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in Sparks
翻譯: 盛 陽2,曹書樂3
馬克思主義與媒體研究在西方
Colin Sparks1
翻譯: 盛 陽2,曹書樂3
本文簡要回溯了西方的媒體和新聞學研究中主要的馬克思主義思想流派:激進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文化研究、新技術的社會使用領域的新思考,并在最后對如何發(fā)展一套綜合全面的馬克思主義媒介與新聞學理論提出思考。
馬克思主義;傳播政治經濟學;文化研究;媒介研究
本文將簡要回溯西方的媒體和新聞學研究中一些主要的馬克思主義思想流派——“西方”這一概念在本文中主要指西歐及北美。本文將集中探討四支流派,因此難免會疏漏許多其他的思想流派。選擇討論的第一種路徑,與當代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新聞學闡釋同源。隨后討論的兩種流派則代表了西方馬克思主義(Western Marxism)內部不同的理論立場——既有經典的“唯物主義”立場,也有更近期的“意識形態(tài)”闡釋立場。本文選擇最后一種流派,是因其回應了一系列由數字媒體所引發(fā)的議題,這在以往的理論中并未得到充分討論。
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發(fā)表《共產黨宣言》后的169年間,對其理論概念及其政治意涵的各式解讀層出不窮,后來被統(tǒng)稱作馬克思主義。在堅稱自己為馬克思主義者的人之間,存在許多不同的流派,并爆發(fā)過一些著名的尖銳論戰(zhàn)。通常這些論戰(zhàn)只停留在憤怒的學術交鋒層面,然而有時也會升級到真槍實彈,甚至是血腥謀殺的地步:畢竟,正是德國社會民主黨的領導人,第一個聲稱繼承了馬克思主義衣缽的群眾工人階級政黨,在1919年元月下令原法西斯自由軍團(proto-fascistFreikorps)進駐柏林,組織了針對羅莎·盧森堡(Rosa Luxemburg)以及卡爾·李卜克內西(Karl Liebknecht)的刺殺行動??紤]到歷史上的血雨腥風,任何一個流派試圖聲稱自己是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的做法,都只能算作是不明智,因而本文也無意定義所謂馬克思主義正統(tǒng)。誠然筆者對于什么構成了馬克思主義的真正傳統(tǒng)具有自己的判斷和堅定的觀點,但本文仍采取一種更加“兼容并包”的路徑,用不同思想流派自己的術語去描述它們:那些自稱為馬克思主義者,或在最寬泛的意義上能夠被納入馬克思主義者的人們,都將在本文中按照他們對自我的定義被描述。
因是面對中國讀者談論馬克思主義,本文首先交代了兩種不同的語境因素。這是由于中西方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驗存在著諸多歷史差異,若不指出語境的不同,任何闡釋都會有誤導的風險。接下來本文解讀四種馬克思主義思想流派,并對比各種流派中有關媒介的側重點異同。最后,筆者梳理了反對這些理論的主要論點,并勾勒出發(fā)展和完善這一理論脈絡的路徑。
首先應當強調的語境因素是,無論在西歐或是北美,從未有任何馬克思主義政黨能夠獲得足夠長的掌權時間來鞏固其政治統(tǒng)治。盡管部分國家的社會民主黨,例如前述的德國社會民主黨曾成功組建政府,另有例如北歐國家的部分社會民主黨也曾成功推動巨大的社會變革,但從來沒有一個國家的工人政黨能夠實現社會和政治秩序的徹底變革。
由此帶來的后果就是,馬克思主義在西方常常充當政治反對派的角色。它成了寄望于改變既定秩序的人們的主要意識形態(tài)之一,從未成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組成部分,更不用說得到政治經濟權力中央的絲毫支持。事實上,在很多情況下,它只是作為一種被迫害,有時不合法的思潮存在。它從未獲得過充足到能與統(tǒng)治階級意識形態(tài)相匹敵的學術和物質資源,因此總是在闡釋世界的道路上艱難推進。幸運或同樣不幸的是,西方的馬克思主義也從不需要面臨掌權的現實。它的主要優(yōu)勢在于批判資本主義媒體、資本主義新聞業(yè)、國家審查以及國家保密制度。它從未發(fā)展出任何關于后資本主義社會,抑或是轉型社會中媒體和新聞業(yè)本質的詳盡理論。
第二個語境因素是,盡管馬克思主義觀念在過去曾獲得過相當多的支持,并曾是真正的群眾工人階級政黨的具體意識形態(tài),但這段歷史在西方早已過去。現在,馬克思主義思潮在社會上只存活于極小的政治組織,這些政治組織與工人階級之間最多也只有稀少的聯(lián)系;或是在高校的人文社科院系,而高校院系與工人階級之間的聯(lián)系更為貧乏。
這導致了馬克思主義學說的接受群體基數不再龐大,通常也不再是無產階級,而常常是那些已經了解了馬克思主義學說傳統(tǒng)并對其核心觀點具有使命感的人。令很多馬克思主義者自己感到惋惜的是,他們再也無法參與任何嚴肅的反對資本主義、反對資產主義媒體的群眾動員事業(yè)。正如我們所見,某些馬克思主義者已經開始基于這樣的現實因勢利導,盡管其他人仍然矢志不渝地試圖與群眾建立聯(lián)系。
綜合考慮以上因素可知,無論馬克思主義在一個世紀,或是半個世紀以前曾經多么輝煌,當代西方的馬克思主義新聞學理論,特別是新聞實踐已經身陷囹圄,四面楚歌。任何一種意識形態(tài),一旦遭遇種種挫敗、孤立和萎靡的經驗打擊,都會發(fā)生變形和扭曲,更不用說這種將解放全人類作為其核心使命的意識形態(tài)了。無論如何獻身于工人階級事業(yè),也無論其學術天賦多么超群,當代馬克思主義觀念的倡導者都在資本主義大獲全勝的巨大壓力中艱難行進,后者具有靠賄賂和脅迫等手段攫取的資源。因此我們也應當提前認識到,本文所檢視的任何一種馬克思主義流派的學說都未能勾勒出批判思想的全部圖景,也不足以成為確保任何社會實踐都能馬到成功的指導工具。
馬克思主義理論和新聞學實踐的第一項傳統(tǒng),恐怕也是最為中國讀者所熟知的傳統(tǒng),來源于20世紀早期的布爾什維克運動。它的主要文本包括列寧的《怎么辦?》(WhatistobeDone? )、《黨的組織與黨的文學》(PartyOrganiztionandPartyLiterature)以及獲共產國際三大正式通過的《新聞業(yè)綱要》(ThesesonthePress)①。
首先要說明,這一思潮遠不是系統(tǒng)性的。它不是關于資產階級新聞出版實踐的前后一致的完整理論,也不是針對工人階級新聞實踐的通用處方。列寧時代的工人政黨傾向于認為資產階級新聞業(yè)是它所有者的直接代言人,他們謊話連篇、顛倒黑白,除了為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殘暴粉飾太平,助長民族主義和軍國主義歪風之外,并沒有其他任何功用。簡言之,工人政黨認為“新聞自由”只保證了新聞業(yè)所有者的自由,而資產階級新聞業(yè)是統(tǒng)治階級公開的宣傳機器(Lenin, 1972, p.150)??紤]到對一戰(zhàn)和俄國革命的大量報道的實情,他們的分析十分具有價值。共產主義新聞業(yè)的發(fā)展過程始終涵蓋了對資本主義新聞業(yè)不遺余力的批判,然而據我所知,并沒有詳細的理論性闡述。
