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與一個地方,也是有情緣的吧?譬如我家鄉(xiāng)在福建,偏偏我工作的出版社,就在上海的福州路。一周倒有五天走在這條街上,到周末,先生還說,去福州路買書吧?在一個地方待久了,碰見多稀奇之事,也不會動心??墒?,去年我在巴黎時間長,忽一日在地圖上看見那條街,蚯蚓般細(xì)細(xì)延伸著,一種熟悉的親切感,潮水般涌上來,淚水竟盈眶了。回國上班頭一天,到老半齋吃了碗雪菜肉絲面,覺得天下美味不過如是。
我每天是從南京東路地鐵站走到福州路,有三條路線:走神,拐錯了,索性順九江路直走,到福建中路左拐;快遲到了,走捷徑,從一個小區(qū)穿過去,往往是老婆婆早鍛煉時間,看她們圍成一圈,短短的,緩緩的,邊走邊拍手(每天拍兩千下),像一群鴨子搖搖擺擺。不久的將來,我也加入她們?我心里冰冰涼地想著,依舊腳不著地,虎虎生風(fēng),趕著去結(jié)束一個白日。
大多時候,我是順山東路直走,右拐到福州路。早晨的空氣,涼硬、蕭疏,街面尚留清掃車水轍,上班者如蟻族、魚群,匆忙而寂靜地穿梭、分流,像炮彈射出、被紅燈遏制,須有一只大手死死揪住才不至于奮不顧身射出,射偏了。店面尚未開張,小攤販就活躍而殷勤:五月是茉莉,三元一把順手買下,一整日的香;六月是深紅洋櫻桃、難看黑山竹;七八月是玉蘭花,藍(lán)布上一對一對地擺;九月有新鮮蓮蓬;到十月,三輪車上插滿了綠雛菊、黑心紐扣菊,枝干長長的向日葵……下雨天,賣雨傘的渾身上下掛滿雨傘追著人跑,豆?jié){包子鋪前依舊排了長長的隊……拐到福州路上,文化商廈門前,總會有個中年男蹲在地上,面前攤著三疊手絹,純棉,半棉,出口的,我也總會停一停,翻翻看看;博古齋門前也總會蹲個瘦小有髭須的男人,賣放大鏡的,大大小小,排在地上,對我愛搭不理,他大概覺得,讀豎排繁體字的應(yīng)是眼神不好胡子斑白的?時髦女娘,也讀古書,難不成是聊齋中跑出的蓮香?
中午到福州路尋吃的。解放前這條路俗稱四馬路,更早名教會路。20世紀(jì)初,報館就有20多家,更集中了大小書局、文房四寶古玩文具店,是文人白相人進出處,洋行,酒樓,戲園子、茶樓子、書寓長三堂子……我每日從山東路右拐到福州路,正是梅蘭芳第一次到上海演出的行走路線,他唱戲的丹桂第一臺,就在我站立的福州路湖北路口。第一京劇戲臺早已不存,歌吹舞影皆灰飛煙滅,往前走幾步到云南路口,張一張“天蟾逸夫舞臺”,或可摩想當(dāng)年盛況。但辰光是可以留存在味覺上的——到王寶和吃大閘蟹,老正興點本幫菜,老半齋要碗大肉鹵面,或者穿過福州路,到廣東路上的德興館,這個百年老店,我常在那兒買肉饅頭、醬鴨子、油爆蝦、四喜烤麩,清明青團,端午蛋黃肉粽子,春節(jié)的八寶飯。至于杏花樓,平日里賣點心鹵味,中秋前三天,雨天晴天,一味是長長的隊,憑月餅票領(lǐng)月餅,若想零買一只嘗嘗味道,人家朝儂翻翻眼皮子。假使這幾天打杏花樓過,就有“打樁模子”(黃牛)擦儂身邊,悄聲問:月餅票子有伐(要伐)?這些“站在街頭的人”,解放前是掮客,“文革”時交換毛主席像章,改革開放初倒賣外匯券,然后是香煙票、火車票、足球票、戲票音樂會票、各種購物券,倒賣的票種上流變著時間;“打樁模子”自個卻有些定規(guī)臺型:人么瘦精刮,面孔曬得墨赤黑,大背頭梳得油光锃亮,脖頸掛條粗金項鏈,手指頭戴只金方戒指,皮帶上別塊玉石子或是手機皮套子,一條鑰匙鏈垂掛下來、插進褲兜中,夏天么細(xì)短尖頭皮鞋橫條紋T恤,秋冬么夾克衫豎起大領(lǐng)子……身上混同著市井氣與舊上海的文氣,聽他們講上海話,倒好像回到舊日辰光……
