面墻好,陸之光說安那面墻好,不料一旁的張秋娥插話了,買回來想安哪里安哪里不就完了!陸之光說,這個要根據空調外機位置和墻面預留孔位置安裝才行。不料張秋娥突然哭起來,一連兩頓水米不進。程云山發(fā)現張秋娥不吃飯的時候,就問出了原由,給上班的陸之光打電話,批評陸之光不懂得尊重岳母。陸之光沒有多說,一個勁兒地檢討。
四人同住的第二次矛盾,還是發(fā)生在陸之光和岳母張秋娥之間。其實原本并沒有陸之光什么事,雯雯跟母親張秋娥討論紗廠某職工兒子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后就業(yè)的事情,說到研究生畢業(yè)以后包不包分配的時候,母女倆人意見出現了嚴重分歧。雯雯說,現在都啥年月了,博士還不分配呢,哪里還有碩士畢業(yè)包分配的好事兒?張秋娥說,你個女娃娃知道啥?肯定包分配,不然誰還愿意多花錢多讀幾年破書?不信你打電話問問小陸!雯雯就給陸之光打電話,開著免提讓陸之光最后裁決。
小陸警官,我請教一個問題哈,現在的大學生,從本科到碩士再到博士,還包分配不?
現在哪兒有包分配的???陸之光一邊巡查線路一邊回答雯雯。他還想補充一句,其實極少數的定向委培生,還真能勉強算是包分配的,但沒等他補充,電話那頭兒就傳來了啜泣聲。
怎么了這是?陸之光有些不明就里。
不說了,咱媽又哭了。雯雯說完就快速地掛斷了電話。
在陸之光的記憶里,類似的場景還有很多,但讓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張秋娥進門不敲門的習慣。陸之光和雯雯租住的兩居室只有一個陽臺,也是全家唯一能晾曬衣服的地方,還在陸之光和雯雯的臥室里。張秋娥并不管屋里有沒有人,通常直接推門就進去晾曬衣服,這讓陸之光著實難以容忍,好幾次都是聽見門聲趕緊抓了被子往身上蓋。次數一多,陸之光感覺自己都神經了,不管在哪里睡覺,一聽到門上的動靜就渾身發(fā)抖。
有一次雯雯和陸之光在臥室絆了幾句嘴,兩人嗓門都大了點兒,結果張秋娥一下子撞開門沖進來,對著赤條條的陸之光就罵,咋啦,你還想打俺閨女?我可告訴你,門兒都沒有!陸之光一下子傻住了。他后來看了看門,發(fā)現臥室門已經被張秋娥給撞裂了。真的是門兒都沒有了,陸之光哭笑不得。
站臺上響起叮鈴鈴的聲音,陸之光上了餐車坐下來猛灌幾口已經放涼的開水,卻又被嗆得連連咳嗽。他放下水杯,繼續(xù)讓記憶肆意游走。雯雯家是有很多親戚的,但陸之光一個也沒見過,就連在雯雯的婚禮現場,陸之光也沒看到除女方父母外的任何親戚,雯雯健在的奶奶爺爺姥姥姥爺也沒到場。雯雯沒說過原因,陸之光也沒問過,因為從岳父岳母住進他和雯雯的小屋起,陸之光就不難發(fā)現原因了。陸之光從來沒聽程菲菲喊過爸媽,倒是聽到過一次激烈的爭吵。程菲菲激動地對程云山吼著,我不管,雯雯結婚你們給多少嫁妝我結婚就要給多少,少個銅板都不行!程云山和張秋娥一反常態(tài)地沉默了。
陸之光終究還是爆發(fā)了,就像是一瓶被人用力晃動了許久的啤酒,在打開瓶蓋兒的一剎那,它噴涌如柱地沖破了牢籠,奔向了自由,源源不斷地,再沒人能將它收回瓶子里。
大堤的潰垮,往往是源于小小的蟻穴。陸之光爆發(fā)的導火索也可以算是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兒。起碼,在雯雯和他的爸媽看來是這樣的。但陸之光偏偏就沒能忍住。起因是因為一瓶紅酒。那是處長送給陸之光的,處長對陸之光講,這可是我兒子從法國帶回來孝敬我的,人民幣可值一千多塊呢,好好保管,等你和愛人結婚十周年紀念日的時候,可以拿出來品鑒一下,也不枉費我這主婚人的一番心意了。陸之光感動著接過了酒瓶。為了妥善安置這瓶意義非凡的紅酒,陸之光特意買了只酒架,將那紅酒擺在臥室書柜最上面的一格,每次回家都不忘用毛巾輕輕拂去上面的落塵??赡且淮我估锘丶?,陸之光只看到了那只空空的酒架。他迅速找了家里的每一個角落,結果一無所獲。程云山和張秋娥回來后,陸之光趕緊問是不是見過書柜里的那瓶紅酒。
哦,你說那瓶兒破酒啊,見了。程云山風輕云淡地說。
