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
適用主題:價值判斷;自己的活法;被詩化的經(jīng)歷……
有一次在三聯(lián)書店樓上的咖啡館等人,突然來了幾個穿“制服”的藝術家。年齡四十上下,個個長發(fā)須,動靜極大,如入無人之境,頗有氣場。
為首的老兄坐定之后,開始大談電影。他說話極像牧師布道,似乎句句都是真理。涉及人名時決不帶姓,如把陳凱歌叫“凱歌”,張藝謀叫“老謀子”,讓四座肅然起敬。
他說:“那幫年輕人不行,一點兒苦都沒吃過,什么事兒都沒經(jīng)過,能拍出什么好電影?”接下來他便開始談“凱歌插隊”“老謀子賣血”。好像只有這樣的經(jīng)歷才叫經(jīng)歷,他們吃過的苦才叫苦。
我們的文化中有這樣一種對“苦難”的崇拜,而且似乎是獲得話語權力的資本。因此有人便習慣性地要去占有“苦難”,將自己經(jīng)歷過的自認為是資本,而別人、下一代經(jīng)歷過的又算什么?至多只是一點坎坷。
在他們的“苦難”與“經(jīng)歷”面前,我們只有閉嘴?!翱嚯y”成了一種霸權,并因此衍生出一種價值判斷。這讓我想起“憶苦思甜”教育,那時候總以為苦在過去,甜在今天。但誰都知道,幸福這種東西并不隨物質(zhì)一起與日俱增,并不能講年輕的一代就比年長的一代幸福。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問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惱,沒什么高低之分。
西川有句詩:烏鴉解決烏鴉的問題,我解決我的問題。帶著這樣一種獨立的、現(xiàn)代的精神,我們?nèi)タ础侗本╇s種》,就能體會到導演的憤怒與躁動,我們也能理解《冬春的日子》中那些被疏離的現(xiàn)實感。而《巫山云雨》單調(diào)的平光和《郵差》中陰郁的影調(diào),都表現(xiàn)著制作人的灼痛。他們不再試圖為一代人代言。這是解脫文化禁錮的第一步,是一種常識,更是生活習慣。所以,痛苦在他們看來只針對個人。如果不了解這一點,你就無法進入他們的情感世界。很多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人們看電影是想看到自己想象中的那種電影,如果跟他們的經(jīng)驗有出入,會惶恐,進而責罵。但我們沒有權力去解釋別人的生活。
在我們的文化中,也有人喜歡將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詩化,為自己創(chuàng)造那么多傳奇。好像平淡的世俗生活容不下自己,一定要經(jīng)歷曲折離奇才算閱盡人間。這種自我詩化的目的就是自我神化。因而,我想特別強調(diào)的是,這樣的精神取向,無法代表中國電影。
我想用電影去關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在緩慢的時光流程中,感覺每個平淡生命的喜悅或沉重?!吧罹拖褚粭l寧靜的長河”,讓我們好好體會吧。
北島在一篇散文中寫到:人總是自以為經(jīng)歷的風暴是唯一的,且自諭為風暴,想把下一代也吹得東搖西晃。最后他問,下一代怎么個活法?這是他們自己要回答的問題。
我只知道,我不詩化自己的經(jīng)歷。
(編輯:關曉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