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夢遙
對俞灝明來說,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是,在劫難之后如何守護內心的秩序。
那件事
那不是一張完美的臉。盡管有粉底遮掩,你仍能看到其中的瑕疵?,F(xiàn)在,面對手機直播鏡頭,那張臉蕩漾著微笑。是的,容顏縱然有變,友善、得體、溫文爾雅,這些特質從未離開過俞灝明。
他一直抗拒直播,抗拒手機近距離對著他的臉沒完沒了地拍攝。但他的宣傳“網(wǎng)紅”(這是他給她起的外號)要求他這么做,他妥協(xié)了。要命的是,接連兩場歷時數(shù)小時的直播中,他需要與主持人的口水問題周旋,提供急智但缺少實質信息的答案——觀眾就是喜歡看,但他不喜歡?!暗醚荩杏X也不會特別走心?!彼髞韺Α度宋铩氛f。
這是2016年11月19日,俞灝明難得地被采訪排滿了。明天,就是他出道9周年的歌友會。那將是個大日子。這是作為歌手出道的俞灝明最近6年來的首次歌友會,準確地說,自那件事以后。
那件事。一般而言,生活中沒有旁人會主動觸碰那件事,即便在那個名為“13群”的微信群組里,由快樂男生比賽而結緣的13個人無所不聊,但關于那件事,從來沒有人提起過?!巴耆粫??!闭劦竭@個話題,王櫟鑫收起來一貫的嬉皮笑臉,嚴肅地對《人物》說。
采訪是例外。但凡有些深度的采訪,話題兜兜轉轉,總會繞到那件事上。
第三波的采訪來了,與前兩場互動頻繁的直播不同,女記者用一種深沉的聲音提問。嗯,不用“演的”、“走心”的那種采訪。俞灝明收起了之前的那種浮夸狀態(tài),他把手托在下巴上,認真地聽。
“從你的微博來看,你好像不是很注重外表的人?!彪S著訪談深入,女記者拋出了“魚餌”。
俞灝明沒有咬下去?!皼]有,我也很注重外表?!?/p>
這個回答似乎打亂了記者的節(jié)奏,她略顯慌亂地接話:“我說的是很自然地出鏡,不會做太多的修飾什么的。”
“我覺得更加懂得的一個道理是,你的魅力,不在于靠你的衣服、你的發(fā)型,或者是你的妝有多好看,而是它真的是一種由內而外的東西。”俞灝明說。
話題轉向它處。但不久又開始向那件事進發(fā)了?!澳憬?jīng)歷了別人這一輩子都可能不會經(jīng)歷的一件事情。那如果你以后想找人生伴侶,會不會讓你有些不一樣的要求?你可能會要求她特別理解你,或者她特別懂事、特別成熟?”
“不需要,不需要?!庇釣鹘忉專熬駥用嫔希沂窍M軌蚋ハ嘧分稹?/p>
他始終保持禮貌,沒有任何不悅神情,其實對于很多問題,他知道其后的指向是什么。曾經(jīng)有一個階段,所有的采訪都會反復追問那件事的過程與感受,他一遍遍地回答,“我基本上都是在接受、接受、接受,那時候我沒有想太多,問就說,只是說你能不能問到這樣的一個點而已?!?/p>
后來他感到厭倦,不再回答這類問題。他覺得生活該往前行了。在采訪中,問題仍會以旁敲側擊的方式接近。只要問,他還是會回答的,拒絕是他不擅長的事情。他知道,他不可能完全隔斷那件事。
那么,生命中出現(xiàn)了那件事,是一種什么感受?一個最淺白的例子是,再看那些主角命運多舛的悲情電影,俞灝明會感到戲劇性減弱,“他演的這一段,跟我的經(jīng)歷有點像,我感覺我能夠演得比他更好?!彼娴臅?,如果自己的故事拍成電影會是什么樣子。快樂男生的比賽,應該是那部電影的片頭吧,那是他與演藝圈的開始,“最難忘的經(jīng)歷,”他總結說,“頂過了所有的壓力之后,全都是鮮花跟掌聲?!?/p>
