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每個屯堡,都有一個地戲班子,戴上面具化身為神,年復一年傳播神跡。每個地戲班子,都敬畏著面具雕刻師,他們一直大隱于世,默默做著神之推手。然而,這是一個眾神黃昏的特別時代。
接觸地戲面具,純屬偶然:去年7月,在貴陽青巖古鎮(zhèn),遇見一個街頭賣藝的老戲班。被老戲班子夸張的表演和多彩的面具吸引,我留了下來聽老人們講故事:他們來自燕樓村,這村莊是600年前,明軍戍邊時留下的屯堡。地戲,就是那時留下的軍歌。數(shù)百年來,地戲早已成流淌在屯堡人心中的血液?!拔母铩逼陂g,燕樓地戲中斷,地戲面具被焚毀。運動過去之后,村民們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舉全村之力集巨資派人遠赴安順,訂做了50面地戲面具,重建了村里的地戲戲班。當年燕樓人訂地戲面具的村莊,已經(jīng)記不起名字,只知道是安順的一個屯堡。當我們重返貴州,卻陰差陽錯來到貴安新區(qū),一個名叫周官村的屯堡。貴州屯堡有幾百個,每個屯堡都有地戲戲班,但做地戲面具的村莊,卻寥寥無幾。而周官,是其中之一。
燕樓村恢復戲班子的過程,周官恢復地戲面具工藝的經(jīng)歷,如同他們演出的《三國》,跳動的《說唐》,還是唱頌的《楊家將》,都是滿滿的家國情懷坎坷經(jīng)歷。當我們來到周官村時,村里的新農(nóng)村建設正進行得熱火朝天,各式各樣的水泥洋樓紛紛興建,而屯堡里的那些老石頭房子,便如覆蓋在筍衣上的那層舊泥。
連帶隊的老安順人李立洪也有點迷路。他是專門拍屯堡的攝影師,曾經(jīng)無數(shù)次來到周官。最終,還是讓地戲面具手藝人周明繞到村口接大家,這才抵達地戲作坊。
“你家和上次來時不一樣了嘛!”一見面,李立洪就說。
“以前的老石頭房做面具施展不開,我就把它推倒蓋了新房!”周明指著新房里滿天滿地的地戲面具說。
新房是一棟二層的樓房,被矮小老舊的石頭房環(huán)繞。樓房前面是個破敗的小院,堆放著大小不一的木料和雕刻到不同階段的面具胚胎。小院中間架著一只火爐,爐火正旺,肉燉得正酣。地戲面具藝人周明特地組了一個局,請來教他做地戲面具的師傅,還有跳地戲的老伙計。
地戲面具傳承人周明,掏出打火機,湊到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面前,為他點上煙。老人名叫周祖本,是周明的師傅。
等待上色的地戲面具半成品。
吐出長長的煙團后,他緩緩地開口:“我今年72歲了,做面具40年。我做面具的手藝,傳自我?guī)煾岛倌?。如果師傅還活著的話,今年已經(jīng)77歲了……”他口中的胡少南,是周官村做面具的世家。“文革”前,在屯堡人中早已名聞遐邇?!拔母铩焙笃?,政策松動后,就有屯堡人開始偷偷找到胡少南訂做面具?!拔液秃倌隙荚诠╀N社里做銷售,每當閑下來時,他就拿出刀來搗鼓。初時以為他只是無聊,沒想到幾天后,木雕現(xiàn)出輪廓,我就驚得跳起來,他雕的是穆桂英啊!雖然我那時已十多年沒見過穆桂英(面具),但我從小是看著穆桂英長大的啊。我們周官的地戲,就是《楊家將)……”周祖本的雕面具之路,就是拜師胡少南,從雕穆桂英面具開始。
那時是“文革”后期,雖然地戲依然是“封資修”,但屯堡人恢復地戲的暗潮已經(jīng)開始涌動。胡少南在雕完第一面穆桂英后,江湖就有了封刀十年的面具雕刻師重出江湖的傳說。
