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迎兵

隱居

◎程迎兵

1

凌晨三點，周庭醒了。

醒來的他沒有說話，也沒人和他說話。他的合法女人躺在他的右邊，背對著他。周庭的眼睛越過她的后背，望向了窗外。外邊正在下雨，江南梅雨季節(jié)就是這樣，雨一直下著，稀稀落落總沒個停的時候。他斜靠在床頭，耳邊除了雨聲，還不時傳來火車汽笛的聲音，他想象著火車在雨中疾馳而過，以及枕木隨著車輪上下顫動的情景，他感到了自由，一種婚姻突然消失后的自由。

其實他是被夢攪醒的。夢里有個看不清面孔的人告訴他，他的幸福應(yīng)該在西方。周庭記得自己還在夢中和那人開玩笑地說，難道你是說我的幸福在國外嗎？那人說，是在西邊的方向，記住。周庭還想仔細問個清楚，但夢突然就斷了。就像所有曾經(jīng)做過的夢一樣，只要他眼睛一睜開，夢就消失在空氣中了，想抓都抓不住。

周庭獨自沉浸在黑暗之中，看著空蕩蕩的房間。他閉上眼睛，試圖把剛才沒結(jié)束的夢延續(xù)下去，但沒過多久，他就發(fā)現(xiàn)這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勞。整個夢似乎就剩下了一句話——他的幸福在西邊的方向。

如果夢中那個人說的話是正確的，那么他現(xiàn)在的生活就應(yīng)該是不幸福的，是的，沒錯，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本來就不是幸福的?？墒?，夢中的西邊會有什么呢？幸福是什么呢？我的幸福在哪里？周庭想了想，最后解嘲般得出了答案——他的幸福至少不在眼前，幸福在很大程度上是個機會問題。

他再次睜開眼睛，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一個人，一個女人。

一想到這個女人，周庭就笑了。他翻身從床上爬起來，摸開燈，然后從書櫥里抽出一本書來，他左手握著書脊，右手順勢往下一捋。平時這個動作只要完成到一半，那個女人的照片就會出現(xiàn)在他眼前，可是，現(xiàn)在那張照片沒有出現(xiàn)，她也不見了。

周庭在感到渾身冰涼的同時，突然意識到照片中的女人，竟然就居住在他的城市西邊。是巧合還是其他？他這樣想著，火車的汽笛聲又由遠而近地傳進他的耳朵。

2

天亮的時候雨停了，火車也銷聲匿跡，似乎早已抵達了終點。這個雨后的清晨濕漉漉的，但異常寧靜，現(xiàn)在周庭唯一能聽見的聲響，就是家里水籠頭的滴水聲，水珠每隔幾秒就發(fā)出“嗒”的一聲，那是他的合法女人節(jié)約開支的體現(xiàn)。可是每次一聽到這個聲音，周庭就有尿急的感覺，他走過去關(guān)上水籠頭，然后趴在陽臺上抽煙，剛抽完一支煙，他的女人就起床了。隨后，小便聲、廁所沖水聲、刷牙聲、洗臉聲此起彼伏，一連串雜亂的水聲交織在一起，剎那間就打破了清晨應(yīng)有的寧靜。

周庭心煩意亂地跑到女人跟前說，喂！我后天要出差。

女人停下梳頭的動作說，怎么昨天沒聽你說起？去哪里？

周庭說，去馬鞍山。

女人說，馬鞍山？在什么地方？

周庭說，在安徽，據(jù)說是個沒有灰塵的江南小城。

女人狐疑地看著他，然后繼續(xù)著梳頭的動作問，去幾天？

周庭說，五天吧，辦完公事就回。

女人沒有再說話，直到出門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周庭有點忐忑不安起來，他吃驚于自己怎么隨口就冒出了“出差”這樣的詞，這個詞在清晨很輕飄地就從他的嘴里滑了出去，而且是那么地理直氣壯。唉，君子一言，那就出一趟差吧，沒什么大不了的?？烧嬉浅霾畹脑?，他又該到哪里去消耗這五天呢？這讓周庭很是犯難。