那場比賽已經(jīng)結束10年了。他承認,不可免俗的,他有時會在微博搜索他的名字,點開當年出道之初的一些視頻。他承認他是念舊的人。他記得他唱過的那些歌。
10年前
那是一張近乎完美的臉?!案魑辉u委好,我叫俞灝明,我走的是偶像派路線。”
所有人都笑了。舞臺上的這個家伙,還不到20歲,從初中、高中到大學,他一直是校園里最受歡迎的男生人選。他對帥有著格外的自信。他知道他的定位。
他從小有明星夢,三四歲就站在家里板凳上,把它當作舞臺唱歌,看到電視也會說,“我以后也要當明星?!被仡^看那年的選秀,他心中充滿感激,“如果說我不做這事情,我做不了其他事情。”
直至現(xiàn)在,他記得站上那個舞臺時,所有的緊張感和不確定感。住在節(jié)目組特地為選手們打造的夢幻城堡里,父親來探班,問他:“孩子,你還能頂?shù)米??”“我頂不住了?!彼苯诱f。
那是2007年,選秀比賽造星的黃金年代,當時尚一枝獨秀的湖南臺推出了第一屆的快樂男生。天時地利都在。那場比賽有各式各樣的男孩,他是乖巧、甜美、沒有侵略性的那型,惹人疼愛。他跟隨著復雜的賽制,走到最后,雖然沒有進入三甲,但并不影響他的人氣躥升,他的粉絲群體自稱“芋頭”,管他叫“國民弟弟”。
9周年歌友會現(xiàn)場,屏幕閃回俞灝明出道初的照片
短短一個夏天,他就從素人成了偶像。他切實感受到做明星的滋味,反而是在比賽結束之后。當他去天娛北京經(jīng)紀公司報到,剛下飛機,就見到瘋狂的粉絲擠爆了接機廳。之前,他都是通過網(wǎng)絡看投票數(shù),始終對于自己的高人氣不自信,“但是我那天就真的一下子感受到了”。
怎么才是偶像該有的樣子,他自己在揣摩,經(jīng)紀人、助理、周圍的人也在教他:“不能跟粉絲有太多交流,簽名不簽,拍照不拍?!边@樣做大有必要,目的是,創(chuàng)造神秘感與距離感。談戀愛偷偷摸摸的,用俞灝明的話說,那是“高危線”。出去看場電影得非常小心,“包得嚴嚴實實的,開演黑燈之后才進去,差不多結束的時候就馬上走”。一開始,他非常不習慣,但慢慢地,他也越來越看重這些,“我是一個明星,被認出來不好?!庇袝r候難免被認出來,造成一場混亂,但安然無事的時候,他又會隱隱地產(chǎn)生一種矛盾心理,希望被粉絲發(fā)現(xiàn)。
做明星這種新奇感,是一波一波不斷在刷新。“從比賽完出來,然后各種節(jié)目,連貫順下來。基本上沒有斷過?!笨炷兄g都較著勁,比各自的發(fā)展,比粉絲的數(shù)量,甚至“在一些很小的方面”比,比如某個活動中,“你今天這個燈牌比較少”。
俞灝明沖在了賽道的前面。他很快實現(xiàn)了跨界,被選送去拍湖南臺自制劇《一起來看流星雨》。如果你想看演技,那絕不是一部合適的片子,但里面有很多漂亮的臉。對他來說,只要耍帥就夠了,基本靠自己發(fā)揮。“以前我對偶像劇的那種認識就是一定要酷,有超跑開,穿的衣服好看,場景特別華麗,各方面都是高大上的?!彼f。那部片非?;鸨?,對于看慣了臺灣偶像劇的大陸青少年來說,那是來自本土的慰藉。一度,粉絲們用劇中角色“端木磊”來稱呼他。
“它能滿足我什么呢,可能就只有一時的虛榮心。”他后來想。
他從小是一個非常注意自己形象的人,對裝束和發(fā)型極有追求。在他成名之初,他會拉上親友去香港購物,他很喜歡買衣服。接到活動或者節(jié)目,他就會事先想著怎么打扮。在演藝圈生存,許多事情身不由己,但至少對于俞灝明而言,帥是可以自行發(fā)揮的。2009年,他發(fā)了一首名為《我沒那么帥》的歌。這聽起來像個自信的玩笑。
