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對李敖來說,被紅著眼的仇人吊起來揍一頓,也好過被一幫好心大夫圍在中間。
臥床不起就是最大的不體面。
過去有個笑話。某甲打魚為生,某乙問他:“你爺爺、你爸爸都死在海上,你為何還要見天出海?”某甲反問:“你爺爺、你爸爸都死在床上,你為何還要天天在床上睡覺?”
這叫詭辯,某乙也許真的會被駁得啞口無言。但是,李敖會認真看待這種針對“死在床上”的鄙視態(tài)度,一把年紀了依然暴躁易怒、口無遮攔。
有些人覺得這樣很不體面,李敖卻相反,認為雙手接下年齡賜予的“溫良恭儉讓”是更大的不體面。他不依不饒的暴躁易怒,符合“表演型人格”的全套標準,自認看穿他的人,無不當(dāng)他是個有病的人。可是李敖不怕被人罵“壞人”,罵“病態(tài)”,他怕的是被人指著后背說“壞人老了”“壞人病了”。
李敖這樣的人,是有一副賭性的。他賭自己能活得夠久,把罵人變成呼吸一般的持續(xù)行為,上了年紀后,就把平生文字編入《李敖大全集》(不止“全集”,還得“大”),仿佛溜走的時光只是轉(zhuǎn)化成了另一種形式——李敖必須以此確認自己活躍的存在。然而,當(dāng)他開罵的群體年紀越來越小,知識、價值和話語體系同他拉開的距離越來越大時,李敖也不能不正視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衰老。他算活得長了,但就勝任對自己的期望而言,活多長好像都不太夠。
“我叫王八蛋”。在一次被推入化療室前,李敖向醫(yī)生這么自報家門?!氨硌菪腿烁瘛保瑳]錯,不過你不讓他語出驚人,難道還叫他填一份表,加入什么“腦瘤康復(fù)者協(xié)會”嗎?活著的人焉能老老實實躺著,任憑別人開膛破肚,移山倒海?對李敖來說,被紅著眼的仇人吊起來揍一頓,也好過被一幫好心大夫圍在中間。臥床不起就是最大的不體面,不要把眨兩下眼睛吹捧為勇斗病魔。
壞人老了,壞人病了。壞人不在乎仇人竊喜,但不能接受自己力不從心的事實。他要繼續(xù)表演,或者說他要繼續(xù)以個人的方式行事?!妒ソ?jīng)》里的參孫,擁有神賜的力量卻不會用,后來被自己心愛的女人出賣,非利士人將他捆在柱子上取樂,他在痛苦之中奮起全力與敵人同歸于盡。這就是表演?,F(xiàn)實生活則相反,絕大多數(shù)人都安安靜靜平躺著退場,不會選擇、也不能選擇以一種鋪張、夸大的形式抹消自己的肉身。
只是,不能跟仇人玩命,不能葬身大海,不比三島由紀夫當(dāng)眾割下自己的腦袋,也不比亨特·湯普森自殺后讓人用炮把骨灰轟上天,以“王八蛋”自居的李敖,做出的只是這么個決定:邀請平生的朋友和仇家跟他見面,在他對人世的告別中作個見證。當(dāng)然,還得用視頻直播出來,有收視率,有可量化的關(guān)注度。
這種儀式,對這個眷戀人世的人而言已經(jīng)足夠。視頻的名字叫“再見李敖”,預(yù)示著他最后一搏的決心:他希望無限拉長這番告別,就像一個系列節(jié)目在開播時,預(yù)期自己將持續(xù)更新至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