酒在哪兒呢?陸之光有些著急,一種不祥的預感涌出。
喝了。程云山風輕云淡地說,早上我和你媽遛彎回來有些口渴,家里也沒開水了,我和你媽就喝了。你還別說,這洋玩意兒瓶子還真不好打開,我用菜刀廢了半天勁兒,才把那瓶口兒敲碎,也不怎么好喝,不如白酒,不如白酒。程云山重復著。
陸之光想到了自己四處尋找紅酒時,廚房四壁上那些個暗紅色的斑漬,居然是程云山打碎紅酒瓶時噴濺上去的。而幾乎就在同一瞬間,巨大的憤怒,也要從另一個容器里噴涌而出。
07
從陸之光第一次到硬座車廂巡視起,他就被一雙眼睛觀察著,那眼睛的主人就是朱大成。陸之光從朱大成身邊擠過去的瞬間,朱大成就開始關注這位年輕的警官。朱大成看到了他認真巡視車廂,聽到了他好心提醒乘客看管好行李以及客氣勸阻那些賭徒。朱大成對陸之光有種異常的親切,假如拿那花花綠綠的軟被子跟這天藍色的挺拔警服放一起任他挑,他朱大成必定毫不猶豫就選后者。
朱大成之前很害怕穿警服的,生怕某天突然被穿警服的捉了去喝稀飯。喝稀飯,是他們那里對蹲監(jiān)獄的另一種稱呼。但是從兒子朱蛋兒考上大學以后,朱大成就不再害怕穿警服的了。因為,他的兒子馬上也有那樣的警服了,朱蛋兒考上的是全省唯一的一所警校。聽村上人說,警校的學生從入校第一天開始,就會天天都穿著警服上課的。不僅如此,那些警校學生在上課前、吃飯前,都是要穿著警服集合起來唱歌的,這讓朱大成感覺穿警服的人,都是很有規(guī)矩的。
看著眼前這個工作認真、年輕帥氣的警官,朱大成仿佛看到了兒子朱蛋兒將來當警察的樣子。這警官多精干、多帥氣啊,根本不像村里的、鎮(zhèn)上的那些個當官的家伙,一個個吃的肥頭大耳,就像張寡婦家豬圈里懷了崽兒的大肥豬一樣,滿頭滿臉滿身都寫滿了貪污腐敗。胖就是腐敗,不然他朱大成為什么就一直吃不胖呢?
哎哎哎,讓著點兒,都把腳挪挪,別踩著我鞋。一個高個子年輕人一手舉盒生日蛋糕,一手扒拉著人群試圖通過那里。可他踩到了朱大成的腳面,朱大成看那年輕人不像善茬兒,就忍著沒出聲,不過并不妨礙他在心里暗罵這個讓他疼的小青年。
高個子年輕人擠過人群,到了餐車,還坐在了陸之光對面,兩人開始簡單地交談什么。朱大成想走過去近距離聽聽他們的對話內容,可是他剛剛擠到餐車門口,就被餐車服務員擋住了去路,他一不吃飯二不買茶座三說不上來正當理由,服務員就沒有讓他過去。他就站在門口兒那么不遠不近地看著。他看到那年輕人先后掏出了個黑皮小本本和手機給那警官看,至于雙方在說些什么,他一句也聽不到。不過從那警官的表情來看,背對自己坐著的這個高個子年輕人好像有些來者不善,貌似是來找事兒的??戳艘魂?,朱大成發(fā)現那警官居然把自己的手機交給了那個高個子年輕人,最關鍵是他還把一直別在腰里的手槍也一并交了。
這讓朱大成疑惑了,能讓警察交了手槍和手機的人得是多大的官???怪不得人家敢在火車上大呼小叫讓別人別踩到他腳呢,怪不得人家剛才踩自己腳踩得那么疼呢。在朱大成的印象里,警察可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空氣的大官,要不然怎么總聽收音機里廣播這個大官被警察帶走那個大官被警察帶走呢。
都白打了,俺四個K,都麻利給錢,可算讓俺也贏了一把兒,哈哈哈。朱大成被身后車廂連接處的叫聲打斷了思路。
別慌么,都說一物降一物,今兒就讓你見見,俺這兒有四個A吶,哈哈哈哈。另一人聲音雖然低沉但卻也更加張揚。
媽的,你咋能把把兒都贏錢?再這樣俺可不打了啊。四個K卻輸了牌的男人很不滿意。俺去解個小手,得壯壯手氣了。
朱大成正準備回身繼續(xù)觀察那警察,卻被人用力拍了肩膀,一陣疼痛也迅速集中到了被拍的肩頭。老鄉(xiāng),你幫俺起把兒牌,俺尿個尿就回來,謝謝了啊。四個K的男人對朱大成說著。
朱大成有些生氣就想拒絕,但看到剩下的那三個賭徒望著自己示意自己坐下,一下子又不知道如何開口了。蛋兒啊,你也看到了,爸爸戒賭了,這次不算賭,爸爸只是幫咱們老鄉(xiāng)起一把牌。朱大成擠到車門一側的位置盤腿坐在地上,開始起牌。居然前四張牌就起到了大小王,朱大成暗想,奶奶的,打了半輩子牌,戒賭了才起到倆王,這該叫點兒正呢,還是該叫點兒背呢?
