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嘎
白晝收盡它暗淡的余光,陰云密布的西天顯得很沉重,街上的人流漸漸稀疏。沿著黢黑的小胡同,他又要去死者家料理尸首,進行準備工作。
他覺得應(yīng)該送送他們,至少道個別,可……他也說不清是他們無禮,還是自己無理。
“過去當然是逼迫出來的,現(xiàn)在再干,那有什么理由?”
“這次來,就是趁共產(chǎn)黨的政策變好,把你……護照馬上能辦,只要你愿意。”
“我們在別人面前抬著頭走,真困難呀!”
來自印度洋邊上的親友以懇求、抱怨和暗示的方式說服他們在西藏的這個不爭氣的,和他們骨肉有緣的冬覺——一個年紀很輕的天葬師。
“你們,完了?”他說,“我還要到一戶人家作準備?!?/p>
幾個親屬沮喪地面面相覷,一位上了年紀的老者,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鏡,很懇切地說:“冬覺,你,我們的話一句也不能接受?”
他拿起茶壺,搖晃了幾下,給他們倒茶。
“你們,不可以說點別的嗎?比如,國外的生活,你們的家庭,還有……你們的孩子?!彼械接魫灒ぷ友塾悬c發(fā)哽。
親友默默地走光了,他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央,看著桌上幾只倒?jié)M酥油茶的杯子,原封不動,冷冷地立著,上面一層厚厚的油皮已經(jīng)凝固了。茶涼了,他的心有些發(fā)顫。平日,他打的茶很淡,一斤酥油能維持十天。久別的親友來了,他破例用一大塊酥油打茶,茶杯故意在他們面前洗了又洗,擦了又擦,杯子都磨掉了一層,可他們,還是沒有喝,就像不是親屬,而是外人,因為他是個背尸者。
他從土灶上拿起被煙熏得看不見底色的壺,把桌上幾杯涼茶全倒進里面,等著燒熱再喝。
八廓街一座古樸的小院門前,他停下來,鄰近的其它院房門前都用白灰劃有一個弧圈,以防死者的鬼魂在牽送時突然闖進。他張望著小院周圍,徑直走進院內(nèi)。自然界的風打雨蝕和長年失修,使這座獨具風貌的、小寺廟似的院子變得破爛不堪,破損的墻皮上精美的涂料幾乎剝落殆盡,院內(nèi)石板地,坑洼不平,有幾間房子已經(jīng)搖搖欲墜了。他靜靜地走進一間并不寬敞的兩層樓房里。死者家屬早已恭候在那兒。他們說這是個剛剛十八歲的少女,就要高中畢業(yè),有上醫(yī)學(xué)院學(xué)習(xí)的愿望和把握。在上學(xué)路上被一輛開得很快的綠色大卡車撞倒,一命嗚呼。
“是嗎?”他無動于衷地掏出“大前門”,凸起的嘴唇嘬起一根煙,剛要點火又放下,瞪眼看著房主,“女孩,十八歲?!彼赝鲁鲞@句話。一個被高原太陽曬得黝黑,明眸皓齒,笑逐顏開的形象浮現(xiàn)在眼前。
“遺體,遺體在哪兒?”他站起身。
“工錢,先把工錢收下?!敝魅藦腻X袋里掏出三張十元的紙幣,又把一張放進錢袋,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張五元的放在一起。
“我不要工錢?!彼f,片刻自言自語道,“眼睛不會像她,康珠瑪?shù)难劬φl也無法比?!?/p>
“眼睛?康珠瑪?她不叫康珠瑪,叫妮瑪曲吉。”主人奇怪地愣了一下說。
“但是,在通往極樂世界的金路上她絕對不會感到寂寞,人都需要伴兒,活著的也好,死了的也罷,都一樣。你說呢?紳士?!?/p>
主人愣愣地瞅了冬覺半天,嘴角向兩邊推開,強作出笑的姿容,連連說道:“對,對,死了的也……罷?!?/p>
“妮瑪曲吉在哪兒?我得讓她快點上去,別讓康珠瑪?shù)燃绷??!彼叽僦魅说馈?/p>
“好的,在那兒。”主人走在前面,不時回瞧著他,生怕從背后砍自己的腦門兒,他聽說冬覺有時犯精神病。
一間小屋里幾個喇嘛雙目緊閉,盤腿坐在卡墊上,為死者的靈魂盡早升天或回生,莊重地念經(jīng)求佛。死者靜靜地躺在床上,一塊寬大的哈達覆蓋在她僵直的軀體上,旁邊的木桌上放有一盞佛燈和死者生前用過的茶碗。冬覺拿起茶碗將里面的涼茶全灌進自己嘴里,“請倒碗熱的?!?/p>
“好的,好的?!?/p>
他抓起門后一捆草繩,把尸首很有規(guī)律地捆綁起來。死者在他的精心操理下作好了接受靈魂洗禮的一切準備。這道工序他作得很嫻熟、輕快。
“明天五點起程吧?!彼驊糁髡f。
“五點起程。您走好。”一家人恭恭敬敬地雙掌合十于胸前。
“行了,請留步吧。”他沒有轉(zhuǎn)身。這種有點勉強的客套總像銼刀的磨刮聲,刺他的耳。
八廓街已沉浸在濃濃夜色中,潮流般的善男信女在這古老狹窄的轉(zhuǎn)經(jīng)道上你追我趕地流動。他在稀奇古怪的小胡同中繞來拐去。見鬼,今天怎么老走不出八廓街,往常喝得酩酊大醉,閉著眼睛也能回家呀,可今天根本就沒沾酒,頭腦反而迷糊不清。
習(xí)習(xí)夜風吹來,他站在一條胡同的出口,大口大口地呼吸寒冷清冽的空氣,任夜風吹開自己的頭發(fā)和衣襟,使因疲倦和郁悶而發(fā)麻的頭腦與胸膛恢復(fù)鎮(zhèn)靜。連續(xù)干了幾天,太累了。人們都希望他來料理死者遺體,他出身高貴,骨頭干凈,干得也利索、徹底。妮瑪曲吉是有點可惜,但她畢竟是走向人類共同的歸宿。只是她走得匆忙了點。
“十五歲到二十歲之間的待業(yè)青年帶上戶口到居委會去報名,要安排工作。”居委會安全主任蒼簡扯著嗓門在各家各院門前高喊。年近五十的蒼簡嗓音仍很尖細、有力。
小冬覺在家支耳朵傾聽,他跑出家門,對蒼簡說:“主任啦,我,報名,行嗎?”