有一次,有個村子訂了一套十幾張面具。師徒倆雕了幾個月終于完工,卻被村委會以“封建遺毒”的名義扣押了,面具全被掛在村委會門前示眾。對于屯堡人來說,每一個屯堡一般只演一出戲,只做一套地戲面具,這套面具就是這個村子的神明。對于別村的人來說,這事非同小可——自己屯堡的神,卻被掛在別人屯堡的村口示眾,屯堡人當然不能忍受。訂面具的村就以村委會的名義向村里發(fā)了函,最終把他們的神請了回去。
此后不久,周邊屯堡各式各樣地戲面具請求紛至沓來。也在那時候,距周官村100多公里的燕樓村,已經(jīng)開始集全村之力,向某個做地戲的村莊訂購了50個面具。雕一個面具,收20元,比公社工分高好幾倍。再加雕的是屯堡人的神明,是行善積德,地戲面具雕刻師,忽然就在周官村又復興了。周官村已經(jīng)成為了安順的“地戲之鄉(xiāng)”。這個只有200多戶人的村子,專門從事地戲面具雕刻的師傅就有二三十人。他們師承胡少南和周祖本,形成了地戲面具雕刻中的“周官屯派”,影響力遍布幾乎所有跳地戲的屯堡。這對師徒,就這樣不經(jīng)意間,改變了潮水的方向。
地戲是屯堡人的粘合劑,把屯堡人凝聚成一個整體。過年時,要跳地戲辭舊迎新,地戲要從大年初一跳到正月十五;稻谷揚花的時候,要跳地戲來保佑五谷豐登,屯堡人稱之為“跳米花神”;婚喪喜慶新店開業(yè),都要請地戲戲班來祈福助興……近幾年,這粘合劑似乎開始失效了。年輕人幾乎不看地戲,就更沒有人學地戲了,學地戲面具制作的也寥寥無幾。因為我們來周官屯來尋訪地戲,唱地戲和雕面具的幾位老人,終于以地戲之名,在周明家的院子中小聚。老人們叼著煙袋,吞云吐霧,說著地戲的過往。年輕的地戲面具師,獨自在角落里雕著面具。周明便是新一代面具雕刻師中,技術最好的一位。
周明掀開破木箱上蓋著的一件舊衣服,露出二三十把雕刀。他拿起一把細口刀,拇指在刀口上來回劃了幾下后,又放在眼下仔細瞧了瞧,然后左手扶面具,右手一刀戳在面具的眼睛上,眼珠上立馬就卷起細長的木屑。接著,換更窄口的刀雕,卷起更細的木屑。再換刀,繼續(xù)雕,木屑再起……先后換過五六次刀,卷起無數(shù)木屑后。原本只有眼睛輪廓的面具上,浮現(xiàn)出兩只丹鳳眼,轉瞬間雕刻師已經(jīng)換刀不下十次,始露真容,這是一面關羽的面具。
外形雕好后,周明試戴了一下面具,又取下,拿起銼刀給面具內(nèi)部打磨。地戲面具不像其他面具是戴在臉上,而是頂在額頭上。因而每位跳地戲時,每位大神看起來都是抬頭45度仰望天空:從前地戲都是在山間的屯堡中表演,舞臺在山谷中,觀眾則在高坡上看演出。頂著面具,是為了讓觀眾看清大神們的臉。這是個奇怪的現(xiàn)象,地戲面具雕的是屯堡人的神明,但神明卻要仰望他的信徒。而不像其他地方,眾神都高高在上,俯瞰自己的子民。
周明雕好關羽后,一位身穿橘色長袍,腳蹬繡花鞋的女子接過面具,坐在小板凳上開始用毛筆在面具上著色,女子是周明的妻子。她介紹道,這身打扮是屯堡人自明代以來的一貫著裝。丈夫周明夫負責雕刻,她負責著色,家里做的是傳統(tǒng)的營生,因此她應該也穿得傳統(tǒng)一點。
上世紀90年代,是整個周官村面具雕刻最興盛的時期,戲班多,雕面具的少,四面八方的屯堡人都涌到周官訂貨,周官村就這樣成為了雕刻之鄉(xiāng)。周明就是那時開始和師傅學的手藝。好光景沒多久,十多年后,因為村里的年輕人都學制地戲面具,卻不學跳地戲。這樣,跳地戲的人越來越少,地戲面具需求量也在萎縮。周明把我引到堂屋,指著一尊2米多高的柱子說。這尊柱子上面雕刻有二三十面面具,名叫面具柱。面具柱是師傅周祖本發(fā)明的?!拔椰F(xiàn)在雕面具,也雕龍鳳,還雕獅身人面像。因為我想把面具一直雕下去;但是我?guī)煾岛芫?,他只雕地戲面具,但他雕面具也要吃飯啊,于是就發(fā)明了這種只能看不能戴的面具!”
