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溪三日
邵幼薇的未婚夫回老家之后便音信全無,她千里尋夫。若有所思的二弟、充滿敵意的三妹、行蹤詭異的毀容花匠……天山下、牢蘭海,千年養(yǎng)珠世家里,每個人都是個謎題!
楔子
1916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打得如火如荼,整個世界都在喧囂時,上海永平百貨的九小姐邵幼薇拎著簡單的行李,帶上她的銀色勃朗寧手槍,渡揚子江,過黃河,取道陰山,出涼州,一路風(fēng)塵仆仆地來到了天山下的孔雀城。她來找她的未婚夫——出身孔雀城的歌舒瑾。
三個月前,正在上?;I備婚禮的歌舒瑾收到一封家書后,便匆忙登上了離滬的火車。臨走時,他揉揉邵幼薇的發(fā)頂,笑著道:“幼幼,我去去就回。等我?!笨伤@一走便是三個月,而且音信全無……
1.夜半的白裙少女
“幼幼,你怎么來了?”
邵幼薇是邵家獨女,從小備受寵愛。當她經(jīng)歷一路舟車勞頓、千難萬險,終于完整地站在歌舒瑾的面前時,對方一對琥珀眸中的驚訝卻明顯大于驚喜。她十分委屈,委屈得拎起小皮箱,轉(zhuǎn)身就走。
歌舒瑾卻一個反手,將剛轉(zhuǎn)身的她打橫抱起,在仆人們驚愕的目光中抱進了臥室。
“幼幼,我派人送了信給你,你沒收到嗎?”歌舒瑾把一身灰塵的邵九小姐放在他潔白的床單上,又擰了溫毛巾給她擦手。
邵幼薇扁著嘴:“我什么都沒收到,而且我還寄了好幾封信給你,你也沒收到嗎?”
聞言,坐在她身旁的歌舒瑾輕嘆一聲,眉宇間愁云氤氳:“對不起,其實我一早就打算回去的,但兩個月前父親他去世了。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料理他的后事?!?/p>
歌舒瑾的父親叫歌舒嵐,邵幼薇一年前還在上海見過他,那是一個十分英俊又健談的中年人,西裝穿得極為優(yōu)雅,習(xí)慣吃“黑森林”配咖啡,看起來與這天山下的閉塞小城格格不入。
“逝者已登仙界,阿瑾你……節(jié)哀?!鄙塾邹毕乱庾R地摸了摸頸子上的珍珠項鏈。這項鏈是許多年前祖母從到滬販賣珍珠的歌舒嵐手上買來的,聽說叫蘭珠,是牢蘭海的特產(chǎn),每一顆都價值連城。
牢蘭海不是海,而是一個湖,在天山下、沙海中。而歌舒家便是孔雀城中的養(yǎng)珠世家,他們在牢蘭海中養(yǎng)殖珍珠,其歷史可以追溯到武周時期,千百年來,一直都是皇商。
“喜歡這項鏈嗎?”歌舒瑾笑著問道。他笑得很好看,她在他的眸子里看見自己變成一個小小的剪影,宛若五月枝頭上的薔薇,含苞待放。
“當然,”環(huán)住他的脖頸,邵幼薇在心上人的耳邊輕輕道,“千里姻緣一線牽,也是因為它,我們才相識。”
初識的那一年,邵幼薇剛滿十五歲,正是薔薇枝頭初綻,帶著幾分危險又滿是誘惑的年齡,她總是從學(xué)校翻墻出來,開著一輛四缸小別克,滿上海亂竄。邵幼薇的英文名是“Rose”,上海知名的太太們在茶會上皆言,邵家的薔薇小姐是個妖孽,告誡著對方的兒子們可千萬別去沾。就在那年的暮春,被傳成妖孽的薔薇小姐認識了從天山來的彩衣少年。只因他拾到了她的珍珠項鏈,還傻乎乎地在原地等了一整晚……
當天晚上,下起了雷雨,邵幼薇就睡在了歌舒瑾的臥室,他們相識五載,轉(zhuǎn)年開春便要成親。她愛慕他依賴他,一刻都不想離開他。裹著嶄新的小錦被,邵幼薇擠進歌舒瑾的懷里,眼睛亮亮的:“阿瑾,今晚我要聽《After long silence》。”
邵幼薇有個習(xí)慣,不聽讀詩就睡不著。而她最喜歡的就是這首葉芝的《After long silence》,四年前,羞澀的少年向她表白心意時,在紅葉上寫下了這首詩——
