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格博
這間黃房子,相傳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曾經(jīng)在這里幽會過情人,
但比較正經(jīng)的說法是,觀世音菩薩曾托夢給倉央嘉措,
讓他到拉薩古城里尋找度母女神。
倉央嘉措在這里果然遇到了絕美女子,就認為是度母真身,
寫下一系列美麗的詩篇。這個美妙的傳說,
一傳再傳,衍生出許許多多的版本。
那個阿壩州最帥的小伙子澤郎王清,在麥洼草原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
麥洼草原是黃河上游最遼闊美麗的草原,那里的麥洼牦牛也是藏區(qū)最有名的品種之一。王清從小就在馬背上玩耍,在草原上馳騁,看牦牛斗架,看羊群撒歡,會甩“俄爾朵”(牧鞭擲石器),會唱牧歌。十三歲就被選到州歌舞團當學員,長得那么英俊,人又聰明,嗓音又特別好,還有點兒文化,是團里最看好的苗子。
可是,半年后,也就是1981年,澤郎王清面臨著人生的第一次抉擇—
四川省人民廣播電臺藏語部正在招收安多語播音員,這對于一個草原牧人來說,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王清的舅舅索朗達爾杰當過若爾蓋縣的縣長,此時是甘孜州委宣傳部副部長。在藏族人的親緣關(guān)系中,舅舅是最尊貴的了。舅舅覺得,這次電臺招人,對于外甥王清是一個極為難得的機會,既可以進入體制,又是一份體面的職業(yè),也許將來還會有更大的發(fā)展。于是,舅舅動用了所有的關(guān)系,要成全這件事。小王清認為那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也沒太在意,何況自己現(xiàn)在這樣挺好的,并沒有顯得很積極,覺得在州歌舞團也挺好玩的,但他只能聽任舅舅擺布。省電臺來人面試,他的安多語當然沒有問題,小王清又招人喜愛,自然順利通過。后來又進行筆試,小王清只有一點點藏文基礎(chǔ),能夠念念最簡單的藏文報紙,也算是勉強通過。但一個最大的問題是,當時的澤郎王清只有14歲,而電臺招收正式員工,最低年齡界限是18歲,這可就很難過關(guān)了。幸而當時還沒有實行身份證制度,也沒有什么電腦網(wǎng)絡(luò),憑著舅舅廣泛的人脈關(guān)系,到鄉(xiāng)派出所把戶口改了,一下子就讓澤郎王清比自己大了四歲。這么大一件事情,三天之內(nèi)就敲定了。感謝麥洼草原的牦牛肉和牦牛奶,讓小王清長得比實際年齡更壯實,14歲的澤郎王清便以18歲成年人的身份,成為了國家公職人員,到四川省人民廣播電臺上班了。
舅舅索朗達爾杰可不是平凡之輩。在多康地區(qū)“文化大革命”后的撥亂反正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德格印經(jīng)院,是全藏區(qū)最著名的印經(jīng)院,是藏傳佛教印刷文化的集大成之地。據(jù)說,早在幾百年前就有一位上師預(yù)言,這座印經(jīng)院將會遭遇一場空前的劫難,之后,會有一位圣人出現(xiàn),挽救這座文化圣地。索朗達爾杰雖然是共產(chǎn)黨的官員,雖然人們都稱呼他為“部長”,但因為恢復(fù)德格印經(jīng)院做出重大貢獻而被這里的僧俗群眾認為就是那位圣人,被群眾視為“仁波切”。面對“文化大革命”時期藏語文教育遭受嚴重沖擊,索朗達爾杰決心要恢復(fù)藏語文教育,開辦一所四川省藏文學校。最困難的是缺乏藏文師資人才,他在民間四處尋訪,找到一批在“文化大革命”中離開寺廟的老堪布老學者。這些老人一致認為,藏文學校絕對不能設(shè)在喧鬧的城市,便找到德格縣的一處山溝里,找到被毀的朱欽寺佛學院的舊址,這里海拔雖然很高,而且沒有任何設(shè)施,但據(jù)說歷史上曾經(jīng)出過很多位“班智達”級的大師,在藏文化歷史上有過重要影響。藏文學校就在這座廢墟上開辦起來了。