內心的不安全感隨著時間浮出水面。同屆快男中,阿穆隆在2010年因車禍逃逸入獄,冠軍陳楚生因與湖南臺的矛盾而遭棄用。演藝事業(yè)究竟該往何處去呢?他有時候會琢磨,但總體而言,他“一直被別人推著走”。
某種程度上,這和他的聽話有關系。乖孩子的人設,本就是俞灝明的成長路徑。從小出門玩,母親為他訂下幾點前必須回家的規(guī)矩。他沒有經(jīng)歷青春叛逆期,自認為始終“算是比較老實的一個人”?!八苈牸胰说脑?,很孝順長輩?!彼母咧猩嵊?,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張國昌說。經(jīng)紀公司給他的指引,他發(fā)自內心地愿意遵守。同期的快男王櫟鑫油腔滑調,他一點也不想變成那個樣子。
這是一個自認為人生中沒有遭遇過挫折的人。唯一的挫折—如果算的話,就是沒有考上理想的藝術類大學。他的父親是個商人,他從小“不用擔心錢的問題”。
及至2010年,很難說在某個領域俞灝明特別突出,他在多個位置上發(fā)揮著作用,他是歌手,不斷地出演著偶像劇,還成為《天天向上》主持群中的一員。他邀請中學同學張國昌做他的助理。那段日子真是過得飛快啊。
出道的第四年即將到來,屬于俞灝明的時間似乎才剛剛開始。
兩個世界
那一天改變了很多事情。
2010年10月22日,《我和春天有個約會》劇組的爆炸意外,令演員俞灝明、Selina遭到嚴重燒傷。時間突然變慢了,他后來想,所有的痛苦,都被拉長了,放大了。
想看望他的人很多,親戚,粉絲,朋友,朋友的朋友。俞灝明誰也不想見??炷行值苤兄挥袕埥芤姷搅怂F渌芫芙^的,都拒絕了。
他基本不出門,也沒有尋求心理醫(yī)生的幫助?!暗吐洌瑹┰?,也不想跟身邊的人交流。”他對《人物》承認,甚至在心底對人生和未來產(chǎn)生某些極端想法,“但是不會說”。
李圣佳是極少數(shù)見到俞灝明的人。兩人是發(fā)小,家族亦是世交。他記得幾次去俞灝明家里,“你問他,可能他會答一句,不會很自由地跟你去交流?!?/p>
最初那幾個月里,他嚴重失眠,“撕裂的疼痛,灼燒的疼痛”折磨著他。然后,隨著傷口愈合,持續(xù)經(jīng)年的瘙癢出現(xiàn)了,“那種癢的感覺基本上無時無刻的(存在)”。有時,他用身體抵住床鋪大幅度地磨蹭抵御瘙癢;有時,他拼命地拍打頭令疼痛轉移瘙癢。
他還要經(jīng)?;蒯t(yī)院做傷疤護理。護士往他的臉上打進類固醇?!耙恢鄙爝M去,然后再轉個彎,再打,再轉個彎,再扎。”每次他要給自己做很久的心理建設。
那個偶像劇里開超跑的端木磊不見了。全身燒傷面積39%。面部額頭以下的皮膚都是紅的,嘴被燒小了,肩胛骨和手臂外側傷勢尤為嚴重,他的手甚至拿不起洗浴的花灑。張國昌每天幫他洗澡。稍微猛些的水力,都會沖破他的皮膚,張國昌用手遮擋,讓減緩的水流自俞灝明的身體滑過。
他想起胡歌經(jīng)歷過車禍的新聞—那個不幸的事故以前對他而言只是新聞而已,現(xiàn)在,他能體會到當事人的心理狀態(tài)了。那塊飄在他頭上的陰云更為巨大,“我那個時候所存在的那種不確定性是整張臉?!彼f。
臉上的結痂掉落后,他第一次看到那張紅色的臉時,“感覺都不認識自己了”。沒看到前,他設想過是什么樣子,真實的情況要糟糕得多。那一瞬間,沒有憤怒,沒有落淚,他只是怔怔地想:“我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有沒有可能恢復得跟以前一樣?”
