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貞虎
在被國學大師季羨林先生高度概括為“最野蠻、最殘暴、最愚昧、最荒謬”的文化大革命期間,在上海遠郊的中國科學院上海原子核研究所內(nèi),竟然發(fā)生了一件“最人道”的事,紅衛(wèi)兵造反派竟然特派一位工人出身的研究員周生墨,以幫助批斗為名進駐復旦大學“牛棚”,目的是保護被他們造反派揪去批斗的研究所所長盧鶴紱。
為了防止盧鶴紱被“武斗”或者因一時想不開發(fā)生意外,好樣的周生墨居然在牛棚里和盧鶴紱相伴同住了半個月,直至發(fā)現(xiàn)復旦師生其實和紅衛(wèi)兵一樣,對盧鶴紱“形左實右”,實質(zhì)是同情和保護他的,才放心地離開牛棚回到核所。
盧鶴紱,1914年出生于知識分子的家庭,祖籍山東萊州,1936年,燕京大學物理系畢業(yè)后留學美國明尼蘇達大學,1938年,因為精確測定了鋰6鋰7的同位素豐度比而蜚聲物理學界,這一比值是氫彈研制所必需的一個關(guān)鍵數(shù)據(jù),一直沿用了大半個世紀,至今還是國際同位素表的標準取值。后來他又研制了可以大規(guī)模分離鈾235同位素的質(zhì)譜儀,被美國軍方列為機密。這時的盧鶴紱才二十七歲,成為世界核子物理界備受矚目的頂尖人才。
1941年,在獲得博士學位后,盧鶴紱毅然放棄美國的一切,揣著滿身的書和一顆科學救國的心回到了戰(zhàn)亂中的中國。
他顛沛流離,奔波涉險,先后執(zhí)教于中山、廣西、浙江三所流亡中的大學。他在美國的老師、同學后來大都參與了制造第一顆原子彈的曼哈頓計劃,他的導師就是后來發(fā)明鈾235工業(yè)分離法,使美國成功造出第一顆原子彈的科學家尼爾。
1945年,美國原子彈在日本爆炸,舉世震驚。盧鶴紱撰寫了《原子能與原子彈》一文,公開發(fā)表在《美國物理月刊》上,他透過理論估算,推導出鈾235原子彈及費米型反應堆的臨界體積等一系列重要數(shù)據(jù),使這一美國獨家保有的絕對機密大白于天下,盧鶴紱因此被譽為“第一個揭露原子彈秘密的人”。
由于他的杰出貢獻,他被英國劍橋傳記中心授予“二十世紀成就獎”,并載入英國劍橋傳記中心《國際傳記辭典》。美國傳記研究院也授予他”國際成就獎”并載入美國傳記研究院《世界五千人物》及《五百權(quán)威領(lǐng)導人名人榜》。
1998年,美國德克薩斯州休斯頓的第一浸信學校,建立起了一個名為“盧鶴紱實驗室”的全美中學最好的科學實驗室,并在校園里豎起了盧鶴紱的銅像,這是美國第一次為一位中國科學家塑立雕像。
新中國以后,盧鶴紱一直在復旦大學任教,一度曾在北京大學代號為“546”的保密科系里執(zhí)教了兩年,那是專為培養(yǎng)原子核科研、工程專業(yè)人才的。
1959年,盧鶴紱先生被任命為上海原子核研究所第一任業(yè)務所長,那時的研究所既沒有設備也沒有人才,調(diào)撥到他手底下的,是一批大學沒有畢業(yè)、專業(yè)也不對口的數(shù)學系三年級大學生。雖然也有大學畢業(yè)后工作過二、三年的人,但那是非常個別的。當時的情況可謂是“一位一級教授帶著一批年輕的門外漢開始了一個大型研究所的創(chuàng)建”。他親自授課,親自選擇研究課題,親自決定科研方向,其艱難可想而知,原子核研究所能夠發(fā)展到今天,盧先生的功績不言而喻。
盧鶴紱有個非常鮮明的品德個性,就是“疏權(quán)貴親卒伍”,這一特性讓他在文革中少吃了很多苦頭。在當時,他是研究所最高領(lǐng)導,是學部委員(即后來的中科院院士),是一級教授,但對一些初出校門的年輕人,雖然工作中嚴格要求一絲不茍,但工余時間,卻沒有任何隔閡,與許多年輕人建立了超越師生和領(lǐng)導關(guān)系的忘年交關(guān)系。
休息時,盧鶴紱與年輕的下屬們無話不談,盧鶴紱會應大家要求,爽朗地唱上一段京劇,也曾繪聲繪色地提起當年如何在美國開快車追求女朋友,就是他后來的夫人的故事。
有人開玩笑問他:“我們每月才五十元人民幣的工資,你一個月三百六十元,怎么用得完啊?”他會認真地給你一筆筆報生活的細帳,結(jié)果留剩到他自己手里可以支配的錢比年輕人還少,引來一陣笑聲。這些例子說明,他與年輕的下屬們之間本應該有很大的距離,但談笑之間被消除得無影無蹤了......