正當朱大成得意于手中的好牌越來越多時,卻遭遇了抓賭的警察。他們手里的撲克牌、面前散落的零錢、身后的行李、錢包里的身份證和火車票,一下子統(tǒng)統(tǒng)都被抓賭警察搜羅了去。
朱大成心里剛剛升騰起來的那陣得意,瞬間土崩瓦解。
08
陸之光渾身覺得不自在,他總覺得車上有一雙亦或是兩雙眼睛,在觀察著自己的一舉一動??擅慨斔剡^頭去試圖發(fā)現些蛛絲馬跡時,那眼睛就又悄無聲息地隱匿到了擁擠不堪的乘客之中,就像一滴水滴到了干癟的海綿上一樣,瞬間悄無蹤跡。
他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會跟紀委的人有任何瓜葛,但現在公安處紀委的張揚,這個高個子年輕人正坐在自己對面。陸之光之前并不認識張揚,但他看過了對方的警察證,沒有問題。按照張揚的說法,他是在去外地給女朋友慶生的半路上,被組織上臨時安排來調查陸之光個人問題的。為這事兒,張揚表示出了極大的不滿,但誰讓自己剛好就在列車經過的城市呢。
陸之光被張揚收去了配槍、子彈、警察證,以及手機。按照這個剛剛二十出頭比自己還小七八歲的年輕人的說法,對陸之光被網絡曝光的不正當男女關系等生活作風問題,公安處黨委高度重視,主要領導已經專門召開會議討論如何應對網絡輿論的問題,而他也是受公安處紀委安排開展全面調查工作的。為了順利推進調查工作,他有權先期停止陸之光目前的一切職務,并嚴密關注陸之光的任何異常言行,陸之光能做的就是主動地積極地配合調查工作開展。期間,他還讓陸之光看了手機里陸之光被炒作得沸沸揚揚的那些內容。包括洛城市公安局緊急發(fā)出的一則說明,大意是感謝廣大網友監(jiān)督洛城公安工作,洛城市公安局正迅速核查被曝光警察的具體情況,一旦查實,必將嚴懲不貸。
其實張揚沒來之前,那些內容陸之光已經看過了,是車長王紅給他看的。那篇網帖除了配圖還有一大段文字,文字結尾還羅列了若干證據印證,前面幾條都是對文章配圖的解讀,第一條是白小池擁抱他的,并且很明顯是逾越正常男女關系的那種擁抱;第二條是白小池挺著的大肚子,不是一般關系沒有哪個孕婦會跑到車站那種地方;第三條是陸之光塞了一大卷鈔票給了白小池。文章分析,以上三條基本上可以判定這是一個警察與小三私會的畫面,當然最后還有一條關鍵證據,那就是文章所說的,據內部人士透露,圖中男警的妻子姓程,絕非圖中出現的女子。這就形成了男警與小三火車站私會的完整證據鏈條了。陸之光看了跟帖評論情況,跟帖的網友居然高達數萬人,并且近乎全部的人都在一邊倒地罵自己。在那時,陸之光還堅信這只是他的私事,與工作無關,直到對面這個年輕的紀委干部說要停止執(zhí)行他的職務時,陸之光才真正產生了恐懼,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他不清楚停止執(zhí)行職務跟開除公職有多大的關系,但他感覺兩者已經非常接近,而他是那么鐘愛這一身天藍色的警服,即便是在跟雯雯分開后那段痛不欲生的日子里,他都在廢寢忘食地工作。他對自己的這份職業(yè)的感情是相當復雜的,假如他真的被開除了,他不知道該怎樣面對老家那些親友們的目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怎樣面對白小池。如果說他不眷戀這份職業(yè),他就不會心甘情愿地在那個人跡罕至的小站警務區(qū)一呆就是幾年;如果說他不眷戀這份職業(yè),他就不會在調離小站警務區(qū)前,連續(xù)兩次放棄了能到省城工作的絕佳機遇。那時候的陸之光為了能盡快離開那個傷心地,一邊向公安處遞交了調離申請,一邊還去省城參加全省和省會的公務員遴選,結果前后兩次考試都順利通過了,一個崗位是省商務廳辦公室,另一個則是省會農委辦公室,但經過痛苦抉擇,他還是選擇了放棄,還是選擇了等待調離申請的結果。人生就這么奇怪,你想走的時候未必有路,你不想走的時候未必能留。