出事三四個月后,他基本不再看微博了。的確,上面有很多鼓勵的祝福的話,但一看到娛樂圈的動態(tài),再看看眼下,他為自己感到難過。
那么他會想到離開演藝圈,過隱姓埋名的生活嗎?不會。也完全不可能。
真正漫長的,是復健的過程。他穿上彈力衣,進行鍛煉,每天做連續(xù)兩個小時手臂拉伸的動作。傷口一次次地撕開。但如果不這樣做,疤痕就會慢慢收縮,皮肉連在一起,四肢會像皺巴巴的鴨掌。睡覺時也要戴頭套,以防疤痕生長。每天穿這些特定的衣物就要耗時兩三個小時。
母親辭掉工作來照顧他。那段日子有如處在黑暗隧道中,看不到盡頭。一切是那么乏味。更糟糕的是,好像看不到成果,皮膚沒什么變化。自暴自棄的情緒出現(xiàn)了,他對他的處境產(chǎn)生厭煩,不愿再復健?!熬瓦@樣吧,就這樣吧。反正就停留在這兒了。”他對父母說。
反常的是,即便說這些話時,他一次都沒有哭過。他其實是個感性的人,但事發(fā)后,也說不清為什么,就是咬著牙較勁。一聽他說不復健了,母親就會哭?!澳銊e哭了,怎么這么容易哭啊?!彼麆衲赣H,還是一滴淚也不落下,好像有一股力量,把他繃得緊緊的。
他是堅強的,也是脆弱的。在如此變故前,所有人都是脆弱的。
俞灝明的父母看著兒子在絕望的峽谷里日漸枯萎。在2011年10月,那場爆炸事故發(fā)生一年之后,一家人共同做了一個決定,送他去美國洛杉磯休養(yǎng)。
俞灝明的朋友李圣佳成為陪同者,他小俞灝明2歲,剛剛大學畢業(yè)尚未工作。他們在日本人聚集區(qū)租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兩人睡在同一張床上,以便李圣佳可隨時照顧俞灝明。這樣的相處里,他能夠去感受朋友經(jīng)歷的肉身折磨。“他睡在床上大概半個小時,身體會癢,他就很發(fā)狂,但他又不可以用力地去抓,他只能是自己去忍,或者叫我?guī)退グ匆幌?,然后就可以消停半個小時?!?/p>
事實上,你可以把俞灝明從上海放到洛杉磯,卻很難將消極情緒自動抹除。拯救他的人,唯有他自己。
他對這個異域環(huán)境有了探索的好奇心。他們租車把附近都逛了逛,還去到更遠的一些小城市。李圣佳感到,僅僅幾天時間,俞灝明的話就多了起來。他們結交了一些美籍華人,英語普通話混著交流。對方一開始都不知道他是誰,但即便他順其自然地介紹他的過往(“因為他們會看到我的臉”),話題也并不聚焦在這里?!拔蚁M腋麄兪瞧降鹊摹N乙彩且粋€普通人,我在你們面前,我不是一個明星。”他享受那種感覺。
可能是刻意屏蔽掉來自另一端世界的信息,他很少玩手機。“那個時候基本上沒有想到其他的事情,每天就玩?!彼麑Α度宋铩坊貞?。
后來他覺得這樣下去有些荒廢,就報了社區(qū)內對新移民開放的免費英語學校。他與李圣佳大概是班上僅有的華人。一次班里聚餐,其他人帶來的菜多是披薩或漢堡,他竟用了3個小時,做了道紅酒燜牛腩的大菜。
但即便他可以自由地走在大街上,極其偶爾的情況下,也會遭遇到敵意。有次,幾個對面走過的黑人看到他的樣子,說他是“sick guy”。他沒有回應,繼續(xù)往前走。后來他向李圣佳還主動提起這件事,“黑人也不認識我,那我多自在”。
他甚至浮現(xiàn)了這樣的念頭:再也不回中國了,再也不回演藝圈了。但那只是一閃念,“錢用完了還是得回來”。
那時微信剛剛興起,他與李圣佳一起注冊了個微信號,兩人輪流用,與附近的華人交流。他們與一個女孩聊得歡暢,趕上李圣佳過生日,便邀請她來家中做客。
“我是灝明?!币娒孀晕医榻B時,他沒用英文名,但隱去了自己的姓。大家聊起各自的經(jīng)歷,女孩突然好像反應過來什么,驚叫道:“你真的是俞灝明嗎?那個新聞里的受害者?”