“你?”
“今年剛好十五,是周歲。虛歲的話……”
她若有所思地看看冬覺沒搭理。
“求求您,我一定好好干?!?/p>
“年齡是小了點?!彼€在想,“好,就算你一個,晚上也來報名?!?/p>
“多謝,多謝?!彼箘畔蛏n簡哈腰點頭,轉(zhuǎn)身走進家門,爬到桌上,從熏黑的房頂一個角落里摸出一張發(fā)黃的全家合影,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一層灰塵,默默地凝視很早就離他而去的阿爸和阿媽。“我長大了,我要工作、掙錢了。”
晚上,居委會禮堂里燈光明亮,等待分配工作的少男少女興致勃勃地聽著點名。
“多吉扎堆,邊巴……在橋工隊,巴珠,娜朵……在面粉加工廠。”
底下是一陣接一陣的熱烈鼓掌。名單繼續(xù)在念:“旦曲……在木器廠當土登師傅的徒弟,拉姆,卓次……在地毯廠跟央吉師傅。”
最后蒼簡主任站起來,“分到橋工隊和面粉廠的到派出所辦理糧戶關(guān)系?!?/p>
底下開始了熱烈的討論。蒼簡補充道:“還有沒有沒念到名字的?”
“我,我的名字沒有念到。”冬覺急切地答道。
眾人的目光一齊投向他,他怯生生地站著。
“他怎么也來了?”“真是,誰叫他來的?”
“對了,把你給忘了,我們已經(jīng)和根堆拉肯商量了,你就當他的徒弟?!?/p>
“哎!哎!”他使勁地點頭表示感謝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懷,同時又不知道這位根堆拉肯到底是誰?“根堆拉肯師傅是……”他在拉肯的名后擅自加了個“師傅”。
“師傅?”人群一陣哄堂大笑,“是天葬臺上的師傅。”
“就是那背尸人?!?/p>
“你呀,進對廟,拜錯佛了?!?/p>
他呆呆地站著,一會兒瞅這邊,一會兒瞧那邊,說不出一句話。
“其他可以走了,冬覺先留下?!敝魅巫呓母?,“你明天就可以上工?!?/p>
“我不干這個,您知道嗎?我最怕死人?!?/p>
“為什么不能干,這些下賤活兒也該讓你們干干?!彼目跉夂芗饪蹋蝗萦腥魏无q解。
“干這種事還不如死了?!彼f。
“死,死了好哇,誰也不會阻攔你這樣的料兒?!敝魅尾恍家活櫟卣f。
他抬眼憤憤地瞪了主任一下,返身跑去。
沒有星光的夜空,掛著那彎暗淡的月牙,透過黑黑的陰云,發(fā)出微弱的光。彎彎的拉薩河緩緩靜靜地流淌。他來到拉薩河邊,獨自坐在堤岸上,無神的雙目注視墨黑色的河流,過于早熟的大腦,養(yǎng)成獨立思考的習(xí)慣。
“與瘋子結(jié)伴者就是個瘋子?!迸c死人結(jié)伴的也就是……
吉祥河像條兇惡的鱷魚,張著黑洞洞的嘴,等待食物進口。他懷著來世不要再生在這樣的家庭的愿望,佇立在河岸凜冽的寒風中,透過模糊的淚簾,看著黑沉沉的河流。
“小孩,這樣干,追悔莫及呀?!币恢粓杂驳拇笫郑浪赖啬笞×怂男〖绨?。并且把他拽到天葬臺上。
一群喪失理智的人哄地把他夾在當中,他逆著人群的潮流拼命地向前拱,浩蕩的人流他一個人難以抵擋,可他沒有罷休,生命的力強毅地托起他沉重的心,掙扎著往前擠,不甘墜入他們要推進的“深淵”。
“擠什么,轉(zhuǎn)一圈好哇。作孽?!币晃焕咸珱]好氣地對他說。
他醒悟過來了,調(diào)轉(zhuǎn)頭順著轉(zhuǎn)經(jīng)的人們循環(huán)似的流去。這樣就好受多了,自己不費力,別人會左推右拉地走,可是他不習(xí)慣這樣。
夜幕更濃,繁星在無垠的夜空眨巴著美麗的眼睛。明天,在等待他,他該回家了。
東方,漸漸發(fā)白的朝霞被晨光刺破很多細縫,細縫中射出金色的光箭,光箭漸漸地集中、擴散,最后一顆火珠脫穎而出。一切明朗了,變白了。新的一天宣告開始。
冬覺和幾個人圍一堆火而坐,抽煙、飲酒。見天色已亮。