而工人階級報紙中的闡述則先進得多,但并非毫無爭議。這些報紙的目標不是“影響輿論”,而是教育工人階級,幫助他們在階級斗爭中組織調動起來。這樣的新聞事業(yè)的任務是呈現所有發(fā)生在社會中最貧苦最弱小的群眾身上的剝削和壓迫的案例,從無產階級立場對當下緊迫的議題展開討論,并且同詆毀者們作斗爭,捍衛(wèi)社會主義理念。正如第三國際(Comintern)在《論共產黨的組織結構、工作方法與內容:論文集》(OntheOrganizationStructureoftheCommunistParties,theMethodsandContentoftheirWork:Theses)中所說,“共產主義宣傳與動員必須扎根于無產階級處境。它必須從工人的實際生活、他們的共同利益與志向,以及最重要的,他們的共同斗爭中出發(fā)和展開” (Hessel, 1980, p.234)。
必須強調的是,雖然工人階級的新聞機構被寄望于成為所有受壓迫和剝削的人的生活的一部分,它的主要受眾實際上是信奉馬克思主義中心思想的無產階級,在當時的歷史時期即主要為產業(yè)工人。用馬克思在《國際工人協(xié)會的一般規(guī)則》中的話說,“工人階級的解放應該由工人階級自己去爭取” (Marx amp; Engels, 1969, p.19)。無論遭受多大的壓迫,沒有其他任何一個社會階級能夠承擔社會主義革命的領導角色,盡管眾所周知的是,無產階級本身也需要贏得其他階級的支持,特別是農民的支持 (Hessel, 1980, pp.409-419)。因此“共產主義報刊首先以及最主要的,是應該為受剝削的激進工人的利益發(fā)聲。它必須成為我們最好的宣傳員和鼓動者,以及無產階級革命擁護者的帶頭人” (Hessel, 1980, p.251)。
工人階級新聞機構的新聞實踐形式與資產階級的新聞機構大相徑庭。這些報紙的初衷并不是做生意,政黨的目的不是為了使受眾最大化,借此實現銷售利潤和廣告收入的最大化。雖然在共產主義新聞業(yè)取得合法性的地區(qū),廣告對于報業(yè)經營的促進作用得到了承認,但它也必須受到嚴格控制,因為“……必須禁止它將報刊導向對投放廣告的大公司的依賴”(Hessel, 1980, p.251)。因此,共產主義報刊不應該“有試圖滿足公眾追求感官享受和輕娛樂(light entertainment)的傾向。他們無須理會來自小資產階級作者及傳媒名人的攻擊和詰難” (Hessel, 1980, p.251)。簡言之,他們的目標是創(chuàng)建一套與哪怕是最進步的資產階級報刊也要徹底區(qū)分開來的新聞體系。共產主義的新聞事業(yè)要走不同的財政、組織、采寫和選題道路,實現不同的價值目標。
在那些不同的目標中,最突出的是共產主義新聞機構的組織角色。列寧在《如何著手?》(WheretoBegin?)中論述,“報紙的作用……并不限于傳播思想、進行政治教育和吸引政治同盟軍。報紙不僅是集體的宣傳員和集體的鼓動員,而且是集體的組織者”②(Lenin, 1972, p.71)。這一觀點在列寧隨后的著作《怎么辦?》中得到了更為詳細的論證,也是激進新聞學思想的傳統(tǒng)核心,應當被慎重對待。
首先,與列寧其他著作一樣,上文是在與具體政治情境對話的關系下寫作的,即盧卡奇所謂“革命的現實(the actuality of the revolution)” (Lukacs, 1970, p.11)。他并沒有炮制放之四海皆準的普世理論,而是對特定歷史條件給予具體回應。列寧在《怎么辦?》中論及地方報業(yè)與全國性報業(yè)的差異,這是當時的社會民主黨人——那時還是一支四散在俄國境內外,不具備合法性的政黨——在1901—1902年所面臨的真實問題??紤]到政黨報紙和其他出版物之間的關系,這一做法尤為重要。盡管列寧關于報刊的論述與第三國際《論集》都堅持黨管媒體,但這些材料中并沒有哪條在說所有的報刊都必須是黨報。數年過后的1905年,在工人階級群眾運動頗有成效的情境下,列寧認為社會民主黨人需要確保黨報成為政黨工作的一部分,但這并不像批評他的人所聲稱的那樣,意味著所有報刊都必須是政黨報刊。在《黨的組織和黨的文學》(PartyOrganizationandPartyLiterature)中他就開宗明義地指出,“我們說的是黨的文學以及黨的文學應受黨的監(jiān)督。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地、不受任何限制地寫他所愿意寫的一切,說他所愿意說的一切……言論和出版應當有充分的自由……為了言論自由,我應該給你完全的權利讓你隨心所欲地叫喊、扯謊和寫作”③(Lukacs, 1972, p.149)。列寧僅僅要求政黨有決定它的成員的自由,以及決心成為黨內成員的人必須接受黨管自己媒體的原則。列寧認為,那些不管出于任何原因,決定不加入政黨甚至成為政黨死敵的人,繼續(xù)享有自由出版他們觀點的權力,就和那些依賴金錢、腐敗和性丑聞而生的媒體一樣自由。
事實上,在沙俄統(tǒng)治區(qū)外部,第三國際甚至對黨管媒體的落實更加謹慎:
沒有政黨管控,任何報刊都談不上是共產黨人的喉舌。這一原則必須在合理范圍內、在全部政黨出版物中得到貫徹……管控必須在不對它們的學術性、宣傳性以及其他內容進行反面影響的情況下進行落實(Hessel, 1980, p.251)。
在經典馬克思主義關于新聞媒體的文本中,沒有任何論證政黨應該管控所有報刊或其他媒體的說法,也找不到任何支持黨派報刊在宣傳、組織方面都要如奴仆一般,事無巨細地遵照指示,為政黨的統(tǒng)一領導高唱贊歌的說法。
資產階級批評家經常反對說,布爾什維克黨一旦執(zhí)政,其實踐就遠離了以上原則 (Strovsky amp; Simons, 2007)。確實如此,蘇維埃政權掌權不久,政黨就追隨了一套相去甚遠的更傾向于威權主義和限制性的政策路線。這一進程在蘇維埃掌權兩天之后就開始起步,彼時人民委員會議剛剛通過《新聞法令》(DecreeonthePress),合法化了查封被認定是危害社會秩序的出版物的做法。這些危害被詳細列出:
只有符合以下行為的出版物才被禁止印行:
(1) 呼吁公開抵制或反抗工農人民政府;
(2) 公然誹謗,惡意歪曲事實,散發(fā)煽動性言論;
(3) 挑起具有明顯犯罪性的行為,例如觸犯刑法等。
盡管法令明確指出,其本身的法律效力只限定在特定、暫時的歷史時期,且隨著革命引發(fā)的不穩(wěn)定狀態(tài)的結束而停止。但事實上在接下來的幾年內,政黨采用了一系列更為嚴格的限制手段,形成了對整個媒體的有效壟斷。
對這一段令人遺憾的歷史有兩個回應。首先,需要重新強調這一決策以及隨后更為壓抑的政策得以形成的歷史語境。自誕生之日起,蘇維埃政權就沒有擺脫過武裝反抗,新聞機構也一直策動暴力推翻蘇維埃政權。前期的反應升級為冗長而血腥的內戰(zhàn),加速了革命墮落為數年后約瑟夫·斯大林獨裁的野蠻與壓制。最初法令的起草人對于政策“臨時例外性”的堅決主張可以在資產階級評論員那邊讀到,他們迷戀于用陰謀論掩蓋列寧及其戰(zhàn)友的真實而隱秘的目標。他們聲稱,列寧等人早在1917年之前的很多年前就制定了黨管媒體的政策。其次,可以看法令的表面意義:它作為臨時和例外性的法條得以設立和貫徹,雖然背離了列寧及其戰(zhàn)友的初衷,但是符合當時的歷史條件。伴隨決定性的政治、經濟和軍事事件發(fā)生,法令及隨后的實施細則在建立和確立獨裁制度方面實際上發(fā)揮了積累效應,這與例如《國家與革命》(StateandRevolution)等論說中展現的激進民主形象背道而馳。到底是把法令理解成為長期謀劃的邪惡獨裁政治鳴鑼開道,還是理解成對歷史條件的反應,而恰好一系列的后續(xù)措施最終悲劇性地導致了1917俄國革命民主潛能的損耗,這是一個政治判斷上的問題。