哎哎哎,我說哥們兒,你也別發(fā)愣了,如果我是你,我這會兒就去找個臥鋪美美地睡上一大覺,該死屌朝上,再說了,早知如此你又何必當初呢。對面的張揚打斷了陸之光的思路,你就先坐這兒,幫我看著蛋糕,我去趟廁所。對了,你跟車長說一聲,給我安排個軟臥,這一路奔波給我累得不像人樣了。張揚起身,又把從陸之光那收來的東西,一股腦塞進了自己的單肩包里。
那個……陸之光想提醒下這個年輕人務必保管好槍支。
你就別操那個心了,看好我蛋糕就行了。我都說多少遍了,沒讓你開口之前,你一個字都不用說,該你說話的時候,我會讓你說的。張揚最后才把陸之光交出的配槍放進包里。截至那時,陸之光都沒機會解釋半句自己跟白小池的關系?,F在,陸之光就看著面前的那個精致小巧的蛋糕盒子,無奈又無語。
倒霉的朱大成等三人就是在張揚上廁所的時候被捉住的,他們被張揚帶到了餐車??粗鴱垞P丟在餐桌上的撲克、車票、零錢和火車票,還有一旁站著的幾個棉農模樣的乘客,陸之光已經知道了大概,他本想說簡單批評教育一下算了,也算不得賭博的,但一想到張揚根本不讓自己多說半句話,就又咽回了肚子。
你,往前站,叫什么名?張揚搖擺著手掌召喚朱大成。
警察同志,俺沒賭,俺就是幫一個老鄉(xiāng)起一把牌,他們能給俺作證。朱大成指著背后的另外三個人,可是那三個人都沒敢說一句話。被抓的時候,朱大成看到了張揚晃動的警察證,他也因此知道原來這個沒穿警服的年輕人,居然也是一名警察。
大白天騙鬼呢,人贓俱獲,你還想抵賴?張揚不以為然,給我站直溜點兒,腿腳不好啊,鐵拐李可不會賭博,我可告訴你,你這叫負隅頑抗,對抗調查懂不?我再問一遍,你叫什么?
警察同志,俺身份證上有名字。朱大成聲音有些顫抖,他朝著餐桌上躺著的身份證努了努嘴,又怯怯地望了眼張揚。
你哪那么多廢話,我問你叫什么?張揚嗓門大了很多。
俺叫朱大成。朱大成搓著滿是汗水的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答。
啥玩意兒?豬大腸?你怎么不叫豬尿泡兒?張揚樂了。
張主任,要我看不如算了,教育一下讓他們走吧,都是進疆的棉農,也不容易。坐在一旁的陸之光沒忍住,他尊敬地稱呼這位年輕的紀委干部,雖然他也知道對方并不是什么主任。
哎哎哎,我說多少遍了,搞清狀況,搞清身份哈,你已經被停止執(zhí)行職務了,再說了,小賭就不算是賭了?就你這樣的工作狀態(tài),怎么混進公安隊伍的?縱容違法犯罪,就是不作為,也是違法犯罪,你知不知道后果?張揚顯然很不滿意陸之光的建議。他似乎已經迅速適應接替陸之光執(zhí)行職務的這個角色了。
陸之光被吼了一通,臉紅脖子粗地坐在那里再不言語。
09
列車哐哐當當地飛馳著,像不知疲憊地奔跑著的夸父。它駛出了漫長的黑夜,進入了短暫的白天,但很快卻又別離了那短的幾乎無法發(fā)覺的光亮,再次披上了一望無際的漫漫夜幕。
朱大成終究也沒解釋清楚自己只是幫人起牌并未參與賭博的問題,好在這個年輕的便衣警察似乎并不打算深究,因為他既沒說要罰款,又沒說要拘留,只是給朱大成他們幾個每人分配了幾節(jié)車廂,任務是一旦發(fā)現有賭博的乘客要迅速制止,如果他隨后過去檢查發(fā)現還有賭博的,那就要找他們四個說說事了。
為了順利完成任務,及時拿回押在警察手里的車票和身份證,幾個棉農領了任務,迅速到各自分配的車廂忙活去了。
哎哎哎,我說陸警官,看到沒,這才叫工作,這才叫一切依靠群眾,一切為了群眾,你們啊就覺得自己年齡大了點兒,經驗多了點兒,就一點兒學習的積極性都沒有了,這哪兒是干好工作的狀態(tài)呢?這哪兒是人民警察的標準呢?