“好了,干吧?!币粋€穿著尖領(lǐng)港衫的瘦小個兒,伸了個懶腰,從小山洞里取出工作服和工具。三條白色的鼓囊囊的口袋早已安頓在巨石上,他們換擺工作服,拿起自己的長刀斧頭,解開口袋,開始他們神圣的事業(yè)。
灰黑色的神鷹在天空振翼盤旋,一會兒降在嶙峋的山尖上,一會兒揮翅直沖高空,仿佛在催促“廚師”們快點開飯。據(jù)說,這些神鷹都來自遙遠的異國,它們憑著翅膀下一對特殊功能的眼睛,就知道天葬臺上是否有佳肴。
“這小妞兒長得可真俊!”瘦小個兒天葬師瞇縫著眼瞅冬覺面前的少女的尸首。
“三天前還是個發(fā)出芳香氣息的少女,真可惜,急著要先走?!倍X用一條粗硬的繩捆住尸體的頸部,抓起身邊的長刀。
“等等,先別下刀。早知道她要這樣,我就該在她死去的前一天晚上和她……”瘦小個兒有點動感情地看著妮瑪曲吉的尸首。
“在這以前別說跟她一起睡,她連唾沫都不會啐在你身上。你真是個丑八怪?!倍X斜眼睨視他一下。
“其實我長得并不很丑,眼睛再大一點兒,個兒再高一點。她的嘴唇倒是挺美的?!笔菪€說。
“來一個嗎?”
瘦小個兒伸出脖子,深深地在少女那閉著的雙眼和冰冷的嘴唇上吻了吻,“心肝兒,允許我向你表示我的愛情。請你在那兒一定等我。我不再是個背尸者,在天堂?!?/p>
“她該滿足了,來過人間,見過生活,還品嘗過愛情的甜蜜?!倍X轉(zhuǎn)向瘦小個兒,“只可惜是個小眼睛?!?/p>
“哈,哈,哈?!?/p>
饑腸轆轆的神鷹在離天葬臺很近的地方等得早已不耐煩了。它們有的把堅硬的勾啄在石塊上磨得更尖,有的揮起鐵一樣的翅膀,像站在起跑線上躍躍欲試的運動員。傳說不穿藏裝的人站在天葬臺邊,神鷹就不會從山上下來。傳說神鷹們在就餐時按照固定的禮節(jié)以年齡及官銜的不同而有秩序地輪流著吃。傳說終歸是傳說,這種清規(guī)戒律早被淘汰了?,F(xiàn)在甭說幾個著漢、西裝的人站在那兒,就是幾輛卡車停在一旁,神鷹也顧不及考慮,只管自己吃個飽。
陽光變得火辣辣,天葬臺上堆起的新鮮嫩肉被這強光曬得漸近暗紅,雪一般白色的碎骨堆在一處。冬覺拿起一塊白布把肉蓋緊,然后向山上高聲發(fā)出了怪叫。對鷹也一樣先讓它嘗苦的,再叫它吃甜的。幾十只鷹飛撲下來,狼吞虎咽地搶吃骨塊、肉條。吃完了正餐,又懶洋洋地張開堅硬的翅膀,向高空,向遙遠的天宇翱翔。死者的靈魂便也高升到極樂世界或掉入深邃的地獄里。
作完這頓“飯”,“廚師”們也已累得要散架了,他們從天葬臺上下來,走了幾步,在一塊大石下用自己溫熱的尿,沖洗沾在手上的碎肉和血跡,準備他們自己的吃喝。天葬臺上神鷹們你追我趕,興致勃勃地用餐的情景又再現(xiàn)在“飯桌”上,那種熱情絲毫不比神鷹們差。他們你敬我,我灌你地飲完了幾十公升的青稞酒。送行人婉言提醒他們該上路了。
當他們徹底的吃飽喝足后,才懶洋洋地爬上車。車上的人不斷議論死者,談得更多的是妮瑪曲吉,說她平時怎樣的好學(xué)肯鉆,如何的孝順父母,和好同學(xué),又是怎樣的信仰菩薩,轉(zhuǎn)經(jīng)拜佛。人就是這樣,認識人總是遲于時間和空間。汽車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行駛,它的搖晃、顛簸使人大腦中新舊堆積起來的記憶翻滾、起伏。冬覺默默地靠坐在車廂內(nèi)一個角落里。長了翅膀的思緒向很遠的過去飛奔……
那是個多雪的冬天。雪,它是銀白的,象征純潔和慷慨,是人們所向往的。但是雪有時也是冷酷的、令人窒息的,它會無情地凍死許多有生命的小動物。就是那次因家庭出身的緣故,失去了上中學(xué)的資格,離開了同桌的康珠瑪,破碎了少年時代最后的一個夢。
一天晚上,他在家愁悶地待著,突然聽見一陣腳步聲,他當然熟悉這腳步聲。康珠瑪?shù)哪槺谎﹥龅猛t,一雙小手里抱來幾本書和幾塊干肉。
“這是中學(xué)里發(fā)的書,你在家學(xué)學(xué),我們要搬去日喀則住,明天。還有干肉,給你的。”她說。
“你真要走嗎?”
