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故事的人
在我們王畈,王書就連打場都與其他人不一樣,雖說都是站在某個圓心上讓牛拉著石滾打轉(zhuǎn),但人家都是悶聲不響,他嘴里卻依呀啊哈地哼著,像是乏悶之中的釋放,自然,原生。閉上眼,你會以為這聲音是從線裝的古書中飄出來,已經(jīng)在這兒悠悠地轉(zhuǎn)了幾千年。
天還不黑,我們就在村西的橋頭占好了位,等王書去。最南邊的上風(fēng)口當(dāng)然是給他留的。王書家在做飯了,王書已經(jīng)端上碗了,王書快吃完了……每一個消息傳過來,都會多少緩解一些我們等待的焦急。王書腦子里的故事真是太多了,看到橋,就講許仙和白娘子斷橋相會;看到天上的銀河,就講董永和七仙女的愛情;要是誰說晚上累得不想做飯,他就講田螺姑娘……
這些晚上大多都在大人們不耐煩地叫我們回去睡覺的斥罵聲中不得不中止。要是王書看著夜空說,天河磨頭了,我們的夏天就要結(jié)束了。
有一天放學(xué),我突然發(fā)現(xiàn)水塘對面多了一幢滿磚到頂?shù)姆孔?,是王書的。房頂還是舊的,瓦接檐——上面一半是茅草下面一半是瓦,磚卻是新砌的,連石灰都白得耀眼。這可是村里第一家滿磚到頂?shù)姆孔?,我好奇地繞到跟前。
天啊,磚頭是畫上去的!紅的是磚,白的是用于凝結(jié)的石灰。但這些顏色過于鮮艷,反而讓人生疑。后來,無論是上學(xué)還是放學(xué)路過,我都要駐足欣賞一會兒,一座畫出來的磚瓦房真是太神奇了。四十年后再想,能有那樣創(chuàng)意的王書太奇葩了。
王書的大兒子就是那一年結(jié)的婚。
王書做的最讓人震驚的決定是他小兒子的倒插門。長大后我才知道倒插門是俗話,另一種文雅一點的說法是入贅。王書說,兒子還是我兒子,找了個老婆還不用我起房子,倒插門有啥不好?
我那時還不到十歲,但給新娘子壓嫁妝這活已經(jīng)做過多次。過了幾十年,王書小兒子出門的場景我還記憶猶新。新郎頭梳得光光的,很整齊。衣服當(dāng)然也是新的,黑褲子,兩個兜的藍(lán)色的確良上衣。兩個男人領(lǐng)著他出了王畈,一前一后。三個大男人一條線走在路上,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很滑稽。
王書要是沒有一肚子的故事,我肯定不喜歡他。甚至可以說,有點恨他。這種怨恨,趕在過年更甚。
王畈寫對聯(lián)都是過年前一天。那一天,王書的院子里從早到晚都擠滿了人,端著紅紙黑墨,等著王書給寫對聯(lián)。說每一家有點夸張,也會有三兩個不想排隊,拐到村里的小學(xué)老師家隨便寫兩副。
王書的字好,但最招人的是他能根據(jù)各家的情況順口編對聯(lián)。要是一家四口人,他就會寫“四美之人添福瑞,五講之村促和諧”。人家兒子歿了兒媳婦又沒改嫁,他就寫“五講四美安居樂業(yè),三從四德家睦人和”。要是對方院子里有臘梅,他就寫“春占梅花頭,燕飛高屋梁”。遇到家有讀書孩子的,他就寫“書藏顏如玉,地埋燦黃金”。
我上初一那年,我爹非讓我自己寫對聯(lián)。桌子擺在當(dāng)院里——我爹可能是故意想讓人家看看,他兒子上學(xué)還是有用的,能寫對聯(lián)了——我爹在那邊給我牽紙。冬天的風(fēng)吹到人臉上,刀子似的。我翻開自己記對聯(lián)的本子,拿起毛筆正要寫,我爹提醒我,姿勢不對,想想人家王書咋拿的?我想不起來王書是怎樣握筆的,只好換了個姿勢?!疤焯┑靥┤柼?,家和人和萬事和?!蔽业仙衔业谋?,讓我自己編。這一次,他不是提醒,是罵我。供你上學(xué)有啥用?連個對聯(lián)都寫不好?看看人家王書,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你一個初中生還寫不過他?我知道我爹的心思,我將來能像王書那樣就好了。終于寫完了,我爹又左右看了看,還是不滿意,說不好,沒人家王書寫得好。
初一出去拜年,看到人家門上貼的對聯(lián),我自己都不好意思,王書那字就是棒。還有那些隨手編的對聯(lián),也好。我回去拿筆拿本,偷偷地都記了下來,想等來年我爹再逼我編對聯(lián)時借用。
不過,一直到現(xiàn)在我的字都歪歪扭扭,更不用說趕上王書了。編對聯(lián)的功夫倒是有點長進(jìn),但跟王書比,我覺得還有距離。
我爹不知道是窮怕了還是天生就有生意經(jīng),他和王書聯(lián)合做了幾年對聯(lián)生意。剛進(jìn)冬月,我爹就買了大批的紅紙回來,王書在家里寫好后,我爹再到周圍集上銷售。差不多有兩年,他們的對聯(lián)非常受歡迎,尤其是宗堂對聯(lián)。那時候,宗堂對聯(lián)還屬于迷信范疇,印刷廠不敢印。
就在那兩年,王書家又出了件驚天動地的事——他女兒跟人私奔了。而且,男方比她大將近十歲,是她的老師,村小的民辦教師,也教過我。