盧先生平易近人的處世作風和純真樸實的個人形象,給原子核所的職工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所以文革期間,雖然隨大流也開他的批斗會,但始終沒有采取過侮辱人格的過激行為。他在全所大會上做檢查的時候,他的“大實話”還連連引發(fā)全場陣陣會意的笑聲。文革中,一時盛行“考教授”,目的是丑化這些在普通群眾中享有很高聲望的高級知識分子。
為了不讓他尷尬,學校的紅衛(wèi)兵們盡量選擇那些最簡單、最普通的問題去考他,比如“三面紅旗是什么”。因為那時候,廣播里、報刊上,報告中,整天連篇累牘地宣傳“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連沒有上學的幼童都知道,可他卻牛頭不對馬嘴地回答說:“軍旗、黨旗和國旗?!币鹑珗龊迦淮笮?。
盧鶴紱還有一個終生愛好,就是京劇。據(jù)說是幼年時期跟他家里的廚師學的,這位燒飯師傅不僅唱得一口不錯的京戲,還經(jīng)常帶著他去劇院看戲,所以從小就打下了扎實的功底。他當年慰問抗日將士時的京劇表演,至今還讓人津津樂道。盧鶴紱當年的同事李哲昭回憶說:“我們志同道合,都喜歡唱戲,盧先生的京戲唱得很好,是譚派老生,曾經(jīng)在遵義演出過全本《四郎探母》,他扮演的楊四郎英武豪放、光彩照人。后來參加黃河賑災義演,除《四郎探母》外,還演出《空城計》?!?/p>
即使當上了一級教授后,盧鶴紱照樣演戲,1956年在北大辦公樓禮堂演出《四郎探母》,引起轟動。擔任上海原子核研究所所長期間,在給學生們上課的間隙,還會唱上幾句,大家都被他那洪亮寬厚的嗓音、字正腔圓的演唱所折服。有一位學生說:“聽盧老師的課從不走神,因為他有京劇表演的功底,語言生動精彩?!?/p>
獲得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授予“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的王淦昌院士說:“學生非常擁護他,因為他課講得好,他會演戲的嘛!像演戲那樣教,當然受大家歡迎了。”
是的,科學和藝術(shù)是永遠連在一起的,誠如錢老說的“這些藝術(shù)里所包含的詩情畫意和對人生的深刻理解,豐富了人們對世界的認識,學會了藝術(shù)的廣闊思維方法?;蛘哒f,正因為受到這些藝術(shù)方面的熏陶,所以才能夠避免死心眼,避免機械唯物論,想問題能夠更寬一點、活一點”。無數(shù)事例表明,一旦科學的“真”和藝術(shù)的“美”完美地融合統(tǒng)一起來,就可以獲得“出神入化”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