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王紅旗 加拿大 王海倫
她視界
破碎與重建:華裔女性變夢想為生活的靈魂傳記——對話旅加女作家王海倫《楓葉為誰紅》
北京 王紅旗 加拿大 王海倫
女性文學在場研究
王紅旗:
您的新長篇《楓葉為誰紅》,是一部追溯女性精神生命意義的小說。作品以女主人公汪舟子的愛情婚姻生命經(jīng)驗為文脈,縱橫延伸于當代與歷史的母親家族日常生活時空,探索女性精神生命成長過程??梢哉f這是一部靈魂傳記,或精神傳記。我認為,出走海外的華人女性,由于生存環(huán)境的變化,無論從個體心靈、家庭生活、社會生存層面,都需要一個全方位的自我重建。小說塑造的核心女性形象汪舟子歷盡千辛萬苦,就是為了在異國他鄉(xiāng)重建新的家。而且,汪舟子鍥而不舍的追求,變夢想為生活,與你自己的情感命運、生存現(xiàn)實合二為一。請問你為什么聚集十五年的思考,要寫這樣一部小說呢?王海倫:
主要是在生活中遇到困惑,尤其是第二次婚姻失敗之后。王紅旗:
我一般不用“婚姻失敗”這個詞兒,使用“婚姻破碎”,有時使用“婚姻背叛”。王海倫:
從另一個角度看,我認為女性的事業(yè)再成功,賺再多的錢,如果沒有一個溫暖的家,沒有愛情,不能去愛和被愛,就不是成功的人生。這樣的女性,她的心里是很苦的。如今國內有人公開說“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我認為這是倒退。從我母親建國前那一代知識女性起,就提倡自立精神,不依靠男人。小時候媽媽總是跟我說:“永遠不要手心向上跟男人要錢,否則你就不會有自尊,他也不會尊敬你,一定要靠自己的實力?!钡?,她們那一代知識分子不提“自我”,那個年代“自我”就是資產(chǎn)階級的自私。因此,她沒有教給我們什么是“自我”。我兩次婚姻都很努力地付出,但為什么還是保不住愛和家?當看到你評論《楓葉為誰紅》的文章開篇就引用小說中女主人公的噩夢“……尋覓,尋覓,尋覓……飄過一家緊挨著另一家的大門,如煙的靈魂心生沉重,為什這么多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大門,卻沒有一扇通向我的家……”看到這里我就想掉淚。尤其是讀到你評論中“這是一個時代精神上巨大孤獨的隱喻,我在哪里迷失了家園”“為什么找不到歸家的門”就因你對小說核心的理解而感動得熱淚盈眶!王紅旗:
把愛的意志化為千羽合翼的飛翔,探尋“找家”“回家”的路,是拜讀您的作品給我的啟示。小說主人公汪舟子經(jīng)歷兩次婚姻破碎后,在異國求生存所付出的代價之大,是一般人難以承受的。她為了愛情,放棄國內較高的身份地位,來到了溫哥華,在重建家園的艱辛過程中,完成了自我價值的重審與自我靈魂的重塑。我在《愛與夢的講述》題記里談到“有愛,有家,還有夢,是一個女人生命的本色”。王海倫:
每一個女人的夢,都是要尋找到一個溫暖的家,能夠去愛和被愛。時代不同了,我們經(jīng)濟上都很獨立,為什么這點要求都滿足不了?我自己曾覺得很困惑,我的小說就是寫愛的困惑。開始創(chuàng)作時是在第二次婚姻解體時,那時孩子們還小,心里很苦卻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要是按照原來受的教育,你只要有努力、有付出就會有收獲。可是我努力了,付出了,卻沒有收獲,為什么?在溫哥華,住在深宅大院、豪宅里的女人們,不少人心里都是很苦的。有人說溫哥華是“怨婦城”,窮得除了錢什么都沒有了。實際上說的是精神上的痛苦和匱乏。我周圍有很多離婚的朋友,離婚后多數(shù)痛恨前夫,很少反思自己。我希望能夠通過自己的寫作,在反思和療愈自己心靈的同時,對她們也有所啟發(fā)。十幾年里,小說從頭到尾修改過無數(shù)遍,我在這個過程中探討與反思,令自己的愛情、婚姻理念慢慢升華,更帶來了心靈的寧靜。王紅旗:
我在小說里看到的,就是一個超越自我敘事,對女性情感、現(xiàn)實訴求有著獨特思考的文本。王海倫:
離婚失戀的困惑恐怕不只我一人有,它代表著很多女性。兩次離婚后,一開始覺得生活太不公平,為什么付出得不到回報?后來才慢慢意識到,這個問題不是像1+1=2那么簡單。尤其是移民到國外,生存環(huán)境突變,在國內受的教育與西方文化有很大沖突。我過去看問題相對簡單,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看不見中間地帶、灰色地帶。但是現(xiàn)實生活并不是黑白分明,灰色其實更多。在婚姻兩性關系中,應該是尋找平等與和諧。20世紀80年代末,知識分子走出國門,尋求的是思想自由,可是并沒有意識到我們首先要掙脫禁錮自己頭腦的陳舊觀念,意識到我們曾被“文革”洗腦,必須徹底反洗腦。第二次離婚的時候,我意識到不能總是責怪前夫,開始反思自己應負的責任。反思,實際上是我最想寫的,是我創(chuàng)作此書的初衷。
王紅旗:
小說里的主人公也不完全就是你自己,只是一個影子而已,是您創(chuàng)造出來的。王海倫:
是的,小說寫的是自己的感受、經(jīng)驗。我一直都跟朋友們說,這部小說以溫哥華很多移民的故事為素材,包括我自己的故事,但是人物是創(chuàng)造的,千萬不要對號入座,對號入座的話境界就沒了。好像就是想寫個故事,表彰自己貶低前夫而已,那就沒有意義了。我想說的是,每一個人的選擇,每一個人的做法都有其道理。這個世上沒有絕對的正確和錯誤,只是看你從哪個角度出發(fā)來看問題,從誰的利益出發(fā)來看問題而已。因此離婚失戀后不應該、也不需要相互仇恨、埋怨。話雖這么說,那種低境界我是曾經(jīng)有過的,能夠走出來,是需要自己努力去做。王紅旗:
小說塑造的鈴蘭和梅青,與汪舟子相比較而存在,更加突出三位女性的鮮明個性。鈴蘭從臺灣來到溫哥華,她所有的物質生活都依靠丈夫,包括在加拿大買的房子,最后發(fā)現(xiàn)被生活欺騙而決定跳海自殺,是汪舟子和梅青及時發(fā)現(xiàn)救了她。鈴蘭在經(jīng)歷丈夫冷漠背叛、洋人戀人欺騙之后,終于從“無我”中一點點站起來,自食其力開辦幼兒園,最后與自己的工人大力結合在一起。梅青來自香港,為了維系家庭的溫暖,甘于屈從于丈夫,做個小女人,放棄自己在事業(yè)上的發(fā)展,一心一意做全職太太。當感覺丈夫有了外遇之后,她應對很迅速果敢,送女兒出國留學,自己重做生意、移民……盡管在心底還對家寄有一絲希望,但最終核實了丈夫的欺騙后,決絕地離婚。從此變得不再相信男人,直到遇見鄰居麥克,他的關懷和道德情操一點點融化了她冰凍的心。這三位女性從自己的愛情、婚姻、家庭中一步步完成了自我救贖,實現(xiàn)了自己全方位的精神覺醒。其實,這是你用自己和周圍女性的生活經(jīng)驗而寫成的小說,是對生存在婚姻困境里的女性的一種精神救助。這本小說非常重要的意義,并不是為你自己而寫,是為這么多的姐妹而寫。
