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進禮
白蠟桿子的學(xué)名,應(yīng)為白蠟樹,在外地有用來做綠化景觀的,在我們家鄉(xiāng)河南省寧陵縣,卻是老百姓重要的經(jīng)濟作物。由于在各地的用途不一樣,我在這里暫且稱其為白蠟桿,以示區(qū)別之意。在我的家鄉(xiāng),田地里除了中小麥、花生等主要農(nóng)作物外,白蠟桿是重要的收入來源。
盡管,大家都知道白蠟桿的重要性,卻沒有人規(guī)模性種植,只是在地塊的兩側(cè),種植個一趟、兩趟,起到了很好的分界線的作用。于是,白蠟桿將一望無際的莊稼地,分成了一塊一塊的小方格,多則五六畝,小則一畝許,超過十畝地而沒有白蠟桿的,可謂鳳毛麟角,被莊稼人稱為難得的好地了!
因此,我不止一次幻想從高空俯瞰,家鄉(xiāng)將是一個什么樣的景觀,或許那種美也可震撼心靈吧!能夠宏觀上尋找家鄉(xiāng)的美,還是離開家鄉(xiāng)以后,才有的想法。小時候,只是生活在其中的一?;覊m,想象家鄉(xiāng)的全貌,跟想象浩瀚的宇宙,也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的區(qū)別。此時想來,倒是有些像站在鏡子面前的感覺了。
我們家總共有十五畝地,另有幾趟白蠟桿,其中有一些白蠟桿就在我們家的地邊,還有一些在別人兩家地的夾縫中,起到了邊界線的作用。為什么會有這種情況?我年幼時深以為怪。后來,曾跟爺爺交流過,聽說當年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分地時,白蠟桿也是按人頭平均分的。如果你家地邊的白蠟桿,不夠你應(yīng)分的數(shù)量,只得從他處補充,這樣就能解釋前面的狀況了。
后來,也有些人家在自家的地邊,補栽上白蠟桿的。也有嫌棄白蠟桿妨礙莊稼,將自家分得的白蠟桿刨掉的。反正時隔多年,具體到我們村子,白蠟桿的總體數(shù)量是有所增長的。因為,它實在是有其存在價值的。
我讀小學(xué)時,爺爺?shù)牡剡€沒分給我們家,當時我家僅有九畝地,白蠟桿也只有幾趟。我兄弟三人都要上學(xué),一個學(xué)期每人幾十塊錢的學(xué)費,一年加起來就要四五百。當時收入實在太低了,小麥四五毛一斤,花生也不過一塊多,一年收入幾千塊,除了投資和日常開銷,都剩不了幾個錢。
每一次開學(xué)的時候,都是母親發(fā)愁之日,好在當時的小學(xué)校長,是我母親的表兄弟。母親只好對表舅哀求道:“讓我們先上著吧!等拉下白蠟桿,就把學(xué)費還上。”(這里的拉,讀二音,是豫東方言,意為用刀或鋸子把東西切開一條縫或切斷。)因為,白蠟樹只有冬天才能鋸下販賣,茬口用土封后,明年春天還可再發(fā)芽,三五年后再長大。若是天氣尚暖即鋸斷,當時長出細芽,無法抵御寒冬,凍死后就不會再發(fā)芽了。
所以,從這個角度上說,我每年的學(xué)費,大多都著落在白蠟桿身上。當時,白蠟桿截面周長8.5厘米到10厘米之間,高在五尺左右,又直又光滑的,可以賣到一塊到一塊五。我們家大概能拉三五百根白蠟桿,正好夠我們兄弟三人的學(xué)費,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我初中,因為高中的學(xué)費要一千多,賣白蠟桿的錢遠遠不夠了。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平常家中有缺油少鹽,或者大病小災(zāi),往往就會求助于白蠟桿。當然,我們小兄弟想零花錢時,也會拿著菜刀或者斧頭,到地里面不管誰家的砍上一根,賣個塊把錢買零食吃,有時也會惹來一陣叫罵聲,我們大概是并不在意。
我弟弟從小多病,他小學(xué)二年級時得了額竇炎,到處打針吃藥,仍然是頭痛、頭暈。我的哥哥經(jīng)常帶著他和我母親,南來北往地跑,可是沒有錢也不行。有一次,我弟弟病情惡化,縣醫(yī)院的醫(yī)生告訴我們要做穿刺手術(shù),手術(shù)費要四百元,可當時家里的錢卻已經(jīng)花光了,能賣錢的白蠟桿,也都被賣光了。眼看著弟弟病體懨懨,母親是眼淚直流,哥哥是唉聲嘆氣。
我當時剛上初一,年僅十一歲,我跟父親商量說:“俺爺家不是還有許多白蠟桿嗎?我們先拉夠湊夠手術(shù)費再說?!备赣H說:“這個時候拉幾百根,怕到時候凍死了,要跟恁爺商量一下不?”我當時年紀歲幼,卻斬釘截鐵地說:“這個事不能商量,咱們是給俺弟弟看病,他肯定不能不同意,咱不跟俺爺商量,若是俺叔、俺姑問起來,俺爺肯定就說不知道,也省得他們說偏心。再者,咱要是跟他一商量,俺爺要是不同意,豈不是耽誤事?”