飯后,我喜歡沿福州路溜達。這條街路不甚寬,樓不甚高,半新不舊、瞻前顧后的況味,很貼合我人到中年的心。挨個小店逛,或只站在街邊,春天鮮嫩陽光,夏日路口大風(fēng),仲秋高遠(yuǎn)天空,初冬薄薄的光線在臉上晃動……閉目諦聽市聲,奶茶店,炸雞攤,咖啡吧,炒瓜子炒栗子小鋪,散發(fā)著各樣香氣……
最常逛的自然是書店。上海書城,古籍、外文、社科等新書店,在網(wǎng)絡(luò)沖擊下,日漸蕭條、勉勵掙扎——很難想象,一個消失了書店的城市會是有韻味有歷史的?無論如何,福州路尚存幾家舊書店。淘書公社可買到外地出版的打折書,博古齋三樓,是我常去的,常能五折買到上海版圖書。我喜歡那里空疏、迂闊、散漫的氛圍,背著手,目光掃描一排排書架,時間似乎停滯,隨手拿起一本,罕言寡語縮在角落,翻翻……留神看,一般讀者與職業(yè)編輯,翻書的順序與手勢很不同。讀者翻書頁時,手在書中部,先瀏覽簡介、目錄、章節(jié)內(nèi)容,決定買了,才看品相與定價,那種為裝幀版本購買的,是藏書家。像我這樣的編輯呢?一本書的封面會強烈吸引我拿起它,先看出版社,若是一家小社做出的氣息高雅的書,就自嘆弗如,自嘆大雁翅膀被毛線縛住成了過胖的走地雞;再翻到版權(quán)頁,開本,印量,字?jǐn)?shù),印張,插頁,黑白或彩色,捻捻紙張,掂掂分量,腦中噼里啪啦閃火花,判別定價是高是低;然后才翻開內(nèi)頁,翻書時手在書右上角,很小心地一頁一頁翻,生怕留下指??;翻開看內(nèi)頁版式,有一類太奢,上頂一片天,下面是沙漠,四五萬字內(nèi)容硬撐到二百來頁,加個硬封,就敢定四十大洋,好比一只蚯蚓,拼命拉長身子,以為是條蟒蛇呢;另一類又太簡,排得密密麻麻,幾乎滿溢到邊框了,看得透不過氣來……若是一本書,內(nèi)容、裝幀、制作,近乎完美,看著實在叫人喜歡啊,忍不住多買幾本,分送朋友……買了一疊書,往柜臺一擱,看老師傅打包是享受,塑料繩不剪斷,從一角開始扎,手勢翻飛,方格大小一樣,結(jié)結(jié)實實,末了,打個可拎的手環(huán),啪嗒一聲剪斷繩子。我像拎粽子般提著書出了門……
文房四寶店。夏日,即使沒有空調(diào),走進聚福樓、積墨齋、九華堂這樣的店堂,也覺得清涼。一二個店員趴在柜臺后,聽見響動,抬身招呼,態(tài)度從容,若穿件長衫,一派舊時代的溫良恭儉樣;天花板上旋轉(zhuǎn)的電風(fēng)扇,“紅星造紙廠”“上海專供”字樣,讓人心生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安全感。水晶黑白子,青花筆架水洗,拆分的扇面扇骨,紅色印泥香氣誘人,整竹雕筆筒想念翠竹挺立的春日婆娑……我一樣樣看過去,樣樣稀奇。墨條好看地排在玻璃柜臺下,油煙、松煙、頂煙,說是收集燃燒物事的煙,加膠后制成墨塊。一塊塊雕飾松樹、梅花的硯石,呈列在鵝黃天鵝絨布上,好似要將山坳的野性、溪澗的清涼、多少年埋沉河底的思慮全都展露出來。一棵松樹化成的煙墨,與一塊端溪挖出的硯石相遇,那些黝黑發(fā)亮的墨滴,就是他們的愛情結(jié)晶吧!