已經(jīng)進入四川省人民廣播電臺藏語部的澤朗王清,雖然可以勉強應(yīng)付安多語的播音工作,但發(fā)現(xiàn)自己的藏文水平太差了,向領(lǐng)導提出要求,決心求學藏文,甚至失去現(xiàn)有的工作也在所不惜。藏語部領(lǐng)導理解他的意愿,但畢竟他進入電臺工作不久,不太好安排,就變通了一下,先給他三個月探親假,讓他先去試試。
那時候,成都可沒有開通到甘孜的班車,澤朗王清在成都天天找便車,找了一個月才搭上一輛開往石渠縣的郵車,顛簸了五天,才到達朱欽,然后還要走上很長一段山路。王清在這里遇到了兩位好心的牧人姐弟,他們背著拾牛糞的筐子,里面裝著送給他的一些糌粑、酥油和干肉、干蘿卜,走了5公里的山路,把澤郎王清送到朱欽寺。
這里的海拔4500米,山頂有皚皚白雪,山下有郁郁叢林,山間的怪石奇巖,像是能與人的呼吸心動相連,的確是一處殊勝之地,被人稱為“智慧的舌尖”。阿克多樂上師雖然事先知道有位青年要來求學,可在這寒冷的早春,見到這位遠道而來的求學者,還是感嘆:你真的來了。當時正逢學校放假,上師收留了澤郎王清,并開始了耐心的傳授。王清被阿克多樂上師認為是很有慧根的,很得其珍愛。從《基礎(chǔ)三十頌》開始,王清從上師那里得到了真?zhèn)鳌H绻獜闹鞖J溝與外界取得聯(lián)系,要走二十多公里的山路,才能到達一個叫三岔河郵局,往返需要一整天的時間。三個月后,王清到三岔河郵局給電臺藏語部領(lǐng)導發(fā)出了一封藏文信。在那個郵局,還奇遇了一位獨眼郵政員,這位師傅老家就在成都,住址與電臺相鄰,見到王清像是見到親人一般。王清在這里吃上了久違的蔬菜。據(jù)說,后來領(lǐng)導看到王清的這封藏文信,幾乎不相信這封信出自王清之手,三個月的進步太驚人了!于是,領(lǐng)導同意他繼續(xù)在這里學習。在隨后的一年里,王清從阿克多樂上師那里學習了聲明學、因明學、內(nèi)明學。
拜別阿克多樂上師后,澤郎王清回到成都,他的藏語文已經(jīng)能夠讓他順利地拿到二級播音員證書,而且,在1988年,王清又成為了漢文記者和漢語播音員。他深沉渾厚的聲音,通過無線電波傳向川西的高原草地。這時候,他的實際年齡只有22歲。
1994年,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經(jīng)商潮在成都涌動,下海創(chuàng)業(yè)之風也吹進了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澤郎王清這位優(yōu)秀的年輕廣播工作者也按捺不住,跟廣播電臺辦理了停薪留職,縱身跳入商海,與友人合辦起了廣告公司。
且不說王清在成都這個大商圈里如何四處尋覓商機,王清后來回憶起來,最讓人驚心動魄又讓人捧腹不止的一樁商務(wù)是—
王清偶然從友人那里得知,有一種熱氣飛艇,充氣后比波音737飛機還要大,能在上百米高的空中飛翔,那將是整個成都市所不曾見過的玩意兒,是絕好的廣告媒體。如果能夠在成都最為熱鬧的糖果煙酒博覽會上展示,投資90萬元之巨,則可以在糖博會上一次收回,并能得到可觀的利潤。
懷揣著這樣一個天大的秘密,王清背著20萬元巨額現(xiàn)金,躊躇滿志地去往湖北襄陽一處山間的三線機械廠,與廠家洽談定制業(yè)務(wù)。下了飛機,再坐汽車,到了廠門口,與廠里聯(lián)系,然后,機械廠派人開著摩托車來接他。澤朗王清坐上接他的摩托車進入廠區(qū)。突然之間,飛馳的摩托車與急彎而來的一輛吉普車迎面相撞,騎車人被撞成重傷,被甩出好幾米遠的王清,醒過來首先伸出手去,摸索著那裝著20萬元現(xiàn)金的挎包,幸而錢還在。此后,王清往返成都與襄陽之間十余次,終于把試制的飛艇運到了成都。試飛的第一天相當成功,好奇心很重的成都市民像是看到某種怪物,萬眾歡呼!糖博會開幕的前夜,一家山東酒商一口氣就把這飛艇廣告給獨家包下來了,價格是每天20萬元!五天就是100萬元??!澤郎王清激動不已,終于成功了!
