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宏
賈大山是一位河北籍的平民作家,一位曾讓習近平總書記多次流淚的知交、故友,習近平曾撰文《憶大山》稱贊賈大山——“有著洞察社會人生的深邃目光和獨特視角,充滿了對社會的關注和對人民的感情。”值得欣喜的是,賈大山的小說《村戲》已經被改編成同名電影。
對于村戲的回憶,是有關鄉(xiāng)村文化的回憶,這種回憶根植于你、我、他的內心,無需提醒,便會自覺地浮上心頭。村戲這種以勞作為前提的放松,是為村里所有人著想的善良品質和人文訴求。我曾站在臨時搭建的戲臺子上,仰頭向上看,頭頂是一方枝繁葉茂掩映的碧藍天空,腳下是父輩生活過的熱淚故土,不必去了解每個戲班子的前世今生,不必去判定生旦凈丑、唱做念打的專業(yè)與生疏。村戲文化,本來就不缺少觀眾青睞;搭臺唱戲,就是要化作鄉(xiāng)村閑暇的一杯清茶或濁酒。在它們無聲變遷之前,我領悟到了村戲的無限靈性。
記得小時候的農閑時節(jié)、年前節(jié)后,經常有村戲上演。約戲班子、籌戲款子,是村中唱戲的前奏。村人們意識到溫馨的群體娛樂對于他們的重要性,村戲這種很好的文藝形式,可以讓人們靜下心來想想傳說、回味歷史、品品人性、聽聽胸口,讓勞累的筋骨休整一下。當村民們仰望戲臺、追思愛情、懂得苦難、心存敬畏,會趨于謙遜、平和、羞澀和寬容,也會擁有潑辣、真誠、俠義和篤定的品性。
小村唱戲,搭戲臺子不講究,一般會選在鄰村學校的小操場上,或選在當街南頭的空場上。有的戲班子自備木板、鐵管,幾個壯漢兩三個鐘頭就可搭成;有的戲班子叫村民搬桌子平放著鋪成戲臺,再扯上篷布便成。戲班人手緊時,村里一些年輕的俊俏后生和姑娘媳婦也會參與其中。表演內容都是一些歷史傳統(tǒng)劇目,唱腔是具有華北濃郁地方特色的評劇、蓮花落等。只要村戲在村里演出,我便和每個村人一樣,都被一種好奇所牽引,靜心去看每一場村戲演出,而且看得如癡如醉。
我記得幼時看評劇《楊三姐告狀》中的一個情節(jié):楊二姐被高家害死,高家為掩蓋真相,還大操大辦喪禮,親友紛紛前來吊喪,來自高家的一位老年婦女進門就張嘴號啕:“我的……”她剛一張嘴,被辦喪的人禮節(jié)性一勸,便即刻止住聲,連那句拖腔的后半截都舍不得放出來,直接接話茬兒:“哪兒吃去?”(唐山話)這種裝出的悲傷——讓看戲的人們不由地大笑,笑完卻感覺很不是滋味。
上初中時,跟著大人一起看評劇《劉巧兒》,小小的年紀,對愛情婚姻甚是懵懂,但來自上個世紀四十年代一番鏗鏘有力的愛情宣言,還是讓當時無數(shù)少男少女朦朦朧朧地意識到:要有足夠好的人,才配得上愛;沒有太上心的人,就盼。只因那些人仙相戀的美妙故事《天河配》《天仙配》《天緣配》都活在我們的愛情啟蒙里,揮之不去。
村戲是有靈魂的,更是有溫度的,夜色彌漫以后,一陣鑼鼓咚咚鏘鏘,喇叭里傳來一段開場白,于是戲劇開演了。村里唱戲必有一個打嘎巴鼓的,一個打板眼的,一個敲銅鑼的,再有一個拉胡琴的,這臺戲才演得輝煌斑斕。
戲臺下人頭攢動、煙氣繚繞,賣香煙的、烤白薯的、炸肉串的、蒸年糕的,生意一片紅火。戲臺的邊邊角角,套圈兒的、吹糖人的,賣花刀紅纓槍的、賣冰糖葫蘆的、耍猴兒的,一應俱全,組成一幅天然的民風民情風俗畫。孩子們中總會有調皮的擠到戲臺跟前,時不時模仿一下戲中人物的動作,逗得臺下的鄉(xiāng)親們哈哈大笑。至于戲里唱的是什么,他們似懂非懂,有時用肢體模仿幾個招式,高興得直做鬼臉兒。
村戲是農耕文明的一面旗幟,凝聚著村民的悲喜憂傷,撫慰著他們近乎粗糙干涸的心靈。村民們從戲曲中學到了傳統(tǒng)的生死道義、處世哲學和原始的悲歡激情,滿足了釋放痛苦、戲謔平庸、崇拜英雄的心情愉悅。
