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
(親愛的,你聽我說,從那以后的許多個夜晚,我常常獨自走在不知名的藏區(qū)。一人多高的轉經筒緩緩轉動著,筒身上鐫刻的六字真言發(fā)出金色的光芒。我穿過一個又一個林立的經筒,那些并不熟知的咒語如潮水般次第涌出。這樣的場景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有默念著綠度母心咒:嗡達咧度達咧嘟咧梭哈,嗡達咧度達咧嘟咧梭哈……
后來,我流連于蒼茫草原上一座小小的寺院,身旁走過幾位身穿袈裟的僧人。其中一位向我微笑,并將他手中的菩提佛珠饋贈與我。我恍然醒來,有一個聲音在耳畔響起,說,賜與你這個名字了。)
一覺醒來已是春天。
暮春時節(jié),當我踏著殘存的積雪,登上玉樹州結古鎮(zhèn)新寨村后的一座小山坡向四周眺望時,一首優(yōu)美的民歌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
村北西巴旺秀山上,
淅瀝下起白玉般的甘露;
前方自顯嘛呢石上,
冉冉升起金色的太陽。
神奇殊勝的西巴旺秀神山,此刻正屹立在我的面前——藏區(qū)的人們,有著最為細膩豐富的審美直覺,他們不僅用“玉”描述吉祥的細雨,也同樣以“柏樹如玉”形容西巴旺秀神山蒼翠的柏樹。此時,山頂積雪尚未消融,峻峭的山巖簇擁著直指蒼天、隱約可見的植被,或在坡底描繪著淺淺的墨色線條,或于山腰暈染出片片青色的云彩。山風吹來,隱約帶著凜冽的寒意,天空卻將人的視野無限放大。
我的心情是莊重而愉悅的,這是我第一次仰望被人們視作新寨村希望之山和護佑之山的西巴旺秀神山。高聳的新寨太與西巴旺秀神山,將新寨村環(huán)抱在它們蒼勁有力的臂膀中,每一個關節(jié)都有著一個吉祥的名稱。同行的朋友告訴我說,呶,你看,那座小山叫諾布澤吉,意為如意八寶山頂,能給村民帶來無盡的財富;左上方東西走向的巖石群叫扎噶仁穆,是“觀世音密集道場”多索拉山的延伸部分,山下蘊藏著豐富的石材;而碧波粼粼的扎西河后邊的巖石山坡叫扎澤那,隔河相望正是被稱之為“觀世音制勝大海道場”的乃古灘。當年,一世嘉那活佛創(chuàng)建嘉那嘛呢石時,正是面向西巴旺秀神山舉行了盛大的祭祀法會,佛法自此在新寨地區(qū)弘揚興隆,功德非凡。
我一邊點頭稱道,一邊心中暗想:這新寨村果然是一處絕妙的風水寶地!想來,三百年前,精通漢語、熟悉漢文化的一世嘉那活佛,定然在此找到了理想風水模型的各個要素:新寨村面朝前方的案山新寨太,背倚宏偉的西巴旺秀神山,清澈晶瑩的饒吾河從村東方淙淙流過,扎西河自結古鎮(zhèn)以東滔滔注入新寨村南方,與饒吾河攜手奔向通天河寬廣的懷抱,果然是山體蜿蜒,水流綿延,山水相圍,氣象萬千!
正是在這里,一世嘉那活佛完成了此生的宏愿。
行走藏地,常常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吸引著我,在使我驚嘆的同時也產生困惑。在這塊遙遠而神奇的土地上,人們堅信一切神跡皆有可能,它超出所謂“科學”的范疇和個人的知識與生活經驗,而成為毋庸置疑的客觀存在。那么,探尋一世嘉那活佛與新寨村的奇緣,還要上溯到更遙遠的年代呢。
那是公元1458年,第十九輩薩迦法王嘉嘎·喜饒堅贊前往“朵甘思”弘揚佛法、創(chuàng)建結古寺期間來到新寨村。他用手指在一塊石頭上書寫嘛呢,并埋于地下,預言其為“來世修建我的嘛呢石”。
二百多年后,法王的預言成為現(xiàn)實,有著傳奇一生與卓越成就的一世嘉那活佛,就在此時閃亮出場了。