他平靜地承認了。話題沒在這件事上停留太久,他們很快就聊起了其他的東西。
在洛杉磯期間,他的精神得到了滋養(yǎng)。他每天去游泳,一定要游夠1000米才離開泳池。他開始像小時候那樣練字了,照著一本字帖描摹。他不再失眠。他吃了很多漢堡包和薯條,胖了10斤。
在美國住了兩個多月后,俞灝明決定是時候回中國了。那是場跨年飛行,落地時,剛好是北京時間2012年1月1日,一個全新的開始。不久前,他才剛剛過了24歲。
這場對抗消極人生的戰(zhàn)爭,看起來,俞灝明要獲勝了。
回到現(xiàn)實
9周年歌友會進行中。臺下很多人在哭。這并不是一場大型演唱會,但500人場地擠滿了俞灝明真正的粉絲。那個偶像又回來了。
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初識他時,他是個不及20歲的少年。這期間有10年之遙,有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的無法觸及,有一個人成為另一個人的劫后余生。
在《人物》采訪中,幾乎每一個粉絲都提到,在2013年湖南衛(wèi)視跨年晚會看到俞灝明復出時,在電視前感動流涕的樣子。講起這些年俞灝明的經(jīng)歷,眼淚在她們的眼眶里打轉?;径?,粉絲對于偶像的描述都是千篇一律,但俞灝明的粉絲不同,他的故事如此獨特,而她們是見證了這一切的人。她們紛紛承認,他是一種精神寄托,絕地反彈的絕佳例證,能夠為自身人生最困頓時期提供鼓舞。
“他的眼睛特別亮,像星星一樣?!薄八氖质俏乙娺^男明星里最漂亮的,像玉雕的一樣,又白又細,又直又長,還干凈?!标P于他身體的哪一部分最吸引人,仍能在粉絲中引起一場辯論。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而言,這是這么多年他們首次近距離接觸俞灝明。
“剛開始哭是因為不知道他受傷什么程度。再后來,反正對于我個人來說,哭的那個點最初的時候就是因為手?!闭f到這里,一位粉絲的眼神黯淡下來,“你可以找他以前的照片,真的非常漂亮。但是自從受傷之后,怎么說呢?真是特別可惜?!?/p>
很多人都說,不再把他當成偶像,而是青春時期的陪伴?!艾F(xiàn)在看他就是健健康康、開開心心,愛紅不紅。但是不紅,我們覺得也無所謂啊。”
不紅,這就是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吳亦凡、鹿晗等“小鮮肉”—他出道的年代還沒有這個詞,繼承他的命途,成為炙手可熱的少女偶像。俞灝明不紅了。然而,這個事實需要與他的整個事業(yè)生涯放到一起談才有意義。走到這一天,他準備了很久。
從美國回來后,俞灝明又用了半年療養(yǎng)。在2012年下半年,他終于啟動工作,接拍電視劇《愛在春天》。劇組為了保護他,為他配備兩個保鏢、兩個助理。他被動地接受所有安排。然后是年末的正式復出,他戴著黑色手套遮擋傷疤,唱了影射他傷后坎坷心路的新歌《其實我還好》,引爆了大量媒體關注。從前做明星的那種快感,好像又回來了。
“那個時候我感覺到,好像是挺厲害的?!彼貞洠捌鋵嵈蟛糠秩硕际前盐姨Ц吡??!?/p>
復出最初的喧囂過后,現(xiàn)實法則開始生效。在娛樂圈,成功本來就是個小概率事件。一直成功,不斷向上,更是難上又難。
盡管面容和皮膚得到很大程度的修復,但不可否認的是,俞灝明不是當初那個年輕小生了?!稅墼诖禾臁返目诒狡?,他之后拍了幾部片,但要不沒有上映,要么回響寥寥。有一個片子,他曾經(jīng)極為接近那個角色,卻在最后一刻被放棄了。他吃過“君子協(xié)議”的虧,從此所有合同事項一定要落到紙面上。他換了兩任經(jīng)紀公司。
2015年他在期待中重回《天天向上》,但在主持群中他的重要性大幅下降,就連他自己也感到,“不太能勝任主持人這樣的一個工作”,有時候一整集他都沒有插上幾句話。
如此半年,對方先是短信告訴他,節(jié)目因收視下降可能要調整,要加入更多90后的面孔,那時候他就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要被砍掉了。又錄了幾期,那個清晰又冷酷的信息正式來了,他與《天天向上》的緣分結束了。