王海倫:
這些人物雖然是創(chuàng)造的,但故事都是真實的,很令人心痛。我設計的汪舟子和梅青、玲蘭來自兩岸三地,對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海外華裔女性來說,具有廣泛代表性。鈴蘭的父親在臺灣做生意很有錢,家里生活條件好,母親篤信佛教,對父親的拈花惹草忍耐了一輩子,還教導女兒要學會隱忍。這種生活是很痛苦的。鈴蘭剛開始學習母親那樣隱忍,后來丈夫根本不拿她當回事兒,越忍越?jīng)]有自尊。最后她放縱自己跟她的心理醫(yī)生婚外戀,以為找到了自己理想的男人,感情上可以依靠,不料卻陷入一場情感騙局。王紅旗:
但是,鈴蘭之所以被騙,從另外一方面講,是因為她太需要愛了。她是一個很單純的女人,又特別執(zhí)著地以為這個心理醫(yī)生對她那么好是不會騙她的,才被騙色騙財。香港移民梅青的性格里與鈴蘭有著相似的“忍”,但梅青更善于反思而獨立自強。你憑借梅青的口吻:“為什么古今中外,女人都要仰仗男人鼻息,依靠男人才能活得快活?為什么當我們賺了錢有了經(jīng)濟實力,還是不能改變這種境況?為什么女人一定要付出高代價耐心等待獲取男人的心,而男人不但坐享其成,還可以隨時背叛女人?她再次對自己發(fā)誓,‘我不會再被男人欺騙, 不會再對男人敞開心懷!—定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僅道出女性婚姻悲劇命運萬思不解的惑,而且對造成女性憂郁癥、發(fā)狂癥等精神疾病的男權文化發(fā)出了質問。王海倫:
是的,鈴蘭太需要愛了,老覺得是心理醫(yī)生科爾斯拯救了她的生命。出事后都決定自殺了,內心卻仍感恩他。幾次別人點破真相,她就是不相信。溫哥華真的發(fā)生過這種事。香港的梅青小時候在國內讀書,因為資本家出身總是遭人白眼、歧視,其實她是很有能力和實力的。但是,她的全部追求就是想要有一個自己的家,所以結婚后寧可把自己的鋒芒、商業(yè)上的智慧全都藏起來,心甘情愿相夫教子。王紅旗:
這個故事也讓我內心很震撼。是她成就了她的丈夫,丈夫喜歡做生意嘛,她就幫他做得風生水起,資金什么都有了,可以好好過日子了,但丈夫還是在外面另尋新歡。其實,女性僅有善良的愿望,不斷地付出、犧牲也仍然保不住這個家。王海倫:
這也是基于一個溫哥華的真實故事。我當初辦雜志時,采訪過很多溫哥華成功的女人,個個都非常能干,但一說到婚姻情感就掉眼淚。有的甚至承認自己是外強中干。我記得采訪一個從香港移民來的事業(yè)非常成功的女總裁,頭發(fā)剪得短短的,看上去比男人還男人,但說到丈夫生癌時,就忍不住放悲聲掉眼淚。小說里梅青丈夫那位留法的時髦情人,又跟傳統(tǒng)的中國女性不完全一樣,她敢于明明白白、理直氣壯地為感情而討價還價。為了促使梅青同意和丈夫離婚,竟然提出“我可以付一筆不菲的賠償費,你開個價吧”。王紅旗:
梅青的回答代表了很多女性的家庭觀念:“哼,你以為我們是在爭一個男人, 是在做人販子生意嗎?對不起,我還沒那么墮落!你看上去夠精明,OK,那么請你告訴我,女人心中那個和丈夫一起營造的家,價值多少?……算了吧,你說不出來,‘家’對女人來說,原本是無價的!”這個對話的細節(jié)設計得很精彩,傳達出很多遭遇丈夫有婚外情女性吶喊般的心聲。王紅旗:
《楓葉為誰紅》寫了三代女性的婚姻情感命運,都是以汪舟子回憶性的片段構成作品有機的一部分,呈現(xiàn)出不同時代的女性對婚姻家庭、兩性關系的不同執(zhí)念。比如說,居住在溫哥華的外婆的婚姻實際上是非常畸形的,外婆為了讓丈夫永負歉疚罪責,竟然堅持不離婚,為堅守妻子的名分而守活寡四十年。母親為與已經(jīng)去世的丈夫生相依、死同穴,不遠萬里,背著丈夫的骨灰盒從北京來到溫哥華,同意女兒們在溫哥華為丈夫購買永久墓地。小說中,傳統(tǒng)婚姻兩種極端的、截然不同的夫妻倫理與女兒“愛情至上”的婚姻觀念形成鮮明對比。女兒汪舟子經(jīng)歷了兩次失愛、失婚的情感磨難,終于找到自己理想的男人。你為什么把這三個故事穿插在一起來講,你是怎么想的,是在隱約表達一種什么樣的觀念?王海倫:
這些故事與我現(xiàn)實生活很接近。外婆那一代女人更注重的是名分,這跟中國數(shù)千年的婚姻家庭文化傳統(tǒng)有關,名分是第一位的,她們受的就是這種教育。寧可守空房四十年也要守這個名分,而且認為名分守住了,就守住了在家庭和社會中的正妻地位。其實是挺可憐的,世上所有的女人都需要愛和被愛,都希望有一個自己的家,但外婆那一代因為沒有經(jīng)濟獨立的能力,只能壓抑這種需求,空守名分了。王紅旗:
我倒認為在那個年代,外婆并不屬于那種被“無我”的犧牲而徹底異化的女性,這也許是外婆對自己婚姻命運百般無奈的一種反抗方式。因為,外婆雖然生活在女權主義蓬勃發(fā)展的時代,但是她的生活圈子很窄,并沒有擺脫封建家長式的“父愛”走出家庭,參與到戀愛自由、婚姻自主與個性解放的近代女性解放運動中去,也沒有受到男女平等思想的啟蒙,更沒有機會獲得自我經(jīng)濟獨立。記得你小說中寫道:“外婆是當年湖南岳陽名紳的獨生女,父親既想讓愛女知書達理,又怕她跟新潮女子“學壞”。在允許她讀女子中學時,派仆人每天接送護駕。那時的外婆秀美風雅,是岳陽有名的淑女,后來被衣錦還鄉(xiāng)的外公明媒正娶,婚禮辦得繁華熱鬧?!币虼嗽谕馄诺幕橐鲇^念里,婚姻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應從一而終。家庭地位就是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內。“我并不想再婚,所以就不必離婚,不然鄰居朋友叫慣了易太太,如果離婚,難道還要讓改口叫某小姐嗎?”她只能以宗族為依托,安撫自己的靈魂。王海倫:
是這樣。所以我在小說中寫道:“如果外公不正式離婚,那邊的女人就名不正言不順。再者,外婆不離婚就是不結婚的通告,不會有人上門煩擾。外婆雖然是老封建,但畢竟是有文化的女性,她的執(zhí)著實際上很明智,捍衛(wèi)著她心中婚姻家庭的古老信念,令丈夫對她永負歉疚罪責。這看起來像是一種阿Q的心理戰(zhàn)勝法,但確是在無奈中對自我尊嚴的保護和激勵?!睂嶋H上我母親的嬸母,就是這樣的典型,小說中的外婆有著她的影子。我感到有時候沒有辦法跟她老人家溝通,因為理念太陳舊。但在生活中,她個是非常善良樂觀的人,代表著她那一代女人的婚姻觀念。王紅旗:
由此,你在小說里還寫了中國20世紀50年代的第一次離婚潮。把個人意識的、家族文化的反思引申到更深廣的對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歷史批判中。“一些打天下坐天下的老干部,在革命成功后被年輕貌美的知識女性傾倒,還有的在戰(zhàn)亂時就已重婚。但他們窮且彌堅的糟糠之妻,拒絕接受這個事實,在全村父老的支持下,照樣撫養(yǎng)孩子伺候公婆,所謂離婚不離家。”而為家庭付出“無我”犧牲的就是妻子們,面對得了天下,進了城市,掌握了政治經(jīng)濟支配權的丈夫,借著《婚姻法》以反對封建包辦婚姻為由的換妻行動,仍然用“不離婚”或“離婚不離家”維護自己的尊嚴與權利。王海倫:
是啊。像外婆這樣的女人,就是海內外華人婦女遭受男權傳統(tǒng)雙重壓迫的典型。她們并不是完全沒有反抗意識,她們以自己的“不離婚”或“離婚不離家”的方式,以純樸的母愛實現(xiàn)自己生命的價值。然而,建國初期母親這一代知識分子,卻是為事業(yè)可以犧牲一切,包括孩子的一代。當然她們不是故意的,我想是一種矯枉過正吧。母親在建國前的大學里主修心理學,接受的完全是西方教育。建國后心理學不被承認,被批判為唯心主義。她就又拿了一個教育學學位,才被承認學歷。父母曾是南京中央大學的高才生,本想出國深造,他們留下是想用自己的知識報效國家,但實際上經(jīng)歷真的很慘。父親一直想出國看望女兒,最后等于只是他的骨灰出了國,葬在了女兒和外孫們的第二故鄉(xiāng)。而骨灰出國,也僅是因為北京沒有永久私人墓地的原因。王紅旗:
其實這種潛在的隱喻,經(jīng)歷過那段歷史浩劫的人都會明白。我覺得更深層的意思是很值得討論的。汪舟子的母親背著父親的骨灰盒遠行加拿大溫哥華,不僅是一個生死相依的問題,而且是一個對情感生命的追問。因為父母是真誠相愛且忠于家庭的,小說里有不少感人的生活細節(jié)。在我看來母親內在的執(zhí)念,并不是自己出國看女兒是否能不能回來,也不完全是死后的“同穴”問題,我將來埋在哪里,就把你也埋在哪里;而是自己背著丈夫的靈魂,借去尋找女兒的機會,去為兩個人尋找一個可以安居靈魂的家。也許對你來說,這是一種寫作過程中的情節(jié)的推進,是很自然的水到渠成,而聯(lián)系小說開篇的“找不到家”,這個情節(jié)卻豁然明亮起來,有了一種觀照現(xiàn)實、升華生活的意義。王海倫:
你的理解畫龍點睛,非常精辟!母親是一個老教育工作者,對事業(yè)很拼搏。“文革”時下放到中學當領導,能夠把一個流氓學校改造成重點中學?!拔母铩睍r誰也不敢開除學生的時候,她堅持開除在學校搗亂的流氓學生,說:“學校這個地方是來學習的,你不學習還搗亂,你走人!”上面和下面的壓力她都得頂住,認為大不了再貶我的職。從另外一個角度講,母親那一代知識女性的確是事業(yè)第一,家庭第二。王紅旗:
母親是社會解放了的“無我”的集體主義,無論是在家庭小集體還是社會主義大家庭中都是“無我”地奉獻;但是在婚姻中的愛情就因此變得不那么重要,能湊合就不離婚。到了女兒汪舟子這一代,兩次失婚也還在尋找新的愛情,還要重建新的家。她敢于主動走出無愛的婚姻家庭,不合適我的,寧可自己一個人過日子。這一方面是女性自我主體意識的提高,一方面是社會的進步給女性以就業(yè)、承擔社會角色的機會,但是大多女性陷入工作與家庭雙重負擔的困惑里。雖然當代女性可以智慧地平衡事業(yè)與家庭的矛盾,可以“玫瑰與面包并存”“魚與熊掌兼得”,但是雙重負擔至今仍然在限制著很多女性的發(fā)展。我在想,小說不僅在書寫汪舟子的精神成長,而是以汪舟子、母親、母親的母親一個家族三代女性的婚姻命運,揭示百年中國女性精神自我主體建構的曲折復雜路徑。王海倫:
說實在的,在寫作時我沒有想這么多。但做母親的責任,我記得很牢。第一次離婚的時候母親就跟我說:“你如果離了婚帶著三個兒子去找一個愛你的人很容易,可是找一個愛你兒子的人很難。你要準備單身,準備單獨撫養(yǎng)他們長大。撫養(yǎng)他們成人成材,是你的社會責任。”這話當時對我很震撼。王紅旗:
女性再婚,的確是一個很大難題。王海倫:
更何況我實際上帶著三個兒子,跟小說里面是不同的。王紅旗:
但是小說有一條內在敘事線,你總是和母親比較著講述就有了新意。王海倫:
我在小說里是怎樣寫的,在實際生活中就是怎樣做的。也就是說,男人可以再去找女人做老婆,但是我的兒子們沒法再去重找一個親生的母親。大家都知道,從對孩子教育等方面看,親生母親和不親生的是完全不一樣的。我認為自己有責任也有能力把兒子培養(yǎng)成人。王紅旗:
從你看清楚愛情的變質,或者說與一個你愛的人經(jīng)歷這么多艱辛和坎坷之后,他的人性扭曲、愛情退場之后,你對于生命價值有了新的思考。這是精神獨立問題。小說中汪舟子開始是愛情至上的,但是面臨柳星不能接受她的兩個兒子時,汪舟子從愛情轉向母性,放棄妻子的角色,選擇母親角色,和孩子一起生活,獨自撫養(yǎng)孩子成長。其實,汪舟子的骨子里傳承了外婆與母親的母性基因。王海倫:
這應該是很自然的。長期以來曾使我困惑的是,如果一個女人追求事業(yè)的成功,在需要生孩子、養(yǎng)孩子的時候,她的事業(yè)就可能會中斷。在這種時候,到底是事業(yè)重要還是養(yǎng)育孩子重要呢?母親那個年代,因為要學習蘇聯(lián)的母親英雄,不許節(jié)育,生六個孩子還要上班,非常辛苦。所以她就把我們兄妹六人全部都送到寄宿制幼兒園和學校。記得那時我只有三歲,一下子被扔到一個集體里去生活,有很多的清規(guī)戒律,很不自由。而且年齡太小,突然切斷與父母的親密紐帶,變得經(jīng)常做噩夢,心里沒有安全感,每周去幼兒園都殺豬般大哭。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在女性事業(yè)和家庭中間應該有一個平衡,這個平衡線是摸不著看不見的,但是如果掌握不好,就會傷害家庭,尤其是孩子。王紅旗:
這樣不僅使孩子們容易患心理疾病,因缺乏安全感而產(chǎn)生恐懼癥,甚至有時會走向反面,事與愿違。讀小說的時候就感覺到了兩個問題,一個是傳承,一個是突破,小說中每代母親都留下了痕跡,但同時也有突破的一面。比如說到了我們這一代,作為母親就大多能夠理解孩子的想法,也能夠和孩子共同成長,這也是對傳統(tǒng)母愛的一種超越吧。王海倫:
確實,我們母與子之間是能夠溝通的,實際上我在小說里也是這樣設計的。我發(fā)現(xiàn)兒子之前是我們教他們,等他們成長起來以后,在大學里學的東西,對于西方工業(yè)國先進文化理念的接受更全面,看問題比我們更深刻、更客觀。做媽媽的反過來要去請教他們,這也應該是青出于藍勝于藍吧。但這種教育方法,我母親那一代認為是不對的,母親會認為她們永遠是對的。
王紅旗:
小說中塑造的重要男性形象柳星,你開篇就把他安置在社會與家庭生活的悖論里,盡管“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掙扎,曾是社會底層被歧視的無名小卒,靠手中的筆魚躍龍門,走出了家鄉(xiāng)層巒疊嶂的大山的他”,現(xiàn)在已是獲獎的知名作家。但是對于婚姻家庭他卻“心中暗存恐懼”,原因是自己的“性無能”曾遭前妻的歧視與暴力。然而在那名存實亡的婚姻里,“老婆罵他性無能,卻又死守著他不離婚”?!啊鐣钠缫暿强梢匀棠偷模驗槟氵€可以迂回作戰(zhàn),用手中的筆展示自己的文學價值。而自己老婆的歧視,是最難忍、最無奈、最無處躲無處藏的。”這樣所謂的“中國式婚姻”是男女兩性的悲劇。然而汪舟子的真愛奇跡般喚醒了他沉睡的性意識,使他成為真正的男人。也許是柳星的靈魂深處依然隱藏的童年陰影,滋生出人格的自私、膽小、懦弱和無擔當,在移民加拿大初期的生活困境中一點點地暴露出來。經(jīng)濟物質上柳星依賴的是汪舟子,而情感上汪舟子卻依賴柳星。汪舟子因為崇拜柳星的才華和不屈精神而產(chǎn)生的純潔愛情,給了她在異國超越一切的勇氣和力量。這恰好說明,女性只要在情感上給一個支點,其他的她都能勝任??梢哉f這同時也是汪舟子的人性弱點,是大多數(shù)女人的人性弱點。我認為,您在骨子里很女權的,在小說里敘述汪舟子與柳星的情愛、婚姻關系時,是批判與反思并駕齊驅。
王海倫:
我認為理念和選擇,是女性掙脫困境的關鍵。我們的生活幸福與否,其實與他人,比如前夫或前戀人,關系不大,要知道生活的天堂或地獄,都是自己親手打造的。男女兩性不應是對立的,而應是互助的團隊關系,無論在社會上還是在家庭里。王海倫:
其實生活在加拿大這塊自由的土地上,只要心態(tài)開放,就會受到當?shù)嘏陨胬砟畹挠绊?。我曾采訪過第一位加拿大議會華裔女議員利德蕙,她對加國社會做了很多貢獻。在西方,不管女性有多成功多了不起,都是要親自養(yǎng)育孩子的。為了第二代的成長,很多人在這時候就回家當全職媽媽。利德蕙是學時裝專業(yè)的,她的先生是整容醫(yī)生。她懷孕生孩子時退出了自己的時裝公司,回家十二年養(yǎng)育了三個孩子,因為這個階段對于孩子一生的健康成長太重要了。在十二年當全職媽媽的時間里,抽空讀了博士學位。西方的博士學位,可不像是國內那種因為有高官職位就打馬虎眼,或走走過場的。我問:“帶著三個孩子,你什么時候讀博士課程呢?”她說:“孩子睡覺的時候啊。送他們去游泳等課外課程時,我都抓緊分秒讀書?!痹陴B(yǎng)育孩子和事業(yè)矛盾時,她選擇了孩子,但并沒有因此放棄提升自己。她認為從心理學的角度,一歲到六歲的時候是孩子性格形成的關鍵時期,不能把孩子跟父母的親密聯(lián)系割斷。如果割斷了,孩子就會產(chǎn)生心理問題。實際上,我自己就是一例。王紅旗:
她的故事很感人,而且她講得又如此輕松。我相信你采訪諸多加拿大精英女性的故事,解決了你小說里有關女性事業(yè)與家庭、夫妻關系,親子教育等方面的困惑問題。這是我在讀作品時體會到的。王海倫:
在《楓葉為誰紅》中,我還力圖揭示“兩性關系中很多時候都是因一方或雙方有心理障礙而難以和諧”“童年心理上受到的創(chuàng)傷,成年后要想解開這個鎖,有必要回到童年那個點”這類心理學觀念。書寫這個是因為發(fā)現(xiàn)自己白天心理很強,似乎神鬼不怕,晚上卻常噩夢連連。后來讀了很多有關的書籍,才意識到這是一種童年時形成的心理障礙。老做噩夢,是因為太早割斷跟父母的親密聯(lián)系,心里沒有安全感。后來又請教了我先生拉瑞,才知道這在心理學上叫“反映依戀障礙”。癥狀表現(xiàn)在婚戀關系中,就是明明知道是不適合自己的戀愛或婚姻關系,還是要抓住不放。而抓住不放這一點,就是因為沒有安全感。尋求愛情,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生活伴侶,是人性的基本需求,是我們的理想夢想。我們是可以“變生活為夢想,變夢想為生活”的。如果你對自己的人生理想規(guī)劃得很具體,看得很清楚,且不言放棄,實現(xiàn)的概率就很大。