Bodily decrepitude is wisdom。
Young,we loved each other and were ignorant。
“身體衰老意味著智慧。
年輕時,我們彼此相愛卻渾然不知?!?/p>
在這紛繁蕪雜的塵世,他們何其有幸,彼此相愛、彼此知曉……
她滿懷期待地望著他,可歌舒瑾只是拍拍她的頭:“太晚了,睡吧?!?/p>
“不嘛,我要聽,我……”她晃著他的胳膊正撒嬌,錯眼間,窗外倏地閃過一道人影,嚇得邵幼薇咬到了舌頭,酥酥麻麻地疼。
“阿瑾,窗,窗外……”不等她說完,又是一聲落地雷。
隨之,緊閉的房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傾盆大雨中,一個白裙少女站在門口,渾身濕透,裙下赤足。緊接著,一道閃電照亮了她的臉,眼睛血紅、目光殘忍,慘白的小手里還抱著一個缺了一條腿的洋娃娃。
邵幼薇想喊卻喊不出聲,腦袋一片空白,旋即,她便沒了知覺。
2.殘面人的警告
等邵幼薇醒來,已是第二日清晨,雨過天如洗,一片澄碧。她額頭上搭著濕毛巾,微微熱,想必是剛剛換過。歌舒瑾就坐在她床邊的椅子上,膝上攤著書,頭向后仰,像是睡著了。
邵幼薇有點好奇書的內(nèi)容,便躡手躡腳地輕輕拿過來翻看。原來是記載了一些稀奇古怪故事的集子,里邊有一則還提到牢蘭海,說是海中長著一株魔鬼種的花,它集世間罪惡于一身,看到這花的人,皆不得善終。它就是“惡之花”。
無聊。邵幼薇撇嘴合上書,卻發(fā)現(xiàn)歌舒瑾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醒了,正抱著雙臂笑著睨她。不等她開口,他便解釋道:“繁繁有夢游癥,昨晚她不是故意嚇你的?!?/p>
“繁繁?”他呵護的語氣讓邵九小姐吃醋極了,“她是你的,還是你二弟的女人?”
歌舒瑾有個二弟叫歌舒玉,邵幼薇以前從未見過歌舒玉,只在上海時聽歌舒瑾說,他的二弟是個游戲人間、生活肆意的富貴閑人。這次初到孔雀城,她在歌舒家的大宅門口第一次見到那個富貴閑人,他穿著筆挺的騎馬服,似乎要出去,當時還笑瞇瞇地喚她小嫂子,只是那逡巡曖昧的眼神讓邵幼薇很不舒服。
“繁繁,歌舒繁,她是我的小妹啊。”歌舒瑾笑了,說不清是失落還是了然的笑,“我竟然從未和你提過她啊……”
最后這一句,聲音極低,而邵幼薇已下了床,翻出她的小皮箱,一邊翻找里邊的東西,一邊仰頭問他:“你妹妹喜歡什么?沒有禮物,萬一她討厭我可怎么辦……”
翻找了好久,她最終選好了禮物,是一管蜜絲佛陀的“桑子紅”,頂好看的一支口紅。邵幼薇本想在向歌舒瑾索要初吻的時候用的,他最喜歡吃桑葚了。
見邵幼薇很是戀戀不舍的模樣,歌舒瑾走過去,抱臂笑:“舍不得就不用送?!?/p>
她站起身,踮起腳,迅速地在他臉頰上蓋了個章:“我這是愛屋及烏。”
瞧著邵九小姐霸道又嬌憨的小樣子,歌舒瑾摸了摸臉上殘余的溫?zé)?,沉吟道:“邵幼薇,你有點可愛?!?/p>
他的聲音很溫和,淡淡疏疏的,卻含有五分訝異、四分好奇、一分淺淺的,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歡喜……
去見歌舒繁時,著白旗袍的小少女正在煮咖啡,看到邵幼薇就跑過來甜甜地叫姐姐,和昨夜那個一臉仇恨的女孩判若兩人。更讓邵幼薇驚異的是,歌舒繁的屋子里還有一架三角鋼琴。在這戰(zhàn)亂的年代,想從西洋購入一臺鋼琴,再運送到內(nèi)陸深處,實屬不易。
“是大哥哥給我買的?!鄙倥蕾嗽诟枋骅纳磉叄蛏塾邹苯榻B這鋼琴的來歷。
邵幼薇有些不解,既然歌舒瑾如此疼愛妹妹,為何從未跟自己提過她呢?