其次,無論怎樣看待這一問題,1917年的俄國不屬于西歐范疇,更不用說2017年了。尤其德國等西歐國家的階級結構與俄國截然不同,政治地形也存在著巨大差異。歷史上從來就沒有一個西方國家的工人階級能夠真正掌權,我們也只能據此推測,效仿類似俄國的新聞管制能夠收獲多大程度的成效??梢钥隙ǖ氖牵l及其隨后的實施細則鞏固了政黨對媒體的控制,它們是面對一系列突發(fā)事件的特殊反應,從來沒有在任何形式上提煉成為鞏固工人階級執(zhí)政的必備政策。簡單來說,在經典文本中,社會主義國家沒有發(fā)展出一條關于媒體角色的成熟理論。西方激進馬克思主義,如果說有其媒介理論的話,也只有關于資本主義社會媒體的理論,理論本身也只關照到政黨媒體在推翻資本主義,以及建立工人階級政權中的角色。
在其成形的數年內,理論積極指導了西歐國家的工人階級政黨實踐。黨派報刊在眾多國家收獲了大量讀者。特別是在德國,在這個被所有國家的共產黨視作傳遞和維持革命理念的關鍵地帶,政黨出版物不僅贏得了大量的工人讀者,也走在新聞創(chuàng)新的最前線。特別是1920年代至1950年,政黨更堪稱是探索新聞學最新形式的實驗先鋒,積極創(chuàng)辦了圖文并茂的圖片攝影期刊。Willi Münzenberg創(chuàng)辦的《工人畫報》(ArbeiterIllustrierteZeitung,AIZ)讀者人數打平甚至超越了其資產階級的競爭對手,并且因創(chuàng)新性地刊發(fā)John Heartfield反法西斯的圖片蒙太奇作品而暴得大名 (McMeekin, 1974; Koch, 1994; Gross, 1974)。
需要清醒地認識到,當代西方的狀況已經今非昔比了。盡管仍有一些組織聲稱繼承了早期第三國際的經驗傳統(tǒng),但他們無一例外都勢力單薄,并且未能與工人階級建立真正的聯(lián)系。雖然仍有報紙承襲著一個世紀前的使命,但沒有一家報紙有足夠多的訂閱量,也鮮見真正的日報。我們最多可以說,新聞學中的激進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在渡過一系列坎坷后仍然存活下來,但已被排擠到了社會的邊緣。
媒介與傳播的政治經濟學傳統(tǒng),與后文另兩種馬克思主義分析傳統(tǒng)一樣,最初只在高校內部,它的貢獻更是一種學術批評,而不是積極干預。盡管這三個傳統(tǒng)中的個體都積極參與了一系列政治斗爭,只有極少數學者能夠做到持之以恒地發(fā)表政論文章,以協(xié)助社會主義斗爭。
媒介與傳播的政治經濟學至少有五十年的發(fā)展史了,它觸及了一系列不同的議題:例如文化帝國主義、全球化、媒體中的種族主義、新聞生產動力學、好萊塢電影、更寬泛意義上的文化工業(yè)、另類媒體(alternative media),以及其他許多主題④。這一傳統(tǒng)本身比前述激進馬克思主義更為廣泛,而且并不僅限于馬克思主義。這一領域的知名學者固然包括將自己定位于馬克思主義者的人,但其學術光譜也覆蓋了從支持英國工黨左翼的知識分子詹姆斯·卡倫(James Curran)到無政府主義者喬姆斯基(Noam Chomsky)。這些學者的著作被明確歸為傳播政治經濟學的范疇,他們在形成對資產階級媒體的批判學說的過程中極為重要 (Mullen, 2009)。事實上,在這一傳統(tǒng)中,對新聞生產理論貢獻最大的要數赫爾曼(Edward Hermann)與喬姆斯基。不管兩位作者的觀點如何,新聞生產理論可以作為我們分析的起點⑤。
赫爾曼與喬姆斯基的新聞生產理論帶有強烈的“唯物主義”色彩,密切關注媒體所有權及其經濟來源。簡言之,他們提出和論述了“宣傳模式”(The Propaganda Model),即新聞機構,特別是報界,通過大公司控制其所有權及其對廣告收入的依賴,緊密地與資本主義體系結合在一起。在此工作的記者們來自社會精英階層,他們是否能夠生產符合資深記者編輯世界觀的報道決定了他們日后的職業(yè)前途是否成功。為了有效開展工作,記者對信源產生了固定依賴,其中最有影響力和易得的消息來源傾向于政府單位和大型組織。因此在新聞采寫上逐漸滋生出一種趨勢,即強調用信源好的信息來使新聞故事合法化,用官方定義來顯示其重要性,以及讓另類意見和反對意見不斷邊緣化。當記者們發(fā)出不符合主流定義的論調,一些資金充足的調查機構對新聞媒體內容進行檢查,并對反對意見進行嚴厲批評。最后,作者認為,反共產主義在美國已經成為一種所謂的“支配性”宗教,被拿來攻擊任何反對聲音,尤其是各種左翼聲音,不管后者有多么溫和或開明 (Herman amp; Chomsky, 2008, pp.1-33)。通過分析所謂五種“過濾器”,他們得出以下結論:
總而言之,美國大眾媒體是行之有效、強大有力的意識形態(tài)機構,它行使著支持現有體系的宣傳功能,而其所依靠則是市場力量、內化了的假定前提以及自我審查機制,無需施行明顯的高壓手段(Herman amp; Chomsky, 2008, p.286)。
顯而易見,為什么這一分析引起批判學者的興趣,包括那些馬克思主義批判學者。這顯然是一種唯物主義的分析:媒體如何受到操縱,其生產的報道為何傾向于支持統(tǒng)治階級,這種分析并通過翔實的事例和精確表述得以確證。作者的經驗證據主要建立在此:美國媒體傾向于以與美國政府的官方意見接軌的方式來對國際新聞事件的闡釋進行再生產,進而將美國民眾眼中美國政府的帝國主義行徑賦予了政治正當性。書中的第一個也是最廣為人知的案例分析,展示了美國媒體如何將世界劃分為政治暴力的“無價值”的受害者與“有價值”的受害者。有價值的受害者是指被反美政權殺害的人,無價值的受害者指被美國的同盟國殺害的人。他們詳細分析了美國對一起共產主義波蘭時期反政府牧師謀殺案的報道,對比分析了美國同盟的薩爾瓦多右翼暗殺小組對四名美國修女和羅馬天主教大主教的強奸殺人案報道。他們的研究發(fā)現改寫了國際新聞報道的經典結論:一般認為,與不具有國際知名度的外國兇殺案相比,針對名人(大主教)和具有文化接近的個體(四名美國公民)的謀殺案更容易受到美國媒體的強烈關注。事實上,結果恰恰相反。例如,《紐約時報》接連刊發(fā)了3篇關于波蘭牧師的社論,而根本沒有提及另外兩起案件;波蘭牧師案一共有78篇報道,其中10篇為頭版;大主教案有16篇,其中4篇頭版;修女案26篇,3篇在頭版;牧師案占據了1183塊專欄,大主教案219塊,修女案201.5塊;其他美國主要媒體的報道情況也大致相同 (Herman amp; Chomsky, 2008, pp.38-39)。
盡管已有不少學者對“宣傳模式”的理論基礎展開了批判,但據我所知,并沒有任何重要的實證數據能駁斥這兩位作者的證據。相反,另外許多學者也展開研究,并得出類似的結論。盡管也有個別學者認為,這一模式需要加強對記者為何情愿與權威人士等信源展開合作、呈現對世界的特定闡釋的原因的研究(Boyd-Barrett, 2004)。
我們應該清楚地認識到,宣傳模式存在三大局限。首先,當他們將之命名為“宣傳模式”時,并不意味著把美國的媒體工作與其他一些大眾媒體與政經精英的關系截然不同的社會中的媒體實踐混為一談⑥。赫爾曼和喬姆斯基允許媒體在一定程度上享有自治權,可以發(fā)表不同意見,但他們也認為:
我們整本書通篇強調,美國媒體與極權主義國家的宣傳運作模式是不同的。美國媒體其實是允許甚至是鼓勵積極的辯論、批評和抗議,只要這些內容始終處在構成精英階層認同的前提和原則范圍之內。這個體制是如此強大,以至于在不知不覺中被內化了 (Herman amp; Chomsky, 2008, p. 283)。
美國媒體與政府政策達成共識的運行機制與納粹德國和斯大林共產主義的任何版本都不盡相同。
第二個局限,也是我們回頭還會提及的,就是兩位作者均為美國公民,在美國工作,因此美國是他們的興趣和知識之所在。他們援引的所有例證都集中在美國政府與媒體的關系,其中大多與外交政策相關,有時也與國內事務有關。對于外界觀察者來說,他們闡述中的兩個因素是美國特有的,并不構成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媒體理論的必然因素。第一個是制定媒介政策及其對媒介規(guī)則的機構的普遍化——他們稱之為構成第四過濾機制的“高射炮和執(zhí)法者”(flak and the enforcers) (Herman amp; Chomsky, 2008, p.24)。盡管類似機構也存在于美國以外的其他地區(qū),但它們并不如《制造共識》所列舉的數量龐大、資金充裕和影響深遠。
第二個濾器是指“把反共意識當做控制機制”,這雖然并非美國獨有,但在美國比在歐洲其他國家更有效 (Herman amp; Chomsky, 2008, p.27)。在西方國家,曾一度廣泛流行對共產主義者以及聲稱實踐共產主義原則的國家的抨擊,反共情結至今仍具有一定影響力。盡管遭到抨擊,一些歐洲國家(特別是法國、意大利、西班牙和希臘)的共產黨組織仍有大批擁護者,他們拒斥反共思想。直到1991年蘇聯(lián)解體,這一持續(xù)逾半個世紀的群眾基礎才逐步削弱。美國共產黨不僅在規(guī)模上始終遠小于歐洲的共產黨,更是在1940—1950年代深受迫害,幾乎是滅頂之災。另外一個因素是,該書在1988年首次出版時,蘇聯(lián)仍然作為一個具有威脅性的反例存在。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一宿敵也逐漸虛弱。誠然,反俄意識形態(tài)在美國仍然有動員能力,傳統(tǒng)的反共思潮依舊被美國用作反華利器,然而如今已經不再有單一的統(tǒng)一力量能被視為美國的敵人。共產主義至少已經被伊斯蘭和恐怖主義趕上,共同構成美國生活方式的主要對手。當然在其他西方國家,美國或許也包括其中,意識形態(tài)地形圖已經更加豐富多元。僅僅應對某種單一的政治威脅而采取單一的措施,則不再能成為統(tǒng)一的武器。
第三個局限,即我們下一部分將要討論的是,該理論解釋了媒體中的材料如何形成其特性,但幾乎沒有說明受眾如何消費報道,以及報道在說服受眾接納統(tǒng)治階級的世界觀方面是否“行之有效”。當然,幾乎很少案例能夠證明工人階級作為整體可以成功抵制資產階級的宣傳陣勢,同樣也很難找到案例來證明工人階級全盤接納了資產階級的宣傳。幾乎在每個地方,總有部分人接受赫爾曼和喬姆斯基所分析的那種親資產階級的宣傳,也總有另一部分人拒絕接受。任何好的媒介理論不僅應該展示媒介內容的生產過程,也要能夠說明內容如何被消費。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文化研究傳統(tǒng)恰恰是政治經濟學的鏡像,它幾乎不關心媒介內容的生產過程,而集中研究媒介內容如何被消費。和政治經濟學一樣,文化研究領域的知名學者頗多,其中包括那些在成名時期自認為是馬克思主義者的學人。也和政治經濟學一樣,這一傳統(tǒng)最初扎根在高校,尤其在美國。但就其理論實踐者的數量來說,文化研究遠超政治經濟學。如今文化研究在美國俘獲了大批信徒,但這一傳統(tǒng)的起源卻是英國,特別是英國左翼陣營。雖然文化研究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理查德·霍加特(Richard Hoggart)從來不是一名馬克思主義者,第一代文化研究學者中的另兩位成員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與愛德華·湯普森(Edward Thompson)的論著中則明確具有馬克思主義元素。第二代領軍人物、將文化研究發(fā)揚光大的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也常常具體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馬克思主義對文化研究傳統(tǒng)有著深刻的影響,以至于它曾被稱作“英國馬克思主義文化研究”。
再一次,對于空間的考慮,意味著復雜的整體必須被無情地減縮為對單個作者進行的考察。本文選取斯圖亞特·霍爾作為代表人物,因為他在現在來看是兩代文化研究學者中最具影響力的,其影響力在后繼者中也無人能及。選取霍爾,確實意味著從一個特定的視角來闡釋文化研究及其與馬克思主義的關系。跳過威廉斯,意味著本文略過了一位最孜孜不倦發(fā)展最“唯物主義”研究路徑的學者;跳過歷史學家愛德華·湯普森,也表示本文略過了直接關注工人階級斗爭的視角。選取霍爾,是讓我們更加聚焦媒介消費理論,因為霍爾在文化研究的這一領域是著述最豐、深具影響的。
霍爾與馬克思主義有著復雜的聯(lián)系。他在牙買加出生,1950年代來到英國,是“新左派”創(chuàng)始人之一、著名期刊《新左翼評論》(NewLeftReview)首任編輯。在其職業(yè)生涯的早期階段,他對馬克思主義“還原論”極為批判,但到了1970年代早期,他吸收借鑒了法國馬克思主義結構主義哲學家路易·阿爾都塞(Louis Althusser)的部分思想,后者避開了對經濟“最終”決定論的探究,并認為社會不是一個“整體”,而是“一個復雜的結構,社會行動在內部無法輕易轉換” (Hall, 1996)。這些思想幫助霍爾建構其一個非還原論的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在此基礎之上,霍爾糅合了葛蘭西學說,發(fā)展出一套極具影響力的理論,闡釋了媒介在維持資本主義霸權中扮演的角色 (Sparks, 1996)。同時,他參與到英國新自由主義起源的分析中,并為共產黨期刊《今日馬克思》(MarxismToday)提供了大量對撒切爾主義這一英國化身的論述⑦。在其職業(yè)生涯晚期,受到??碌热说挠绊?,霍爾轉向關注人們得以形成自我身份意識的社會機制⑧。
霍爾對媒介的敘述,只是他對資本主義與文化的關系分析中的一部分,解釋了工人階級群體為何接納了統(tǒng)治階級思想灌輸的原因。霍爾分析的理論基礎最初并不是馬克思主義,而是符號學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他在研讀法國結構主義的過程中接觸到巴特的著作。沿襲巴特的思想路徑,霍爾注意到,想要成為“新聞”,社會事件必須被編碼成電視語言;為了使得新聞信息被成功消費,必須確保受眾能夠解碼 (Hall, 1973)。霍爾對新聞編碼過程中的機制研究遠不及政治經濟學派,盡管他也曾專門論述過這一機制 (Hall, et al., 1978, pp.53-66)。承襲社會學家弗蘭克·帕金(Frank Parkin)的思想,霍爾認為解碼過程或符合編碼者的預期(他們共享支配性的價值體系),或與支配性價值體系有所出入,但并不構成挑戰(zhàn)(他們被納入到價值體系之中),或持反對意見(他們或許形成一套激進的價值體系) (Parkin, 1972, pp.79-102)。