“嗯。要么你也跟我們一起走,在那兒你一定也能上中學(xué)。真的?!彼犞蟠蟮难矍缙诖幕卮?。
“你走吧,一會兒你媽要說你。”他說,“干肉我要,書帶上吧,以后不提上學(xué)的事兒,好嗎?”
“以后我要走啦?!?/p>
“要走?對。走吧,馬上。”
“那我走了?!?/p>
他站起身走到門口,小康珠瑪?shù)纳碛凹纯瘫幻CQ┮顾淌?。他望著這銀白的世界,嚎啕大哭起來。這發(fā)自幼小心靈的凄冷哭聲,撕破了沉寂的夜空,卻沒有誰理解這哭聲。
“冬覺,冬覺,該下車了。”車上人在叫喚他。
“就到了?”他支撐起一灘泥似的軀體。今天他沒有回家的念頭,心里亂糟糟的。他吃力地仰頭望了望頭頂?shù)奶枺掏痰卣f,“它才在這兒。師傅應(yīng)該在家?!泵慨斔a(chǎn)生發(fā)泄的愿望時就要去找他的師傅,現(xiàn)在只有這位老喇嘛才是他唯一的精神上的依托。這不僅因為拉肯救了他的性命,更因為他為冬覺鋪開了一條奇特的生活之路,并用他自己的心來給冬覺照亮了這條坎坷的道路。
每當冬覺在生活的岔道上徘徊,對將來失去應(yīng)有的信念時,他會這樣說:“歷史上,天葬乃佛門家族才能具備資格搞,‘多姆丹本意為‘覺悟者,沒有足夠的覺悟是很難與那些妖魔鬼怪打交道的。”在師傅的教導(dǎo)下他領(lǐng)悟到天葬臺為什么是滌蕩靈魂的廟。“要記住,我們在為死者進行洗禮的同時,也要為這神圣的高尚的天職申冤、昭雪,要揭開覆蓋在她身上的惶恐的帷幕。”拉肯這些深沉的貼心話,像一股甘甜的乳汁,靜靜地流入冬覺正在發(fā)育的身體中,使他不斷地健壯、充實。
“師傅,我,我一定把……當您離開人世時,我一定很細心地料理您的后事,您相信我吧。”除了這些,他還能向師傅說些什么感恩的話。
師傅飽經(jīng)憂患的臉上出現(xiàn)一絲滿意而欣慰的笑容。他高興地發(fā)現(xiàn)冬覺的肩膀已經(jīng)堅硬了,他堅信冬覺會在艱難和風浪中選定自己的目標,頑強地向遙遠的目標沖去。
黃昏,又是一個朦朧的寂靜的黃昏。他喜歡,不,習(xí)慣于,也不是,是一種強大而無形的外在力促使他在迷蒙的黃昏里游蕩。他厭倦,甚至害怕這樣做,但是他只能這樣做,因為他也是自然的產(chǎn)物,需要接近自然,需要見到更多的活著的人,需要呼吸新鮮的空氣,需要……見到太陽,哪怕是西斜的落日也行。他為避開亂箭般射來的目光和刺耳的話語,所做的努力是可理解的。
他獨自輕飄飄地走在空曠的公路上。風兒窸窣,似一支悠揚的小夜曲,流蕩在這兩排樹之間寬大的街道上。他向前后左右觀望著,他希望見到她,又唯恐見到她,這種矛盾的心情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上次也是這個地方,也是這樣一個氤氳的黃昏時節(jié),有這樣一絲輕柔的夜風。一輛女式輕便車剎在他跟前。
“你,是叫冬覺?是否要稱‘啦?”一位少女從自行車上麻利地跳下,聲音很急促。
“應(yīng)該稱為師傅?!彼苷?jīng)地糾正道?!敖裉爝€沒歇下來,又來了一個。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她遲疑地重復(fù)了一句?!芭?,當了師傅就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凈了?!?/p>
“真希望把它們忘得干凈。有什么用?整天被那些折磨人的記憶纏繞?!彼员┳詶壍睾鸬?。
“那么說,你還沒有完全忘記曾在你生活中閃現(xiàn)過一些……小東西,比如說一個小姑娘,和你同桌的,在小學(xué)里,后來消失在雪夜中,日——喀——則?!彼f。
“康珠瑪!你,你就是小康珠瑪,我知道?!彼t疑著,遲疑著……突然伸開雙臂緊緊地把她抱起。
“我不是?!彼f。
“嗯?”