離開時,歌舒瑾沒同邵幼薇一起,因為歌舒繁想要練習(xí)照相,讓他做模特。
邵幼薇只好一個人回院子,剛出門忽然腳下一滑,一個不穩(wěn),她整個人便從臺階上摔了下去。臺階之下是一片薔薇花叢,枝葉繁茂,枝枝帶刺,這要是摔進去,她的臉就毀了……眼看著就要扎進花叢,邵幼薇猛一閉眼,卻是摔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待驚魂甫定的她再睜開眼,卻險些驚叫出聲,救她的男人臉上布滿傷疤,丑陋又恐怖,是個毀了容的人。不等她道謝,他忙松開抱她的手,慌慌張張地跑開了,一瘸一拐,狼狽極了。
滾下臺階時,分明有響動,可歌舒瑾并沒有出來看。邵幼薇心情低落地回到房間,關(guān)上門,她習(xí)慣性地雙手插進裙子口袋,可不知何時口袋里多出一張字條。她掏出來打開一看,內(nèi)容很簡單,只有八個字——
“此地極險,速速離去?!?/p>
她還來不及細想。當天傍晚,府中卻傳出一樁怪事,昨日去牢蘭海遛馬的二少爺歌舒玉失蹤了。
3.惡之花的詛咒
孔雀城雖地處偏遠,卻也正因如此,遠離了紛爭亂世,千百年來一直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次的失蹤案給這祥和安穩(wěn)的小城帶來一陣莫名的恐慌。城主派人去牢蘭海周邊掘地三尺,甚至在牢蘭海中拉網(wǎng)打撈,皆是一無所獲。
七尺男兒憑空消失,詭秘的疑云籠罩了整個孔雀城,甚至有人說,是歌舒玉在牢蘭海里看到了“惡之花”,所以,他被魔鬼帶走了……
另一邊,邵幼薇沒把那張小字條當回事,她只當它是個惡作劇??墒盏阶謼l之后的幾天,邵幼薇身邊怪事不斷,茶杯里的人面蜘蛛、枕頭下的響尾蛇、高跟鞋里的細針,還有一入夜就隱隱約約聽到的凄厲的慘叫,以及飄忽不定的鬼火……可偏偏這些天,歌舒瑾不在家,說是去城外尋找失蹤的歌舒玉了。
他這一去,又是三日不歸,邵幼薇食不下咽、坐立難安。第三日傍晚,她再也坐不住了,別好手槍,就打算出城去找歌舒瑾。可邵幼薇并不知道牢蘭海的具體位置,煩悶時正好看到在小花園里休息的柳金,也就是上次救了她的花匠。這個花匠,雖然生得嚇人了一些,人還是十分溫柔良善的。他每天清晨都會剪下一枝薔薇,插在清水瓶中,放在邵幼薇的窗臺上。
邵幼薇請柳金畫了牢蘭海的位置,繪制地圖的整個過程中,柳金都是低垂著眉眼,不去看邵幼薇,一副十分局促的模樣。出城時,天已轉(zhuǎn)暗,邵幼薇一個人按著地圖所標,向牢蘭海前行。剛進沙漠,她就發(fā)覺有人在尾隨她。
柳金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邵幼薇的身后,這種令人安心的感覺有點熟悉。她想起以前在上海時,她同歌舒瑾剛剛認識那會,他也是這樣每天晚上在放學(xué)路上跟著她,直到她回到思南路的小洋房,看著她屋子里亮起燈才轉(zhuǎn)身離開……
沙漠里的天氣很怪,眨眼便黃沙漫天、遮天蔽月。邵幼薇頂著沙塵走得艱難,精致的小鬈發(fā)早就被吹成了鳥窩。不知走了多久,沙霧彌漫中,她隱約看到了牢蘭海。而歌舒瑾正站在牢蘭海邊,望著水面,搖搖欲墜。邵幼薇嚇壞了,失聲大叫:“不要!”
話雖喊了出來,歌舒瑾卻撲通一聲墜入水里。邵幼薇大腦一片空白,跟著就跳了下去??伤静粫斡?,撲騰了兩下,眼看著就要沉到水底時,一條藤蔓卷住她的腰帶,將她拋上了岸。迷蒙中,她以為自己看到了水中花,那會是傳說中的詛咒之花嗎……
4.糟糕的初吻
也不知過了多久,邵幼薇再醒來,面前是表情有些古怪的歌舒瑾:“你突然大喊什么,嚇得我掉進水里?!?/p>
邵幼薇這才知道自己誤會了:“我以為你要自殺……”他短短時間里,失去兩個親人,難免心灰意冷。
“我活得好好的,干嗎自殺?!蹦凶臃鲱~,哭笑不得,“還有,你不會游泳干什么跳下來,添亂。”
“我只是看你落水了,就想救你,其他的沒來得及想……哎呀,”她又驚呼,“我的發(fā)卡不見了……”
“什么發(fā)卡?!?/p>
“七色水晶花的那個,我十八歲生日時,你送給我的禮物,可能是掉在水里了……”不等她說完,歌舒瑾轉(zhuǎn)身撲通一聲跳進水里,片刻后,就又從水面冒出來,利落地爬上岸,手里拿著邵幼薇的發(fā)卡。
邵幼薇被他嚇死了,一言不發(fā)就跳水,萬一上不來,她的余生可找誰負責(zé)。她越想越氣,越想越惱,越想越甜蜜……也不管什么沙礫、石子扎腳了,咬著嘴唇就撲過去,一把摟住他的脖子,莽莽撞撞地吻了上去。