以上有趣的洞見與馬克思主義并沒有必然聯(lián)系,但安東尼奧·葛蘭西(Antonio Gramsci)同時期發(fā)表的著作卻在兩者之間建立了聯(lián)系 (Hall, 1982)?;魻栆约捌渌麑W者從葛蘭西《獄中札記》中提取了核心概念 “霸權”(hegemony)——根據這個理論,任何階級的統(tǒng)治,都不僅僅是通過強制從屬階級達成,還需要贏得從屬階級的合意:“一個社會團體是否至高無上,體現在兩個方面,即是否能夠取得‘支配’地位以及‘知識與道德的領導權’?!?(Gramsci, 1971, p.57)為了實現后者,需要將它的階級統(tǒng)治描述為天然正確、不可避免的,而它的社會領導權則被描述為一種常識。套用媒介術語,信息以符合統(tǒng)治階級價值體系的方式被編碼,為了實現霸權秩序的再生產,編碼過程與工人階級(至少是階級中的大多數)解碼過程必須相互配合。為了實現這一過程,統(tǒng)治階級的編碼過程必須保證使被統(tǒng)治階級接受和理解:用學術化的表述,支配性的意識形態(tài)中必須嵌入被支配階級成員的意識,被支配階級才會習慣于接受這套說辭 (Hall, 2016, pp.146-151)。
上文十分粗略地勾畫了霍爾所描述的資產階級報業(yè)在工人階級中俘獲受眾的方式。它們之所以取得成功,是因為提供了一套關于世界的敘述,讀者能夠在其中獲得認同,但這套敘述同時也將現存社會秩序自然化了。也許我們希望對這樣的描述中的部分進行重新措辭,但報業(yè)和其他媒體的成功的確引起了馬克思主義者們的極大興趣。如果不加批判地認同霍爾的學術觀點,會帶來三個問題。首先,貫穿其職業(yè)生涯,霍爾始終對階級概念由生產資料所有制決定保持警惕。在其早期的一些政論中,霍爾認為社會定義發(fā)生了從基于生產到基于消費的轉移,由此導致的結果是,過去團結的工人階級變得日益分散 (Hall, 1958)。在其1970年代的馬克思主義論述中,霍爾采納了拉克勞(Ernesto Laclau)的觀點,認為無法純粹、簡單地分析任何一場階級斗爭的真實狀況 (Laclau, 1977)。事實上,階級斗爭中存在著彼此沖突的不同“陣營”,并且人民對權力,而非“階級對階級”,才是沖突的中間地帶,造成文化版圖的極化現象 (Hall, 1981, p.238)。
第二,也是受到拉克勞影響的緣故,霍爾認為沒有一個意識形態(tài)必然“契合”特定的社會地位:例如社會主義并不一定與工人階級相關。一方面,霍爾僅僅指出了一個有目共睹的事實:在西方現代資本主義兩百年的進程中,很少有大規(guī)模的工人群體具有階級意識、是激進的社會主義者。另一層面上,他也在探索阿爾都塞主義把社會整體分解為不同層面、彼此分離的社會實踐的意義。盡管他反對一些更為極端的論述,即認為不同層面的社會構成中“并不必然存在一致性”,但他也表示:
我想我們已經發(fā)現并不存在必然的一致性……這表明沒有必然準則能夠保證,某一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已經明確服從或扣合該階級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和經濟關系中所處的位置 (Hall, 2016, p.123)。
對于霍爾來說,在社會地位,特別是階級地位,與任何的世界觀認識論之間只有附帶的偶然聯(lián)系。社會并不一定按照社會地位及其實際結果接納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例如,工人階級并不一定能夠在階級斗爭的參與中建立社會主義理念。
從這一立場出發(fā),霍爾認為必須將思想與社會力量聯(lián)系起來,用他的話說即將兩者“接合”(articulate):“所謂‘接合’,是指形成一種聯(lián)系或連接,能使特定條件下的兩種不同元素形成一個整體?!?(Hall, 2016, p.121)這一連接過程并不依賴于物質環(huán)境,當然也不依靠階級斗爭,后者在霍爾的論述中極少提及。相反,它是政治、意識形態(tài),以及最為關鍵的文化斗爭的結果。特別是,應該批判英國早期的新自由主義思想,徹底修訂左翼思想,才能發(fā)展出綜合性的新意識形態(tài)。這個新意識形態(tài)只有得到“人民”的支持,才能夠說他們明確占領了與其自身相符合的社會陣地。談到激進宗教運動,霍爾曾經作出評論:“……社會力量、階級、群體、政治運動等并不是由客觀經濟條件激發(fā),進而催生出統(tǒng)一的意識形態(tài)。過程恰恰相反?!?(Hall, 2016, p.145)
對接合運作機制的分析將霍爾帶回到葛蘭西及其“陣地戰(zhàn)”的思想中 (Gramsci, 1971, pp.229-243)⑨。葛蘭西認為,通過武裝起義奪取國家政權(他稱之為“運動戰(zhàn)”)是俄國革命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而西方不同的社會結構,即“‘市民社會’已形成的復雜結構”中,人們不得不轉而采取陣地戰(zhàn)的斗爭策略:
現代民主制度的有力結構——作為國家組織和市民社會中團體組織的復合體——從政治藝術觀點來看,似乎是陣地戰(zhàn)中一套“戰(zhàn)壕配系”和前線永久防御工事;它們只是運動的“局部”因素…… (Gramsci, 1971, p.243)
經過分析,霍爾得到的結論是,至少在西方,經典革命思想已經過時,并被市民社會中一系列的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斗爭所替代——例如報業(yè)、教育機構、志愿者協(xié)會等等。只有成功贏得人民,將他們導向新的意識形態(tài)陣地,才能保障他們能夠運用領導權——從總體上領導社會,走向社會主義。理解媒體如何對當代的霸權意識形態(tài)進行編碼,以及激進解碼過程如何運作,是霍爾全部政治思想版圖中最核心的命題。
上述三種路徑或多或少散發(fā)著一種陳舊的氣息。它們的誕生全都遠早于互聯(lián)網、社交媒體、移動電話和當代生活中的核心數字產品的誕生。在21世紀,任何具有解釋力的馬克思主義媒介與傳播理論,都需要把這些現象放在其理論分析的核心前沿。這些技術占據了當代工人階級生活的核心,或已經替換或取代了前述理論的核心問題。
新技術對如今已被稱為“傳統(tǒng)媒體”的原有新聞機構帶來的沖擊是顯而易見、毋庸置疑的。數字技術給傳統(tǒng)媒體,特別是傳統(tǒng)報業(yè)帶來了經濟沖擊,首先能在美國被看到,如今已經發(fā)展成為分布甚廣的普遍現象,中國也沒能幸免。長期以來,廣告利潤是多數媒體,尤其是印刷和廣播電視媒體的主要收入來源?!皬V告補助金”允許報業(yè)和電視臺能夠向受眾提供以遠低于其制作成本的信息商品——部分報紙和大多數廣播電臺甚至向用戶免費提供信息。廣告商逐漸意識到數字技術提供了更為廉價、高質和直接的消費市場,因此將大量資本紛紛轉移,注入例如搜索引擎和社交媒體等數字平臺上。這從不同程度上削弱了傳統(tǒng)媒體的經濟收入,其中對印刷媒體的影響比對廣播媒體等更為深遠,我們至今仍未擺脫這一沖擊。因此可以說,資產階級新聞業(yè)的經典模式正處在生死存亡的關鍵時期,其中傳統(tǒng)的新聞采編與廣告經營分離模式以及獨立新聞業(yè)的可用信源兩方面都遭遇了巨大挑戰(zhàn)。報紙不斷收縮版面,裁減記者,降低薪酬 (Sparks, et al., 2016)。
