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書枝,本名石延平,1984年生。蘇州大學(xué)中文系本科,南京大學(xué)古代文學(xué)碩士。著有散文集《八九十枝花》《燕子最后飛去了哪里》等。
1998年夏,中考結(jié)束,我準(zhǔn)備去上高中。這之前我在鄰鄉(xiāng)的一所中學(xué)復(fù)讀,是第二次參加中考,想考的學(xué)校,是縣城的重點高中。只有考上這所高中,才有上大學(xué)的希望。而那時我的估分比它歷年的錄取分?jǐn)?shù)線高不了多少,因此我非常緊張,在分?jǐn)?shù)出來之前,每天都擔(dān)憂著。天一直下雨,人出不得門,每天在屋子里坐著,心里越發(fā)煩悶。偶爾雨停的時候,我會爬上家里兩層樓的平頂上四處看一看。田地里稻禾碧綠,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籠罩著一層水霧;沉重的積雨云停留在遠(yuǎn)處青藍(lán)色的山頂上,呈現(xiàn)巨大的灰藍(lán)。雨不時又下起來,村里人偶爾來串門,講幾句電視新聞里看來的雨水的情況,長江邊好些地方在發(fā)大水,雨要是再不停,我們這里過幾天怕是也要發(fā)水了!
我的憂愁還有別的原因,即班上那個我喜歡的男生,自從放假后就再也沒有他的音信了。鄉(xiāng)下學(xué)生住得分散,相距幾十里路也很正常,而那時安裝了電話的人家還是極少數(shù),一個村子里最多有一兩家。我們家因為爸爸好面子,裝了一部電話,但那個男生家沒有電話。因此在考試前,我們就約好等成績出來后的第二天,他會和班上的另一個同學(xué)一起到我家來找我和妹妹玩(我們是雙胞胎,在一個班上學(xué))。終于等到成績出來的那天,一大早班主任給我們打電話,告訴我們,我和妹妹都考上了重點高中,兩個人考了一樣的分?jǐn)?shù)!我們心里的快樂自不必說??傊?,我便開始一心一意等著第二天他們來找我們玩。到了第二天上午,卻未見他們的影子。我在家門外等著,時不時到村口去一趟。是沒有來,還是不曉得地方,走過了呢?或者是出了什么事?沒有來怎么不到別人家借個電話打給我呢?
我心不在焉地吃了午飯,下午爸爸媽媽出門去,家里只有我和妹妹。這一天小雨斷斷續(xù)續(xù)地下著,我又等了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要到那個男生家里去看一看。他的家在哪個方向,我是知道的。在學(xué)校時,每個周末我們都要回家,有時會擠上同一輛公交車,他總是在澄橋的馬路邊下車,走進(jìn)那里一條兩邊竹林遮蔽的土路。只是那條土路通到什么地方,哪里又是他的家,我就不知道了。翻開畢業(yè)紀(jì)念冊里他寫的那頁,家庭地址上寫著“澄橋村瓦屋組20號”,我暗暗記在心里,卻又不好意思直接跟妹妹說要去他家,只模模糊糊地說,想去看看為什么他們沒來。
于是我撐著一把傘,獨自去找他家。沿著聯(lián)結(jié)田間各村的大路,走過山咀村,走過李家村,穿過一片沒有人家的田地,再走完一段長長的土路,終于到了平時他下車的澄橋路口。這條土路所在的地方我們稱為“湖南街”,大概是很多年前曾有湖南人遷徙到這里聚居。雨暫住了,竹林遮蓋下的土路走起來暗暗的,高處的竹葉尖上凝著雨水,隔一小會兒,就有一滴輕輕地滴下來。我猶豫不決又有點害怕地往前走著,仿佛走了很久之后,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還是沒有碰到一個人。路的兩邊偶爾有人家,然而都被茂密的竹林隔著,背對著土路。在這樣潮濕的雨天,穿過林子,鞋子全沾上了泥巴,衣服也全被打濕,這個樣子繞到人家門口去看或者問——那樣做實在是太沒有面子了。
這時候背后傳來走路的聲音,我回過頭一看,原來是一個中年男人,正從后面超過我走上來。我鼓起勇氣,等他走得近了,問道:“伯伯,你曉得澄橋的瓦屋在哪兒嗎?”