記憶中的村戲分為古裝戲和樣板戲,《智取威虎山》《紅色娘子軍》《紅燈記》《龍江頌》,是當時膾炙人口的樣板戲曲目。有一個搞笑的細節(jié),楊子榮把那只東北虎打死,那個演員把手一揮,隨口說道,弟兄們,你擔著馬,他牽著虎,咱們開路一馬司!他這句調笑語一出來,臺下的人們登時笑彎了腰。
地方戲劇,要有地方人來唱、表演,可是地方人唱地方戲很難賺錢,生存日益艱難這是現(xiàn)實。畢竟村戲是一種慢生活的狀態(tài),與眼下的快節(jié)奏生活不太合拍。網吧多了,電腦、智能手機多了,即便有唱文詞的村戲上演,也只有少數(shù)人待見。雖然村戲起源于當?shù)貏》N,唱腔優(yōu)美可人,有時伴與二胡,還能顯出纏綿悱惻,但是它古老,如今的少年兒童很少會成為它的發(fā)燒友。
出生于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老年人,甚至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年人,都喜愛村戲,如果過年時哪個村子請來了戲班,大家都異常興奮,有時邊看還跟著曲調輕聲哼唱起來。村戲,曾是五六十年歲人群記憶中最清晰、最完美的一道鄉(xiāng)村風景。在那些清貧的歲月里,村戲帶給人們歡樂,承載著村里人的祈愿和夢想。
那時,村戲演出的曲目,多是村人們喜歡的《鍘美案》《寶蓮燈》《白蛇傳》《秦香蓮》《蓮花庵》《打碗記》《啞女告狀》《白虎堂》《十把穿金扇》《秦雪梅吊孝》等,街頭巷尾,大家聚在一起就是談戲。
我們村子里的徐叔是一個評劇票友,他的柜子里有一把木制的寶劍,因曾經頻繁把玩,寶劍已有些發(fā)亮;用馬尾做成的兩尺長的長髯,更是有趣——用鐵絲彎成架,兩端有鉤,可以掛在耳朵上。
經徐叔同意,我手持寶劍,戴上長髯,手舞足蹈地胡亂揮舞寶劍,似乎就有了些許古代英雄的感覺。徐叔看了,哈哈大笑。他給我示范了一套有序游走的劍法,再看看他那不怒自威的長髯,我方覺“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
唱戲的日子是莊稼人一年中最快樂的時光,村戲給物質匱乏的生活帶來的幸福和快樂是真切的,甚至是刻骨銘心的,它是遺落在歲月深處的質樸、愉悅、詩性和唯美……
臺上濃妝艷抹、鳳冠霞帔、紅臉花臉黑臉的“花旦”“武將”輪番上場,紫紅的、藏藍的、杏黃的、長的、短的大氅小袍,顯現(xiàn)出一番神秘莫測的繽紛之美。村戲的情、容、意、貌,被唱得淋漓盡致,有時曲調柔美,有時情感激越,有時音質滑膩粘人,有時氣勢雄渾寬厚。村戲有老戲,也有新戲,既唱評劇、河北梆子,也唱地方小調,多以古戲為主。因而,村里的男男女女,都能哼上幾段。久之,那腔韻中便透出一股甜淡古老的厚味兒,那戲也便唱得極誘惑感人了。
記得習近平總書記對鄉(xiāng)村古味文化非常贊賞,他說:“農村要注意鄉(xiāng)土味道,保留鄉(xiāng)村風貌,留得住青山綠水,記得住鄉(xiāng)愁。這樣,大家都愛回頭來看一看,因為在這里可以找到鄉(xiāng)愁。”是的,村戲像春風細雨,像詩歌舞蹈,像野草野花,是我們心中用不消失的鄉(xiāng)愁,在我們精神高處熠熠閃爍,在我們心靈的原野散發(fā)著經久的芬芳。人們在古老淳樸的村戲中獲得情感的熏陶和道德的升華,同時也領略到那份濃濃的鄉(xiāng)土氛圍和釅釅的人間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