一條路能走多遠?一個人會有怎樣的人生?在漫漫人生路上,我們常常會有這樣的疑問。然而,對于一世嘉那活佛這位藏傳佛教的高僧來說,此生,正為修行而來。這位生于十七世紀末的傳奇活佛是昌都人,原名丹珠尼夏,降生于正月十五滿月之日,14歲便出家為僧,將自己的畢生精力獻給了弘揚佛法的偉大事業(yè)。他曾經拜分屬格魯派和噶瑪噶舉派的昌都屬珠古寺格西旺秀、玉樹所屬蘇爾莽寺噶旺喇嘛為師,并獲得了種種不可思議之成就。傳說,他能夠“凌空飛行”,“腳力如駿馬”,掌握“臍輪火攻法”,也因此被稱為“道丹”即得道者。后來,他以無偏私之瑜伽行者的身份,先后去往印度、不丹、西藏、青海和五臺山、峨眉山修行。相傳,他在從峨眉山途經打箭爐停留期間,曾當眾展示了將一捆八馱磚茶拋至五層宮殿之頂?shù)慕^技……
冥冥之中,遼闊寬廣的巴塘草原,正等待著這樣一位高僧大德的蒞臨。
公元1715年,這個殊勝的日子里終于到來了。嘉那活佛在新寨村經歷了長達25年的苦修生涯后,遵循觀世音的授記,要在新寨村修建一個“一矢之箭距離之嘛呢石”,以使來世之眾生看到它能生產從惡趣中解脫之力量。在這次全體新寨村民共同參與的嘛呢石奠基儀式上,他面對正在煨桑的眾人,指著現(xiàn)在的嘉那嘛呢石以東大約30米處說:“彼處有一個重大緣起”,并前往此地用手中的拐杖直戳地面,眾人隨后用鐵鍬挖開一箭長的深度時,發(fā)現(xiàn)地下有兩塊刻有六字真言的石頭,原來這正是五百多年前薩迦法王所埋的圣物。人們便以此為源頭,舉弓射箭,在箭頭落地之處進行標記,劃定了嘉那嘛呢石的東西距離。一世嘉那活佛還預言說:“將來我的嘛呢石會發(fā)展成為彼處騎馬持矛行走時,此處看不見之規(guī)模”“未來,我的嘛呢石將變成圣城拉薩一樣”,自此,他和石匠們一起,開始了雕刻嘛呢石這艱苦而漫長的勞作。
在一世嘉那活佛的倡導和引領下,三百年來,人們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精心刻作嘛呢石。他們相信,通過繁重艱巨的勞作,表達對佛祖的虔敬供奉,一定能獲得來世的幸福和解脫。終于,正如一世嘉那活佛所預言的那樣,造就了今日東西長450米、南北寬100米、高3米、占地面積25畝、擁有嘛呢石及經文石25億塊左右的規(guī)模宏大的嘛呢石經城!其經文數(shù)量之多、雕刻時間之長、規(guī)模之大可謂世所罕見!
清晨,東方的天空泛著橘紅色的霞光,有微風如梵聲般掠過耳畔。我喜歡在晨曦的輕撫下漫步人間。走在發(fā)出清光的石板路上,經過八座精美的佛塔和一排轉經筒時,我愉快地發(fā)現(xiàn),早起轉經的人們已經如潮水一般,涌入了這個佛塔屹立、經幡飄揚的世界。一位身穿藏袍的高大男子,深深地彎下腰來,將頭顱靜靜地抵著佛塔的一角,口中念念有詞;一位拄著雙拐的老人,佝僂著腰,艱難地挪動著雙腿;一位年輕貌美、有著明亮雙眼的少婦背著尚在沉睡的嬰兒,轉動著碩大的金色經筒;更有來自遙遠地方的朝圣者,衣衫襤褸,形容憔悴,長發(fā)如條條打結的牛毛,雙手高高舉過頭頂,又俯身向下跪拜,護掌的木墊在地面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生于玉樹、長于玉樹的藏族作者昂旺文章在他的小說《嘛呢石》中這樣寫道:
嘛呢石城里,人們高聲吟誦六字真言的聲音和轉經筒“吱吱”的轉動聲形成了一股強大的氣流,穿透了高聳的嘛呢石墻和八座釋迦牟尼佛功德塔,漫卷起一路的五色經幡,撲面而來……
此刻,這股強大的氣流正裹挾著我,推搡著我,托舉著我,融入漫漫轉經路上虔誠的信眾中去。嘛呢石匠美麗的女兒代吉侃卓呢?馬幫英俊的少年扎西彭措呢?一時之間,我仿佛置身于過往的年代,竟分不清現(xiàn)實與傳說了。
身旁,是綿延不斷的石經墻。層層疊疊的嘛呢石累積起來,不見起點,不見終點,有的高達一人許,有的狀如拳頭大,上面或刻著佛祖畫像,或雕著斗大的六字真言,或寫有各種經文,或繪有佛塔、壇城,或表現(xiàn)十相自在圖等吉祥符號,不一而足。這正是被收入吉尼斯世界紀錄、世間最大的嘉那嘛呢石經城!