沒有誰見過王書有氣極敗壞的時候,這次也一樣。王書還是不緊不慢地在村里踱步,慢聲細(xì)語地跟人家說話——他什么時候都不緊不慢的,淡定從容。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讀書多的人都應(yīng)該是他那個樣子。事實證明,王書女兒的選擇是正確的——兩個人的婚姻一直很幸福。那個民辦教師后來考進(jìn)市里的師范,留校了。王書的女兒也隨著進(jìn)了城。
再后來,我考上了高中,進(jìn)入了大學(xué),讀的書越來越多,回王畈的次數(shù)卻越來越少,再也沒有聽過王書講的故事了。聽我娘說,夏天的橋頭沒有誰再去納涼了,孩子們紛紛逃離學(xué)校,急不可耐地投入到南方的花花世界中。他們帶回來的故事,個個都比王書腦子里的精彩、離奇。我爹也不逼我寫對聯(lián)了,王書的院子里也終日空蕩蕩的,連他們自己家的對聯(lián)都是機(jī)器印的,文字對仗工整,書法遒勁有力。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有一次我回王畈,村東頭新起了一座墳,我問是誰,有一個同齡人怕我想不起來,說是那個好講故事的人。我怎么能忘記王書呢,我爹曾經(jīng)那么強烈地想讓我超越他。
老 鐵
老鐵的屋后墻正對著我家,但我很少在上午見到他。天不亮他就挑著一百多斤的擔(dān)子趕集走了,盼著能占到一個好位置。那個時代,王畈人都種菜。但老鐵跟別人又不一樣,自己地里的菜賣完了,兌鄰居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都在趕集,今個陡溝,明個皮店,后個肖王,都不遠(yuǎn),十里路左右,中午回來碗一撂,背起菜筐又下地了,不到天黑不回來。老鐵整天都這樣,匆匆忙忙,走路一陣風(fēng)似的。不知道是日頭曬的還是生來如此,老鐵的臉黑紅黑紅的,很難見笑容。
勤勞致富,老鐵是典型。有人給他算了一筆賬,說他是王畈第一個萬元戶,但老鐵死活不承認(rèn),到底沒有樹起來。后來在廣播里聽到鄰村萬元戶戴紅花受獎勵,村里人都替老鐵唏噓。迎面問他,他還是那張鐵臉,看不出有多后悔——老鐵話本來就少。也有人說老鐵那是氣短,腰板硬不起來——他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大紅,二紅,三紅,沒兒。老鐵的老婆巧兒卻跟他恰好相反,肉不說,性子還慢,說話也一樣,慢吞吞的,不一樣的是,巧兒整天笑瞇瞇的,彌勒佛似的——王畈的女人都說她這是福相,老鐵不讓她下地。但巧兒在家也閑不住,三個女兒,一個頂著一個,也夠她撕巴的。
王畈西頭一共三戶人家,我后面還有王連富。王連富也沒多少文化,但愛聽廣播,聽了就給人家諞。美國的飛毛腿導(dǎo)彈神得很,離幾千里地說打人的眼睛不打人的鼻子;中國的銀河計算機(jī)也不得了,一毛錢三斤半的蘿卜你要買一斤,它不光能精確地算出得多少錢,還能一秒鐘內(nèi)算幾千遍,絕對錯不了……他家門前樹陰里放了張涼床,人去了就坐在床上聽他瞎噴。
巧兒那天懷里摟著哭鬧的三紅去串門。王連富的老婆問她,這個時候斷奶,是不是又懷上了?巧兒倒也不急,哪敢啊。不要了,再要還是女孩呢。王連富笑,巧兒,回去跟老鐵商量商量,我替他。你看我這種子,清一色的男孩。
巧兒慢聲細(xì)語地回罵——也不是真生氣,更像是你來我往的調(diào)情。農(nóng)村都這樣,玩笑都離褲襠不遠(yuǎn)。巧兒肉不假,但肉得耐看,媽大屁股也大——據(jù)說當(dāng)年老鐵選中她,就是看中了她這點,能生養(yǎng)。玩笑歸玩笑,但王連富也不是吹牛皮,眼見得著的事實。
巧兒東躲西躲,還是搶生了一個。這一次,連包村的計生干部都不好意思下手了,巧兒又生了個女孩,改紅。老鐵學(xué)人家,也想下一個改一改,改成男孩。
王連富笑得更厲害。老鐵想要兒,還真得請我。當(dāng)著老鐵的面,王連富也講過這話。
老鐵偷生的第五胎是兒子。好事的女人們茶余飯后嚼了好多年,大貴肯定是王連富的種。瞧那眉眼、那鼻子,哪兒都不仿老鐵。還有人像親臨其境,說王連富就是在他家門前的那張涼床上給巧兒撒上種子的,巧兒的屁股在夜色里發(fā)著白光,隔著蚊帳都亮晃晃的。
原本熱絡(luò)的兩家突然像生了仇,誰也不理誰了。倒也合邏輯,老鐵絕望了,孤注一擲,從王連富那兒借了種也有可能。
不想,老鐵最終卻沾了那幾個女兒的光。大紅風(fēng)光地嫁到了縣城麻紡廠,雖說男人不久就下了崗,但終歸是王畈第一個與縣城有親戚的人家。二紅在深圳,聽說也嫁了個大老板,有次寄了個包裹回來,老鐵不知情,當(dāng)著左右鄰居的面一層一層地抖開,最里面竟裹著幾捆百元大鈔。不過,也有人說,這個二紅根本沒有嫁什么大老板,她是在南方當(dāng)小姐。大學(xué)畢業(yè)的改紅可是明媒正娶,迎娶她的小車一直開到王畈。有人說那車值五十多萬,有人說一百多萬,還有人說得二百多萬……
老鐵在東頭公路邊起了座樓房。如今可不是勤勞致富的時代,指望老鐵賣菜起樓房,累死他。村里人大多酸酸的,又說老鐵靠女兒在外賣身住上了樓。住了樓的老鐵并沒有得意忘形,他還是鐵著一張臉,走路一陣風(fēng),自己過自己的。