歌舒瑾也是眉目一變,她以為他會躲,便使勁踮腳,閉緊眼牢牢地摟緊他不放手。可他沒躲,短暫的僵硬后,一抬手環(huán)住她的腰向懷里一帶,反客為主地吻住她的唇。
雖然只是蜻蜓點水的一吻,卻足以讓邵幼薇這個未經(jīng)人事的姑娘眩暈不已,以至于迷蒙悱惻間連柳金何時不再跟著她了都不知道……
這晚的最后,趴在歌舒瑾背上回城的邵幼薇依然覺得很遺憾,她的初吻本該在薔薇花叢中,她穿著蕾絲的白色洋裝、銀色高跟鞋,嘴巴上抹著蜜絲佛陀新制的“桑子紅”,閉上眼睛,等他來“吃”她……而不是今天這樣,頭發(fā)蓬亂,沙塵糊了一臉,還滿嘴的魚腥味……可是她馬上就知道了,這個狼狽的初吻還不糟糕,更糟糕的是,他們回到府上的第五日傍晚,她在歌舒瑾的領(lǐng)口看到了一抹“桑子紅”……
橫行上海灘的邵九小姐從來就不是忍氣吞聲的主兒,所以看到口紅印的當晚,她就質(zhì)問歌舒瑾,為什么她送給歌舒繁的口紅,會以唇印的形式出現(xiàn)在他的領(lǐng)子上。
當時的歌舒瑾正在寬衣準備沐浴,見邵幼薇雙腮鼓鼓的,氣呼呼的小松鼠一般,就忍不住笑,邊笑邊抱住她:“這什么時候留下來的,我都不知道。不過既然你在意,那你就多親親我。還有,”他一傾身,把她壓在小桌上,與她額頭抵著額頭、鼻尖對著鼻尖,“我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夕燒。我想讓你叫我夕燒。”
他侵略性的氣息讓邵幼薇紅了臉,她隱約覺得歌舒瑾變了,從前的他對自己溫柔寵愛,絕不是現(xiàn)在這樣眸中充滿高傲冷漠,言語中還帶著逗弄的意味。她不知道該如何對自己為他解釋,是不是失去父親會讓他性格大變?
正疑惑間,窗外有人驚呼:“走水了!三小姐的繡樓走水了!”
歌舒瑾的身子一僵,旋即松開了環(huán)住邵幼薇的手臂,緊接著甚至沒說一句話,就匆匆地出門了。
他的眼里有擔(dān)憂。
凝望著他的背影,邵幼薇有些失落,他愈發(fā)像一個謎,斯芬克斯玩弄凡人的謎。為什么,她一個人從上海來找他,路上吃了那么多苦,她去牢蘭海尋他,心里怕得不得了……可他都沒露出這種擔(dān)心的表情。
他對她,似愛非愛;他對歌舒繁,非愛似愛……
男人來到繡樓時,烈火正旺,火借風(fēng)勢,熊熊燃燒。紅色的天光下站著一個白旗袍的少女,正是歌舒繁,她抱著那個缺腿的洋娃娃,靜靜地望著烈火。
似是聽到了歌舒瑾的腳步聲,少女回頭,展顏一笑,頗為寂寥:“你來啦,還以為你沉浸在溫柔鄉(xiāng)里,出不來了呢?!?/p>
男人一皺眉:“你自己放火,就為引我來?你這又是何必,我說過,會幫你報仇,也會幫你找到他,讓你們在一起?!?/p>
歌舒繁咯咯地笑:“可我瞧你吻她的樣子,很是樂不思蜀。也是,她那么迷人,那么勇敢,連我那心如止水的大哥哥都能為她背棄誓言,你愛上她也不奇怪?!?/p>
“愛?”男人重復(fù)了這個字,一瞬間的語塞后,他揉了揉太陽穴,“我不懂你們的愛,我接近她,只是為了引出你的大哥哥。”
“是嗎?”少女望向破碎的云煙,幽幽道,“會懂的,她會讓你懂的……”
5.復(fù)仇的珍珠
歌舒玉失蹤一個月后,有人在牢蘭海邊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赤裸的尸身已經(jīng)開始腐爛,露出白骨,卻依然依稀可見皮肉上密密麻麻的傷痕,還有他的面皮被整張剝掉了……發(fā)現(xiàn)尸體的人是邵幼薇,那是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午后,她陪著歌舒繁出去攝影。到了一處胡楊林,歌舒繁請她去林中站一下,做她的模特。在歌舒繁笑意滿滿的“姐姐,再稍微向后一些,再一些”的指導(dǎo)下,她的小高跟鞋就踩中了歌舒玉的眼睛,腐爛的眼珠帶著黏液蹦起老高,砸在她的臉上。在邵幼薇暈倒的那一瞬,她看見柳金的背影一閃而逝……
邵幼薇被嚇病了,昏昏沉沉間滿腦子都是歌舒玉慘不忍睹的尸體,還有那砸在她嘴邊的眼珠……她發(fā)了高燒,不停地干嘔,不到三天,便形銷骨立。
歌舒瑾有時陪在她身邊,有時不在,畢竟歌舒家的珍珠生意,還需要人來照看。
半夢半醒間,她聽見他在念詩——
Come away,O human child!
To the waters and the wild。
With a faery,hand in hand.