大大小小的毛筆掛在筆架上,好像一排排等待檢閱的士兵,這柔軟的毛筆,卻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蒙恬所發(fā)明,怪道金庸筆下的朱子柳以筆作劍,張旭觀公孫大娘舞劍,成就草書,可見毛筆中有劍氣。我曾到湖州善璉,驚詫于繁復(fù)精湛的工藝,將那些羊毛兔毛黃鼠狼毛乃至雞的絨毛,制成尖齊圓健的毛筆。書寫了中國兩千年歷史的毛筆,終會消亡么?谷崎潤一郎在《文房四寶》中說,用毛筆寫字著力柔和,寫錯了,涂一遍就好,自來水筆或鋼筆卻要一遍遍涂,直至將紙戳破算數(shù)。尤為可厭的是,寫字時還會發(fā)出沙沙刷刷的聲音,而毛筆,“不管你怎樣奮筆疾書,都不會發(fā)出一點聲響,為此心情非常沉穩(wěn),頭腦格外好使。”谷崎此文作于1933年,他不曉得,在今天,鋼筆水筆都將廢棄了,谷崎若在深夜,聽見電腦鍵盤發(fā)出啪嗒啪嗒聲響,心情該是如何壞,恐怕一個字也寫不出了。而一個21世紀(jì)的作家,聽見有節(jié)奏的啪嗒啪嗒聲,又該是如何喜悅,這意味著他在“奮筆疾書”呢。
最有趣的是宣紙,一捆捆,卷著身子,蠶蛹般安靜,層層疊在一起。他們有好聽的名字,生宣是夾貢、玉版、凈皮、棉連等,熟宣是珊瑚、云母、灑金、蟬衣等。寶玉說的“雪浪紙”,又大又托墨,應(yīng)該就是宣紙;清少納言說“將非常長的菖蒲根,卷在書信里”,我疑心得用柔韌的宣紙寫這信。風(fēng)中搖曳的青檀木,堆在田野的芳香稻草,他們經(jīng)過怎樣的日曬雨淋、挑揀、浸泡、搗碎、蒸煮、漂白、打漿、水撈、加膠、貼洪的過程,化身為一匹匹細(xì)致柔韌的紙中絲綢,輕薄如蟬翼、閃著蠶繭的喑啞光輝。對著光亮,你會看見上面密布著一朵一朵白云?還有絲狀的樹皮纖維、稻草筋絲?他們被打開,折疊,嗅聞,裝裱,連同樹木的年輪,稻草的記憶,墨汁的香氣,書寫者的眼神……多么神奇??!燒盡成煙的松樹,化身硯臺上的一滴墨,取自動物體毛的筆,沾著這些墨汁,在青檀木與稻草化身的紙上書寫……這是一場大自然的親密接觸,卻以漢字的書寫、精神的載體留存下來……我喜歡買各種宣紙八行箋,素白,明黃,粉蠟,灑金,灑銀,水印的折枝人物山水,我喜歡在八行箋一筆一畫寫字,寄給遠(yuǎn)方的朋友……
文房四寶是傳統(tǒng)的,還有一類西式文具店,也是我愛逛的。比如山西路到福州路拐角,有家百新文具店。鉛筆橡皮卷筆刀,玉石圍棋,手繪折扇,派克鋼筆,凡世間一切零碎好玩的東西,花不多的錢,盡可以搬回去,這是個小小的新奇自由世界,容你胡思亂想。很多個中午,我在那些柜臺流連,看水筆麥芒般從架子上冒出尖尖,鋼筆從下往上排如多彩云梯通向巴別塔;看名片夾票夾錯落有致排列,紅藍(lán)黃如花瓣散開疊合;油畫水粉顏料管子橫插在架子上,露出顏色編號,遠(yuǎn)望如星辰,閃爍著五彩的光芒;折扇全都打開,如一只只開屏孔雀排著隊……鉛筆水筆馬克筆,色塊細(xì)分到36種,筆芯粗細(xì)以毫米計,本子大小以寸劃分,還有無數(shù)花型色彩的彩帶、紙盒、膠帶、包裝紙,生日啊,新年啊,圣誕節(jié)啊,情人節(jié)啊,什么節(jié)日也不是,只要想送禮物,年輕的女孩,就會在彩帶和紙盒架子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反復(fù)比較,是粉紅色送給妹妹呢?是玫瑰色送給情人呢?玫瑰色得配寶藍(lán)緞帶吧,再打個小小蝴蝶結(jié)……很多個午后,我喜歡站在架子邊,看女孩子們挑挑揀揀、猶猶豫豫,那一份細(xì)膩情思,真是美極了。
