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盤
抓捕江自善的密令在葉予嘉手上。
葉予嘉揮手示意我上他的車。我說,就我們倆?葉予嘉不吱聲。按理說,抓捕江自善我們倆足夠了,但就怕碰上對方人多勢眾或者別的特殊情況。從這些年我們出警經(jīng)歷看,大部分時間是寡不敵眾。警車跑了十來公里,我們倆一句話也沒說。葉予嘉是所長,他不主動說話,一般我不會首先說的。到達漁鼓山路口,葉予嘉將車拐入狹窄且崎嶇不平的鄉(xiāng)間公路。我們沱巴山區(qū)是窮地方,許多村連公路都沒有。能有一條公路行走,已經(jīng)很不錯了。這條鄉(xiāng)間公路從東到西串聯(lián)了十來個村莊。葉予嘉小心地選擇道路,但還是多次碰到底盤。碰得很重,我無法用準確的象聲詞來形容。碰得我倆心痛。所里經(jīng)費特別緊張,車弄壞了缺錢修,平時大家都特別小心。三四公里后,就到了江村。江自善私設的收費卡橫在路口。葉予嘉對我說,你待在車上別動。他自行跳下車去。見到我們的車,江自善做出阻止車輛前進的動作,其實江自善的動作很多余,因為我們的車早已停下了。我沒有聽葉予嘉的話,擅自下車,站在葉予嘉身后。
江自善撕下一張自制的發(fā)票,說,5元,先交錢后通行。
葉予嘉擋開葉自善的手說,我不過去。江自善說你不過去也得過去,你調(diào)得了頭嗎?
江自善說的是實話,沒一輛車能在這里調(diào)頭,能一直退到漁鼓山路口除非你是神仙。
江自善得意地說,你只能過我的地盤調(diào)頭。
經(jīng)過江村的這段公路平整寬敞多了,算得上較標準的四級或者五級公路吧,它一共有3公里長。江自善帶人修的。不交錢天皇老子也別想過。
葉予嘉說,已經(jīng)不下100個人投訴你了,你還在收費!警察馬上就要來抓你了。
江自善說,你不就是警察嗎?你還是所長呢!你怎么不抓我呢?
葉予嘉說,我就是來抓你的,但不是現(xiàn)在,是等下,等下我?guī)е蟛筷爜碜ツ恪D阕詈昧⒓唇o我躲起來。我是嚴肅認真的。你愛信不信。葉予嘉從口袋里掏出10元錢,說,放我們過去。江自善從口袋里找出5元遞給葉予嘉。葉予嘉說,不用找了,你撕給我兩張票吧。江自善說你搞的什么名堂?他撕下兩張收據(jù),然后開卡。
我們的車過去了,前進一二十米,葉予嘉調(diào)轉(zhuǎn)車頭?;氐铰房ㄌ?,葉予嘉又盯了江自善一眼。
抓捕江自善行動在黃昏進行。之前,葉予嘉給干警們作了動員和布置。所里三臺警車全部出動。抵達江村,江自善的路卡還在,人卻不知去向。路卡前堆放著大大小小的石頭。警車被迫停下來,警察們跳下車搬石頭清障。道路暢通后,一輛車直撲公路的另一頭,那一頭也同樣設著路卡。到達那邊的干警后來報告說,除了堆在路上的大小石頭,空無一人。按照部署,我們包圍江自善的家。江家大門關著,我們先喊話,后強行突破。家里無人,江自善不知去向。江自善的家是普通的沱巴山區(qū)的家,凌亂而顯破舊。在他家搜出五本自制發(fā)票。擱發(fā)票的抽屜還有幾元零錢。干警們立即分頭在村里打聽江自善下落,尋找他的蹤跡。江村兩邊都是石山,山上有許多深淺不一的旱洞、水洞、水陸“兩棲”洞。任何一處都能成為江自善的最佳藏身之地。對我們的詢問,村民無一例外地搖頭表示沒見過江自善。干警們又趕赴后山。后山地情復雜,天又黑,最后無功而返。