他停下來,說:“瓦屋?這里就是瓦屋,你要到哪家去?”
“我到我同學(xué)家去玩,但不曉得他家到底在哪兒——你曉得秦寶峰家在哪嗎?”
“沒聽講過,你曉得他爸爸的名字嗎?”
“……不曉得,只曉得姓秦?!?/p>
“那到哪里去找哦,這一大片都是姓秦的人家!”
然后他就恢復(fù)了很快的步伐,超過我往前走了。
我只好接著往前走了一段,感覺自己在這條土路上已走了很久很久,不知道是不是已經(jīng)走過了他的家。竹林間的路卻好像還沒有盡頭,只是一味地朝更幽深的地方延伸。就在我沮喪地準(zhǔn)備回頭時,忽然聽見旁邊竹林里有女人喊:
“小姑娘,小姑娘,你是那個找姓秦的人家的吧?他家就在這兒!”
同時傳來別的人聲。我穿過竹林,繞了一會兒,才走到那棟刷著白色石灰的樓房旁邊。原來是先前那個男人經(jīng)過時幫我問了一下。而這個女人正是同學(xué)的嬸嬸,就住在他家隔壁,因此在屋邊候我經(jīng)過。這時候她已經(jīng)把同學(xué)的奶奶叫了過來,后者正站在坡下門口的場基上,招呼我下去。于是我穿過坡上的一片菜園,帶著兩腳厚厚的黃泥跳了下去。
同學(xué)卻不在家。他奶奶說,他和妹妹一起去他三姑家了。我心里不免失望,原來不是生病了,而是去了自己姑姑家。覺得不好意思,我便要回去。然而眼前的奶奶太客氣了,一再要我留下來等一會兒,說他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讓我晚上就留在這兒吃晚飯。這原是鄉(xiāng)下待客的常禮,我想著見到他就可以問清為什么他沒有去找我,猶豫了一下,就答應(yīng)留下來等一會兒。奶奶把我?guī)У剿妹玫姆块g,讓我到床上躺一會兒歇一下,然后就走出去了。
在床沿端坐了一會兒,到底是走了很久的路,很快我便感覺到疲倦,于是將上半身俯臥到床上,想稍稍閉一閉眼睛。
醒來之后又等了很久,中間我兩次說要走,都被他奶奶強留下來。黃昏時候,同學(xué)終于和他妹妹一起回來了,看見我在他家里,大吃一驚,轉(zhuǎn)而歡喜,要我留下來吃飯,晚上就住在他家,明天再回。我問他為什么今天沒有去我家,他說,本來另一個同學(xué)應(yīng)該昨天晚上到他家來住,今天好跟他一起去的,但是人沒有來,所以今天他也不好意思一個人到我家去了。
“那怎么不到有電話的人家借一下電話打給我呢?害得我等你們好久,還以為你們是不是走錯路了?!?/p>
“有電話的那戶人家在河對面,這兩天發(fā)水,過不去了。”
這時候我也知道已經(jīng)回不去了,天色太晚,我一個人不敢再走二三十里路回家。倘若要他送我,送到家已是夜里,又不能讓他在我家留宿,勢必還要讓他再走二三十里路回來。
“別擔(dān)心,你妹妹肯定跟你爸媽講你到我家來玩了!”
于是我留下來吃晚飯。他家里的大人只有爺爺奶奶,他父母到城里打工去了。他用湖南話和爺爺奶奶說話,我聽了十分驚訝,因為從未聽他說過自己家是從湖南遷移過來的。那時他個子已經(jīng)很高,性格十分爽快。他的妹妹比他小3歲,個子也很高,微微有一點胖,很可愛。吃飯時他先是起身去盛了第二碗飯,一邊說:“唉,今朝沒什么胃口,就吃兩碗飯?!边^了一會兒,他妹妹也起來去盛飯,說:“今朝我也沒什么胃口,也就吃兩碗飯?!蔽倚睦镉X得好笑,胃口不好還要吃兩碗飯,那胃口好的時候要吃幾碗?。?/p>
晚上我就和他妹妹睡一塊兒。一夜大雨,早上起來雨停了,云壓得低低的,空氣潮濕。長日無事,我們幾個坐在房間里說話。我和他妹妹靠在床上,他坐在我們對面,拿起桌上一張已經(jīng)沒用了的卷子,卷成一個圓筒,貼在眼睛上,一只眼睛睜一只眼睛閉,這樣對著我們看。過了一會兒,又把圓筒拉成一個長長的喇叭形,然后輕輕地用它一下一下打我的手背,說:
“你再在我家多玩一天吧!你好不容易來一趟,我昨晚到家都那么晚了,也沒多玩一會兒!明朝吃過中飯我就送你回去!”