For the worlds more full of weeping than you can understand。
“來吧,人類的孩子,
到那溪水邊和田野上去,
與仙女手牽手,
這世上哭聲太多,你不懂?!?/p>
記得他們剛在一起時,歌舒瑾說過:“幼幼,你是城堡里的小公主,這世間有太多黑暗,你不懂。不過,你也不需要懂,我會保護你,永遠,永遠?!?/p>
……
人一生病就會變得脆弱,愛胡思亂想、纏綿病榻的邵幼薇亦是如此。
來自上海的薔薇小姐,嬌生慣養(yǎng)的薔薇小姐,別著一把小手槍獨自走三關(guān)探情郎的薔薇小姐,她一直在很努力地去成為他的新娘子,學(xué)著與他、與他的家人融洽地相處??墒虑椴⒉蝗缢福炊l(fā)趨于脫軌。她身邊的惡作劇、夜半的鬼火、他衣領(lǐng)上的口紅印、他對歌舒繁超越兄妹的疼愛、恰巧被她發(fā)現(xiàn)的尸體、尸體附近的柳金……對于這些的懷疑與憂心,她不是沒同歌舒瑾說過,可他只是把她揉進懷里吻。他似乎已經(jīng)熟練了這種親吻,也似乎很喜歡這種表達感情的方式:“幼幼,有我在,不會有事的。好好睡幾天,等你病好了,一切就都好了?!?/p>
她生病,他不開心??伤麑Ψ狈痹S下的諾言,該完成的還是得完成。又是一個狂風(fēng)暴雨的晚上,歌舒瑾不在家,邵幼薇吃過藥后,昏昏欲睡……似夢非夢間,她想翻個身,卻動彈不得。待她驚恐地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綁在床上。屋子里點著一根白蠟燭,燈火明滅中,涂著“桑子紅”的歌舒繁抱著她那個斷腿的洋娃娃,坐在床頭,慢慢地給娃娃梳著辮子。
見邵幼薇醒來,歌舒繁開心一笑,把洋娃娃在她面前一晃:“這是我五歲生辰時,大哥哥送給我的,漂亮嗎?只可惜,被二哥哥弄斷一條腿,不過沒關(guān)系,”她笑得燦爛,“二哥哥也被我弄斷了腿,我不怪他了?!?/p>
邵幼薇一臉驚愕:“是你殺了他?歌舒玉可是你的親哥哥啊……”她頓了頓,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我被子里的蜘蛛、枕頭下的響尾蛇、鞋里的銀針,也都是你弄的吧。為什么?我自認與你無冤無仇。”
歌舒繁搖搖頭:“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會做那種幼稚的勾當,我只會,”話音方落,鋒利的刀刃已抵在邵幼薇的頸間,“殺人。”
依然是純真的笑靨,下手卻毫不留情,很快,邵幼薇嫩白如玉的脖頸便被劃了一條紅線,與此同時,她還一把扯斷了邵幼薇的珍珠項鏈:“你不是喜歡珍珠嗎?我就把它們一顆一顆埋在你的血肉里如何?”
邵幼薇劇烈地掙扎,下意識地大叫:“阿瑾!救我!救我!”
“他不會來的,他不要你了。”歌舒繁用刀刃拍拍邵幼薇的臉,神情又忽地落寞起來,“其實我挺恨大哥哥的,他分明答應(yīng)過我,永遠陪著我,他不娶,我不嫁??善驗槟?,他違背了誓言,再也沒回到孔雀城,把我一個人扔在這無邊的黑夜中。為什么偏偏遇到了你!你這個妖孽!要是沒有你,沒有你,一切都……”
她愈說愈猙獰,眼看著就要把第一顆珍珠按進邵幼薇的傷口……
啪!花瓶碎裂的聲音響起,歌舒繁應(yīng)聲倒下。
是柳金,他用花瓶砸暈了歌舒繁,隨后迅速地割斷捆綁邵幼薇的繩子,撕了自己中衣上最白最柔軟的一塊布,小心翼翼地為她包扎好傷口,然后遞給她一張火車票:“今晚的車,快離開這里。”
死里逃生的邵幼薇哭了起來,她不明白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你看到阿瑾了嗎?他為什么不來救我?他不要我了嗎?我做錯了什么……”
望著泣不成聲的邵幼薇,柳金抬起手,似是想摸摸她的頭,卻又在她看過來的瞬間,尷尬地放下,縮回衣袖中:“他沒有不要你。他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相信我,回上海去,他會去找你的?!?/p>
“真的?”
“真的?!?/p>
6.歌舒瑾的愛情
邵幼薇心亂如麻,可柳金的話莫名地叫她安心。但她剛登上列車,便改變了想法。她走了,阿瑾怎么辦,他知道歌舒繁已經(jīng)瘋了嗎,他知道自己的妹妹殺了自己的弟弟嗎,他會不會有危險?不管他因為什么變得讓人難以捉摸,她放心不下他。
正心緒不寧,列車猛然一個急剎車停住了,不一會就有乘務(wù)員出來說是列車出了故障,需要緊急??繖z修,請乘客都先下車等候。車停的位置是一片胡楊林,邵幼薇本想趁這個機會回孔雀城,卻被人狠狠地從身后攥住手腕:“你要去哪里?!?/p>
邵幼薇回頭,正對上歌舒瑾那雙俯視他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睛,冷冷地瞧著她。
她一愣,下意識地搖頭:“我不……”她想說她不打算回上海了,可話還沒說完,衣領(lǐng)便被人一把捏在手中,邵幼薇一驚,咬著嘴唇把剩下的話都吞了回去。
歌舒瑾微微一笑:“不想回孔雀城?嗯?”他瞇著眼,瞳孔中有幽幽的青色火光在閃動,實在可怕,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她撕碎一般。
“對,不回去,我要回上海!”邵幼薇一肚子氣,他憑什么兇她,她做錯什么了!