陸之光不知道該回應些什么,就繼續(xù)呆坐著沉默不語。
好吧好吧,我看你呀也是不怕開水燙了,走,去車長安排的軟臥去,對你個人存在的作風問題,我要開展調查,這里不合適,也算保護下你的個人隱私吧。張揚拎起蛋糕站起身來。
朱大成任務進行得還比較順利的,每看到一波正在賭博的,他就慢慢地湊過去,輕輕地對對方說,老鄉(xiāng),別玩了,警察馬上就過來抓賭了。這一招兒是朱大成在過來的路上想到的,他沒告訴那其他三個人,誰讓那三個家伙不幫自己作證呢。朱大成這一招兒真的屢試不爽,但就在最后一張賭桌邊上,他失算了。
你算個什么東西?豬鼻子戳根兒大蔥就想裝大象?輪得到你來提醒老子?俺告訴你,警察來了俺也不怕,俺這叫打牌娛樂,一不犯法二不擾民,怕啥?老子尿尿的時候早看見你在那忽悠別人了,你給俺滾蛋,一臉窮酸相,還冒充大瓣蒜,想糊弄老子,趁早回你娘胎再造一回。正打得盡興的一個光頭破口大罵。
朱大成傻了,他感覺滿身的血都在飛快地往腦袋上涌,他想拿刀砍人,但他沒有刀;他想暴打對方一頓,但他也知道自己打不過人家。一陣哄笑聲中,朱大成灰溜溜地逃離了那里。
朱大成順著餐車服務員的指導,才找到那名押著自己車票和身份證的警察的包房?;貋淼穆飞希€看到其他幾個牌友,正在面紅耳赤地跟一些打撲克的人爭論著。朱大成敲了半天門,確信沒有動靜后,就試著拉了把手,結果門真的開了,里面一張下鋪上放著一盒蛋糕和一個肩包,但空無一人。朱大成想坐下來等,但又害怕弄臟了床褥,就慢慢退出去關了門守在門口。
人跟人比較還真是不一樣哩,都是警察,這年輕警察真是壞透了,跟那個幫自己說好話的警察怎么就那么大差距呢?俺一個平頭老百姓去妨礙別人打牌,被罵那是輕的,萬一對方打了自己,那不還要受疼么?一想到自己剛才被罵得狗血淋頭,朱大成就腦袋發(fā)脹、渾身發(fā)抖,雖然他在村里沒什么臉面,但出了村子他終究還是個要臉面的人。而此刻,他的壓抑、憤怒、恥辱,都需要一個宣泄的機會。
朱大成等著的時間里,張揚正帶著陸之光在另一邊的車廂處理一起糾紛。糾紛的原因很簡單,一個乘客離開座位去了趟廁所,旁邊的乘客則穿著鞋踩在他的座位上,去取行李架上的行李。結果上廁所的乘客回來看到了座位上的大腳印,就破口大罵。倆人的唇槍舌劍就拉開了大幕。其他乘客見狀擔心倆人打起來殃及池魚,就趕緊去找乘務員,乘務員又趕緊去找陸之光。剛到軟臥包房的張揚就帶著陸之光,著急忙慌地趕了過去。張揚本想代表警察迅速制止這起糾紛,結果在雙方激烈的罵戰(zhàn)當中,他根本沒有插句話的份兒。誰會理他一個身穿便衣的毛頭小伙兒呢。
面對雙方斗雞一樣劍拔弩張的局面,張揚扯了扯陸之光的褲兜,哎哎哎哎,該你說話的時候你怎么又裝起啞巴來了?