“其實,雕臉譜,只是一門技術,而技術是最容易學的,我們村和我年齡相仿的人幾乎都會。真正難學的,是跳地戲,我們村,我們這一代人,沒一個人會!”周明從房間拿出一個面具,這是傳家的臉譜,爺爺以前在家族地戲班里跳穆桂英,后來到父親這代。周明把地戲臉譜翻過來,臉譜背面寫著幾個毛筆字:穆桂英,此作周東順,傳周承沛私人所有!
1周明和師傅周祖本在作坊里,邊雕面具邊聊地戲歷史。2周明正在給地戲面具上色。3放下鐮刀,0老人們聚集在周明做面具的小院里跳地戲。4周明的妻子身穿當?shù)胤b,她手中的是上色后的地戲面具。
物質的地戲面具,很好傳家。但非物質的跳地戲,最難傳承。
我向周明的父親周承沛提出要看他跳一場地戲的請求。老爺子皺了皺眉,揮了揮手說:“沒辦法跳,人湊不齊啰!”現(xiàn)在是農(nóng)忙割油菜的時節(jié),老爺子拿起鐮刀走向田野。走了幾步后,他又折返回來:“周明,要不你去請一下,看大家能不能湊起來!”
于是,周承沛和兒子,分頭去油菜地里尋找那些跳地戲的老伙計。周承沛一邊走,還一邊回頭喊,“現(xiàn)在正農(nóng)忙,而且戲班子已經(jīng)很久沒湊到一起了!”
不過半小時后,已經(jīng)有四位老人從油菜地里趕來。他們有的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有的眼睛已經(jīng)看得不太清楚,有的腿腳已經(jīng)不太靈便。但是每個人氣勢都很足:每個人都一手拿著鐮刀,一手夾著煙槍。
地戲終于要開跳了。雖然只有四個人,但既然要跳,那就要跳得氣派。
推開地戲館鎖了很久的門,往堂屋神龕上一炷香,清點出久經(jīng)沙場的家伙:操起刀槍,披上帥旗,抬出戰(zhàn)鼓。老人們雄赳赳地走在屯堡小巷中——他們年輕時走過這條小巷時,隊伍有幾十人。出場時,掌聲雷動,鑼鼓震天動地,鞭炮響徹街頭巷屋。
今天的舞臺就在周明做地戲面具的小院里,沒有觀眾,老人們戲卻漸入佳境。
跳地戲,本來就是屯堡人自娛自樂的活動,是大家的粘合劑。
一曲不過癮,老人們繼續(xù)。鼓點聲傳開,星星點點的人流慢慢開始向小院聚合。戲到高潮戛然而止,舞臺中央三位老人持刀劍而立。
“跳完戲了,走,割油菜去!”
曲終了,老人們把道具都放回地戲館。臨時的地戲劇場,又變成了地戲面具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