她幾乎是喊出來的:“你妹妹是個瘋子,她殺了歌舒玉,昨晚還差點把我也殺了。這些你都不管,還管我回不回上海!”可喊著喊著她又開始哭,“你對我這么壞,可我還是放不下你,我方才下車就是打算回孔雀城的,你這大渾蛋!”
她聲音凄厲,驚起一樹的停鳥。
此時日光穿過林間縫隙,斑斑駁駁地落了一地。半晌,歌舒瑾手一松,順勢把她抱進懷里:“對不起,我沒想到她做得那么過分。而且昨晚,我真的不在家,不是故意不管你的。繁繁被你砸暈了,大夫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醒來,這也是對她的懲罰了吧?!彼\懇地道歉,卻在看到邵幼薇停住哭泣之后,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嚴肅了起來,“可幼幼你也有錯,不該一聲不吭就提著箱子跑掉。下次絕對不許再這樣,記住了嗎?!?/p>
好奇、期待、悸動、欲望、嫉妒、心疼、憤怒、恐懼……他不知道自己也會有這些情緒,可自從遇到她,這紅塵百味,他一直鄙夷的俗世情愫,他全嘗了個遍。他最先體會到的是好奇,最后學(xué)會的是恐懼。昨夜,躺在血泊中的繁繁都沒讓他恐懼,不翼而飛的邵幼薇卻讓他驚慌失措。他怕極了,怕就此看不到她薔薇般的容顏……
歌舒瑾這般嚴苛,邵幼薇似乎應(yīng)該生氣,可她沒有,反倒有點開心。自從她到孔雀城之后,他對她一直都很順從,有時還把她當成孩子一般逗弄。可這不對,他們在上海時是會吵架的,他也會有不滿、有嫉妒、有吃醋。他的心情,他會表現(xiàn)出來,而不是像在孔雀城時這樣,站在一個俯視她的高度,完美得不像人類。
回去的路上,他牽著她的手,像以前在上海時一樣,無論剛經(jīng)過多劇烈的爭吵,他還是要牽住她的手。
經(jīng)過牢蘭海邊,他忽然停住腳,低頭吻她的發(fā)頂:“幼幼,我們成親吧。最近府中發(fā)生這么多事,也許應(yīng)該辦件喜事沖一沖,等回到上海,我們再辦一次,你依然可以穿婚紗?!?/p>
“答應(yīng)你可以,可我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朵薔薇,而且婚紗我要……”她愿意嫁給他,無論多少次,都一樣甜蜜如初。
他點住她的嘴唇,正色地笑:“露背的不許?!?/p>
7.另一個歌舒瑾
籌備婚禮期間,柳金來找過邵幼薇一次,勸她離開,可她說:“一與之齊,終身不改,我不會一個人走?!?/p>
逆光中,柳金漆黑的眸子似有剎那的失神,旋即嘴角彎出一個笑,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婚期的前一天午夜,月黑風(fēng)高,有道黑影偷偷潛入歌舒瑾的臥室,寒光一閃,刻著符咒的尖刀直插向床上酣睡的歌舒瑾。
刀尖入了皮肉,只差半寸便能扎進跳動的心房,卻兀地被人捉住刀刃,再也動彈不得。
“我等你很久了,歌舒大少爺?!毕绲南灎T倏地重新燃起,卻比不上忽然睜開的那雙眼明亮,明亮到只一瞬便能看透人心。
歌舒瑾慢悠悠地坐起,而他身邊的邵幼薇還側(cè)臥著身子,保持著一個依偎在他懷中的姿勢,仿佛睡熟了,什么都聽不見。他按著那把紅嘴山鴉式的尖刀,緩緩從自己胸口拔了出來,鮮血汩汩而出,瞬間就暈染了胸前那片純白的寢衣,像是綻放出一朵血薔薇。
來人經(jīng)過短暫的驚訝后,就猛地從歌舒瑾手中抽出尖刀,猙獰著又撲上來刺他,卻被歌舒瑾當胸一腳踹得飛出去三丈遠,直砸在對面的墻上,抽搐兩下,動彈不得。
歌舒瑾端坐在床前,不管還在流血的傷口,也沒有過多的表情:“冒著永遠回不到自己身體的危險,也要殺了我,真是被你的愚蠢感動了。”
“幼幼是無辜的?!眮砣私K于開口說話,沙啞粗鄙的聲音,正是柳金,“你不是喜歡繁繁嗎?你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了,所以,放過幼幼吧?!?