陸之光看了一眼張揚,并不說話,就那么站著。等那倆對罵的乘客稍一停頓的間隙,他迅速走上前去撥開二人,并用自己胳膊擦凈了座位上的那個大腳印。二位請坐,陸之光言簡意賅,面無表情,卻擲地有聲。當他起身的時候,周圍看熱鬧的人群中爆發(fā)出了一陣叫好聲和鼓掌聲。剛才還吵得面紅耳赤險些大打出手的倆人,此刻卻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一下子默不作聲了。
朱大成處心積慮地對回來的警察撒了謊,他對那名便衣警察說自己已經圓滿完成了任務,不信的話可以隨時檢查,絕對沒有賭博的了。張揚沒有心思再跟貓逗老鼠一樣耍著他玩兒,從褲兜掏出那些車票和身份證,找出來朱大成的那份丟給了他。
謝謝警察叔叔,謝謝警察叔叔,朱大成千恩萬謝地點頭哈腰。剛準備立馬走開的他,居然還打了個異常響亮的飽嗝。
真是讓人反胃!張揚聽見那嗝聲,很是厭惡地對著朱大成那有些一瘸一拐的背影說。
沒想到真的是高手在民間啊,看來,你這多吃的幾年米飯沒白吃。張揚再次坐進軟包,軟軟地靠在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上,陸之光也跟著進來了,可他對張揚的話并未作出任何回應。
忙了大半天,還真有點渴了,你去找餐車要點飲料和水果來,讓我備好筆墨紙硯,準備好調查陸之光同志的個人作風問題。張揚一邊去摸床上的單肩包,一邊沒抬眼地對陸之光講道。
陸之光依然默不作聲。他摘了帽站起身,開了門往餐車走,到了那兒之后,一屁股坐到他之前坐的那個位置上。良久,他都一動不動,仿佛城市街邊展示行為藝術的人體雕塑。窗外,到處都是烏漆墨黑,那應該是一望無盡的戈壁了。陸之光覺得自己的警察職業(yè),也慢慢進入了那片一望無盡的漆黑戈壁。那里,沒有生命,沒有希望,沒有活力,沒有邊際,只有死寂和黑暗。
陸警官,陸警官,你們領導在軟包那找你呢。王紅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她拍了拍陸之光,一副有些著急的樣子。
唉,殺頭還要給碗酒喝呢,這倒好,連個喘氣兒的時間都不給。陸之光不無郁悶地站起身,他想著張揚一定是渴極了,就催著餐車服務員趕緊給取了兩罐飲料,又洗了一盤蘋果一并端過去。餐車服務員跟在陸之光身后快速地走著,結果二人還沒有走到包房,就被張揚在半道兒給截下了。張揚神情異常緊張地扒到陸之光肩膀上,明顯帶著哭腔地對他說:
哥,槍丟了。
10
其實陸之光認識白小池的時間,比他認識程雯雯還要早一些。陸之光讀初中的時候跟白小池同班。那個時候,陸之光的課桌抽屜里,隔三差五都能突然冒出一枚煮雞蛋,又或者是一瓶健力寶。后來陸之光考上了縣一高,而白小池考上了市一高,全家人也搬到了市里住。陸之光剛到一高上學不久,白小池就跑去一高找他,并提出讓陸之光也到市一高就讀,轉學的事情她可以求她爸幫忙安排。陸之光回絕了她。他們之間落差太大了。對陸之光來講,白小池就像是天上的月亮,自己只可以也只能夠遠遠地欣賞,倘若沒有自知之明地試圖接近,那結果必然是猴子撈月。
讀大學的時候,為了掙錢,陸之光還去建筑工地做了一段時間民工。期間,他接到過一次白小池的電話,白小池知道他在干什么后,心疼地哭著對電話大吼,你別干了,我養(yǎng)你。你要嫌棄我用了我爸的錢,我休學打工養(yǎng)你。陸之光卻直接掛斷了電話。
陸之光考上警察不久,又一次接到了白小池打來的電話,電話那頭兒的白小池異常興奮,她告訴陸之光自己考上了首都一所大學的研究生。陸之光卻只淡淡說了一句,知道了。再后來他跟雯雯戀愛的時候,白小池還到小站警務區(qū)找過他一次,結果陸之光直接閉門不見,他不想讓當時的雯雯知道這件事情,也鐵了心要和白小池劃清界限。天鵝終究是天鵝,土鱉終究是土鱉,不一樣的命運,不一樣的軌跡。只是他不知道,天鵝不光只是在天上飛,土鱉也不光只是在土里爬,天鵝和土鱉還是有機會存在交集的。機遇會讓貌似毫無瓜葛的兩種人綁在一起的。
陸之光跟程云山的那次激烈爭吵,也引發(fā)了他和雯雯感情史上一次最為強烈的戰(zhàn)爭。那一晚,陸之光沒有回家,而是在一家小酒館喝了個爛醉。陸之光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過來,他是被疼醒的。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孫悟空,被如來壓在了五指山下,他想動,卻動不了,尤其是他的一條胳膊,被山石壓得死死的。他努力抽動那條被壓著的胳膊,卻始終抽不動,他的胳膊被壓得又麻又疼,結果就疼醒了。陸之光一睜眼,就看見自己懷里躺著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那女人緊緊依偎著他,她的頭正枕在自己的胳膊上。那女人居然是白小池。跟程雯雯的伶俐不同,白小池始終帶著一種淡淡的恬靜,就像緩緩的溪流撫摸著河底的石頭。
陸之光原本是憤怒的,可白小池接下來的一番話,卻讓他一下子痛不欲生。白小池說,你不用生氣,也不用害怕,我知道你和程雯雯已經離婚了。白小池說著,從枕頭下面摸出了一張證書,又在他眼前晃了晃,那是他和程雯雯的離婚證,他一直都揣在自己的口袋里的。