“我已是大康珠瑪。”
“在我眼里你還是小的。噢——”他抱住她,在原地整整轉(zhuǎn)了三圈。好久、好久沒有這樣驚喜過,好久、好久沒有這樣熱烈地擁抱過活著的人。
“我在你背后跟了好半天?!彼讯X的頭抱在懷里。
“怎么認出我的?我在外面可認不出你?!彼_始從上到下打量起她。
“你走路時憂愁不安的樣子總是改不了。”她說,“我說得對?”
“……”
“現(xiàn)在要上哪兒?”她問道。
“隨便飄蕩。像條野狗,野狗當然沒有主人和歸宿?!彼肿兊脽o精打采。
“到我家去,很近,我有很多話要告訴你,還要問你好多問題?!?/p>
“天,還這么冷,真夠意思。改日吧,改日我……去你家?!?/p>
“其實,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擺什么架子?!?/p>
“其實,你也不必向我說得太多,因為我現(xiàn)在就要走,一個人在等我,我們要……摔跤。”
他轉(zhuǎn)身走了,她面對北風,目送他的背影。
“夜風還沒有喝足?”背后有人向他捅了一下。
他調(diào)轉(zhuǎn)頭,原來是羅桑,他的老友加鄰居。
“蝙蝠似的,老在黃昏的屋檐下游蕩,永遠也找不到個像樣的配偶?!彼l(fā)現(xiàn)羅桑身邊還站著一位低著頭的黑影。
“怎么?又搞了一個?!彼穆曊f。
“你說的。才搞了幾個?伸手就能數(shù)。”羅桑不以為然地說。
“真夠嗆!”
“你也該學(xué)著點?!彼f著揚長而去。
看著那一高一低的背影,他的目光中涌出一種復(fù)雜的神情,一時間自己也難以辯解。羅桑和自己不同,他是清白的,以他的氣派,固定的薪水和人格,有的是姑娘迷上他。但是稱心的妻子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找到,康珠瑪式的對他來講是望塵莫及的事兒。康珠瑪……
清晨,一輪璀璨的驕陽從晨霧中緩緩走出,金色的陽光把一位姑娘窈窕的身影拉得長長的,照在鋪滿碎石片的土路上。山腳下一塊飛自古印度的巨石,堅強地昂起頭,俯瞰眼前正在睡醒的古城。遠遠地可以瞧見巨石上幾個白螞蟻狀般蠕動的小生物。
“扎西,瞧那個是不是朝這邊來的?”冬覺對瘦小個兒天葬師說道。
““又是來吃他娘的心?!痹髂请p小眼睛充滿兇狠的光。他從剖開肚皮的尸體里拎起一串血淋淋的腸子,“我讓你看個夠!”說著朝來人方向走去。當來人走進他們時,大伙都禁不住睜大驚奇的雙眼。一位姑娘家獨自來天葬臺上是件奇事,尤其一位長得很秀氣的拉薩姑娘。
“你,誰,誰讓你,來的?”扎西囁嚅地說。
“我當然來找熟人的?!彼f。
“熟人?”
冬覺久久地望著她。
送葬的其他幾個人也摸不清頭腦地瞅著她。她的一雙黑色寶石一樣的雙眸死死地盯在冬覺身上。使他感到局促不安。他面向扎西說:“扎西,我們這兒沒有她的什么熟人,請她下去?!?/p>
“不,他在,冬覺在說謊?!彼f。
扎西納悶地看看冬覺,又看看姑娘,說,“你們搞什么鬼把戲呀?”
沉默了很長時間后。
“為什么要來這兒……嘲笑?”他說,“我還配不上‘師傅,但絲毫不認為自己在任何地方低于其他人?!?/p>
“你干嗎總要想這些,不可以想想別的方面,比如我也許……會支持你?!彼f。
他抬起眼簾,目光正好觸著她熾熱的視線,灼得他急忙移開視線。
“那天晚上臉沒看清。六、七年了吧?你幾乎沒有變?!彼f。
“你說謊,那會兒我才這么丁點兒,現(xiàn)在多高?!彼檬直葎澲?/p>
“也是呵,吃得多好?!彼咽稚系牡队脛旁谔稍谏磉呥@人的背上,“家庭狀況,決定了我的畸形發(fā)育?!?/p>
“現(xiàn)在好多了。今天又是好天氣,太陽好明媚呀!”她仰起頭,瞇起眼兒,幸福地向那又大又好看的太陽微笑。
“那真是段充滿血腥味兒的歷史?!彼毖劭粗拔也虐l(fā)現(xiàn)它今天是圓的?!?/p>
“你錯了,太陽永遠是圓的,月亮有時會變成一塊牙。”她也看著他,眼睛一閃一閃的,像兩顆會說話的小星星。
扎西和幾個送葬的人呆呆地瞅著冬覺和姑娘交談。
“我該工作了,你是不是先下去?”