他能敏銳察覺到人際交往中的一些細節(jié)變化?!八降紫碌木蹠?、飯局上啊,你會遇到很多比你牛逼的人,比你高度要高的人,而你去跟他們聊天相處之后,我是切身有體會到那種受挫或者是自尊心被傷害的感覺?!边€有的人,突然就不回短信了。離開《天天向上》似乎是人情冷暖的又一個例證。但回顧這件事時,俞灝明站在節(jié)目那一方,稱這是改版必須做的割舍。他還強調與汪涵等人的兄弟情誼。事實上,俞灝明沒有舉任何具體的例子,《人物》記者的幾次求證他都予以否認。
對于際遇反差,他有過憤憤不平,也曾在朋友圈隱晦地抒情。但當一個又一個訊號抵達俞灝明,他接受了這個事實,自己不再是做選擇的一方,而是被選擇的一方??偟谜乙粋€方式來結束追問,他把很多懊惱歸結于“復出得有點匆忙了,還沒有想好到底要怎么樣”。
那么,他還有什么宏大愿景嗎?他想象過40歲的自己會是什么樣子?他承認他沒法去想這些事情,“現(xiàn)在都是變化來得比計劃還快。”他的身體被永遠改變了。他對人際關系有了審慎而悲觀的看法,也愈發(fā)寬容了。他過了29歲了。男孩,變成了男人。
“你特別用心,特別希望得到一個東西的時候,它可能不屬于你,但是真正屬于你的東西,當你慢慢耐心地去等待,它自然就會來到你的身邊。所以我覺得平常心很重要?!痹谀菆龈栌褧淖詈?,他環(huán)顧全場,對所有人說。
那天他完全沒有提過“那件事”,也沒有唱《其實我還好》。
告別偶像
歌友會只是插曲,更像是對粉絲與30歲之前的自己的一場交代,其實那前后的半年時光,俞灝明都是泡在《那年花開月正圓》劇組里。
重要的改變在發(fā)生。他說,他對主持的興趣已經(jīng)不在了。他甚至指出,音樂也不是他的最愛了。他的興趣轉移到如何成為一個演員?!叭绻f要走演員的這條路的話,你的姿態(tài)、你的心態(tài)得重新去調整,不是說你演所有的戲就必須得奔著男一號去演。”他稱他的心態(tài)也在調整著,變得愈發(fā)的謙卑。“如果調整得不好,那可能抑郁癥又很容易會出現(xiàn)?!?/p>
平時沒戲,他也不回北京,懶得回去。他的心變得非常靜,沒事在房間里看看書,最近剛讀完太宰治的《斜陽》,接下來準備試試木心的詩。他還延續(xù)著療傷期間養(yǎng)成的習慣,用毛筆抄寫經(jīng)書。他低調地在做這件事,沒打算告訴劇組任何同事,他知道他們會說他裝腔。
他不斷開發(fā)著生活的樂趣。在何潤東的帶動下,他每天健身。最近還迷上了膠片攝影,他喜歡那種不是當即就能見到所拍圖像的期待感,“整個過程會變得比較有樂趣”。有些夜晚,他也會自我陶醉,點上一根雪茄。圣誕節(jié)的時候,他在房間擺上一棵圣誕樹。
只要有不錯的新片,他就跑去電影院。有時戴個口罩,有時什么都不戴。
從前可是包裹得非常嚴實的?!白詮慕?jīng)歷了那個事故之后,他更放得開了。也不是說是毫無保留吧,但就比以前的話,我感覺他整個人好像都更輕松一點。”朋友李圣佳說,“我相信他已經(jīng)接受現(xiàn)在的自己了?!?016年俞灝明現(xiàn)任助理結婚,他跑去湖北一個小縣城參加了婚禮。
演出后臺,俞灝明在化妝,準備上場
“你們可以認定我是偶像,但是我是想要往敬業(yè)的一個演員方向去發(fā)展的。你們可以給我任何標簽,我都無所謂,但是我就不要把自己放在那個位置上。”俞灝明說。
看得出,他很想做個好演員。他候場時不碰手機,總跑去導演的棚里回看表演。他會下功夫研究劇本、臺詞。2017年的春節(jié)他都是在無錫片場度過的。因為做這行需要充分的感受力,他就是“想感受一下過年自己在組里的那種冷清感”。
最近,很少表揚人的導演喝了點酒,在劇組的年輕演員面前點名表揚他:“你們演戲啊,還是得要有節(jié)奏,要去想怎么樣層次豐富起來。你就看灝明,他這場戲……”他感到非常有成就感。
在采訪中,有俞灝明的朋友嘗試向《人物》指出殘酷的現(xiàn)實法則,失去了靚麗的女星未來的路難走得多,而男人的容貌沒有那么重要,還可以做實力派,這是整場不幸事件中的一絲萬幸。