陸之光一把奪過證書,一大串的問號充滿了他的腦袋。白小池卻又接著說,別問我怎么知道你離婚的事,也別問我怎么知道你在哪兒喝酒的,更別問我怎么帶你來的這里。你只需要知道,你們租的那套房子是我爸的,你們隔壁的鄰居是我最好的大學閨蜜就好了。這都不是最關鍵的,白小池話鋒一轉,阿光,我告訴你一件事情,你要做好思想準備。白小池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你前妻在你們離婚的第三天上午十點半,已經跟別人結婚了。
陸之光感覺自己瞬間被一道晴天霹靂擊中了。他馬上撥通了雯雯的電話,結果拒接。他又撇下白小池想去找雯雯當面問清。結果真的跟白小池講的一模一樣,在程雯雯的再婚問題上,程云山和張秋娥安排的非常圓滿妥當。陸之光感覺自己的身體猛地被什么掏空了,只剩下軀殼。他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因為一瓶紅酒的事情,陸之光跟岳父程云山大吵了一架,回家后的雯雯又跟陸之光大吵了一架,以至于雯雯一氣之下跟他提出了離婚。說到這個字眼的時候,兩人都愣住了。不料一旁坐著的張秋娥插話,都別吵了,明天就離,誰離了誰不活啊。
實踐驗證了張秋娥的話,誰離了誰都能活。
陸之光在隨后的一年時間里,都是在拼命的工作中度過的,他怕自己一停下來就會再次陷入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之中。他整整一年時間都呆在警務區(qū),除了兩次到省城參加考試,一次到洛城向公安處遞交調離申請。他想離開這個讓他痛苦的地方。
在那度日如年的一年里,白小池就那么一直陪著他,給他做飯,為他洗衣,甚至陪他一起到線路上,就那么日日夜夜來來回回地走著。
11
丟了?陸之光瞪大了眼。
丟了。張揚哭喪起了臉。
你別嚇我,我膽子小。陸之光試圖讓自己稍微輕松些。
哥,我……張揚舉著一只手想打自己耳光,但停住了。
陸之光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假如那支槍落入了不法分子之手,那可是要脫了警服穿上囚服的。
怎么丟的?在哪里丟的?多長時間了?陸之光強制自己保持冷靜,但他還是明顯感覺到了自己腦門上的汗在往外冒。
就剛才我摸包的時候,其他東西都在,就槍和子彈沒了。張揚險些就要哭出來。
之前那包你不是一直都隨身帶著的么?是不是掉床底下了?陸之光問,他多么希望張揚只是跟他開了一個大玩笑。
沒有,之前那倆乘客吵架的時候,我著急帶你過去,一著急就把包落在了包房,這包房里里外外我翻三遍了,哪兒都沒有……張揚繼續(xù)說,我還找了負責軟臥車廂的乘務員問了,她說沒看見有什么人進過這間包房,陸哥,你說這可怎么辦啊?
張揚看到陸之光沉默了半晌不說話,就一邊抹眼淚一邊試探著問,陸哥,要不,你把這事兒,先擔下來?你知道,我爸在機關好歹也是個副處級,回頭公安處真要處分你的時候,我一定讓他幫你說說話,我也不會讓你吃虧的,我會補償你……
陸之光詫異地問,可是我的槍和彈夾,還有警察證,都按照組織的要求被你沒收了啊,我只是一個被調查對象,這種情況我怎么擔?陸之光沒有落井下石的意思,他是真的疑惑了。
停止執(zhí)行職務……其實……應該是督察上的事情,張揚吞吞吐吐,陸哥,其實你的事情還沒到那一步,公安處黨委確實研究了你被網絡炒作的問題了,但你值乘的這趟列車嚴重超員,加上輔警王大宇半路生病下車了,你這邊兒肯定人手不夠,人事科了解到我剛好能趕上這趟車,就讓我來幫幫你,紀委方面也囑咐我多留意你的言行,以免網絡炒作的問題進一步擴大,方便的時候就提前了解你的一些情況,之前是我想嚇唬一下你……張揚絮絮叨叨卻又底氣不足地說,他低著頭,害怕看見陸之光的眼睛。
你這個混蛋。陸之光眼里閃了閃憤怒的亮光,他想沖上前去,狠狠地給這家伙一記大嘴巴,但他看到張揚那副欲哭無淚的可憐樣兒,他就又心軟了。
車又開過了一站。再過幾個小時,列車就到終點站了。
陸之光喊來了王紅,王紅一聽也嚇得不輕。陸之光的意思是,讓王紅幫忙組織車班的一切能組織的人員,每兩至四名人員,分別負責一節(jié)車廂,要對全部乘客人身和行李進行安檢,這個過程既要迅速,又要細致,還要盡可能文明禮貌,不能引發(fā)矛盾,畢竟現在是半夜,大家都在休息。廁所、垃圾箱、后廚、乘務員工作間,所有地方、所有角落,都要進行地毯式搜索。為了不引起騷亂,就說列車終到前的例行檢查,絕對不能提槍彈兩個字。他的提議很快便得到了王紅和張揚的支持。希望能在終點站之前,順利找回那把槍吧。陸之光呆呆地望著窗外,那里,依然是黑漆漆一片,這真是一次糟糕至極的出乘經歷。
實際上只用了一個半小時,車長那邊就查完了,一無所獲??粗珠_始抹眼淚的張揚,陸之光說,打電話向指揮中心報告吧,沒辦法了,也沒時間了。張揚只是一個勁兒抽泣。電話還是陸之光打的,電話直接轉接到了主管副處長那里,副處長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好容易罵完了,副處長說,從現在開始,你們配合車班再進行一次拉網搜查,不能放過一個可疑人員、一件可疑行包、一處遺漏角落,就算把車拆了,也務必把槍彈找回來。我這邊緊急聯系那邊公安處組織警力在終點站接應一下,讓他們再搞一次出站安檢,要是還找不到的話,你們倆就聽后處理吧!