我們在江村前前后后搜索了差不多三個小時,都覺得無望之后,葉予嘉留下三個年輕干警蹲守,大部隊則興師動眾地撤離。我們剛回到村口,村民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男女老幼一大群,他們手持電筒一步步向我們逼來,像是歡送又像是驅(qū)趕。葉予嘉提醒大家說,趕快撤!這種時候無論對方說什么,我們都要裝著聽不見,不要跟他們發(fā)生口角,不要激動,否則會釀成不良后果。
干警們跳上車,立即離開。說我們是大部隊,其實一共只有12人。我們?nèi)?0人,另兩人是協(xié)警員。這次因為全部在家,就集體出動了。沱巴山區(qū)山高林密天寬地闊,村與村動不動就相隔三四公里,甚至更遠。10個警力遠遠不夠。抓捕未果在沱巴是常事。不過大家還是十分沮喪,相對以往的抓捕,這次條件算好的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分析失敗的原因。
我們的車在漁鼓山路口就該停住,步行或者小跑去江村;就算開車去,也應該到達路卡時立即撲向江村,而不該搬石頭,貽誤了戰(zhàn)機。副所長魯新秋說。
你們說的都有道理,但是,你們沒想到,我敢肯定,江自善早已得知消息,在我們到達之前就已逃走。逃走前,還搬來石頭斷路。斷路的事也可能江自善參與了,也可能沒有,是村民在他逃跑后干的。指導員崔建文說。
指導員似乎分析得更有道理。種種跡象表明,江自善事先得到了消息。
那么,消息是怎么走漏的?魯新秋說。行動前密令只有葉所和內(nèi)勤小羅知道,難道是他們倆通風報信?
車里人哄堂大笑。說什么他們也不會相信葉予嘉通風報信。葉予嘉在全縣干警中是有名的硬漢,政治素質(zhì)業(yè)務素質(zhì)也是最好的之一,是全縣第一個從中國公安大學偵查專業(yè)畢業(yè)的,他原先分在市局,但他主動下基層來鍛煉。他到沱巴派出所任所長快一年了。他的前途無量。小羅,也不會。小羅是羅副縣長的女兒,與江村沒任何關系,她沒有理由通風報信。
蹲守在江村的三位干警守了一夜,也沒發(fā)現(xiàn)江自善的蹤影。天一亮,他們就不得不撤回來。沱巴派出所所有干警沱巴人幾乎都認識,就算不認識,陌生人出現(xiàn)在村里,也會像和尚頭上的虱子,一眼就能看到。
上午上班,葉予嘉把昨天抓捕結(jié)果上報縣局。局領導聽后很不高興,說你們太無能了,又說怎么現(xiàn)在才匯報?昨晚干嗎去了?!抓捕江自善是縣長下達的命令。江自善私設路卡不僅影響極壞,前兩天還把縣長的車給攔了,縣長一氣之下向縣局下達抓捕命令。
上報完畢,所里召開分析會。因為這個案子是縣長督辦的,就顯得特別重大,僅次于殺人放火。沱巴好多年沒出什么人命案了,山林糾紛、打架斗毆、丟牛失豬的事倒時有發(fā)生。分析會由崔建文主持。有十來分鐘時間,會場都沉默著。大家在分析思考,尋找下一步抓捕的機會和方案。崔建文吸完手中的煙,清清嗓門說,弟兄們想出什么好主意沒有?大家目光都停在葉予嘉臉上。葉予嘉說,毫無疑問,必須要有一個眼線,這個眼線一定要物色好人選。我們發(fā)現(xiàn),葉予嘉心不在焉,他提出的這個問題當然沒錯,可他應該說出更有見地的主意來才符合其身份。