“喜歡?什么是喜歡?”歌舒瑾略一沉吟,轉(zhuǎn)而問,“無辜?那繁繁呢,她就是天生有罪嗎?”
柳金眼中一慟:“我阻止過,可父親他……他不停手,我這個做兒子的也毫無辦法。求你,”他突然跪倒在地,不停地磕頭,“求你別傷害幼幼。父親死在你手里,二弟也被你捉了之后交給繁繁虐殺而亡,現(xiàn)在只要你殺了我,歌舒家就皆亡了,你也算是為繁繁報了大仇?!?/p>
歌舒瑾哈哈大笑:“我是妖,不是佛,不懂仁慈二字怎生書寫。你……”
一片死寂中,他的話音戛然而止,歌舒瑾的笑容忽斂,臉色頓寒:“幼幼,你打算在新婚之夜,謀殺親夫嗎?”
“我都聽到了,你不是阿瑾,你是害死歌舒伯父、占了阿瑾身體又殺了歌舒玉的妖怪!夕燒,你真正的名字,是夕燒!”邵幼薇只是單純,卻不傻,籌備婚禮的這幾日,一向多夢的她夜夜無夢,酣睡到天明,她每晚所喝的牛乳怎么可能沒問題。
“既然我是妖怪,幼幼,你覺得用這把破槍能殺得了我?”頂在他背后的槍甚至還在顫抖。
心驚膽戰(zhàn),邵幼薇一個走神,身前的夕燒便轉(zhuǎn)過頭來,與此同時,他握住了她的手,讓她握緊那把勃朗寧,頂在他的眉心:“幼幼,我是寄居在人類身體中的妖,所以打心臟是沒用的,要射這里?!睖厝岬拿佳?,笑意更深,“別讓我白挨一槍,我怕疼?!?/p>
8.他是夕燒
光影緩緩,如金色的蜜糖在迤邐流淌。
邵幼薇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可電光石火間,夕燒已經(jīng)躲開了,一個回手,他兩指夾住槍口,似乎只是拈花的力氣,就把槍口轉(zhuǎn)了個彎兒:“忽然想到,我還有一個問題沒弄清楚。所以,現(xiàn)在還不太想死?!?/p>
邵幼薇猛地一推他,飛快地跳下床,緊跑幾步拉起柳金的手:“阿瑾,我們走……”
柳金艱難地擠出一絲微笑:“傻姑娘,為什么要來找我?”
兩個月前,他撞見那妖怪殺了父親,與其搏斗時,他掉入池塘,等再醒來,竟是在花匠柳金的身體里,而那妖怪代替他成了歌舒家的大少爺。之后這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兩個月,他怕幼幼找來,又怕她不來??勺罱K,她還是來了,嬌生慣養(yǎng)、怕塵土怕老鼠的邵九小姐,別著一把銀色勃朗寧槍,渡揚子江,過黃河,取道陰山,出涼州,一腔熱血,為他而來。之后,他甚至還弄了一些惡作劇,想嚇唬她離開,可她遠比他想象的還要勇敢與執(zhí)著。
真正的歌舒瑾,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也就是幼幼這份執(zhí)著孤勇的愛情,觸動了夕燒。夕燒懂得了愛,愛上了她的愛情,愛上了她……
“你才傻?!鄙塾邹睋溥M他的懷里,放聲大哭,“為什么不告訴我你才是阿瑾?你這大壞蛋!”
柳金抱緊她,吻她眼角的淚珠:“我現(xiàn)在這副樣子,早就沒有愛你的資格了。歸根結(jié)底,都是我們歌舒家要遭受的天譴啊……”
“究竟,究竟是怎么回事……”邵幼薇在他胸口啜泣不已。
“他大概也沒臉告訴你?!毕撌肿邅?,徐徐道,“我是牢蘭海中的花妖,認識繁繁是在十年前,那時的我還化不成人形。一日,我以花形停留在陸地上,繁繁從一只小羊嘴里救了我。我雖不是人,卻總聽說書人講知恩圖報,于是便留在了繁繁身邊,保護她,看她長大。繁繁看似是歌舒家的掌上明珠,可她根本不是歌舒家的血脈,而是泣淚成珠的海女?!?/p>
泣淚成珠?
邵幼薇驚愕不已,原來海女竟不是傳說。
“繁繁不哭,歌舒嵐就拿鞭子抽她,抽累了就換歌舒玉……除了鞭笞,他們還用火燒、針扎,變著法子地折磨她。可我法力薄弱,面對她的痛苦,無能為力?!闭f到這里,他晃頭淺笑,“只有我們的歌舒大少爺還有幾分良知,雖然勸阻不了父親,卻極盡所能地寵愛繁繁,把她當成親妹妹來彌補。這也就是繁繁討厭你的原因,你奪走了唯一對她好的人。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p>
“阿瑾現(xiàn)在變成這個樣子,他也得到懲罰了。求你,”邵幼薇搓著手,不住地懇求,原來這就是他所謂的世上的哭聲,“看在繁繁的面子上,收手吧。我們今晚就走,永遠都不再出現(xiàn)在你的眼前?!?/p>
這世上的哭聲太多,你不懂。
現(xiàn)在,她終于懂了。
夕燒笑笑,抬手摸摸她的頭:“再過兩天,牢蘭海邊的薔薇就開了。你不看薔薇了?”