掛了電話,陸之光對車長轉達了自己領導的意見,車長嘆了口氣,好吧,只要能找到東西,我們車班一定全力配合。
天空,出現了魚肚兒一樣的斑白。列車吼叫著緩緩駛進了站臺,乘客們又開始了騷動,他們爬高上低地準備著行李準備下車,或開始一段全新的旅途,或開始一段全新的生活。他們用一樣的躁動,表達著各自不同的興奮。終點站終于還是到了。
陸之光、王紅、張揚,三個人靜靜圍坐在餐車旁。望著越來越近的站臺,還有站臺上那些站的整整齊齊的全副武裝的等候已久的警察,誰也不愿開口打破三人間那不約而同的沉寂。
都下車吧,陸之光先開口了。他背起自己的大挎包,又抱起了那些雜七雜八的出乘備品,獨自開始往車門口走著。他知道自己一下車可能就會被帶走調查了,他的第一趟值乘任務就這樣結束了,他的警察職業(yè)生涯可能也會就此玩完了。但此刻的他,還是要往前走的,不管前面等待他的是怎樣一條糟糕的路。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等候著的那些警察的疏導下,正擁而不亂地出站。下到了站臺的陸之光知道,出站口那里還會有更多的警察等待在那里。張揚和王紅也跟著陸之光下到了站臺。
對面正緩緩走過來幾個穿便衣的中年人,應該是來調查我們的吧,陸之光猜測著,該來的總會來的,他該勇敢面對。
啪嗒,背后傳來一聲東西掉落地上的聲音。哎哎哎,怎么走路的,沒長眼睛啊你!那是張揚的聲音。陸之光回頭看到了地上張揚那跌落的蛋糕盒子,旁邊還站了一位驚慌失措的姑娘。陸之光記得那個姑娘,就是她用手機讓陸之光看到那條自己被網絡炒作的網帖的,應該是一名返校的大學生吧。陸之光判斷。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姑娘像被張揚嚇到了。
沒事,你走吧。陸之光一邊安慰這個被嚇壞了的姑娘,一邊彎腰去撿地上的蛋糕盒子。盒子已經摔爛了,陸之光一拿起來,那盒子就徹徹底底打開了。陸之光發(fā)現,蛋糕的奶油層居然沒有了,只剩下黃色的底胚,并且那底胚也是裂開的,像被人刻意掰開的。陸之光連同蛋糕盒子一起慢慢放到地上,又緩緩地扒開蛋糕底胚,一個黑色的東西慢慢出現了,那是一把槍和兩只彈夾。陸之光快速驗了槍又數了子彈,槍完整無缺,彈顆粒無損。
天已經大亮了,車站上方晴空萬里。站臺上,已經沒有什么人了。他們匆匆忙忙地來,又匆匆忙忙地走,似乎用盡所有力氣去追趕或者去逃避,自己那匆匆忙忙的一生,永無停歇。
陸之光起身將配槍重新放回腰間那空著的槍套時,一道亮光刺中了他的眼睛。朝著那亮光的方向,在列車尾部的站臺上,陸之光看到了一個非常熟悉的身影。她一手自然下垂地拎著包,一手輕輕地扶著隆起的肚子,就那樣安安靜靜地站著,就像與那光與那車融為了一體似的。她的背后,一輪金燦燦的朝陽,正在不露痕跡地冉冉升起。那是白小池。她還是跟過來了。
清風吹過,白小池肩頭的長發(fā)開始翻飛。陸之光踩著那鋪了一地的金色的光芒,順著巋然不動地躺在站臺旁的列車,朝著長發(fā)翻飛的方向闊步走去,仿佛是走向了那輪金色的朝陽。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