3

周庭把離開家的時間選擇在了深夜。

他沒有和自己的女人打招呼，他趁著夜色像魚一樣滑溜出了家門。在聽見門鎖發(fā)出 “咔嚓”一聲脆響后，他做了個深呼吸，然后背起挎包，走在了路上。

大街上很荒涼，偶爾還有一兩個醉鬼搖搖晃晃地從他身邊經(jīng)過。平時人頭攢動的排檔也沒了人的氣息，只剩下幾盞孤零零的燈泡在隨風(fēng)擺動。在走過非常熟悉的十字路口時，他抬頭看了看街心花園里巨大的座鐘，座鐘顯示的時間是十二點三十五分。周庭忽然想起這個座鐘已經(jīng)停止轉(zhuǎn)動很長時間了，如果沒有人修的話，那么它一輩子都只能停留在這個時間了，可是，這個十二點三十五分究竟是哪一天的十二點三十五分呢？周庭已經(jīng)忘記了，他只知道現(xiàn)在他是自由了，終于自由了，雖然只有五天，有五天是五天吧，總比沒有好。周庭這樣想著的時候，不知哪里來的一條小狗朝他叫了兩聲，他停下腳步，蹲下身子摸了摸它的腦袋，對它說，去，去吧。小狗很聽話地跑遠了幾步，周庭站起來繼續(xù)往前走，可小狗繞了一圈后又回來了，纏繞在他腳邊。他沒再趕它走，只顧走自己的路，邊走邊對小狗說，我可是個不知道要去哪里的人，你要不嫌棄我，跟就跟吧。

周庭和小狗走在一起，形影相吊。他對小狗說，我打算就這樣走下去，直到走累了我就找個地方住下來。小狗像是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又輕輕叫了兩聲。

周庭的確是準(zhǔn)備就這樣盲目走下去的，但他沒走多久就感覺自己腰酸腿疼。他都記不清上次走長路是在什么時候了，另外，還有所謂的執(zhí)法人員開始打起了他的主意，這是他沒想到的?，F(xiàn)在的他不想流浪街頭，也不愿意入住旅館。于是他就摸出手機撥電話，想聯(lián)系一下朋友。他熟悉的朋友全都關(guān)機了，這不奇怪，他們都是有了家庭的人，他們在深夜就是把手機開著也是白開，周庭苦笑了，然后把電話撥到了一個未婚的朋友那里。果然，他這個朋友的手機開著。

周庭說，干嘛呢？今晚想在你那里借宿一宿，方便嗎？

朋友說，沒問題?？靵砗臀乙黄鹂袋S碟吧。我正在看。

周庭掛了電話，做了幾個下蹲的動作，繼續(xù)步行。他想把自己走得非常累了，然后到朋友家倒頭就睡，他不想被黃碟刺激得睡不塌實。好在朋友家不是太遠，很快就到了，那條小狗依舊很忠誠地跟在他腳后邊。

朋友打開門，讓他進來了，卻不愿意讓小狗進門。周庭沒辦法，就對小狗說，你還是露宿街頭吧，委屈你了。小狗嗚咽了兩聲，趴在了地上。

朋友果然是在看黃碟，邊喝啤酒邊看，一副很受用的模樣。周庭抓了瓶啤酒說，喝完這瓶我就先睡覺了，你慢慢看。

朋友說，怎么了？你怎么還帶著個包?。?/p>

周庭說，如果方便，我想在你這里住幾天。

朋友說，我也不想問你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懶得問，沒興趣。對了，忘記告訴你了，我剛買了一套房子。

周庭說，買房子干什么？

朋友說，準(zhǔn)備加入你的行列。

周庭說，買的新房？

朋友說，二手房，就在你家對面，南邊。是個空房，樓層還不錯，水電氣和電話俱全，你可以在那里住幾天，順便幫我看看房子，如果你不嫌委屈的話。

周庭興奮起來，真的？太好了，我只是想找個五天的棲身之地，不用太講究。我現(xiàn)在立刻就可以住進去！

朋友說，不急這一晚上，明天吧。

有了落腳的地方，周庭就塌實了，他主動陪他看起了他很久沒看的黃碟，兩人在一片淫蕩聲中邊喝邊看，邊看邊聊，直到天色漸亮才昏睡過去。

快到中午的時候，周庭迷迷糊糊聽見朋友說，起來吧，鑰匙給你。我未婚妻馬上要來。

未婚妻？哦，對，是未婚妻。那我還是走吧。周庭說。

4

離開朋友家后，為了避免被熟人看見，周庭買了副墨鏡戴上，然后在一家偏僻的面館胡亂填飽了肚子，就徑直奔朋友的二手房而去。

在關(guān)上朋友房子大門時，周庭已經(jīng)想到，從現(xiàn)在開始他可能得過上五天晝伏夜出的日子，和賊差不多了。這也沒什么不妥的，他想。

房子的確是空蕩蕩的，他四下看了看，接著轉(zhuǎn)到陽臺上打開窗戶，就在那一剎那，他感覺自己好像遭到了雷擊，他看見了非常熟悉的窗戶！對面就是他的家。

他買的房子就在這？周庭縮進房間，仔細想了想，卻怎么都想不起來朋友是否對他說起過。難道連這幾天都逃脫不出家的陰影和她的魔爪？正這樣想著時，他的手機響了，是自己的女人打來的，他猶豫了半天還是接了，女人問他是否到了，周庭回答還在路上。