第二天,糖博會正式開幕,載著那家名酒廣告的飛艇啟航!
可萬萬想不到,飛艇只飛了半圈,便開始偏離航向,顫顫抖抖往西南方向跑了。王清驚慌失措,趕緊開著一臺破吉普車去追尋飛艇??蓱z的飛艇墜落在成都市一處郊區(qū)供電所,甚至還造成了大面積的停電事故。王清想要取回飛艇,可供電所的看門人堅決不同意,說這飛艇墜落造成了損失,不能取回。王清他們絞盡腦汁,打聽到供電所負責人的名字,編了一個報告,偽造了負責人的簽名,才從看門人那里取回了飛艇殘骸。山東酒商當然不再付廣告款了。沮喪的王清帶著一幫黝黑的康巴兄弟,出現(xiàn)在山東酒商的客房里。自認倒霉的山東酒商氣憤地砸碎了客房里的電視機,可又畏懼于康巴漢子的腰刀,只好為前一天的半圈飛行廣告掏了8萬元。
1997年,在商海撲騰得十分疲憊的澤郎王清來到圣城拉薩朝佛,布達拉宮和大昭寺金頂上的藍天白云撫慰著他。在古城八廓街的東南角,有一處黃房子,三個美國女孩在那里開了一家餐館,當時也沒有一個正式名稱,有的叫“黃房子”、有的叫“情人小屋”、有的叫“瑪吉阿米”。三個女孩的本意是想通過開餐館來學習藏語,生意蕭條,慘淡經(jīng)營。王清很多次在這里會見朋友,美國女孩就委托王清找人來接手這家餐館,王清有一次開玩笑地說:“那就我自己來吧”。美國女孩當了真,把餐館轉(zhuǎn)讓給了王清。
澤郎王清對于餐飲業(yè)根本就是一個門外漢。接手之后,他自己洗了三個月的盤子,也思考了三個月。這間黃房子,相傳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曾經(jīng)在這里幽會過情人,但比較正經(jīng)的說法是,觀世音菩薩曾托夢給倉央嘉措,讓他到拉薩古城里尋找度母女神。倉央嘉措在這里果然遇到了絕美女子,就認為是度母真身,寫下一系列美麗的詩篇。這個美妙的傳說,一傳再傳,衍生出許許多多的版本,在這個俗人遠多于圣人的世界,越來越世俗化。倉央嘉措的道歌也被理解詮釋為情歌,不但在西藏,甚至在中原大地廣為傳誦。信仰與傳說并存,也并不是壞事,重要的是,以各種方式來傳播藏文化。王清越琢磨越覺得這其中的文化內(nèi)涵太豐富了。在成都幾年經(jīng)商也讓他懂得如何樹立經(jīng)營理念、如何設(shè)計規(guī)劃,很明晰的一條就是,他將要經(jīng)營的不是餐飲,而是文化——“瑪吉阿米”就是這樣誕生的。
王清把他自幼接受的藏文化作為瑪吉阿米的靈魂,他把包括信仰、習俗、色彩、音樂、飲食風味、家居風格,移植到瑪吉阿米,形成別具一格的餐飲文化空間。先是外國游客,后來是國內(nèi)的各族青年,再后來是大批游客,慕名而來,在餐飲消閑過程中,傳遞著藏文化。很多人還在留言簿上寫下自己的感受。