王紅旗:
因為這個夢想安放在你心里就像種下一粒發(fā)芽的種子。就像小說里描寫的汪舟子對愛情永不放棄,終于找到了自己理想的婚姻伴侶魯克。更神奇的是你自己的生活也像小說里所描述的,也找到了自己的理想愛人拉瑞先生,你的夢想變成了真實的生活!王海倫:
真的,拉瑞跟理想中或小說中寫的魯克非常相似,連雙博士學位和心理醫(yī)生的職業(yè)都一樣。我們是在小說基本完稿后相識的,當時我非常驚訝,拉瑞卻說這是“宇宙吸引定律”,即我們中國人說的“心想事成”。經(jīng)幾十個國家的心理跟蹤實驗證實,如果一個人有夢想,不言棄,成功率可高逾80%!王紅旗:
《楓葉為誰紅》里還有幾個很重要的意象,三文魚、無字猴歌、鳥巢等,讀起來非常感人。它們是否象征著你對于生命、親情、愛情的堅定信念呢?王海倫:
我是用它們作為小說中的另一條輔線來描寫的,是想說明人性或者說母愛是天然的,是源于大自然的。三文魚頂著迎頭擊來的湍流,逆流而上的頑強精神,總是使我深受感動和鼓舞。大自然有很多景象,對人類來說都是生活的啟示。鮭魚從高山溪水流入大海生活幾年后,洄游家鄉(xiāng)水,全程幾千里,海平面與家鄉(xiāng)山溪的落差可高達一千米。它們歷盡千難萬險逆流而上,只是為了在出生的溪水中繁殖后代。母魚用強健的魚尾在溪水淺灘的鵝卵石掃出半徑可達一米的坑,在公魚的配合下產(chǎn)卵受精,然后借用溪水流淌的動力,用魚尾將石塊掩埋住,以防魚子被鳥類等動物啄食,然后全體拋尸故鄉(xiāng)水。它們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紅色魚身已經(jīng)褪色,艱難的征途使身體百孔千瘡,破布一樣漂浮,染紅了溪水,景觀異常凄美。王紅旗:
這些生動意象為小說注入哲理性的詩意,把你觀察大自然的真實體驗,你的生活經(jīng)驗、文學構思,天衣無縫地編織在一起,就像你說的生活就是夢想,夢想就是生活一樣,化為一種生命的智慧,一種可以改變自己,也有可能改變周圍人的力量。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歷史記憶。小說的結尾更是蘊含諸多隱喻,圣誕之夜熱鬧的家庭聚會歡笑聲,冰天雪地里兩個兒子開車回家正在路上,兩種情景與心境形成一種開放式的懸疑,你為何這樣設計?王海倫:
小說結尾看上去似乎每個曾經(jīng)在移民生涯中掙扎的華裔,都有了相對好的結局,以此印證只要真誠努力,人生就會改觀。同時也隱喻現(xiàn)實生活并非如此簡單,人生道路不會就此平坦,總是存在著不定數(shù),需要我們一個接一個地攀登險峰,努力認真地應對艱險。關鍵在永遠保持樂觀的心態(tài),永不喪失生活的勇氣和信心。作 者:
王紅旗,首都師范大學中國女性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國女性文化研究基地主任,《中國女性文化》《中國女性文學》主編。
王海倫,原名王詠虹,曾任《啄木鳥》編輯部副主任。在國內期間出版了中篇小說《法醫(yī)楊波》《告密者》等書。
編 輯:
張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