王畈的菜地都荒了。種菜這活細(xì)膩,又不掙錢,誰還有心?連老鐵都不賣菜了——先前村里有人說過,看老鐵那樣子,六十歲他應(yīng)該還能挑百多斤的擔(dān)子。不賣菜的老鐵還在伺弄菜,整個西坡經(jīng)常能看到他鋤地、施肥或者翻耕的身影,孤單單的。
三紅也早早輟學(xué)了。輟學(xué)就輟學(xué)吧,反正成績也不中,考大學(xué)沒指望。老三回來說在高中談了個男朋友,想結(jié)婚。老鐵沒言語,巧兒就問,男孩咋樣?老三說都知根知底,后院的王連富的二兒子。老鐵大吃一驚,堅決反對,王連富一個懶人,沒錢不說,兒子又不出眾,哪兒配得上他老鐵的女兒?這里得補充一句,老鐵這四個紅個個如花似玉,哪一個都能稱得上王畈的村花。
老鐵逼著三紅去南方,離開王畈,去她二姐那兒找個工作。這邊王連富的二兒子在火車站久久等不到三紅,又打不通電話,一頭沖向鐵軌。他發(fā)出的最后一個短信是,別了,另一個世界見……
是不是真能在另一個世界見面,難說,但兩個人還果真都去了那個世界——聽聞噩耗,三紅在家里也服毒自盡。老鐵家頓時亂成一團(tuán),哭爹叫娘地將其送往小診所。我娘回憶說,那老三自始至終都很清醒,卻不顯難受表情,甚至連低聲的呻吟都沒有。
不知道是誰做的中間人,老鐵最后竟然同意三紅和王連富的二兒子以夫妻的名義合葬。
老鐵家的故事還沒完。大貴不到十八歲就結(jié)婚了,新房就是那兩層小樓。結(jié)婚當(dāng)天,王連富去隨禮——可能因為兩個孩子的殉情吧,他們兩家又解除了緊張關(guān)系。我娘說,婚禮期間,老鐵始終陰沉著臉——這話也偏頗,老鐵那臉根本就看不出來是陰沉還是燦爛。不過,老鐵第二天就把王連富的禮給退了回去卻是真的。他那個禮也太大了,你一個非親非故的人,憑啥?
兒媳婦在老鐵家待了不到兩年,要離婚,還要帶走孫子。老鐵死活不同意,大人非要走也就算了,但小孩萬萬不能帶走。這事鬧了幾個月,兒媳婦干脆撕破了臉,說孩子跟大貴沒關(guān)系。老鐵大駭,問到底咋回事。兒媳婦指著大貴,問你兒子。大貴耷拉下頭——他陽萎,先天性的。
上周我回老家,老鐵還在坡地里伺弄他的菜,孤單單的,像畫上的人。鐵人有鐵人的好,幾十年了,老鐵變化也不顯。算一算他的年齡,應(yīng)該有六十五了吧。
長 金
我第一次自慰,輔導(dǎo)老師是長金。
十四歲還是十五歲,我記不清了,但那個春天下午燦爛的陽光倒是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子里。我剛把搭在樹上晾曬的被子收回宿舍,長金就來叫我,說是去偷人家的黃瓜吃。我其實一直是好學(xué)生,但那根黃瓜還真是誘惑了我——我們那個年齡的人都不經(jīng)餓,再加上又是乏味的語文課,我就跟著他溜到學(xué)校南邊的河溝里。長金躺到草坡上,懶散地伸開四肢,說先曬會兒太陽吧。那會兒陽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還真適合曬太陽。我也學(xué)著他躺下,仰面看著天上的白云。長金問我,我們班最好看的女生是誰。我假裝想了想,說是李麗。長金問,是第一排靠南邊窗戶的那個?我說是的。他又問,你說說她哪兒好看。我想了想——這次可不是裝的,她是鎮(zhèn)上人。長金嘁了一聲,鎮(zhèn)上人就好看?我不好意思地說,她穿喇叭褲好看。長金問,是不是屁股向上撅著?我嗯了一聲,臉紅了,好在長金看不到。長金卻緊追不放,前面大不?我知道他問的是李麗的媽大不大,我沒理他。長金突然坐起來,解開褲子的前門……
沒撐到初三,長金就因為曠課太多被學(xué)校勸退了。他爹去學(xué)校領(lǐng)他時,嘆了口氣,指望從你這兒長出金子呢,這下好了,看你弟弟長銀吧。銀子雖賤些,長多了也中。老師這才知道自己一直念錯了,王長金的長應(yīng)該是生長的長。
第二年我從鎮(zhèn)上考到縣城讀高中。寒假回來,長金“撈菜筐”已經(jīng)相當(dāng)熟練。撈菜筐是王畈的土話,是賣菜的另一種說法。王畈男人可以不會種菜,但撈菜筐這種體力活,難不成也交給女人?剛下學(xué)的長金,就把老鐵當(dāng)作自己的目標(biāo)。
老鐵誰都不愿帶。趕集賣菜最忌一窩風(fēng),哪個集上啥菜多了,啥菜就賤,這是明理。那時候信息閉塞,趕哪個集菜好賣價又高全憑個人判斷。老鐵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但他存著奸心,跟誰都不透半點口風(fēng)。長金仗著跟他沾親帶故——他們同屬一個父族,每天下午都去幫老鐵洗菜、擇菜??衫翔F的嘴還是像鐵一樣橇不開。長金只好自己琢磨。還別說,上學(xué)不中的長金,撈菜筐倒能自學(xué)成才,剛?cè)胄邪肽?,并不比老鐵差。
我上高中的第一個寒假很是無聊。村里沒人和我聊天——聊啥呢,人家撈菜筐,我讀閑書,聊不到一塊去。有一天晚上,長金來喊我打“五十K”,他們?nèi)币弧?/p>
整個寒假,好幾個夜晚,我們都偎在老鐵家的廚屋玩牌。年輕人嫌夜長,睡覺浪費了,總想尋點樂子。我們圍坐在稻草堆里,廚屋晚飯剛熄火,還不算太冷——冷我們也感受不到,哪有女孩離我們這么近過?