邵幼薇使勁搖頭,眼淚狂流不止:“不看了,我和阿瑾立刻就走,不給你添麻煩了。”
“好,你們走吧?!彼?。
邵幼薇吃驚極了,他就這么放了他們?可她來不及多想。她連忙攙扶起柳金,吃力地向外走,邊走邊道:“阿瑾,我們這就回上海,你不是不喜歡露背的婚紗嗎,回去之后我馬上就叫人改,我們……”
她笑,柳金也望著她笑,只要走出這道房門,他們就……
砰!
柳金眉間兀地出現(xiàn)了一個血窟窿,笑容也瞬間凝固,飛濺的鮮血噴了邵幼薇一臉。
“沒人能帶走大哥哥?!?/p>
門外的花樹下,歌舒繁握著手槍,槍口還冒著煙。不等邵幼薇大叫出聲,她反手將槍口對向自己的太陽穴。
砰!
1916年,七月初七,養(yǎng)珠世家歌舒氏終是滿門皆亡。
一片死寂中,邵幼薇看到了夕燒的笑,志得意滿、溫柔殘酷。原來,他知道歌舒繁在外面,原來,他從未想過放過他們??墒?,她不懂的是,歌舒繁是他喜歡的人啊,他為什么眼睜睜地看著她自殺殉情,卻不去阻止……
“幼幼,”他向她走過來,食指指尖點在她的額頭,涼涼的,“忘記這一切,我們重新開始。你不是喜歡露背的婚紗嗎,可以穿,還可以……”
邵幼薇是個聰明的姑娘,她很快明白,這個妖怪,他大概是對她有意。這真可笑啊。于是,她也向他笑,然而在他恍惚的瞬間,她用那把紅嘴山鴉尖刀,插進了自己的胸口……
她不要忘記阿瑾,即便用死的方式。
尾聲
仿佛睡了很久,悠悠蕩蕩的,又很溫暖,像是在搖籃之中,邵幼薇睜開眼,正對上歌舒瑾滿是愛意和柔情的眸子。
她嚇壞了,下意識地就要從他懷里掙脫。
“幼幼,是我。”歌舒瑾抱緊她,“我是阿瑾啊?!?/p>
經(jīng)歷這么多事,就算看著那雙熟悉的眸子,聽著那熟悉的心跳,她都不敢輕易相信。
“我們的初遇是怎樣的?”她問他。
他吻了她的額頭,緩緩道:“那年的上海暮春,有個從天山來的少年在薔薇花叢邊拾到了一條珍珠項鏈,他在原地等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晨光熹微中,遠遠地,他看見一個打著蕾絲陽傘的少女,穿著一身嫩黃的洋裝,白色珍珠系帶的小皮鞋,踩得噔噔響。那一刻,他就知道,她是他的命運?!?/p>
“可你當時轉(zhuǎn)身就跑了,害得我把你當成賊,追你時還崴了腳?!笔堑模撬?,她的阿瑾又回來了!
他捧起她的臉,啄上她的唇:“我可不就是賊,拾了你的項鏈,偷了你的心?!?/p>
邵幼薇紅了臉頰:“這么會說甜言蜜語,可不像是我的阿瑾,你是不是還是那個壞妖怪?”
歌舒瑾低嘆一聲:“以前有很多話,不好意思說,總覺得還有以后??山?jīng)歷過這次,我才發(fā)現(xiàn)有些喜愛不及時說出口,就真的沒機會了……”
這之后,歌舒瑾又講了很多,講他今早一醒來就發(fā)現(xiàn)回到了自己的身體里,而邵幼薇昏迷在一旁,胸口上放著一枝枯萎的薔薇花。他說著,還把花朵拿給邵幼薇看。
灰敗的薔薇,被邵幼薇輕輕一碰就燃燒成了灰燼……灰燼落在她的掌心,聚成一顆心的形狀。風(fēng)一吹,灰燼便飛出了窗外,什么都不剩了。
這朵花是夕燒的本體。那晚的最后,他用自己的妖丹救了他心愛的女孩,還有她愛的男人……妖丹沒了,花也凋謝了,他沒能送給她漫山遍野的薔薇,卻把他的生命送給了她。盡管他的犧牲,她也許并不知曉。
當夜,歌舒瑾抱著邵幼薇,給她念詩,正好讀到波德萊爾《惡之花》中的一句。
Je suis un cimetièreabhorré de la lune。
“我是一片連月亮都厭惡的墓地?!?/p>
遙遠而陌生的法蘭西詩人,低低吟誦的這一句,形容夕燒這個東方的魔鬼倒有幾分合適??赡莻€詩人大概不懂,當一個東方的魔鬼愛上一朵花,那么他愿意拔掉尖牙與利爪,為她獻祭上自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