找線人的事就由小杰負責吧。葉予嘉說。
小杰就是我。我側(cè)臉看葉予嘉,葉予嘉也轉(zhuǎn)過臉來。我們四目相對。我立即偏過頭。
魯新秋說,眼下物色好線人是重中之重,沒有線人,就沒有線索,就不可能完成抓捕。
大家一致同意葉予嘉的提議。在沒有辦法的時候,這種爛俗的主意有時候倒成為最好的辦法。
崔建文問我有什么個人看法。我說,線人能在江村找到最好,但估計找不到;江村人不好攻破,而且我們沒有任何物質(zhì)獎勵。要攻破一個人的防線,需要足夠多的物質(zhì)。初步想法是在緊鄰江村東西兩頭的平等村、毛腳村發(fā)展線人。
崔建文肯定了我的思路,他停下話征求葉予嘉的意見,希望得到葉予嘉最后的拍板。葉予嘉良久沒表態(tài)。會場又沉默了幾分鐘。崔建文打破沉默說,看看大家還有什么好主意。葉予嘉卻突然宣布說,會議就到此吧。
干警們走出會場,葉予嘉把我叫住。等人全散了,我們倆就站在走廊上吸煙。他一言不發(fā)。我以為他會給我交代些什么,卻到分手也沒說一個字。
昨天黃昏抓捕江自善的消息在沱巴鎮(zhèn)政府流傳。干部家屬們紛紛稱贊公安的正義行動。雖然沒抓到,但至少震懾了嫌疑犯。派出所就在鎮(zhèn)政府隔壁,里面有一道鐵門相通,從外面看是兩個單位,而在內(nèi)部,其實就是一個大院。我們的干警出現(xiàn)在鎮(zhèn)干部眼前時,他們給予了高度的贊賞。
中午外出開會回來的鎮(zhèn)黨委書記和鎮(zhèn)長要請派出所人吃飯,葉予嘉說無功不受祿,飯就免了。書記執(zhí)意要請。葉予嘉說要請就我和指導員、副所長、小杰吧,別的就不來了,人未抓到就搞慶功,別人笑話。書記說,也有道理。午飯安排在鎮(zhèn)食堂的包廂里。雖說是食堂,伙食質(zhì)量卻是全鎮(zhèn)最高的。鎮(zhèn)領導“名利”雙收。最后,指導員沒來。桌上就只有書記鎮(zhèn)長加我們所里三個,書記嫌不夠熱鬧,臨時叫來三個鎮(zhèn)里干部,其中兩個是女的。飯桌上有女的,氣氛就熱烈得多了。書記舉杯時說了一大通感謝的話,用了類似維穩(wěn)、保駕護航等高檔詞匯。
江自善我認識。去年的時候,他時常泡在鎮(zhèn)政府。他找書記鎮(zhèn)長討錢修路。書記有意躲著他,鎮(zhèn)長想躲往往躲不了。書記可以不時常在崗,鎮(zhèn)長是必須時常在崗的。書記的任務是負責代表全鎮(zhèn)班子去上級開會,去跑扶貧資金,去跑項目。只要鎮(zhèn)上不出大事,書記的功勞就擺在那里了。鎮(zhèn)長的壓力通常要大得多,他負責全鎮(zhèn)所有干部職工的“口糧”、福利,負責發(fā)展全鎮(zhèn)經(jīng)濟。當然他也少不了去跑項目,去跑資金,但相對書記,他的自由度就沒那么大。
是一個雨天,江自善在樓梯口堵住鎮(zhèn)長。鎮(zhèn)長說,求你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我哪有錢,你摸摸我口袋,我有一分錢嗎!全鎮(zhèn)多少路要修,條條路要政府出錢,政府就是座金山也扛不住。村上修路架橋的事你們自己想辦法解決吧,政府有能力早就幫解決了。江自善說,我們的辦法有限,我們能做的就是出工出力,建設資金困難重重。