福州路還有不少咖啡館,下午三四點光景,我會出來喝杯咖啡?!拔绾笕c鐘,這是個讓我沉溺于幻想的時間點,從咖啡館望出去,窗外的一切都是迷人的,街道,車,人,尤其是女人。在這樣散漫的午后,她們,孤獨的,焦慮的,心事重重的,安詳?shù)?,匆忙的,有伴侶在身邊甜蜜走過的,全都那么迷人,我幻想每一句和她們調(diào)情的開場白……”像侯麥電影《午后之愛》的中年男人,我也是這樣坐在咖啡館,靠著窗,向外看,心神恍惚——
一個背包沉重的母親,撅著屁股,身子朝前沖,努力邁著大步,一手拖著個紅毛衣女孩,好似拖著一條不愿挪步的小狗;給我泡咖啡的店員,黃頭發(fā)黑鏡框,扎著白圍裙,穿條有破洞的牛仔褲,此時歪靠著行道欄桿抽支煙,他透口氣般將煙圈朝空中吐去;一個舊呢帽老伯,背著手躬著身,緩慢地走,邊走邊看著路邊海報,背負(fù)的手上掛著一只裝有面包的塑料袋;一對情侶手拉手并肩走過,邊走邊盯著各自的手機,差點撞上迎面來的人;那個人塞著耳機,自顧自邊走邊說邊笑,揮著手,他應(yīng)是對著終端的人說話,滿世界都是這樣的瘋子;一男一女拖著狗迎面相遇,兩只狗熱烈嗅聞著,男女的眼神都不曾觸碰一下,就擦肩而過……
車輛玩具般開來開去,人們走過來走過去,他們有時茫然地抬眼看向窗戶,與我四目對視,又迅速將眼睛調(diào)開去……我看著窗外,這流動的舞臺,閃閃滅滅的幻影;街上的人看我,又好似凝固的肖像畫……陽光打在對面的文化商廈,閃閃發(fā)亮,玻璃墻面反射出這邊老洋房的紅磚墻面,白色陽臺,各樣鮮艷衣裳,電線桿廣告牌,初冬半黃半綠的法國梧桐葉……光線在不平整的玻璃面移動,陽臺與窗戶的線條,柔軟起伏著,屋脊與屋檐也似乎如奶油,慢慢融化……陽光消散著,影像漸漸模糊起來,下班的人,從各個門洞中涌出來,這一天,又要結(jié)束了。
責(zé)任編輯 姚 娟
主持人語:
實力榜:趙荔紅
當(dāng)初因誤會認(rèn)識了荔紅,曾經(jīng)她與廣東的一位散文作家的筆名相同。后來我收到了她手寫的八行箋,表達了一種女人特有的情感。她第一次來廣州,我和朱燕玲頗有儀式感地與她行走在廣州著名的上下九,我們說要讓她吃遍廣州的名小吃,可只吃了一家,就鳴鑼收兵了。
作為一個定居上海的福建姑娘,荔紅的文字有著濃厚的海派都市和文人文化韻味,精致、細(xì)密、有情趣,貼近生活吧還端著點兒小架子。每一個篇章,好讀,賞心悅目,還有回味。我對她文字的評價是:沒有小女人氣,蠻有味道嘎。
這兩篇文章題材、寫法完全不同,可以感受荔紅的多面性,包括在生活中、在知識的掌握和文字的運用上?!妒鞘レ` 是撒旦》大容量的信息,可以給讀者引發(fā)出無數(shù)的閱讀可能性,也可見荔紅的知識儲備和閱讀興趣;《山東路右拐是福州路》極具鏡頭感的上海街道場景儼然就在眼前,帶著書卷氣的生活味兒飄蕩在紙面,氤氳得很。
閱讀她的文字正如布列松所言“拍攝是去相遇。你意料之外的,無一不是你暗中期待的?!?/p>
——主持人:張 鴻
趙荔紅:現(xiàn)居上海。作品刊于《散文》《散文·海外版》《十月》《花城》《天涯》等幾十家刊物。著有散文集《意思》《回聲與倒影》《世界心靈》《情未央》,電影評論集《幻聲空色》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人民出版社編輯室主任、副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