女孩是二紅,偶爾也會是大紅。不過大紅始終打不長,第二天她還要早起給趕早集的老鐵做飯。我問長金咋不趕集賣菜,長金說,菜賣完了。窖里還剩了一點蘿卜白菜辣姜紅薯,得等到年根上——年根上總有幾天菜會翹上去。
來年五一節(jié)再回家,隱約聽說長金和二紅好了,好像是被起夜的老鐵偶然發(fā)現(xiàn)的。老鐵摁住長金打了一頓,并讓親戚帶二紅去了南方的工廠——這事在王畈被人興奮地傳了好多年。他們從什么時候搞到一起的,我可是見證者?;氐綄W(xué)校,晚上睡不著,我無數(shù)次地想象過他們倆的事。抓牌的時候長金手快了點,碰到了二紅的手,也或者是二紅快了點,碰到了長金的手——有意的也說不定。那種感覺,人像過了電,麻酥酥的,哪兒都是軟的。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原始欲望一旦被引出來,誰能抵抗得了?好不容易挨到牌局結(jié)束,長金虛晃一圈——也可能只是站在院外等其他牌友轉(zhuǎn)過身自己又溜了回去。他們在廚屋的柴草上翻滾、輾轉(zhuǎn)。稻草白天吸收的太陽味,溫暖,曖昧,讓他們流連忘返。到現(xiàn)在我還篤信,草垛上的交合是人類最本真的享受。
我們王畈這一帶,無論男女,十五六歲都早早定好了親。我雖一直在上學(xué),但也挺失落的,一直沒人給我提媒——我們家太窮。長金比我還慘,窮不說,再加上二紅那事,熬到二十四歲還沒媒人上門。長金的父母幾乎對他放棄了,不得不把精力轉(zhuǎn)移到他弟弟長銀身上,總不能一家兩個都是寡漢條子吧?
有一天,長金突然跟家里宣布,他要結(jié)婚。他爹他娘還以為他想老婆想瘋了,心虛得大氣都不敢出。到了晚上,長金又說,今年棉花不錯,他想要兩床被子,最好大點的。他娘惴惴地說,兒啊,娘知道你做夢都想老婆……長金打斷她,不用做夢了,你看學(xué)校的汪老師中不?他爹在一旁一驚,汪老師?村小那個汪老師?可不敢亂說啊,人家可是吃商品糧的正式老師,國家的人。長金說,國家的人就不結(jié)婚了?國家的人也是人。他娘還是不信,被子都是人家女方準(zhǔn)備……長金說,汪老師啥也不要,就要兩床被子,咱家還不給?
長金搬到了汪老師的住室。這件事震動了整個王畈,不,是整個陡溝鎮(zhèn)。憑啥?人們私下里議論紛紛。有人說長金是霸王硬上弓,汪老師沒有退路了。馬上就有人反對,現(xiàn)在跟人睡過不同意的多了,誰還在乎這?也有人說,長金床上功夫好。馬上又有人反對,汪老師一個黃花閨女,咋就知道長金比別人的功夫好?
長金的婚姻也沒像人家預(yù)想的那樣,不長久。汪老師給他生了兩個孩子,大的如今已十六歲,上高中了。長金沒有出去打工,他在村里領(lǐng)了一班人干建筑。在王畈,人家叫他包工頭。換了城里,應(yīng)該叫房地產(chǎn)商。不過,長金的生活可跟城里的房地產(chǎn)商一點兒也不沾邊,天一挨黑他就回學(xué)校,守著他的汪老師。
等
劉女子很壯實,典型的做活人樣子。王畈這兒稱呼晚輩的老婆都是在姓氏的后面加上女子。
劉女子是我們的左鄰,村里人都說她和我們家走得近。我媽很委屈,但從不和人家爭。確實,劉女子幾乎每天都到我們家來,端著飯碗——要是吃米飯還會多端了一個菜碗,里面滿滿一碗冬瓜湯。
上午鋤豆地?