鎮(zhèn)長說,路的事你們就將就吧,總有一天那條路會修平修寬的。要致富先修路,這個道理誰不懂啊?你們江村以西,二三十公里沿途風光多好,我早就在打它們的主意,可是,沒錢修路,鄉(xiāng)村旅游發(fā)展不了,大規(guī)模種養(yǎng)發(fā)展不下去。江自善說,都是國家的主人,為什么你們城里人修街道架電線安水管就不用自己掏錢?鎮(zhèn)長一時嗆住,說你怎么這么說呢?鎮(zhèn)長是縣城人,一家老小都在縣城,“下放”沱巴當鎮(zhèn)長前是縣委辦副主任。江自善說,我們農(nóng)村每做一樣公益事情都得農(nóng)民自掏腰包,你們憑什么就可以不掏?鎮(zhèn)長說,你這個人太不講道理了,別怪這怪那的,就怪你沒生在城市吧!江自善說,要是你們城里鋪路架橋樣樣需要居民出資,我敢說你們比我們還窮!不要成天看不起我們農(nóng)民!鎮(zhèn)長說,你把話說到哪里去了?誰看不起農(nóng)民了?我爺爺就是農(nóng)民嘛。
兩人激烈地爭論,聲音蓋過了雨聲。人們圍過來。我也就此上去看熱鬧。干部們都幫著鎮(zhèn)長說話,批評江自善觀點偏激。江自善舌戰(zhàn)群儒,但最終他被對方眾多的聲音壓制住。
經(jīng)過這一場爭辯,鎮(zhèn)長更有理由不理會江自善了。在鎮(zhèn)里討錢無望,江自善就去縣里。他事先準備了報告。江自善雖然上過初中,但不會寫報告。他讓在廣州打工的兒子寫,兒子雖然高中畢業(yè),報告仍然寫得亂七八糟。江自善到鎮(zhèn)上找人寫,鎮(zhèn)里干部躲他都來不及,誰愿幫他呢?無意中他碰上了葉予嘉。葉予嘉爽快地幫他寫下報告。葉予嘉說你這報告要站在所有受益群眾立場,不光是你們江村和你們村前面的平等村,要有全局觀念。江自善說這么長一條路,上面會同意修嗎?葉予嘉說,你拿這個報告讓沿途的村委都蓋上公章,以村委名義去跑資金。
江自善去江村村委蓋章,主任不蓋。主任說,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書記鎮(zhèn)長找我好幾回了,他們嚴厲地批評了我,說我沒管好你。你天天上鎮(zhèn)里鬧什么事嘛!把我們?nèi)迦说哪樁紒G盡了。修路的事,我這個主任都不著急,你著什么急?而且修路的事,得有個總體規(guī)劃,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只要時機成熟,我自然會牽頭的。江自善說,路再不好好修,還要摔死人。
摔人的事件發(fā)生在前三個月。江國輝用摩托帶著父親。他們父子倆走親戚回來。是傍晚時分。他們早上出去時還沒那個大坑。江國輝大意了。摩托車摔倒在大坑里,父親被拋出去,正甩在石頭上,當場就沒了命。大坑是誰弄來的?是大貨車,是哪一輛貨車?當天經(jīng)過的貨車有好幾輛,無法確定。江村人最后找到了所有當天經(jīng)過的貨車主,雙方經(jīng)過爭吵和協(xié)商,貨主們每人賠償了一些錢。修路的念頭就是那時候出現(xiàn)在江自善腦海中的。
本村村委不蓋章,江自善就去下一個村委。下一個村委主任說,這個字我不能簽章我不能蓋。你到鎮(zhèn)里鬧事的事,鎮(zhèn)里開大會多次提到,書記鎮(zhèn)長嚴厲批評了你。你們主任當場放聲大哭,向大會作檢討。