我父親也覺得我說的有道理,于是當天上午,我、哥哥、父親三人,就去了拉爺爺家的白蠟樹了。父親和哥哥拉鋸,我負責扶白蠟桿,防止它東倒西歪夾住鋸子。就這樣工作了一天,我們終于拉了二三百根白蠟樹,勉強湊夠了手術(shù)費。我弟弟做了穿刺手術(shù)后,額竇炎終于好了,他的成績在班里進步很快,這讓我們都很欣慰。
后來,爺爺并沒有問起我們白蠟桿的事,我們也沒有講。想必他從別人口里得到了事情的原委,爺爺是個勤快的人,當年秋天白蠟桿茬口發(fā)出的嫩芽,都被爺爺掰了去,然后他又一個個又用土封好。這些白蠟桿竟然安全地度過了寒冬,第二年春天又發(fā)了芽。
村子里有一戶專門做白蠟桿生意的人家,是我的族叔,與我的父親一個曾祖父。他頗有生意頭腦,從八十年代就開始收賣白蠟桿,乃是我們村里的第一個萬元戶,也是我們村長期以來的首富。我們家的白蠟桿都是賣給他家,有時候?qū)嵲诟F得過不去,而又不到拉白蠟桿的季節(jié),之后從他家先拿些錢,然后用白蠟桿抵債,這樣一來我們都曾欠過他家的人情。
我族叔在做這項生意時,也給其他的叔叔、大伯,提供了工作崗位。因為,收來的白蠟桿若想運出去,還要進行加工,首先是抐直,其次是剝皮、打捆、裝車。小小的加工作坊,需要十人左右,九十年代時每天十塊錢一天,加班另算,后來工資有所增加。
對我們這些小孩子來說,族叔也提供了工作機會,就是給水煮了的白蠟桿剝皮。尤其是在大冬天,大家圍著火爐,拿出冒著熱氣白蠟桿,一邊取暖、一邊賺錢,大家有說有笑,少了許多寂寞。剝一根白蠟桿一毛錢,買根辣條吃,可謂一舉而多得??墒?,天意弄人,我族叔和族嬸在去收賬的時候,發(fā)生了車禍,族嬸當時死亡,族叔落了殘疾。三年以后,族叔又因車禍死在了高速路上。
白蠟桿的枝頭當?shù)剞r(nóng)村的重要的燒柴,只是如今大多已經(jīng)燒天然氣,就不覺得它重要了。我猶記得小時候,挎著籃子去拾柴,家里人告誡我們說:“勤快著點兒啊,再不撿沒有柴,咱家只能燒氣兒了?!边@里所說的氣兒,其實是指空氣,大家還沒有預(yù)見到在不遠的將來,大家會真的燒“氣兒”。爺爺家的白蠟桿較多,然而他們又年老體衰,不能做拉白蠟桿的活。因此,爺爺就給兒子、女婿們說:“誰幫我拉白蠟桿,枝頭就歸誰!”以前,大家都是爭著干的,往往是大家一起干,然后平均分一點??墒?,燒天然氣以后,大家又互相推諉。爺爺感慨之下,只好將這個活交給做白蠟桿生意的人。
如今,爺爺已經(jīng)八十余,他十分勤勞與節(jié)省,因為白蠟桿的價格,每根已漲到五塊左右,每年也有幾千塊的收入,差不多夠他零花。而父親也已經(jīng)六十余,每一次談及他的養(yǎng)老,他都會說我有地、有白蠟桿,總不會餓死。這讓遠離故土的人,怎不對白蠟桿產(chǎn)生別樣的情結(jié)呢?
據(jù)朋友說,花生、酥梨、白蠟桿被譽為寧陵三寶。平心而論,花生、酥梨各地都有,還是白蠟桿最具代表性。資料顯示,白蠟桿水煮剝皮后,通體潔白如玉、堅而不硬、柔而不折,可廣泛用于各種工具、武術(shù)或體育用品,枝條可編制各種筐籃,外皮可入藥。
可是,讀過許多古籍,我竟沒發(fā)現(xiàn)有人將白蠟桿入詩的。我本淺陋,常謅幾句歪詩,我且寫七律一首歌詠之:“能曲能伸白蠟桿,西風(fēng)笑傲不知寒。割分田地如棋局,裝飾雕樓作畫欄。巨室休閑搖睡榻,小民度日換杯盤。出身莫作英雄論,勝似花梨壁上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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