“不,干完了一起下?!?/p>
“你……不怕?”
“我應(yīng)該先問你這個?!?/p>
他瞥了她一眼。
他和扎西又各自干起來了。一旦投入工作,他就會完全忘記周圍的一切。
“必定是個妖魔臭死了?!痹鲗χ约好媲暗氖?,厭惡地說。
活兒干完了,神鷹又滿意地張開灰黑色的翅膀飛走了。幾只烏鴉來回盤旋在天葬臺周圍,希望老鷹大哥能給它們留下點糊口的東西。
“你們先坐車走吧,我……們抄近路走回去?!?/p>
人們陸續(xù)上車,冬覺和康珠瑪從巨石旁邊繞著走。一塊發(fā)黃的鮮骨頭扔在天葬臺下,冬覺返身朝汽車走去,他吼道:“扎西,小子你快下來!”
“什么事兒?讓我也和你們一起走?”扎西說。
“你先把這骨頭處理掉?!彼f。
“這,我不想干,這家人才給我三塊。”他怨聲怨氣地咕噥道。
“娘的,你跟一個沒有靈魂的軀體有什么過不去的?”
“那,明兒上來一起燒?!?/p>
“操蛋!你給我現(xiàn)在就燒?!睌蒯斀罔F的話沒點調(diào)和的余地。
扎西悶悶不樂地將幾塊小骨頭重又放在還冒著煙的火堆上。
“正因為你這樣的敗類,人家當然會歧視、侮辱我們。”冬覺淡漠地看著這一切,心里涌起一絲隱隱的惆悵。
“你真兇?!彼谎鄄徽?粗笆遣皇且驗槲以谏磉??”
“隨你怎么想都可以?!彼购敛辉诤?。
“天葬,真有意思?!?/p>
“今天,謝謝你。這么多人面前你……跟我搭腔。你知道嗎?當時我很驕傲,真的。好久沒人這樣跟我說話?!?/p>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他突然問:“你已經(jīng)二十歲了吧?”
“嗯,二十整。”她說。
“那么有朋友了?”
她默默地點點頭。
他突然感到雙腳沉重,邁開一步都感到很吃力。他希望她快些走到自己前面,遠遠地把自己甩掉。
“我不希望看到你的朋友?!彼共秸f道。
“我知道?!彼f。
“他對你好嗎?”
“好,不過很自私,別的什么我都可以干,甚至可以摑他耳光,就是不允許我跟異性接觸?!彼f。
“我會討厭他的?!?/p>
“我也不知道,原來很愛他,見到你以后就……”
他難以置信的望了她一會兒。他惶惑了。
他們之間的往來又像幾年前一樣頻繁了。他每天再也不敢像以前一樣的外出消遣。一到晚上他就在簡陋的家里等待她的到來,盡管她一個星期只來一兩次,盡管他無數(shù)次在失望和氣惱中度過夜晚,但他因而更強烈地意識到她的到來的珍貴。
“怎么今天這么晚還來?”他聽到郵電大樓的鐘聲響了十一下。
“躺在床上實在睡不著,就……來了。”她坐在他的草墊子旁邊。
“我是不是起來給你打個茶?”他欲從被窩里鉆出。
她摁住他裸露的結(jié)實的肩膀,搖搖頭說:“不,就這樣,讓我看著你,你真壯?!?/p>
“背尸體的沒有個壯身體是不行?!?/p>
“還要一個很壯的頭腦,我知道?!?/p>
“你,就這么坐著?”
“你能允許嗎?”
