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羌,一個古老的字,一個古老民族的族姓,早已漸漸變得很陌生了,最近卻頻頻出現(xiàn)于報端。這因為,它處在驚天動地的汶川大地震的中心。
羌字被古文字學家解釋為“羊”字與“人”字的組合,因稱他們?yōu)椤拔魅值哪裂蛉恕?。在典籍撲朔迷離的記述中,還可找到羌與大禹以及發(fā)明了農(nóng)具的神農(nóng)氏的血緣關(guān)系。
這個有著三千年以上歷史、衍生過不少民族的羌,被費孝通先生稱之為“一個向外輸血的民族”,曾經(jīng)為中華文明史做出過杰出貢獻。但如今只有三十萬人,散布在北川一帶白云迷漫的高山深谷中。他們居住的山寨被稱做“云朵上的村寨”。然而這次他們主要聚居的阿壩州汶川、茂縣、理縣和綿陽的北川,都成了大災難中悲劇的主角;除去一千余羌民遠居貴州省銅仁地區(qū)之外,其他所有羌民幾乎全是災民。
古老的民族總是在文化上顯示它的魅力與神秘。羌族的人雖少,但在民俗節(jié)日、口頭文學、音樂舞蹈、工藝美術(shù)、服裝飲食以及民居建筑方面有自己完整而獨特的一套。他們悠長而幽怨的羌笛聲令人想起唐代的古詩;他們神奇的索橋與碉樓,都與久遠的傳說緊緊相伴;他們的羌繡濃重而華美,他們的羊皮鼓舞蹈雄勁又豪壯,他們的釋比戲《羌戈大戰(zhàn)》和民俗節(jié)日“瓦爾俄足節(jié)”帶著文化活化石的意味……而這些都與他們長久以來置身其中的美麗的山水樹石融合成一個文化的整體了。近些年,兩次公布的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已經(jīng)把其中六項極珍貴的民俗與藝術(shù)列在其中。中國民協(xié)根據(jù)這里有關(guān)大禹的傳說遺跡與祭奠儀式,還將北川命名為“大禹文化之鄉(xiāng)”。
在這次探望震毀的北川縣城的路上,到處是大大小小的飛石,樹木東倒西歪,卻居然看到道邊神氣十足地豎著這樣一塊大禹文化之鄉(xiāng)的牌子,可是羌族惟一的自治縣的“首府”——北川已然化為一片慘不忍睹的廢墟。
二十多天前北川縣城就已經(jīng)封城了。城內(nèi)了無人跡,連鳥兒的影子也不見,全然一座死城。濕潤的空氣里飄著很濃的殺菌劑的氣味。我們憑著一張“特別通行證”,才被準予穿過黑衣特警嚴密把守的關(guān)卡。
站在縣城前的山坡高處,那位偶然而僥幸活下來的北川縣文化局長,手指著縣城中央堆積近百米的滑落的山體說,多年來專心從事羌文化研究的六位文化館館員、十余位正在舉行詩歌朗誦的“禹風詩社”的詩人、數(shù)百件珍貴的羌文化文物、大量田野考察而尚未整理好的寶貴的資料,全部埋葬其中。
我的心陡然變得很沖動。志愿研究民族民間文化的學者本來就少而又少,但這一次,這些第一線的羌文化專家的罹難,幾乎是全軍覆沒呀。
我們專家調(diào)查小組的一行人,站成一排,朝著那個巨大的百米“墳墓”,肅立默哀。為同行,為同志,為死難的羌民及其消亡的文化。
大地震遇難的羌民共三萬,占民族總數(shù)的十分之一。
在擂鼓鎮(zhèn)、板凳橋以及綿陽內(nèi)外各地災民安置點走一走,更是憂慮重重。這里的災民世代都居住在大山里邊,但如今村寨多已震損乃至震毀。著名的羌寨如桃坪寨、布瓦寨、龍溪川、通化寨、木卡寨、黑虎寨、三龍寨等等都受到重創(chuàng)。被稱作“羌族第一寨”的蘿卜寨已夷為平地。治水英雄大禹的出生地禹里鄉(xiāng)如今竟葬身在堰塞湖冰冷的湖底。這些羌民日后還會重返家園嗎?通往他們那些兩千米以上山村的路還會是安全的嗎?村寨周邊那些被大地震搖散了的山體能夠讓他們放心地居住嗎?如果不行,必需遷徙,積淀了上千年的村寨文化不注定要瓦解么?
在久遠的傳衍中,這個山地民族的自然崇拜和生活文化都與他們相濡以沫的山川緊切相關(guān)。文化構(gòu)成的元素都是在形成過程中特定的,很難替換。他們?nèi)绾卧谌碌沫h(huán)境找回歷史的生態(tài)與文化的靈魂?如果找不回來,那些歌舞音樂不就徒具形骸,只剩下旅游化的表演了?
在擂鼓鎮(zhèn)采訪安置點的羌民時,一些羌民知道我們來了,穿著美麗的羌服,相互拉著手為我們跳起歡快的薩朗舞來。我對他們說:“你們受了那么大的災難,還為我們跳舞,跳這么美,我們心里都流淚了。你們的樂觀與堅強,令我們欽佩。我們一定幫助你們把你們民族的文化傳承下去……”
不管怎么說,這次地震對羌族文化都是一次近乎毀滅性的打擊。它使羌族的文化大傷元氣。這是不能回避的。這樣全面顛覆性的破壞對于我們的文化遺產(chǎn)保護工作,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難題。
可是,總不能坐待一個古老的兄弟民族的文化在眼前漸漸消失。于是,這一陣子文化界緊鑼密鼓,一撥撥人奔赴災區(qū)進行調(diào)研,思謀對策和良方。
馬上要做的是對羌族聚居地的文化受災情況進行全面調(diào)查。首先要摸清各類民俗和文學藝術(shù)及其傳承人的災后狀況,分級編入名錄,給予資助,并創(chuàng)造傳承條件,使其傳宗接代。同時,對于地質(zhì)和環(huán)境安全受損的村寨,經(jīng)過重新修建后,應同意原住民回遷,總要保留一些原生態(tài)的村落——當然前提是安全!還有一件事是非做不可的,就是將散落各處的羌族文化資料匯編為集成性文獻,為這個沒有文字的民族建立可以傳之后世的文化檔案。
接下來是易地重建羌民聚居地時,必須注意注入羌族文化的特性元素;要建立能夠舉行民俗節(jié)日和祭典的文化空間;羌族子弟的學校要加設民族傳統(tǒng)文化教育的課程,以利其文化的傳承;像北川、茂縣、汶川和理縣都應修建羌族文化博物館,將那些容易失散、失不再來的具有深遠的歷史和文化記憶的民俗文物收藏并展示出來……寫到這里,我忽然想,做了這些就夠了嗎?想到震前的昨天燦爛又迷人的羌文化,我的心變得悲哀和茫然?;秀敝泻孟窨吹揭粋€穿著羌服的老者正在離去的背影。如果朝他大呼一聲,他會無限美好地回轉(zhuǎn)過身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