2004年,我在北京出版集團工作。編輯部門拿到一部書稿《瑪吉阿米留言簿》,因為涉及西藏題材,覺得有些拿不準,便送我審讀。我算是一名老西藏,又在西藏自治區(qū)黨委宣傳部當過文藝處長,我看過內(nèi)容后決定出版,并表示,如有問題,我本人負責。這是我第一次與瑪吉阿米打交道。2011年,我為創(chuàng)建西藏牦牛博物館再度進藏后,與澤郎王清成為了好朋友,牦牛博物館的每一次重大活動,王清都會來參加,還給我們贈送了禮物,最近,澤朗王清還向我們牦牛博物館捐贈了藏品,那是一位僧人在牦牛皮上畫的牦牛。
他跟我講起后來瑪吉阿米到北京秀水街開辦分店,其中的辛酸苦辣和迭起風波,面臨拆遷,黑白兩道,那種堅持、守護與開拓,像是一部驚險的故事片。作為秀水店抵制拆遷的副產(chǎn)品,北京團結(jié)湖分店也開辦起來了。
有一天,一位云南朋友帶來一位客人,這位客人進到瑪吉阿米秀水店后,用驚訝的神情四處察看,之后說:這才是我想象當中藏文化傳播空間??!他問王清,你愿意到云南去發(fā)展嗎?云南是多民族聚居的省份,那里也有藏文化。這位客人就是當時云南迪慶州的州長齊扎拉。王清以為客人只是客氣,他也應(yīng)付式地客氣地回答,可以可以。幾天后,迪慶州府辦公室、財政局、駐昆明辦事處的負責人來到北京,正式與王清商量到昆明開店的事情。王清不能相信,還有這樣的地方政府,對待民營企業(yè)如此之誠、辦事效率如此之高!于是,澤郎王清立刻飛赴昆明,一年之后,瑪吉阿米在迪慶州駐昆明辦事處的分店也辦起來了。再之后,瑪吉阿米成都分店、麗江分店也辦起來了。作為一個著名民族品牌,瑪吉阿米正籌劃以品牌和資本的方式,向更多地方包括國外的發(fā)展。
澤郎王清是一個虔誠的藏傳佛教信徒。他幼年就接受的宗教熏陶,他在朱欽溝一年三個月接受的上師的教育,深深印在他的心中。他可能經(jīng)常忘記洗腳、忘記刷牙,卻不會忘記念經(jīng)祈禱。在瑪吉阿米秀水店面臨拆遷的緊急時刻,他想盡一切辦法推遲搬遷、并物色新的場所,那時,他請來一位高僧給瑪吉阿米測算,高僧說,你這個店再堅持十年二十年沒問題。澤郎王清雖然非常感激高僧的一片慈悲,但這拆遷是連《北京晚報》都發(fā)了正式消息的。王清心想,這次高僧是算錯了,他自己的期望值最高也就是堅持半年時間吧。可是,官方的拆遷計劃不知為何原因而終止了,瑪吉阿米秀水店奇跡般地堅持到了今天。是的,佛教里是有這樣的說法:你發(fā)了什么愿,就會結(jié)出什么果……
日前,王清送給我一張瑪吉阿米藝術(shù)團演奏演唱的光碟,其中,有澤郎王清本人演唱的藏族民歌,包括那首著名倉央嘉措詩歌:
在那東山頂上
升起白白的月亮
年輕姑娘的面容
浮現(xiàn)在我的心上
年輕姑娘的面容
浮現(xiàn)在我的心上
啊依呀依呀啦呢 瑪杰阿瑪
啊依呀依呀啦呢 瑪杰阿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