類似情節(jié)也在消費環(huán)節(jié)發(fā)生。電子化分銷打破了地理條件對新聞資源獲取的限制,受眾不再局限于當地有限的報紙和廣播電視資源?;蛟S更為重要的是,新聞報道的準入門檻與廣播印刷媒體時代相比大幅降低:小型企業(yè)和個人能夠從事新聞制作,這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社交媒體的發(fā)展也變革了人們獲取新聞的機制:經由傳統(tǒng)編輯模式生產的印刷和電子報刊不再是信息獲取的唯一渠道,人們更傾向于通過社交媒體的上傳和轉發(fā)功能獲取信息。
馬克思主義與其他理論流派一樣,對于這些變革與沖擊的理論仍處在初步形成期。但在新技術的社會使用領域,已經有了兩點思考。第一點被社會學家卡斯特爾(Manuel Castells)概括為“大眾自傳播”(mass self-communication) (Castells, 2009)⑩。它指向這樣的事實,即與傳統(tǒng)媒體通過傳播技術實現少數人對多數人的傳播不同,數字媒體允許任何人向任何人傳播:傳統(tǒng)媒體是獨白的技術(technologies of monologue),數字媒體是對話的技術(technologies of dialogue)。這一進展明顯蘊含了民主潛能。在過去,任何試圖有效參與公共對話的人都必須掌握大量資本,從而占有印刷媒體或廣播電視,或者被媒體業(yè)主雇傭和信任。如今,“準入金”門檻相較以往大幅降低,可以想象在不遠的未來,每個想要參與公共對話的人都能輕易達成目標。至少從潛在的可能性看,互聯(lián)網及其配套技術具備了民主的基本特征?;谝陨项愃普擖c,卡斯特爾等人為近年來的政治發(fā)展高唱凱歌,他們視“阿拉伯之春”等政治運動為新技術的直接成果 (Castells, 2012)。
第二個關于新技術的熱點議題是它在任一社會提高監(jiān)控水平方面所具有的潛能,這是馬克思主義或非馬克思主義的作者共同關注的 (Andrejevic, 2007)。受??聦W說的影響,其實最終是邊沁的影響,許多評論者借用全景監(jiān)獄的概念,論證我們正步入一個“電子圓形監(jiān)獄”(electronic panopticon)的環(huán)境,在那里我們每一個動作、行為和想法都會被電子記錄和分析,為政府和私人集團所用。不光是社會主義者,就連自由主義者也擔心他們的行程會通過移動電話被追蹤,他們的個人嗜好會通過搜索歷史被記錄,他們的人際網絡信息會通過社交媒體被獲取。這些空前強大的權力無疑蘊藏了大范圍、高密度政府壓制和商業(yè)剝削的雙重可能。
馬克思主義者更為關心的特定問題是,新媒體特別是社交媒體經濟及其對剩余價值來源的影響。這一問題取向來源于達拉斯·斯邁思(Dallas Smythe)的一篇著名文章,文中探討了傳統(tǒng)媒體受眾的角色問題。斯邁思指出,用馬克思主義術語來說,當受眾在消費報刊和電視節(jié)目時,他們本身就卷入到勞動力再生產的過程中。他認為這實際上是一種免費勞動,它生產的商品是受眾的注意力,并被媒體所有者出售給希望賣出商品的廣告主。通過售賣部分免費勞動力生產的注意力商品,媒體所有者實現了剩余價值,受眾表面上參與休閑活動,實際上則受到了資本剝削 (Smythe, 2008)。
人們往往不愿意相信觀看娛樂節(jié)目也包含了勞動過程,因此在傳統(tǒng)媒體時代,斯邁思的理論被認為是駭人聽聞的。但在數字媒體研究,特別是社交媒體研究中,這一理論很有影響力。例如,臉書(Facebook)的一大特征就是大量內容由用戶提供。套用常用的術語,受眾是“產消者”(produser)。他們既是內容的生產者,同時也是內容的使用者。在臉書上很容易看到評論和上傳照片的行為,在YouTube上則有很多用戶制作、上傳視頻,這種勞動行為與傳統(tǒng)媒體受眾的被動接受型行為大相徑庭。這些技術資源并不會被出售或租借給用戶。相反,它們不直接收取任何使用費。那些提供媒體平臺的大公司試圖通過收集用戶的使用行為等數據來獲利,使用行為包括點贊和“點爛”(dislike),社會態(tài)度與政治傾向等等,這些數據由用戶的自主行為產生,這一龐大的信息資源為廣告主帶來了不可估量的利潤富礦。不同于以往的傳統(tǒng)媒體時代,如今的廣告主準確掌握了潛在客戶的信息,并能夠直達這批用戶,勸說他們從潛在買主變成實際買主。例如筆者本人由于年齡原因,就常常收到助動器和成人尿片的廣告推送。很顯然,臉書網已經收集了足夠詳盡的用戶信息,能夠準確辨別年齡(高齡)并把數據售賣給老年產品的生產商。一些學者,其中最為著名的是克里斯蒂安·??怂?Christian Fuchs),曾表示,斯邁思的理論對他和其他用戶而言十分有用:當我們使用任何一款技術應用時,我們就在為其擁有者免費勞動,生產剩余價值,因此我們被無休止地剝削了 (Fuchs, 2014a)。
筆者不甚贊同這一論述,因為它并沒有清晰地解釋購買者對商品的消費如何構成了賣主的價值來源。即使商品的價格為零,剩余價值也在交換中被創(chuàng)造出來了。毫無疑問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屬于資產階級,而臉書網的員工屬于雇傭勞工(wage worker),他們獲得的勞動報酬低于其創(chuàng)造的價值,因此在經典意義上屬于被剝削階級,但信息服務的用戶是否受到剝削就沒這么確定。他們在閑暇時間(再)生產的是他們的勞動力——這是他們僅有的生產性財富,他們將之出售給資本家換取工資,這才算得上受到剝削。他們在臉書上的“勞動”因此包含雙重特性:他們對技術資源的注意力,對自己來說是零成本,但有助于他們實現自身勞動力的再生產。從他們自身的視角來看,他們用自己的時間和個人數據交換了對某服務的近用,就像他們購買電影票一樣,因此這種交易談不上是剝削。從扎克伯格的視角看,他通過付出服務購買信息數據,再把數據原材料轉賣給受眾或廣告主。數據的收集、分析和售賣是他公司員工的勞動成果,扎克伯格則從這一勞動過程中提取剩余價值。從這個意義上說,正因為網絡經濟日臻壟斷,扎克伯格售賣數據的行為不會遇到太多競爭,因而能夠享受壟斷特權:他能夠從數據售賣中榨取超額利潤,并征用廣告主再現的商品鏈中的剩余價值的一部分。
由于這些現象相對來說都是新的,如何詮釋它們才剛剛起步,遠未塵埃落定。但看起來,福克斯似乎直接繼承了經典的媒介政治經濟學。在其他一些論文中,??怂固岢?,數字媒體世界并非虛擬的自由高地,期間非物質過程在與社會成本進行交換。他用大量筆墨追溯了數字技術的生產、消費和處理過程如何完全依附于傳統(tǒng)類型的勞動。他展示了這些技術使用的原材料如何被非洲礦區(qū)童工生產,大量設備在富士康這樣的高壓工廠內組裝,廢棄設備處理的最好結果是造成環(huán)境危害,最壞結果則是給發(fā)展中國家?guī)砦kU系數極大的就業(yè)機會 (Fuchs, 2014b)。盡管他追溯的生產鏈情況特殊且極不人道,福克斯卻至少說明,與報紙和廣播等傳統(tǒng)媒介產品一樣,符號商品無法脫離物質商品生產而存在。和傳統(tǒng)媒體一樣,數字媒體消費既是物質商品也是符號商品的消費。無論從物質角度還是符號角度來看,上述全部技術都是當代西方語境中資本主義體系的主干元素。它們歸資產階級所有,經由工人生產。根據所掌握的不同技術,這些工人發(fā)揮不同功能,其中既包括高技術含量的新聞記者、視頻編輯,也包括清潔工人等。他們統(tǒng)統(tǒng)遭到了剝削。從他們接受自己被剝削,并且積極配合資產階級的事實看,他們的商品生產過程除了實現剩余價值,最重要的是通過其意識形態(tài)內容再生產了當前的霸權秩序。