他看了她許久,突然瘋狂地伸出強有力的手抱住她,將自已的額頭、臉頰和嘴唇緊貼在她的臉上。她早有準備似地接受了他的這一切。
“不,我,我不能。”他使勁抓住她的手,心中不斷涌起一陣一陣的凄涼、愁哀。漆黑的房內(nèi)一片寂寞,臉貼著臉,濕漉漉不知流的是誰的淚水。
“昨天他又打我了,打完了,他自己也哭了?!彼f。
“他還打你?!彼檬置饣毮鄣念~頭。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偏要愛上你這么個人?!?/p>
“現(xiàn)在還早,你回去吧?!?/p>
“趕我?”她說。
“嗯?!?/p>
“好吧。你要送我,送到家門口行嗎?”他點點頭。
寂寞的街道空曠而神秘。天幕寥落的寒星閃著微光。幾聲野狗的吠叫給這個無聊的夜帶來幾分生機。
他倆來到康珠瑪?shù)募议T口,面對面地站著。
“你進去吧,我再走?!彼f。
“不,你先走,我要看著你的背影?!彼目跉飧鼒?zhí)拗。
“我不是個‘多姆丹就好了。”他說,“求求你先進去吧?!?/p>
“不?!?/p>
他瞟了她一眼,像打敗仗似的走了。
她看著他一晃一晃的背影,輕輕地說了一句,“你才是真正的男子漢?!?/p>
他記不清那天晚上自己是怎么入睡的。好像是幾大碗青稞酒下肚后才有了點兒睡意。他預(yù)感到今晚又是……他朝燈光微弱的小酒店方向走去。
他坐板凳上,女招待趕忙過來為他倒酒。一個臉色很好、穿得很破爛的壯漢走到他面前,伸著拇指請他施舍。他從褲袋里拿出五元錢遞給他說:“呆會兒送我回家,行嗎”
“啦,啦。”壯漢使勁地點頭。
奶色的燈光下他靠著壯漢踉蹌地一步一步挪回家。
“來,我背著你快些?!眽褲h蹲下很輕松地把冬覺背上了。
“快,快放下,別背我?!彼麙暝藥紫乱矡o濟于事,此刻壯漢是個多姆丹,而他………
來到家,他又要拿酒壺,壯漢很客氣而強硬地拿過冬覺手上的壺,然后抱起他放在卡墊上。冬覺瞇著神志不清的雙眼,從衣兜抽出三個十元放在壯漢手上,“拿去,你走吧?!?/p>
壯漢把他的衣褲和鞋脫完,藏被平整地蓋在他身上。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把三個十元放在桌上,關(guān)燈,拉門,靜靜地走出院子。
冬覺在卡墊上輾轉(zhuǎn),翻滾,思緒朦朧地漸漸入睡。無形的夢境又把他的神志帶到那個昏暗的夜晚。
他和康珠瑪走在一起,靠得很近。腳步聲在幽長的小街深處響起空曠遙遠的回音。一顆流星在天空劃過一條弧線,旋即又逝滅了。他沖著天空啐了幾星唾沫。
“你的氣色越來越不好。”他說。
“家里人催我和他結(jié)婚?!?/p>
“他只是在那一點上占了優(yōu)勢?!彼f。
“萬一和你好,阿爸說要死在我面前?!彼f,看了看冬覺:“我也很喜歡他。唉,不知道,我也不知道?!?/p>
“你當初就不應(yīng)該……捉弄我。你知道?男人最恨這個。”
“女人也不是奴隸。”
“那繼續(xù)當自由人,去玩弄更多的無辜的靈魂。”
他走了,走得很匆忙。她站在原地兩臂沉重地垂下,心里蕩起一絲郁悒的波紋。
他只顧漫無目標地走著。沒有一盞燈,沒有月光,遙遠的星星發(fā)出絲絲微光。夜風帶著潮濕的霧氣灑在臉上也不覺清冷。他不明白為什么自己這樣瘋狂地愛康珠瑪?為什么她不像自己用全部的心愛自己?為什么天葬師的命運這樣苦?他沒有得到答案,只覺得一陣難忍的揪心,這種悲痛對他要比大聲的責罵,無故的毆打和有意的嘲弄還要難耐。他稍稍放慢了腳步,想靜靜地坐一會兒。突然聞到散發(fā)自她身上的氣味,他熟悉這個氣息,她就在他的背后。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跟著我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來了?!?/p>
“無聊了?”
“對?!?/p>
聽到這兒,便覺得渾身的血轟地一下涌上腦門?!澳阏孑p浮,走你自己的,快走。”他嘶吼起來,聲音震得空氣發(fā)顫。
她怔怔地看著他。
“你還是快去侍候你那位身份很高的先生吧?!?/p>
她感到難忍的傷心,委屈的淚水不斷地涌出來,“我,我是在尋開心、找刺激,是在捉弄你,因為我喜歡這樣做。懂嗎?”不聽使喚的眼淚汩汩地往下流,伴著傷心的哭泣聲,讓人聽了心碎,“你以為就你一個人不好受?還是個男子漢!”沒聽到她說什么就朝原路跑。
她的這一異常的嚎啕,使他茫然不知所措,甚至于感到脅迫。他像一條歷經(jīng)治理臟、亂差的打狗運動后幸存下來的野狗,失去伙伴兒,無處歸宿,孤零零地遺落在黑洞洞的街道里……
這一切好像離現(xiàn)在很遠很遠,仿佛是一段早已流失的歷史的細流,實際上就是在一年前才發(fā)生的,稍稍一回頭,就能清晰地見到。
朦朧的煙霧籠罩在古城拉薩上空,萬家燈光成了夜的眼睛,眨巴著明眸的拉薩之夜格外顯得絢麗多彩。