但不要忘了,另一條現(xiàn)實法則是,努力的好人未必成功。尚未播映的《那年花開月正圓》,能否得到觀眾認可還是未知數(shù)。俞灝明至今缺少具有說服力的作品。
“你作為一個看客,看到我桌面上的籌碼,相對少的時候,你會認定他很快就要輸了。但其實我心里面,我沒有這么認定?!庇釣髡f。偶像只是一個娛樂符號,評價標準在旁人,對俞灝明來說,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是,我是誰,想要什么樣的生活,在劫難之后如何守護內心的秩序。
那場事故的賠償僅相當于他一兩部片的片酬,沒有人遭到刑事處罰。自始至終他從未指責過誰。他表示不接受—他沒有用“不原諒”這個詞—《我和春天有個約會》導演陳銘章的行為。他認為他沒有做好現(xiàn)場把控,事后也不夠真誠—第一次道歉被他父母拒絕后,就再也沒來過。但俞灝明不是被怨恨驅動的人,倘若與陳銘章在別的場合見面,他承認他想象過那個畫面,他愿意上前打招呼,但不會微笑。
“我們整個家庭都不是咄咄逼人的那種人,我們也沒有說,我因為這部戲承受了這么大的傷害,我以后的這個事業(yè)是不是你們得多幫我呀?!庇釣髡f,“面對一些曾經(jīng)傷害過我的或者是跟我有點那個隔閡的人,我還是會表現(xiàn)得很得體的?!?/p>
對于那場爆炸,曾經(jīng)有一個階段,他試圖掩飾他的恐懼。對于能不能再拍爆破戲的假設—實際上他至今沒有拍過,他會硬著頭皮說,沒關系,可以拍。別人聽他這么說,會夸獎他,“越夸我,我越虛。”現(xiàn)在他會承認,心理陰影一直都在,未來就算遇到爆破戲也會避開。爆炸視頻被當時的助理張國昌拍下,俞灝明以前的手機里也存著一份,但他從來沒有點開看過。
他逐漸認識到,不敢正視自己的恐懼,才是更深一層的恐懼?!斑@是人性嘛,自己是什么樣子的,就應該說出來。”俞灝明說,“我覺得坦蕩承認(恐懼),對于我來說是更舒服的一種方式。因為我不用再承擔那樣的一個壓力了。”
粉絲往往視偶像如英雄般的存在。一個偶像,怎么能承認自己的怯懦呢?當俞灝明決定做自己,他可以。
關于這個人的故事,需要再重述一遍嗎?也許需要。一個偶像遭遇突來的不幸,掙扎,煎熬,然后去另一個地方找到了新生。他回來了,重燃熱望,卻被現(xiàn)實慢慢消耗,于是他決定放低期待,與偶像的人設告別。
但是,等一等,如果你仔細看,這故事的邏輯里有些裂縫。心理危機去了趟美國徹底解決了,這像只存在于電影里的轉折。關于那場悲劇,他對于導演似有微詞,但對更多的利害關系者未曾置喙。他低調地結束了與燒傷兒童救助機構“烙印天使”的合作,理由是項目過度商業(yè)化,這似乎缺少足夠說服力。偶像的記憶,那么甜蜜,燒傷的標簽,如此苦澀,兩者真能波瀾不驚地共處嗎?
《時尚先生》寫過俞灝明的故事,他一點也不喜歡,他認為把他的狀態(tài)表達得過于消極了。在無錫拍戲期間的一個休工日的上午,他素顏坐在《人物》記者對面,講起了他的故事。一開始是快問快答,但當進入往事,他的敘述節(jié)奏慢了下來。這是他第一次和媒體講了這么長時間的話。那天他邀請記者午飯,并一直聊到了天黑。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很多敏感的、約定不能說的,他也談及了。
最近的一個午后,俞灝明與劇組朋友聊天。一個演員遇到情感困擾,于是大家開導他,紛紛講起自己的辛酸史。有人說起自己曾破產(chǎn),落魄到買不起火車票去參加授業(yè)恩師葬禮的故事,俞灝明聽哭了。于是,他也參與了分享。在自己人生中最痛苦的階段,即便對最親近的人,他也極少傾訴,但這次不同。
就算不是首次,這也是為數(shù)僅有的幾次,他在私下場合主動談起那件事。許多人一生中經(jīng)歷的所有危險,加在一起也不過如此。
“我都經(jīng)過這么大的事情了,這個東西還是你自己心態(tài)的問題,能有多大事啊?”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