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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小說的數(shù)學(xué)家或奇跡發(fā)明家

      2017-08-09 22:25馬拉
      西湖 2017年8期
      關(guān)鍵詞:土路巴馬姑娘

      黃土路高,黑且瘦。要是沒喝酒,他不大愛說話。喝了點(diǎn)酒,他的話比我還多,這讓我郁悶,我也是喜歡酒后說話的。他一說話,我就不好插嘴了,想插上也難。實(shí)在壓抑不住了,我只好對他說,你消停一會兒,讓我先說,我說完你再說。效果基本不理想,他還是要說。我只好一杯一杯地喝酒,喝得他實(shí)在不好意思了,嘿嘿笑著對我說,馬拉,你說會兒吧。這讓我有點(diǎn)煩他。除開煩他,我還有點(diǎn)嫉妒他,他長得不算好看,異性緣卻是極好。以前聽朋友們講,我還不相信。有次去桂林,幾個朋友一起,我和另外兩個男的,明顯不受人待見,不要說女的,男的都懶得搭理我們。土路就不一樣了,身邊始終有兩個好看的姑娘和他聊天。這讓我們生氣,都是男的,差距有那么大嗎?后來,我們分析了原因,土路長得淳和善良,讓姑娘沒有壓力,感覺不到威脅。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手里有相機(jī),他會拍照,會把姑娘們拍得很好看。你知道,姑娘們都喜歡拍照的,她們的最高理想之一是有個會拍照的男朋友。土路會拍照,義務(wù)的,拍好之后,他會修好圖發(fā)給姑娘們。這全都是免費(fèi)的。男朋友還得喂點(diǎn)狗糧,土路連水都不要一杯。這朵穿褲子的云,身邊滿是各色的蝴蝶。原因搞清楚了,我們還是找不到姑娘。拍照還得買相機(jī),還得學(xué),這太費(fèi)勁了。有次,土路對我說,要不,以后和你們一起,我不帶相機(jī)了。我想了想,還是否定了。如果他不帶相機(jī),我們連和姑娘合影的機(jī)會都沒有了,我們才不會那么傻呢。

      土路是廣西人,家在巴馬,就是那個很多百歲老人的地方。他們村叫賜福村,家門口有個湖,叫賜福湖,據(jù)說湖水裝瓶后要賣十幾塊一瓶。我們有個以前很胖的朋友倮倮,是個詩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瘦了,身材接近標(biāo)準(zhǔn)。我們商量過到土路家開礦泉水公司,我們不心黑,只賣八塊錢一瓶。土路開始興致勃勃,說不光要把湖包下來,還要建客棧,以后我們就有得玩,有得賺啦。過了一段時間,再問土路,他不想搞了。他說,我喝著湖里的水長大的,我從小就住這兒。要是把水搞得這么貴,住自己家里還得花錢,我是不是虧大了?我和倮倮心里“咯噔”一聲,事情壞了,他明白了。我們說開礦泉水公司,建客棧,真實(shí)目的是想賴在土路家混吃混喝,他把這條路給堵死了。因?yàn)槌錾婉R,長壽之鄉(xiāng),和我們一起玩時,他總是特別自信,看我們的眼神充滿同情,好像我們很快就要死了。中國的平均壽命據(jù)說八十幾了,我們這幫人習(xí)慣不太好,抽煙喝酒熬夜,凡是對身體有害的,樣樣都來。以此判斷,我們應(yīng)該在平均數(shù)下方,算八十吧。土路就不一樣了,他們那兒活個百來歲沒啥好稀罕的,他還不抽煙。他時常對我們說,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話,現(xiàn)在還不好說的,對他說,以后他在回憶錄里幫我們寫進(jìn)去。他還一再告誡我們,千萬不要得罪他,否則,他會在回憶錄里留黑筆。這近乎威脅了。要知道和我們廝混在一起的,多半是六七十年代出生的,比他大的,自不必說;比他小的,只要差得不是太多,他似乎依然充滿信心。終于有次,碰到“九〇后”的小朋友,土路思考半天,略略有點(diǎn)失落地說,這個有點(diǎn)難度。我們很高興,似乎我們也“九〇后”了。