嗯,鋤豆地。
下午呢?
還是豆地。
我娘和劉女子都是這樣的對話。答的人明顯不愿多說,我娘也不好腆著臉再續(xù)下去。第二天中午劉女子還來,還是有一句沒一句的,不怎么說話,好像只是為找一吃飯的地兒。她就像我們家的一員,不客氣,但也不隨便,你讓她坐她就坐,你不讓,她就自己找個凳子坐。有時候,干脆就蹲在地上。至于她男人王軍的事,我們也只是隱約知道他扒火車上的貨被警察抓走了,怎么抓走的,判了多少年,我們和村里其他人知道的一樣少。
我現(xiàn)在還能回憶出她的衣著。冬天,她一身厚棉衣,棉襖外面套著一件棉布的格子罩衣。到了春秋,就把里面的棉衣拿掉,只剩下外面的格子罩衣,匡匡當(dāng)當(dāng)?shù)?,顯得身子很小。那當(dāng)然是假象,一到夏天,她那莊稼人的壯實就一覽無余了。露出來的胳膊滾圓滾圓的,像地里熟透的西紅柿。她喜歡穿無袖的汗衫,自己縫的,領(lǐng)子稍微有些變化,圓領(lǐng),或者雞心領(lǐng)。無論哪一件衣服,穿在她身上都顯瘦,像箍著身子。
有一次我爹跟我娘埋怨,劉女子像個瘟神,來了也不說話。我娘問,你不喜歡瘟神?我爹裝著沒聽到,讓我去廚屋幫他盛飯。
我知道,我爹不喜歡劉女子是因為一到中午吃飯時我娘就不讓他光脊梁了,大褲衩也得換成長褲。
我那時候小,還沒有開竅,傻傻地問,娘,我是不是也不能光脊梁穿褲衩啊?
我爹在一旁壞笑。
我娘不理我,繼續(xù)跟我爹說,你看她那眼神,看人直勾勾的……
我才知道,原來我娘也不喜歡劉女子。但我娘同情她,人家說到劉女子,我娘總是先嘆一口氣。唉,一年到頭也沒個男人,難啊……
我考到鎮(zhèn)里的初中,開始長個兒了,身體變得細(xì)長細(xì)長的,豆芽一樣。星期天一回家,我娘就變著法子給我弄好吃的,想讓我長胖點兒,長結(jié)實點兒,要不將來咋做活呢。一旁的劉女子就笑,人家考大學(xué),做啥活啊。
考啥大學(xué)哦,那大學(xué)能恁好考?我娘不敢想我能考上大學(xué),我們王畈還沒有一個人考上大學(xué)。大學(xué)只是我們王畈人的一個夢,遙遠(yuǎn)的夢。我娘的意思是,我能比別人多識兩個字就妥了。但遇到人家禮節(jié)性地夸我將來肯定能考上大學(xué),她還是樂得合不攏嘴。
劉女子接著夸我,你看你兒細(xì)皮嫩肉的,多好看。
就是窮點,別的還真沒啥褒貶的。我娘這話不知道是夸我還是感嘆我們家的窮困。
現(xiàn)在窮,趕明兒還窮?劉女子安慰我娘。
唉,誰知道呢。我娘嘆了口氣,連累我兒了,到現(xiàn)在也沒個提媒的。
劉女子捧著空碗,站了起來。我娘家倒是有一個,比起來,還得叫我姑呢。家境也不賴,就是怕你兒考上了大學(xué)把人家給閃了。
哪能呢,我娘忙不迭地說,生怕劉女子不當(dāng)真。
等你兒考上了大學(xué),還能看上俺侄女?劉女子又看了看我。到那時候,他還愁媳婦?
我娘也看我。
我心跳得撲撲通通的,差一點兒就跳出來了。但我假裝聽不懂她們的話,埋頭吃飯。
再等幾年,你兒考上大學(xué),娶一個城里的姑娘,你還在咱這破王畈???等著吧,等你兒考上大學(xué),啥都有了……
我娘僵在那兒,飯都不吃了,眼里噙著淚。印象里,那是劉女子說話最多的一次。
從那以后,每個星期天我都盼著劉女子能再提到她那個侄女。我們班里的男生幾乎都訂了親,剩下我一個,多沒面子啊。也不光是面子問題,我也開始敏感起來,在女生面前礙口。晚上睡不著,老想著劉女子的那個侄女,長得像班里的李娟還是鐘莉莉?但是,劉女子再也沒有當(dāng)著我的面提過這件事,我娘也像完全忘了這茬。
我對劉女子的觀察也細(xì)致起來,尤其是她的胸脯,比我們班里任何一個女生都飽滿。還有她腋窩下的毛,葳蕤地擠出來,露出一小攝,黑乎乎的,讓人浮想聯(lián)翩。
整個暑假我都茶飯不香,精神萎頓。我娘老是懷疑我生病了,要帶我去看醫(yī)生。我知道自己根本沒什么病,真要有病,也是腦子里的,哪個醫(yī)生能把劉女子的侄女從我腦子里拔出來?我反復(fù)跟我爹我娘放話,說我考不上高中,更考不上大學(xué)。我其實是在提醒他們,趕緊跟劉女子的那個侄女提親去吧,別指望我考什么大學(xué)了。
不久,我的錄取證就下來了,我被縣城一高錄取了。我娘又喜又愁,高中三年,哪有錢供我啊。
劉女子中午過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笑。我就說,你兒跟人家不一樣……
我娘可能是被喜悅沖昏了頭腦,樂呵呵地說,配得上你那個侄女不?