我猶豫不決起來。我其實是很想多待一天的,只是怕爸爸媽媽生氣,回去要挨罵。這時他的妹妹和奶奶也在一邊勸了起來,我想了想說:
“那你下午帶我到你們村子里有電話的人家打個電話吧,我要跟我爸爸媽媽講一下,怕他們著急?!?/p>
他答應(yīng)了下來。到了下午,他卻又說昨天就去看過了,河過不去的。
我還是不肯放棄,于是他帶我走到河邊,指給我看:
“你看,我講過了吧,河里的水漲滿了,人根本過不去?!?/p>
這時河水幾乎已與岸邊齊平,翻滾著向前流去,泛出隱隱的黑藍(lán)。
“是真過不去啊。”
“當(dāng)然是真過不去,要是能過得去,我肯定會帶你過去的。”
“要不我還是下午就回去吧,我出來兩天了都沒打電話回去,我爸媽會擔(dān)心的。”
“不要回去——就多玩半天,明天就回去了。我妹妹也喜歡你,想跟你多玩一會兒。你走的時候你妹妹曉得,她肯定跟他們講了你是去同學(xué)家玩了,他們不會擔(dān)心的?!?/p>
這一番猶豫到最后又是情感戰(zhàn)勝了理智,我于是又留了下來。然而心里終究難安,到最后竟覺得悶悶不樂起來。又過了一晚,到了第二天,我?guī)缀跏羌敝⒖桃厝チ?,卻還是被押著吃過了中飯才走。同學(xué)送我到澄橋的路口。
在路口和他告別后,我一路快走著回去。想到回去挨罵是不可避免的,說不定還要挨打,心里就惴惴不安,然而也只能把步子走得更快一點,好讓到家的時間能早一點兒,也許受罰的程度就輕一些。終于到家時已是下午三四點,媽媽在灶屋里準(zhǔn)備燒飯,看見我回來,驀地又驚又喜地說:
“你總算曉得回來了!你爸爸以為你丟了,出去找你去了!你等他回來收拾你吧!”
妹妹在堂屋里,看見我回來,趕緊把我拉過去。我這才知道,原來第一天晚上我沒回來時,爸爸問妹妹我去了哪里,妹妹果不其然說我大概是到同學(xué)家去了。爸爸怕我走了河邊的路,這樣發(fā)大水的日子,會被河水沖走的,第二天便去找我。然而妹妹只知道村名,并不清楚具體的大隊,因此他沒找到就回來了。這天一早又去找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
妹妹說:“你還是趕緊到樓上房間里躲一會兒吧!我覺得爸爸回來肯定要打你!”
于是我趕緊上樓去。過了一會兒,妹妹拿一個蘋果上來給我,說:“我覺得晚上爸爸肯定會罰你不許吃飯,你還是先吃個蘋果墊一下肚子吧!”
沒有過多久,爸爸回來了。我從樓上的窗戶邊往下看,他手上捏著一把長柄雨傘,很疲憊地走著,夕陽照在他身上,把他照得黃黃的。媽媽也已經(jīng)看見了他,遠(yuǎn)遠(yuǎn)地喊:“家來著!家來著!沒事了!”他頓時振奮起來,大步走到門前,問:“?。炕貋砝??在哪兒?”媽媽說:“在樓上躲著哩?!?/p>
我以為他要上來打我,或是喝令我下去,然而都沒有,只是靜靜的。那天晚上,爸爸終究沒有打我,也沒有不許我吃晚飯,甚至都沒有問一聲我到底去了哪兒——就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只有我提心吊膽地在愧疚中勉強吃過了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