蓋不了章,江自善沒氣餒,他讓村民簽上名,就跑縣里了??h里沒一個單位接收他的報告。你一無組織二無公章,你這個報告算怎么回事呢?他一次次地吃了閉門羹??h里相關部門人煩他,就向沱巴鎮(zhèn)告狀,書記鎮(zhèn)長又向村委主任告狀。村委主任就把江自善看管起來,不允許他外出。江自善的行動村里人都支持,他們聯(lián)合起來跟村主任論理。主任不說話,任他們?nèi)绾沃v理甚至罵娘都不回應。多次之后,村民們也疲勞了,就不再找村主任。村主任卻一如既往地嚴加看管江自善。
上面不幫修路,我們自己修還不行嗎?有一天他站在村頭大喊。他一呼百應。村民熱情很高,可一提資金,就蔫拉吧唧了。修經(jīng)過村里的這幾公里路需要一大筆資金,村民都不富,籌集不了多少資金。江自善說,有多少錢就辦多大的事吧。有村民提醒說,路修得再好,大卡車一軋,也好不了幾天。另一個村民說,是呀,我參加過市里東二環(huán)路建設,那路不到半年就壞了。江自善說,等修好了,我們設卡收費,回本后,所得用來養(yǎng)路。村民們說這個辦法好。城里人就這么干的。
光修村里這一段還不行,得把前面的平等村也聯(lián)合起來??墒侨思也慌浜稀F降却迦苏f,自掏腰包修路,吃飽了撐的。平等村人平時就牛B烘烘的,依托自己緊靠正式公路的地理優(yōu)勢,總是不把下邊村人放在眼里。
修路資金一共籌集到60多萬,這已經(jīng)讓全村翻出了老底。凡是集資者都是“股東”,將來收了費可以享受一定利息。村主任想反對可反對不過來,他向鎮(zhèn)里報告,鎮(zhèn)長說好啊,這就對了嘛。但是村主任并不知道江自善將來要設卡收車輛過路費,因此就沒有匯報。江自善和他嫂嫂一家分別出了5萬,是最多的。一年到頭家里沒多少收入,這些收入溫飽都還不能完全解決。全靠了年輕人在外打工的補貼。沱巴山區(qū)洋房一棟棟豎著,并非本地經(jīng)濟崛起了,靠的仍然是外出打工掙的錢。有城里人一見洋樓就感嘆農(nóng)村富裕,完全是一種無知。沱巴山區(qū)農(nóng)村人就愛建房子,漂亮房子是他們最大的驕傲和追求。這些漂亮房子大部分時間是空置的,主人都在城里。他們寧可睡城里的橋洞也不愿回家住洋樓。據(jù)我所知,沱巴山區(qū)農(nóng)民收入從來就沒有健康地增長,他們的收入都是鎮(zhèn)里干部想象著統(tǒng)計出來的。
修路開始后,在城里打工的年輕人能回來都陸續(xù)回來參與。他們的精神和勁頭令人感動。也感動了村委主任。村主任沒集資,他想出力。但是江自善他們不讓他參加。這里沒你的事,你走遠點!他們這么驅(qū)趕村委主任。
主任去鎮(zhèn)里向書記鎮(zhèn)長匯報。書記說真的干起來了,好,這是典型,要向全鎮(zhèn)所有村屯推廣。書記和鎮(zhèn)長都來到修路現(xiàn)場。秘書叫大家停下來聽書記講話,大家停下來。書記說了一大通高屋建瓴的話,表揚了江自善,村主任也被表揚了。江國輝打斷書記的話說,鎮(zhèn)里要給我們撥款嗎?書記說,鎮(zhèn)里沒錢,有的話,這路早就修了。村民說,不撥款你在這里放什么屁!村民們散了,都回去干活。主任說,你們什么素質(zhì),上級領導這么關心我們,你們恩將仇報嗎?