她哪有這么好的福氣啊,劉女子還是笑。
國慶節(jié),我從縣城回來,第三天還沒見到劉女子。我娘說,劉女子跑了。
我一驚,跑哪兒了?
跑王建偉家了。
我又是一驚,手里的碗差一點兒落到地上。聽說王建偉跟王軍都是一伙的,王軍被抓走后,王建偉嚇得不敢落屋。但王軍夠哥們兒,始終沒咬王建偉。按說,王建偉對王軍應(yīng)該感激涕零才對,怎么好意思霸占救命恩人的老婆?他就不怕王軍回來跟他拼命?還有,王建偉窮得叮當(dāng)響,劉女子怎么會看上他?
回到學(xué)校,有好幾天,我都跟掉了魂似的。
寒假再回去,聽說王軍已經(jīng)釋放回來了。我心里堵得更厲害了,劉女子肯定知道王軍什么時候回來,六七年都等了,哪在乎這幾個月?
我娘說,王軍回來后終日縮在屋里,村里很少有人見到他。他也沒去找過王建偉,或者劉女子。
我接到大學(xué)通知書的那天早上,我娘說,東頭劉女子生了。那是劉女子和王建偉的第二個孩子。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留在了縣城。雖說離開了王畈,但每年過年、清明或者十月一兒還是要回去幾次的。奇怪的是,一個村里住著,我再也沒有見過劉女子一次,不知道是她刻意躲我還是巧合。
連環(huán)死
我參加工作之后,幾乎每一年都是在老家王畈過的年。雖然在縣城安了家,可總覺得那里沒有我的根。
1993年春節(jié),剛出生的兒子回王畈收了好多壓歲錢。那時候的農(nóng)村,壓歲錢大多五塊十塊,還有給一塊兩塊的,給二十塊的就相當(dāng)稀罕了。農(nóng)村的人情我不太了解,都是我娘替我甄別,哪筆錢要記著及時回禮,哪筆錢不能收……比如三奶奶那筆,老人一年到頭在外賣菜,跟要飯差不多,咋能忍心要她的錢呢?心意領(lǐng)著就是了……王連城跟我們家其實扯不上什么關(guān)系,但那天我抱著兒子剛出門就碰上他了,非塞了一個紅包。回去打開一看,是一張藍(lán)票子,五十塊錢。我娘說,這錢得收下。人家閨女今年就要上高中了,這是想讓你照應(yīng)照應(yīng)。再說了,別看人家在外打工,一個月掙的快扛你一年了。
王連城是最早到南方打工的王畈人之一,出手這么闊綽,看樣子應(yīng)該是掙到錢了。
秋季開學(xué),王連城的閨女果然考到我們學(xué)校。教務(wù)處也沒阻攔,直接把王菊香的名單編進(jìn)了我?guī)У陌唷?/p>
有一天晚上,學(xué)生到辦公室報告說,王菊香哭了一個夜自習(xí)了。我叫她出來,還是哭,無論如何也勸不住。我預(yù)感出了什么大事,熬到十一點才打聽出,她爹王連城死了。
王連城在南方開那種敞篷的貨車,在工地上拉土。他沒有駕照,但會開車,大集體時代他是大隊的拖拉機(jī)手。有一晚輪他夜班——工地上都是人歇車不歇,可能是瞌睡了,王連城一頭栽下車,自己把自己給壓死了。這話是我輾轉(zhuǎn)聽到的,據(jù)說源頭來自王連中。王連中是我初中同學(xué),和王連城并不親,是王連城把他帶到那個工地上去的。換句話說,要不是王連城拉扯,王連中根本就沒機(jī)會進(jìn)那個工地。
葬禮那天我也回王畈了。王連中也回來了,說是送王連城最后一程。雖說我們是同學(xué),也沒好意思再當(dāng)面追問他什么。那種場合,好奇跟悲痛不協(xié)調(diào)。
早上突然就下起了雨,但雨很小,一點兒也沒影響到喪事的進(jìn)程。村里就有人議論,說王連城死得冤,老天爺都在哭。不久又有傳言,說害死王連城的就是那個王連中。王連中跟著他學(xué)開車——那時候會開車的少,司機(jī)的工資比普通工人高一倍還多——差不多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但工地上不缺司機(jī),王連中起了歹心,趁王連城不注意,把他推下了車。王連中的本意并不是要他死,殘廢或住幾個月院就好了,王連中就有機(jī)會接替王連城的位置了。
我不知道王連城的家人聽到這種陰謀論會怎么想,反正我覺得經(jīng)不起推敲。為謀一個司機(jī)位就害人,還是自己一個村里的熟人,這動機(jī)也太不合邏輯了吧?再說了,怎么實施?王連城坐在駕駛座上,坐在一旁的人想推倒他并不容易。還有,王連中要真是想把王連城弄殘廢或住院,就不怕他之后報復(fù)?