雖然以上四種理論立場從不同的角度點亮了總體問題中的一個部分,它們都還不是完整的和完成的馬克思主義媒介理論。經典的激進主義路徑嚴格區(qū)分了那些首要任務是為資產階級牟利,并試圖再生產階級權力平穩(wěn)體系的媒體,以及那些首要任務是教育并組織工人階級推翻資本主義的媒體。除了存在相對薄弱和彼此孤立等嚴重缺陷,其在發(fā)展關于資產階級媒介以及它們如何實現支配性統(tǒng)治的理論建構方面也遭遇挫敗。其他三種理論雖躍躍欲試要對世界問題作出解釋,但因為始終囿于教育機構內部,折損了理論試圖進行系統(tǒng)性改造的現實鋒芒 (Macek, 2006)。受制于以上局限,政治經濟學雖然提綱挈領地解釋了資產階級媒體運轉機制及其成因,但疏于厘清它們何以贏得工人階級受眾的根本原因。另一方面,文化研究盡管回應了后一問題,但幾乎并不觸及媒體如何運作等重要問題:它的學術關懷大量落腳于文本而不是社會學的視野。數字媒體研究在探討當代現象方面具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然而作為一個年輕的領域,還遠未發(fā)展出一套綜合理論,令人信服地解釋新媒體的運作機制。
這里需要提出一個重要問題,是否有可能糅合上述全部或部分理論精華,發(fā)展出一套令人滿意、綜合全面的馬克思主義媒介與新聞學理論?筆者認為,答案是肯定的,盡管實現這一目標需要聰明地重新規(guī)劃既存范疇,特別是將激進主義傳統(tǒng)與其他三支理論脈絡熔合起來,這依賴于社會政治運動的展開。這些運動能夠充分說明,激進傳統(tǒng)直抵工人階級新聞學的理論洞見遠非一小撮冥頑不化、落后老舊的社會主義者們的古怪興趣。如果其本身并沒有萌發(fā)的跡象,無論新理論的期許多么令人向往,都不可能變成現實。然而一旦獲得成功,激進傳統(tǒng)的現實訴求反而會在不利環(huán)境中得到充分響應。
最明確也最容易達成的目標是,把“唯物主義”政治經濟學及其對“經濟基礎”的強調與“唯心主義”文化研究及其對“上層建筑”的關照結合起來。這兩種理論路徑的陳年積怨通常被無限放大了,而只有在兩種傳統(tǒng)都作出改變的條件下,理論協(xié)同才能夠展開。畢竟至少從《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開始,馬克思主義就拒絕了任何把它們視作截然不同、毫不相關的理論嘗試。
我們需要從三個方面反思政治經濟學傳統(tǒng) (Sparks, 2008)。首先需要反思的是,這一傳統(tǒng)至今無法解釋資本主義媒體何以吸引工人階級受眾。政治經濟學傳統(tǒng)并沒有考慮到,資本主義媒體都有特定的市場面向,例如香港《蘋果日報》與《南華早報》的讀者群體就截然不同。前者主要面向漢語為母語的大量工人階級受眾,報紙的內容選取與版面布局都或多或少地考慮到了受眾群體的偏好和關切。盡管《南華早報》在受眾基數方面遠不及《蘋果日報》,它主要受眾群為英語母語、中產階級或資產階級,在報紙安排方面也相當重視受眾偏好??梢哉f,兩份報紙都展現了資本主義的世界觀,在呈現方式上卻有著天壤之別。
其次,西方的全部重要媒體都歸資產階級或資本主義政府所有的事實,并不意味著媒體都眾口一詞。相反,至少在資產階級民主范疇內的理論預設是,它們持有不同的觀點。這也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看法的核心觀點,即資產階級是“一幫懷有敵意而又稱兄道弟的人”,他們既攪入彼此間的相互競爭,又同時在剝削工人階級方面攜手并進。不同的資產階級和資本主義集團在后一方面團結一致,而在前一方面分崩離析。他們所控制的各家報紙就體現了這種統(tǒng)一和分裂。盡管受制于其所支持的資本主義體系,不同的報業(yè)集團仍會在境外戰(zhàn)爭是否可行等議題上采取截然不同的立場,甚至發(fā)生激烈的觀點沖突。
第三點,也是目前最重要的一點,政治經濟學在分析記者和其他媒介勞工的立場方面全面失效。在西方,幾乎所有記者都是雇傭勞工。他們中的一部分人收入頗豐,并在經濟利益、教育、家庭及一般社會交往等方面與統(tǒng)治階級發(fā)生了密切的關聯(lián)。然而大多數記者收入微薄,并面臨著崗位收縮的危機,他們的社會聯(lián)系更多偏向于白領工人,而不是資產階級及其關系網絡。在社會穩(wěn)定時期,遲滯的經濟壓力確保低收入記者對上級,進而對其雇主忠心耿耿。他們需要養(yǎng)家糊口、償還按揭,也希望得到提拔,以便在等級化的環(huán)境中更加游刃有余。在社會劇變時期,低收入記者群體就與其他雇傭工人一樣困難重重,因而會和工人群眾持有相同看法,并采取共同行動。在日常條件下,正是這批記者孜孜不倦地執(zhí)行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再生產,也正是同樣一批人,在社會危機來臨時也能夠挑戰(zhàn)資產階級對媒體的控制權 (Sparks, 2006)。
文化研究傳統(tǒng)也不乏類似的短板。這一傳統(tǒng)拒絕對思想與社會現實的密切關聯(lián)進行還原論解釋,這一方面是對具體社會現實的體認,但如果沒有“必要的一致性”,那么意識形態(tài)從哪里來?它們到底是資產階級霸權的觀念,還是無產階級叛亂分子的見解?據我所知,文化研究至今仍未開始面對這些問題。如果它仍試圖與馬克思主義保持任何聯(lián)系,那么就需要對政治經濟學者讓步,承認資產階級之所以有其觀點,正是由于它本身的階級立場,他們用媒體來發(fā)展自身利益,以及社會主義觀念對雇傭工人比對剝削階級更具有感召力。
霍爾的理論也深受葛蘭西學說的影響。葛蘭西零散的著述大多是在相當不利的條件下完成的,而文化研究也常常被詬病,在一些重要概念的理解上歪曲了葛蘭西思想 (Woodfin, 2006)。重新閱讀葛蘭西,可以為理解工人階級在認識自身歷史角色上為何失敗提供不一樣的視角:
這是思想與行為之間的矛盾,也就是兩種世界觀的并存——一種是在口頭上肯定下來的,另一種是表現在有效的行為上的。這種并存情況并非自我蒙蔽的結果……這就是說,我們討論的社會集團實際上具有自己的世界觀(哪怕是剛剛萌芽,哪怕是僅僅表現在它的行動中,因而不是不間斷的,而是時有時無的),只有作為一個有機整體行動的時候,自己的世界觀才會彰顯。但同樣是這個集團,由于它在智力上依賴并服從于另外一個社會集團,因而它就不能以自己的世界觀為指南,而是以它從另外那個社會集團借用過來的世界觀為指南了。它在口頭上確認了這種世界觀,甚至相信必須追隨這種世界觀,因為它在“正常的時代”也是就當它的行為還沒有成為自主的和獨立的,而依然是從屬的和依賴的時候,它就追隨著這種世界觀(Gramsci, 1971, pp.326-327)。