書記鎮(zhèn)長尷尬地離開后,村民們集體將主任罵走了。主任是族親,當官前人不錯的,自從當官后就變了,總是站在別人立場上來跟村民們對著干。村民們早已不喜歡他。
書記鎮(zhèn)長在江村吃了“蒼蠅”,心里特別難受。一路上都在罵江村人的娘。但到了鎮(zhèn)上還是布置秘書寫成簡報上報縣里。受氣歸受氣,典型歸典型,抓典型也是為了鎮(zhèn)里的工作,為了自己的政績。秘書同時還是市報省報的通訊員,他寫完簡報后還寫了一篇新聞報道,不幾天市報在二版刊發(fā)出來,省報也在地方版里發(fā)了個簡訊。新聞刊發(fā)上級黨報,縣委書記宣傳部長十分高興,打電話到沱巴鎮(zhèn)進行了五分鐘的表揚。過了一個星期縣長專程來到江村。縣長在現(xiàn)場說了一通話,因為沒有實實在在的資金支持,村民們就不買賬,將縣長轟走了??h長讓鎮(zhèn)長把沿途所有村莊調(diào)協(xié)起來自籌資金修路。鎮(zhèn)長抓了兩個月,沒有抓起來。自掏腰包修路的事他們不干。當年架電,他們已經(jīng)自掏過腰包了,村與村相隔遠,代價很大,當年山上的大樹小樹都砍光了,家里能賣的都賣了,這才勉強架起了電線。上報又怎么樣?領導表揚又怎么樣?他們不再愿意自掏腰包換取表揚這種虛無的東西了。路爛就爛吧,祖宗們沒有公路不照樣過下去了!政府看不慣就出錢修,看得慣就這么著。村民們耍起賴來,干部們毫無辦法,他不問你要吃的喝的,想聽你的就聽不想聽,你奈何個屁!鎮(zhèn)長沒有完成縣長下達的任務,被全縣通報批評了。鎮(zhèn)長說,為什么只通報我,書記是一把手,他的責任更大呀!為此,書記鎮(zhèn)長就更尿不到一起了。
做自己的事,與別人無關。江自善這么說,村民們也這么說。他們干勁十足,場面熱火朝天。主任被他們冷落,很傷感,捧鎮(zhèn)領導卵泡(拍馬屁)捧得了一時捧不得一世,鎮(zhèn)領導終究會離開的,自己得永遠生活在江村。說什么也不能與村民為敵。那天晚上他思考了許久,最后大膽地做出決定:辭掉村委主任職務。報告交到鎮(zhèn)里,書記說你太讓我失望了。主任說,我把報告交到你手里,我就不是主任了,你批不批準我都不是了。我不歸你管,你奈何我?!你沒資格批評我,你把我惹毛了我可能會揍你。辭職歸來,主任一身輕松。他來到工地,要求加入筑路隊伍,還把家里的三萬元錢拿出來集資。他態(tài)度真誠,又都是族人,村民就原諒了他,接納了他。主任清除了所有從官場學來的惡習,重新贏得了村民的尊重。他私下對老婆說,這才是我要的日子。
路在三個多月后修好。與此同時,路卡也設在路的兩端。他們自制了收據(jù)發(fā)票,聲明要嚴格管理好每一分即將到來的過路費。這條鄉(xiāng)村公路車輛不是太多,相比,大卡車要多一些,里面有一個紅磚廠一個米石廠,他們時不時地要拉貨經(jīng)過。村民們希望車輛多多地來,快快收回成本,也指望快快地多多地獲取“利息”。第一輛被收費的是來自市里攝影家江波的越野車。要想在這條路上跑得順當,就得開大貨車或者越野車,城市越野都還不行。江波雖然姓江,但跟江村沒什么聯(lián)系。江波說,你們有文件嗎?江自善說,我就是文件,要過就交錢,不要廢話。江波要趕過去搞攝影創(chuàng)作,這天氣正好合適,晚了好風景背景就散了。江波自稱著名攝影家,可沒獲過多少利,他攝影設備成本的一半都沒收回來。攝影是燒錢的活兒。他看上去風風光光,卻是一個窮光棍。他說,我也姓江,你看看這是我的攝影家會員證,我還是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江自善說,這些不關我鳥事,我只收過路費。江波拗不過,心疼地掏出5元錢,返回時,他又在另一端被收取5元。江波氣不過,經(jīng)過沱巴鎮(zhèn)政府,立即狀告江村。秘書接待了他,秘書說,你少來誣蔑我們沱巴人,江村的事跡上過市報省報的。江波生氣了,說,你太不把著名攝影家當回事了!秘書說,你這種著名攝影家天上落下來一顆雨都能砸到兩個,你算老幾!秘書罵得很痛快,一得意就忘記向鎮(zhèn)領導匯報這個事了。而且他也想不到,江村人會收過路費。