接下來的兩年,我?guī)屯蹙障忝饬藢W(xué)雜費。這并不算以權(quán)謀私,畢竟她也是單親家庭的孩子,符合學(xué)校的減免政策。王菊香最后沒有辜負(fù)她爹的期望,如愿考上了中專,脫離了農(nóng)村。這是后話。
王連城的大兒子是個有心人,安排好他爹的后事以后,從原來的工廠辭了工,一個人偷偷地跑到他爹打工的那個工地上想弄清真相。他隱瞞了自己的身份,耐心地在那兒待了半年多,還是沒有找到王連中害他爹的證據(jù)。工地上也沒有壓車的說法,但司機(jī)偷著帶學(xué)徒的現(xiàn)象還是有的。王連中在跟他爹學(xué)開車不假,但事發(fā)那天不要說王連中推下他爹了,人家是否在車上都沒人說得清。也有人說,王連城的事完全是工地上的事故,與王連城和王連中都無關(guān),但后者為了得到某種利益,替老板隱瞞了真相倒是有可能。
無論什么說法,都找不到相關(guān)的證據(jù)。不過,那半年也算沒白跑,還真找到了王連中加害王連城的動機(jī)。工地上有人說,王連城生前跟王連中的老婆有點不清不白——他老婆在工地的大伙上做飯——兩個人還因此打過一架。同樣的話王連城的老婆跟我娘也偷偷說過,她讓我娘防著點兒那個騷娘們兒——那時候王連中已經(jīng)生病,兩口子已經(jīng)從工地上回到王畈,王連中的老婆有空喜歡來我們家打麻將。
王連中的病確實有些蹊蹺,他老是莫名其妙地頭痛,去了幾個大醫(yī)院都找不出毛病。吃不好也睡不好,沒法繼續(xù)工作,只好回了王畈,四處找偏方。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都做過他的藥引子,比如雞窩里的蜈蚣、河坡上的螞蟻、水里的螞蝗、糞坑邊的屎殼郎……沒用,王連中還是一天一天瘦下去。有人猜,肯定是冤死鬼王連城來找他討債了……
折騰來折騰去,王連中還是不明不白地死了。據(jù)說,他死的時候只有67斤,猴子一樣。
最為怪異的是,王連中和王連城竟死于同一天,陰歷九月二十一。王連中受了報應(yīng)一說愈加盛行,再加上安葬王連中那天出奇的熱,不禁又讓人聯(lián)想到王連城入土那天的陰雨。
我后來回王畈,有人指給我看王連中的墓。孤零零的,在村東頭的公墓里。那幾年,政府開始強制火葬,各村都劃了一片地作公墓,說是節(jié)約用地。也是巧,王連中成了第一個埋在公墓里的人。
我娘偷偷地跟我說,王連中的咽氣炮響過不久,村西頭王連城的墓地上也放了一掛長鞭——估摸著有十萬響。
搶 妻
王元明領(lǐng)回來一個老婆,我們都跑去看。
王元明住在村子中間的兩間草房子里。房子很小,也很矮像是很快就要塌掉似的。那個女人從屋里鉆出來——女人真是高,也可能是小屋矮襯的。也很白,這一點絕對不用什么來襯托——我是說,我長那么大還從來沒見過她那么白的人,身上的青筋因此格外耀眼。
大人們都不信,王元明要長相沒長相,要錢沒錢,誰愿意跟他?他個子矮不說,品行還差,游手好閑,偷雞摸狗,是村里最有寡漢條子相的男人。我娘就罵過他,他偷過一筐我們窖在地里的蘿卜。背地里,其實我娘也挺同情他的,要是他有爹有娘,還會這樣混日子?他已經(jīng)過了三十五了,誰也沒想到還有女人愿意跟他。
王元明帶著紙煙也帶著那個白女人挨家挨戶地串門,那意思像是在聲明,從今往后他也跟人家一樣了,是有家的人了,肯定會安安生生地過日子的。到了我們家,我娘還給了他一袋紅薯,他扭捏著,不好意思要,我娘說,還讓我們送過去?王元明這才將紅薯扛到肩上,背了回去。
那女的,王元明叫她小侯,我們后來也一直跟著用小侯來指代她。事實上,王元明在村里輩分比較高,我們應(yīng)該叫小侯奶、嬸才對。但她后來東跑西跑的,我們覺得叫她嬸或奶讓別人占了便宜,也開始跟著王元明叫她小侯。
有了小侯,王元明也勤快起來,犁地耙地,趕集賣菜,除了愛說笑,其他方面都直追村里的老鐵。就連王元明的女人活得也像老鐵的女人,從不下地。要是有人問起來,王元明就學(xué)老鐵,說家里一大堆活也得有人做啊。
第二年,小侯生了個女兒,也白白凈凈的,像是缺血。
王元明家熱鬧起來,女的去,男的也去,白天去,晚上也有人去。我也去過,站在門外看大人們在屋里說話。那小女嬰一哭,小侯就趕緊捋起上衣,把媽頭塞進(jìn)嬰兒嘴里。我那天是晚上去的,煤油燈發(fā)出的光影影綽綽,但小侯的媽就像一坨白光,閃人眼睛。
不久,村里好幾家都鬧起來。先還是悶聲不響的,不敢讓外人知道。最厲害的,不過是女人不聲不響地回娘家住幾天。但王連富家就不像話了,鬧得雞飛狗跳的,全村人都知道了。王連富的老婆懷疑自己男人跟那個小侯有一腿,兩個人干了好幾架了。女人言之鑿鑿,說親眼看到王連富兩次從小侯家出來。王連富承認(rèn)去過王元明家,說是一大堆人,能有啥?