冬覺陪著羅桑一杯一杯不斷地飲著青稞酒。酒像一塊面具,他帶著它在大千世界里走來又走去,酒又像麻醉劑,他借它的威力,使清醒的大腦變得模糊遲鈍。酒更是他安然入睡的催眠劑。
“冬覺,是不是該洗手了?我們合作社正缺一個能寫又能算的人。我跟頭兒說妥了?!绷_桑灌了一杯酒說。
“你懂什么?我不去?!倍X說。
“我覺得你親屬說得有理?!彼檬质崂砹艘幌麻L長的頭發(fā),“要我,我真巴不得出國,去印度,去瑞士。”
“去,去,你就知道這個。我的手洗得再干凈,出去得再遠,人家還是不會把我當成人。懂嗎?傻瓜?!彼軣┰甑卮驍嗔_桑的話。
“我早料到,你根本就瞧不起我,我的話也是過眼煙云?!绷_桑說。
羅桑的憨癡、頑皮和不大懂美丑的性情,使冬覺往往忽視掉他的一顆潛藏的善心。他用一種負疚的神情打量著羅桑。冬覺應(yīng)該記著那一次:
他當上天葬師才幾天,居委會組織了一次居民義務(wù)勞動。人們盡心盡力地干完后,中午按習(xí)俗圍坐在一起吃飯,各自把自家?guī)淼牟四贸鰜矸旁谥虚g大伙兒一起吃。冬覺坐在羅桑旁邊,把自己昨晚精心作好的炒蘿卜絲怯生生地放在其它飯盒旁邊。頓時人們鄙視的目光投向他鋁制的舊飯盒上。
“哎——你的,你自己吃嘛?!币粋€矮胖的中年婦女把他的飯盒推到他自己面前。
“這是我自己做的,是干凈的?!彼麖娪驳刈鞒鲂δ?。
他多么希望人們能吃上一口他做的菜,哪怕沾一點兒他也會知足的。
“別給他們來好的。”羅桑拿起飯盒,“他們嫌棄咱們,我們還瞧不起他們。走!”他拉起冬覺的手,“到別處去吃?!?/p>
“咱們”這個樸素的字眼,像只有力的手,把他從冰冷的境地中拖了出來,他感到有了靠山,得到了溫暖。
他不會,也不應(yīng)該忘記羅桑,但是他所認準的目標,誰也阻擋不了。
“你現(xiàn)在誰的話也不會聽,要是她在的話,就……”羅桑欲言又停住。
“她?她已經(jīng)不在了。”冬覺有點兒失魂兒,“她親口對我說過,‘我覺得應(yīng)該有人干天葬,就像應(yīng)該有人種地?!彼穆曇糇兊蒙硢?,眼眶中滾動著亮晶晶的液體。桀驁不馴的思緒又閃進那沉重而哀傷的記憶。
他沒法相信,康珠瑪就這樣匆忙地走了。那天晚上她和冬覺相會時她的男朋友一直跟在他們背后,當康珠瑪憤憤地離開冬覺后碰到她的男朋友,他掏出亮晶晶的刀子要和冬覺比個高下,她說是她勾引冬覺的,因為她太愛冬覺,并說他想動刀子就在她身上。悲痛欲絕的他毫不含糊地順從了她的要求。他隨后也被送進一家精神病醫(yī)院。
康珠瑪安祥地躺在床上,雙目緊閉,嘴唇微微啟開,好像還有一些話沒有說完??抵楝?shù)陌尭袆拥卮饝?yīng)了冬覺的最后一點請求,讓他為康珠瑪送葬。
根據(jù)習(xí)俗,他們找了個吉祥的日子。
凌晨,當星星還在眨巴著眼睛時,送葬人已經(jīng)來到大昭寺門前祈求釋迦牟尼,保佑死者的靈魂早日歸天。按現(xiàn)在的作法,從大昭寺遺體及所有送葬人都要坐大卡車去天葬臺??墒沁@個時候冬覺提出請他們坐車先走。
“我……們抄近路走?!闭Z氣跟以前在天葬臺上向坐車先回去的人們說話時一模一樣。
人們疑慮地望著他。他要背著遺體一直走到天葬臺上,途中還不能放下來休息。
“你們請放心,我會使出最大的力氣,即便累死了也愿意?!彼f。
蒼白的月光灑在細長崎嶇的田間小道上,晨風涼絲絲飄來,夜靜得可怕。
他是死人的主宰者,停止了心跳的康珠瑪現(xiàn)在被他實實在在地擁有了。他可以把自己的身子緊緊貼在她身上,她可以聽到他劇烈的心跳、感覺到他身上奔流的熱血。他沉重的腳步聲不斷地喚醒著沉睡中的小路、麥田和大山。他一步一步默默地走著,他真希望就這樣永遠走下去。
冬天,它是雪的世界。
漫天飛舞的雪花急急地忙碌著,它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又靜靜地融化在大地母親的懷抱中。他踩著厚厚的雪,徘徊在康珠瑪?shù)募议T口。今天是康珠瑪去世一年后的“年祀”(一種解除哀傷的宗教活動)。從里面不時傳來悅耳的樂曲聲和人們的歡聲笑語。一年前人們悲痛哭泣的時候他到這里來送葬,一年以后的今天他再也不能進去,因為他的到來會被認為是不祥之兆。伴隨他的永遠是痛苦的哀傷和凄涼的抽泣聲。
然而對他,對于一個天葬師,他所要經(jīng)歷的本來就是一種崎嶇的、艱難的,歡樂少于痛苦的生涯。他那偉大的驚人的獻身精神永遠引導(dǎo)他繼續(xù)不斷地走下去……
晶瑩的雪還在下著,雪地里留下了一排彎彎曲曲的腳印,不遠處一位老者緩緩地走著,他跟著這腳印很快趕上了老者。
“你先走吧,明天在等著你。”老者說。
他點了點頭,獨自走在前面,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了他自己清晰的腳印……
(原載于198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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