      和土路一起,讓人舒服。本來我想用“如沐春風(fēng)”這個詞,想了想,還是不用。“如沐春風(fēng)”據(jù)說是形容上級或者長輩的,用這個詞,他會得意,不能讓他驕傲。舒服這個詞合適,和大夏天洗完澡進(jìn)空調(diào)房一樣。土路的舒服,可能是因?yàn)閱渭兊木壒?。在文學(xué)圈混了這么多年,各種規(guī)則和玩法,我相信他懂,可他的行為依然懵懂如孩童,這讓人歡喜,更讓姑娘喜歡。我是個男的,我也喜歡。文學(xué)圈的朋友,好些人有個壞習(xí)慣,喝了點(diǎn)酒,喜歡自表清白,以示與眾不同,絕不同流合污。和土路喝了無數(shù)次酒,他沒自表清白,我等得都急了,他到底要什么時候才肯同流一下?說到喝酒,想起一件好玩的事。那是幾年前了,具體哪年我不記得。那段時間,土路在中山,也就是我居住的城市,我們經(jīng)常一起喝酒。他是慢熱型的,開始慢慢吞吞,中途崛起,后半程簡直就是他的天下了。我和他剛好相反,我都要?dú)馑览病S写?,喝到后半程,我們?nèi)緳n喝啤酒。喝著喝著,土路突然神秘兮兮地說,有我家鄉(xiāng)人。我們朝旁邊一看,一桌子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嘰里呱啦的。土路說,他們說的壯語,肯定是我們那塊兒的。我們鼓動土路去和家鄉(xiāng)人喝一杯。土路猶豫了一會兒,去了。過了沒一會兒,我們聽到土路說,哈,我就說你是廣西的。來,干一杯!哈,我聽出你是巴馬的了。來,干一杯!咦,我們還是一個鄉(xiāng)的?來,干一杯!你哪個村的?土路越說越興奮,我們很擔(dān)心再說下去,土路和隔壁那桌就成故事中的東北兩兄弟。正準(zhǔn)備去把土路領(lǐng)回來,只見土路大手一揮,要請他的老鄉(xiāng)喝酒,還爽利地把單給買了。喝完回到我們桌,土路滿臉?biāo)l(xiāng)遇故知的滿足感。等他和我們喝了兩杯,準(zhǔn)備再和隔壁喝幾杯時,他傷感地發(fā)現(xiàn),隔壁桌空空蕩蕩,連桌子下?lián)旃穷^的小狗都不見了。即便如此,土路依然是高興的,他說,壯語你們聽不懂,我聽出來了,他們都是我們那兒的。

      顯然,土路是個好人,好玩的人。在文學(xué)圈打滾這么多年,土路收到好人卡無數(shù)。相比較他收到的好人卡,他的寫作量并不大,卻雜,詩歌散文小說一樣不缺。我有他的小說集、詩集、散文集、散文兼攝影作品集,都是薄薄的小書,攏共加起來應(yīng)該不到五十萬字。我非常喜歡土路的小說和詩歌,有獨(dú)特的質(zhì)地。說到這兒,可能跟地域有關(guān)系。我熟悉的廣西作家,比如東西、光盤、朱山坡、黃土路等等,他們作品里滲透出來的氣息在其他省份的作家那里看不到。這個“氣”,暫且稱之為“巫氣”吧,有出其不意的神秘感?!墩l在深夜戴著墨鏡》大約是土路最廣為人知的作品,寫了警察,寫了政府官員,又荒唐又合理。他還有一個小說叫《桂村的田螺姑娘》,你是不是以為又是一個故事新編?不是不是,沒那么簡單。我就不劇透了,喜歡的自己找來看,很容易,百度搜一下就行了。我最喜歡的土路的小說,我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聽起來是不是特別不靠譜?我也覺得是。幾年前土路告訴我(特別標(biāo)注下,現(xiàn)在是2017年),他在寫一個小說,這個小說特別好,特別有意思,這將是他最好的小說。我問他,你寫了多少了?他說,幾百字。我問,全文大約多少字?他說,幾千字。我問,什么時候?qū)懲杲o我看看嘛。他說,好,這將是你最喜歡的小說。我等啊等啊,幾年都過去了,我還是沒有看到這個小說,也不知道土路到底寫完了沒有。如果寫完了,我想他發(fā)給我看看。好多寫作的,喜歡說自己有拖延癥,懶癌。經(jīng)我確診的,只有黃土路一位,我就沒見過把幾千字的小說寫上幾年的。

      自從土路去了桂林,我們見得少了。我知道他在編《南方文學(xué)》,這個雜志我以前沒看過,不好評價。他去了之后,做得很有想法,有些欄目挺有創(chuàng)意,比如“致敬”。土路并不碩大的腦袋里,從來不缺奇思妙想,他似乎很難將自己的興趣集中在某一個點(diǎn)。簡而言之,他喜歡的東西太多了,我知道他最近的動向是在搞微電影。他的小說、詩歌、散文我讀過,攝影作品也看過不少,他的微電影搞出來會是個什么樣子,我猜不出來。他善于搞出一些你意想不到的東西,這無疑是一種特別的能力。說到這兒,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土路對自己的定位是:寫小說的數(shù)學(xué)家。他告訴我,他數(shù)學(xué)系畢業(yè),當(dāng)過數(shù)學(xué)老師的。我覺得他在吹牛逼。為了證明他不是吹牛逼,他硬生生給我講了兩個小時的線性代數(shù)。在他準(zhǔn)備講微分幾何之前,我承認(rèn)了他的數(shù)學(xué)家地位,他這才放過了我。后來,我查了他的簡介,真的是數(shù)學(xué)系。盡管如此,我還是沒能幼稚到覺得這事兒靠譜,也沒能相信他是認(rèn)真的。我對他說,你這輩子實(shí)現(xiàn)這個夢想的可能性無限趨近于○。那一刻,我看見那雙單純的眼睛里飄過一絲失落,他的表情讓我覺得我是不是太殘忍了。啊,他真是個好演員,這讓我對他的微電影充滿期待。親愛的黃土路,你真正的身份其實(shí)是奇跡發(fā)明家,只是你可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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