小侯的歷史隨即被翻出來,說她本來就是個騷貨——我懷疑是村里的女人們朝她身上潑臟水。小侯本來是窯廠老板的相好,跟人亂搞,老板將她打了一頓。在那干活的王元明看不過去,上前勸阻。老板一氣之下,說不要她了,既然王元明心疼,領(lǐng)走算了。王元明那個樣子,老板原意只是想污辱一下小侯,想到因此還可以賴掉王元明的一大筆工錢,假戲就真做了。
人家鬧,王元明兩口子也鬧。小侯竟然跑了,把女兒丟在了家里。有人猜是回娘家了,女人生氣不都是回娘家嗎。小侯是南方人,家在山里面,離這兒很遠(yuǎn)。王元明翻山越嶺去找了,連個小侯的毛都沒看到。
幾個月以后,小侯回來了。兩口子并沒有和好,聽說,王元明將她吊起來,狠狠地打了一頓。有一次我聽到幾個大人在稻場邊上小聲說,聽說,小侯是被脫光了衣服,吊在梁上打的。幾個大男人的嘴里不斷地冒出來王元明、小侯,個個臉上放光。直到有人在村里喊吃飯了,他們才戀戀不舍地站起來。
那天我正在河坡放牛,看到小侯胳膊上著一個包袱,疾步朝我走來。她穿著一條藍(lán)色的直筒褲,白色長袖的確良上衣,袖口挽到手腕上邊,露出白皙的皮膚。走到我跟前,并沒跟我說話,只朝我笑了一下,臉上癟出兩個小酒窩。我緊張極了,不知道該說什么。小侯很快就走過去了,直奔南邊的碼頭,只給我留下一個背影。褲子將她的屁股箍得緊緊的,繃出一個又圓又滿的輪廓。
差不多有一個時辰,王元明也急匆匆過來了。他問我,見沒見你侯嬸?我說沒有——誰讓他上個月又偷了我們兩壟蔥?他不放心,又問,你侯嬸沒從這兒走?我點點頭,說沒見她。
當(dāng)天晚上我爹回來說,小侯又跑了。衣服都拿走了,元明急得……
也不光元明喲,我娘陰陽怪氣地接過來,小侯這一跑,得帶走多少人的魂兒。
我爹訕訕的,拿起扁擔(dān)挑水去了。
我爹走好遠(yuǎn)了,我娘還在嘟囔,早說她根本就不是莊稼人。
我想跟我娘說其實我下午見過小侯,她坐船到河西去了,又怕王元明知道了怪我不早說,兩家因此再生罅隙,生生地瞞了下來。
這期間,有人說在皮店集上見過小侯,跟了一個做家具的。也有人說,在縣城見過小侯,挽著一個老頭的胳膊,打扮得比先前更洋氣……
王畈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我們也差不多快忘了小侯了。第二年,王元明又帶來了她的消息。那是寒假,我正在屋里看書,王元明進(jìn)來就遞給我爹一盒煙,說是晚上行動,要我爹去幫他搶他的小侯——他在河西肖王街上親眼看到她了。正要去招呼其他人,轉(zhuǎn)眼看到我,遲疑著從兜里又從掏出一盒煙,讓我也過去。我爹說,他小,做活少,沒勁。王元明說,沒事,壯個人勢。
半夜十二點,王元明帶著我們出發(fā)了。十幾號人,兩輛車,一輛三輪一輛昌河,很快就到了目的地。那是個小村,也就十幾戶人家。敲開門,小侯和她男人還迷迷糊糊的,待明白過來,我們拽胳膊的拽胳膊,抬腿的抬腿,已經(jīng)把小侯弄到了車上。誰知道那輛租來的昌河不爭氣,關(guān)鍵時刻硬是發(fā)動不起來。再加上村里的狗也叫,人又喊,我們的車很快就被包圍了。
鬧到天明,派出所也來人了。小侯沒和王元明扯結(jié)婚證,她還有選擇的權(quán)利,況且,人家在這邊又生了一個兒子,派出所不支持我們這方。
我們只好悻悻離去。
這次搶人之后,有一陣子小侯又重返王畈的主流話題。有人說,汽車發(fā)動不起來我們那時咋就沒想到把小侯弄到三輪上去呢?人拉到王畈看誰敢來搶?也有人安慰似的猜,小侯在那邊的日子并不比在王畈好多少,看她住的啥房子。還有人曖昧地說,小侯肯定是看中了那男人,人家高高大大的,多壯實……
小侯后來也沒和那個高高大大的男人過多久,她又跑南方去了。
王元明呢,十幾年沒回過王畈了,聽說他女兒嫁了個南方老板,王元明給女婿看工地。那個女兒簡直跟小侯長得一模一樣,但小侯再也沒有和他們父女聯(lián)系過。
責(zé)任編輯 朱亞南
張運濤:河南正陽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南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青年作家英語班學(xué)員。2008年開始創(chuàng)作 ,在《天涯》《湖南文學(xué)》《山花》《芙蓉》《清明》《天津文學(xué)》《飛天》《鴨綠江》《廣西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一百多萬字,并有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說選刊》《中篇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散文選刊》《小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出版小說集《溫暖的棉花》。曾獲《廣西文學(xué)》2011年度散文獎、第二十屆梁斌小說獎短篇小說一等獎、林語堂散文獎、浩然文學(xué)獎等。2016年6月,入選河南省作協(xié)、省文學(xué)院組織的“中原(文學(xué))八金剛”作品研討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