三百年過去了,然而,這里仍然處處保留著一世嘉那活佛的氣息。你不信么?至今,石經城的佛堂內還供奉著創(chuàng)建石經城之初的一世嘉那自顯嘛呢石塊;在嘉那嘛呢大殿,保存著當年一世嘉那活佛施展法力留下手印和足印的兩塊石頭、一塊他捏成“糌粑團子狀”的乳白色石頭“朵吉樂”。新寨還保存著一幅神奇的“會說話的”唐卡夏扎、一尊“會說話”的高約10厘米的鎦金釋迦牟尼佛像。據(jù)說,當年此佛像在現(xiàn)甘孜地區(qū)著名寧瑪派寺院竹慶寺的一場火災中消失,當一世嘉那活佛前往結古地區(qū)傳道途經此地時,忽然聽到從廢墟底下傳出這樣的聲音:“道丹您來了,我在此,我與您緣分已結,請把我拿起來吧”。于是,他將此佛像隨身攜帶至新寨保存至今。
(我想,我找到了他,一世嘉那活佛。他一直都在這里,并未離去??墒悄且廊徊荒芙鉀Q我的問題。親愛的,若人生果有彼岸,前行的路上卻無法互通款曲,誰來向我們證實宇宙巨大的秘密?人們言說信仰,急急切切嘈嘈雜雜;于我,尋找或者重建,必要在矛盾和猶疑的泥濘中艱難跋涉而終究不得所終。)
信仰藏傳佛教的朋友告訴我,刻嘛呢石猶如造佛像,刻一塊嘛呢石,就是塑一尊觀音菩薩,以大發(fā)心刻嘛呢石,極惡五無間罪都能遣除。如今,在新寨村仍有60多戶人家以雕刻嘛呢石為生,漫步在嘉那嘛呢石經城內,能看到許多雕刻嘛呢石的工匠。他們中既有以弘揚佛法為目的、雕刻技藝精湛的僧人,也有技藝稚拙的民間藝人。每天,從他們身旁經過的信徒和游客形形色色,川流不息,但身外的喧囂都與他們無關。他們全神貫注于手中的石塊,心無旁騖地用刀鑿刻繪著神圣的經文,將無比堅定的信念注入每一道筆畫,這既是艱苦的勞作,又是勤奮的修行。在玉樹大地震中,新寨村沒有死一個人,村民們認為,是嘛呢石護佑了新寨村民的平安。大地震之后,更多的人為亡故的親人訂制嘛呢石放入嘉那嘛呢石經城,以期超度亡靈,早得解脫。
雕刻嘛呢石的石料,取自于觀世音密集道場多索拉山。在一世嘉那活佛眼中,多索拉山“在綠玉疊起的形同山坡之上的那白色磐石猶如佛塔,在其底部皆是白色石頭”。這種質地松軟、潔白無瑕的“白色石頭”用來雕刻佛經、佛像再好不過。這也正是神靈對新寨村的慷慨賜予。
正午時分,我在一位嘛呢石工匠的身后停下腳步。高原長期的紫外線照射,使他的面孔呈現(xiàn)出黧黑色,常年的揮錘釘鑿,又使他的雙手骨節(jié)粗大,筋骨分明。他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勞作中,細細的石頭粉塵在頭上、臉上、身上飛舞又落下。嘛呢石的制作并不容易,選擇好品質上乘的石塊后,要將石頭切割打磨,再根據(jù)石頭上的天然紋路構思圖案。再經過特殊工藝設計圖文,按1:1的比例雕琢在石頭上。然后用最細的砂紙打磨作品中的細小瑕疵,用天然礦物顏料為作品著色,再進行最終的拋光。雕刻手法有線刻、減地陽刻、淺浮雕、高浮雕、雕刻施彩等,構圖巧妙考究,線條優(yōu)美流暢,表現(xiàn)手法靈活,人物形象恬靜安詳。在民間藝人的手下,嘛呢石的造形常常更為自然,線條隨意,為的只是祈求神佛護佑的虔誠愿望。
正午的陽光照耀著整個石經城,嘛呢石兩面都刻有六字真言,正靜靜地放出無量慈悲的光明。這光也照亮了我心底的某個角落,莊嚴而溫暖的情感油然而生。臨行之際,我恭敬地請得一塊嘛呢石刻,將它供放于眼前的嘛呢堆上?;蛟S,只有在漫漫的轉經路上,我們才能獲得解脫和必然解脫吧。
(親愛的,沿著扎曲河返回結古鎮(zhèn)的路上,我聽到了一個發(fā)生在扎西河畔的真實故事。故事的女主人公因不容于世的愛情,孤注一擲投身于滔滔扎西河水。根據(jù)藏傳佛教中關于輪回的說法,這位勇敢決絕的女子,將永遠在苦海中輾轉不得轉世,成為世人歌曲中吟唱的傳奇。當這首纏綿悲傷的歌曲回蕩在耳旁時,我想,或許,只有藏族人才能夠做到如此的極致和純粹——執(zhí)著的信仰與熱烈的感情,慈憫的情懷和固執(zhí)的愛憎,堅忍的證修和期待的來世,淡泊的生活與璀璨的藝術,這看似矛盾的一切,卻如此和諧地交織匯聚,造就了藏區(qū)神秘而平凡、世俗而空靈的精神氣質。)
答案已然知曉,謎底即將揭開?
是夜,結古鎮(zhèn)的上空陰云密布,電閃雷鳴。酒至半酣,座中兩位攜著吉他的藏族歌手開始歌唱,相貌英俊、長發(fā)飄逸的青梅拉薩問我從哪里來。他說,既然您來自蒙古族地區(qū),那么,請讓我為您唱一首《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吧。他的歌聲深沉而傷悲,而白日里嘉那嘛呢的梵音隱隱而來,如窗上交織的雨水,顯現(xiàn)出一個迷離混沌的世界。
歌聲中,我的淚水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