一個星期后,信息才傳到鎮(zhèn)領導耳朵里。書記聽后很氣憤,他拍響桌子,桌子又震落了杯子。書記派人去做工作,讓江村撤卡。去的人回來說,江村人根本不聽,還使橫,工作只有書記鎮(zhèn)長才做得通了。書記立即給江村主任打電話,主任說,我已經(jīng)不是主任了呀,你怎么忘記了?書記說,不是主任你也有責任管管江村的事。主任說,我怎么管?我也集了資的,我不僅不管,還在支持。書記說,刁民,你們?nèi)堑竺?。江村曾?jīng)是修路典型,書記不想輕易地毀了這個典型,他想正面引導。書記連續(xù)派出幾撥人去做工作,都是無功而返。書記叫鎮(zhèn)長去,鎮(zhèn)長說,你是書記,做思想政治工作是你的強項。兩人關系仍然不好甚至越來越僵,都恨不得把對方掐死。書記被迫親自出馬。書記的車被江自善攔下。書記說,江村人是文明人,是遵紀守法的人,違法的事江村人絕對不干。設卡收取過路費是一種錯誤行為,只要你們馬上撤卡,我不僅不追究,還要繼續(xù)表揚。江自善說,我們不是有意要設卡,只是我們投入太大,那都是村民們的血汗錢,我們必須要把本弄回來。如果政府把這筆錢給填上,我們立即撤卡。我們是講道理的人。書記的態(tài)度很好,他擺事實講道理,就是打動不了村民們的心。
許許多多的人都到鎮(zhèn)里告狀,書記鎮(zhèn)長粗暴地說,我們知道了。告狀者說,知道了還不清除,太不作為了!書記說,沒人讓你走那條路,他收費你不去就完了嘛。告狀者說,沱巴鎮(zhèn)領導的素質(zhì)太差。
因為收費,從市里趕過來攝影或者游玩的人就少了許多。下面村莊的人很有意見。游玩的少了,他們的土貨就少賣了。風景特別好的村莊,有人還開了農(nóng)家樂。有客人時是商人,無客人時就是農(nóng)民。下面村莊的人要求江村撤卡。江村人大笑。
鎮(zhèn)黨委書記恨江村人也恨告狀者,開班子會時他提議組織全鎮(zhèn)干部去強制撤卡,鎮(zhèn)長不同意,鎮(zhèn)長說要是引起群體事件他不負責。書記狠狠地看鎮(zhèn)長一眼,他心里明白,只要鎮(zhèn)里干部出動,群體事件絕對會發(fā)生的。到時候就不是面子的問題了,搞不好得下課。書記正在想辦法,江自善找上門來了。江自善提出要求,讓書記下個文件,允許他們設卡收費。書記勃然大怒,說你們無法無天了,拉屎都拉到我頭上啦!在自己地盤上,書記絲毫不畏懼,他把江自善罵得狗血淋頭。江自善也不示弱,他說,讓你下文件是給你面子,別以為沒有文件我們就停止收費,我們不僅要收,還要提高收費標準!江自善回去后就跟大家商量提高標準的事,提高主要針對大卡車。經(jīng)過的車輛敢怒敢言,但都沒用,你怎么說怎么罵都是白說白罵,要是你罵娘,江村人就上來揍你。從市里來的一位越野車主就是因為罵了娘,被江村人暴打了一頓,最后他的車進不能進退不能退,跪下求饒也沒放過他。一直到晚上,車主提出給100元過路費,江村人才松口。但江自善并不要100,只收了正常的5元。這車主過卡后立即調(diào)頭返回。
書記請求鎮(zhèn)派出所清除江村的路卡,葉予嘉七拖八拖,找出了許多借口。再后來,直到縣長的小車被攔。