從這個觀點看,霸權問題首先是關于消極性的問題:當一個社會階級作為歷史主體,沒有根據自身的利益展開行動,那么它就是從屬于其他階級的觀念了——盧卡奇在1920年發(fā)表的論文《階級意識》(ClassConsciousness)中,用高度類似的術語探討了這一問題 (Lukacs, 1968)。兩位學者都認為,在資本主義歷史的大多數時期,工人階級從未到達這樣的階段,即能夠運用霸權,領導社會全體建構新的社會秩序。他們指出,正是工人階級的實踐運動才能使它超越資產階級的從屬地位,而不是一種——用霍爾的話說——獨立于階級斗爭之外的運動。
這并不是說學術研究和文化工作無足輕重。相反,對資產階級觀念和資產階級文化的批判,以及對社會主義替代方案的詮釋,是確定自我意識、以踐行文化領導權的重要前提。我們只要想一想,帶有種族和性別歧視色彩的搞笑段子能夠黏合工人階級內部不同群體間的嫌隙,就會明白不僅需要來自統(tǒng)治階級的各種思想,而且還需要不同的幽默感。關鍵在于,只有當大眾為他們自己而行動和思考時,這些替代性方案才能召喚起大眾群體。
在政治經濟學和文化研究的交匯之處,他們都沒有把工人階級的自發(fā)行動當作媒體角色變革的關鍵。和平年代,不僅新聞記者將繼續(xù)資本主義思想的再生產,工人會繼續(xù)篤信他們,社會主義思想也依舊會處于邊緣。只有在社會大動蕩年代,初出茅廬的記者才有可能找到信源來挑戰(zhàn)編輯和雇主,并嘗試生產出對于世界的另一種敘事。只有在這樣的年代,工人階級群眾才會尋找對世界新的、更加貼切的敘述。也只有在這樣的年代,社會主義新聞學思想才能博得大多數受眾的認同。把三種各有偏頗的西方媒介理論串聯(lián)起來的線索是,階級斗爭對資產階級思想與物質的雙重支配格局造成沖擊,進而動搖資本主義的根基。
這一期望本身并沒有脫離自身的問題。不僅“報業(yè)”“媒介”“新聞學”等話語遠離了當代社會的發(fā)展現實,“工人階級”“無產階級”等話語在西方語境中也顯得老派而過時。上述理論協(xié)同工程的主要任務在于進一步發(fā)展這些概念,使之能夠為21世紀所用。正如我們所見,這項工作正在新媒體研究領域內展開,其中,西方資本主義的階級結構也同樣是學術論戰(zhàn)經久不衰的主題。在筆者看來,我們還沒有找到妥善解決問題的方案,也還沒能開始把方案整理修訂成新的媒介和新聞學理論。而從另一方面看,我們面臨的問題不足為道:在城市化和無產階級化并行的社會結構中,農民離開土地并轉型為雇傭勞工,西方與世界其他區(qū)域的差異正在穩(wěn)步縮小。當馬克思主義者們面臨的問題日益趨同,大量的經驗和教訓能夠為所有人所用。隨著經驗和教訓的不斷積累,我們終將會找到打通所有困境的可行方案。
注釋
① 國際記者協(xié)會(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of Journalists)曾在早年發(fā)行了列寧論媒體的主要著作選集。第三國際前四屆代表大會的主要決議也已有不少英文譯本。本文采用了較為早期的譯本 (Hessel, 1980)。
② 譯文參考中共中央編譯局(1959):《列寧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第8頁。
③ 譯文參考中共中央編譯局(1958):《列寧全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第27頁。
④ 這一傳統(tǒng)的許多主要文獻已經由復旦大學曹晉教授的研究團隊收集整理,英文版兩卷本已在中國出版發(fā)行(Cao amp; Zhao, 2007)。
⑤ 盡管目前普遍認為,《制造共識》理論的提出更多歸功于喬姆斯基,他本人也更具知名度,但喬姆斯基曾明確指出,“只要你翻閱一下,你就會發(fā)現他的名字排列在前。我之所以堅決主張把他排在前面……就是因為他負責了本書大部分內容的撰寫工作” (Chomsky, 2002)。兩位作者的發(fā)表記錄也的確表明,赫爾曼是理論的主要推動者。關于喬姆斯基本人的政治觀點,可詳見Alison Edgley論述 (Edgley, 2000)。
⑥ 至少有一名學者曾試圖論證這一模式的普遍適用性 (Hearns-Branaman, 2015)。
⑦ 霍爾從未加入過共產黨,但他一度與黨內“歐共主義”陣營關系密切 (Davis, 2004, p.133)。
⑧ 在他活躍于《今日馬克思》的巔峰時期,霍爾在伊利諾伊大學開設了精彩絕倫的系列講座,提綱挈領地概括了他本人的全部理論立場。該講座直到最近才被發(fā)掘并整理出版。在我看來,該書是理解文化研究演進史不可忽略的起點 (Hall, Cultural Studies 1983: A Theoretical History, 2016)。
⑨ 應當指出,葛蘭西在一戰(zhàn)后開始寫作。在一戰(zhàn)中,陣地戰(zhàn)被證明是歐洲軍隊作戰(zhàn)的唯一可行方案。葛蘭西本人的軍事分析也指向這一經驗。
⑩ 卡斯特爾在職業(yè)生涯早期曾被視為一名馬克思主義者。筆者無法確認他目前是否仍然以馬克思主義者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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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曹書樂)
MarxismandtheMediaintheWest
Colin Sparks
(SchoolofCommunication,HongKongBaptistUniversity)
This article offers a brief and simplified account of some of the main currents of Marxist thought about the media and journalism in the West. The article first of all identifies two contextual factors which need to be considered when presenting Marxism to a Chinese audience. The four selected currents within Marxist thought are then presented and contrasted in terms of the elements of the media that they emphasize. Finally, the author considers the major objections to these theories and sketches a way in which more adequate theorizations might be developed.
Marxism; Political Economy of Media and Communications; Cultural Studies; Media Research
1. Colin Sparks: 香港浸會大學傳理學院教授。
2. 盛陽: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
3. 曹書樂: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
DOI10.16602/j.gmj.20170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