江自善沒抓到,江村的路卡仍然存在。縣長命令縣局幾十個警察配合我所清除路卡。我們有十幾條槍,見到我們過來,江村守卡人立即跑掉。清除工作沒受到任何抵抗,因此特別順利。我們搗毀了他們的路卡設施。他們的設施非常簡易,縣局當作戰(zhàn)利品運回去了??墒?,我們清除路卡剛返回,就接到群眾舉報說,江村路卡又修復了。我們不得不再次返回清除。清除,修復;修復,清除,雙方拉鋸一樣你來我往。
尋找線人的工作,我一直在秘密進行。最后我找到了可靠的馬春國和孟天庭。我去跟葉予嘉匯報,葉予嘉打斷我的話說,不用跟我匯報,跟他們匯報吧。于是我跟指導員崔建文、副所長董新秋匯報,他們都說好。兩天后,馬春國給我來電話,神秘兮兮地說,我有重要情況匯報。我說,快說吧。他說,沒有發(fā)現(xiàn)江自善的蹤影,但是他家里的母狗生產(chǎn)了,下了三個崽。我說,就這些?很好,繼續(xù)。我主動問天庭情況,孟天庭說,你也太急了,我不匯報肯定就是沒情況嘛。馬春國跟孟天庭性格完全相反,一個性急,一個慢吞吞。我當然明白葉予嘉的用意,他根本不希望從我這里得到什么江自善的任何線索,說白了,他就是不想抓江自善。所里開會時,崔建文提出除了江自善,還可以另抓一兩個人,葉予嘉不同意,他說沒有上面命令不能擅自抓人。
江村采取你進我退你退我進的戰(zhàn)術很有效果,縣長聽后指示說,派出人員24小時守在路口,看他們還敢收費不?鎮(zhèn)里書記安排人員三班倒蹲守江村公路兩端。但是出師不利,派出去的四個人,都被江村人捆綁了??h長說,抓,統(tǒng)統(tǒng)給我抓。在我所干警配合下,縣局的警察直接沖進江村。一下子抓了五個。抓了人,事情就鬧大了,江村的男女老少圍住縣政府,江村在外地打工的年輕人趕回來,這些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們一沖動打砸了政府辦公樓的一些設施。為防止事態(tài)進一步擴大,縣長被迫下令放人。
還抓不抓江自善?所里干警們沒有底,所里向上級請示時,縣局局長說,抓呀,當然要抓!
線人沒有提供有用的線索。崔建文急于表現(xiàn),他繞過葉予嘉帶隊深夜奔赴江村,由于這次行動過于盲目,行動再次失敗。崔建文不服氣,第三天白天又帶隊來到江村。我參加了這次行動。我們開著低檔面包車,偽裝成普通路人。離路卡還有幾米,通過擋風玻璃他們將我們認出來了。實際是我有意露出頭來,給他們報信,這都是我跟葉予嘉學的。守卡的江村人立即逃竄,邊跑邊喊,警察來啦!我們搬開路卡,面包車直接開到村口。我們動作很迅速,一下子就沖進了江自善的家。搜了一遍,不見江子善,他老婆坐在堂屋里,冷靜地看著我們。崔建文問了一句廢話:江自善呢?
崔建文帶著我們?nèi)ズ笊綄ふ?。后山多石頭,林子也密實,高高低低, 因為是喀斯特地貌,后山還有許多巖洞,躲個人太容易了。我明知不可為,仍然為之。大家搜得精疲力竭后崔建文才下令收隊。沒想到,路卡又恢復了使用,江村人真是厲害,任何機會都不會放過。見到我們身影,守卡的立即逃離。我們沒力氣去追,見我們不追,守卡人停下腳步,站在高處看著我們。崔建文報復地說,不讓我們抓人,我就不讓你收費,來,大家坐下來休息。我們就地坐下來,閑聊。守卡人著急了,說,還不快離開!別影響我們收費!過來一輛車,那人主動掏出10元錢來,崔建文揮揮手說,過去吧。那人認出了崔建文,說謝謝崔指導。葉予嘉給崔建文來電話問崔在干什么,崔建文如實回答,并說,馬上回來。我們的車一離開,守卡人就下來了,他們繼續(xù)收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