天黑下來時雨又開始下了，周庭打了輛出租車，跑到很遠的一個超市買了一張草席、一條床單、一箱啤酒和一箱方便面，然后迅速返回。

他把草席鋪到地上，靠墻坐下，打開了一瓶啤酒，他開始想念照片中的那個女人了，她此時會在干什么呢？周庭忍不住掏出手機撥了她的電話。

照片里的那個女人說，是你呀。

周庭說，你在干什么呢？

她說，我一個人在散步呀。

周庭說，哦，我出差了，你能到我這里來嗎？我想見你。

她說，出差了？在哪里出差呀？

周庭說，在本市出差。

她說，你真會開玩笑呀，連謊都撒不好，像個孩子。

周庭說，我說的是真的，你能來嗎？我還有五天的時間。

她說，好吧，如果時間允許，我就來。

周庭說，我等你。

他掛斷電話，心里洋溢著小小的幸福。他喜歡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嫵媚，特別是句尾的“呀”字。他小聲模仿著她的腔調(diào)，“你真會開玩笑呀”……邊模仿邊回味。她說時間允許她就來，也就是說她來是有可能的。當(dāng)機會充斥著可能時，任何人都不會熟視無睹地讓它從眼前溜走。周庭當(dāng)然也不例外，當(dāng)他掛斷電話時，他甚至都感覺到了愛情。盡管愛情有時候顯得那么非常地可笑。

周庭和她是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的。都說網(wǎng)戀決不會超不過四個月，可他們卻已經(jīng)有半年多了。在周庭看來，她身上的氣味和其他女人太不相同，有時候她更像是個易碎的花瓶，她把自己放在了一張搖晃的桌子上，而周庭所做的，就是伸出雙手接住了她。

他曾經(jīng)問她，像我這樣的男人馬路上多得是，你為何喜歡上我？

她說，如果我知道為什么喜歡你，那我就會離開你。

他不想再刨根問底，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還是不去觸碰為好，就這樣生活著吧，也許只有浮在生活的表面才能更加快樂，就像別人都在為追求生活的表象而忘我奮斗一樣。

手機又響了，周庭希望是剛才的她做出了來的決定。但電話是他的女人打來的，她又問他是否到了，周庭回答已經(jīng)到達馬鞍山，她說他說話的背景很空曠，他嚇了一跳回答他正在空曠的賓館。然后他恨恨地掛機，走到陽臺上。

隔著雨霧，周庭看見自己家里的燈還亮著。他從來沒在這樣的角度和距離觀察過自己的家，這令他充滿好奇。女人此時正在抹地，她總是把家里搞得一塵不染，而他卻總想把家弄得塵土飛揚，好讓自己一騎絕塵。

女人的動作異常麻利，全套衛(wèi)生做下來，前后大約用時十五分鐘。周庭想，那些灰塵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她是否真的能把衛(wèi)生都弄干凈？他站在對面，默默地看著自己的家，他覺得那不像個家，更像個徹骨的冷庫。

他看了很長時間，發(fā)現(xiàn)這樣觀察得到的結(jié)果和自己坐在家里沒什么兩樣。他無趣地退進房間，忽然想起了那條小狗，他都忘記它是什么時候不見的了。它會去哪里呢？周庭不得而知?，F(xiàn)在，在這樣的一個雨夜，他能做的就是在雨聲里孤獨睡去。除了沉沉睡去，他任何事情都做不了。

5

周庭待在房間里已經(jīng)是第三個夜晚了。如果不是偶爾接到過一兩個電話，他都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但與世隔絕的生活并沒有使他產(chǎn)生一丁點的煩躁。

促使他出差的那個夢和照片里的女人，這三天一直刻在他的大腦里，就好像他從一個鏡頭中發(fā)現(xiàn)了虛幻的雙重影像，它們疊加在一起，交錯顯示。他告訴自己，那正是他想要的，那一切才是本相。

想到這里，周庭又撥通了她的電話。

他說，在干什么？

她說，從江邊剛回來呀。天氣有點熱了。

他說，梅雨過后天就會很熱了。

她說，是呀，我們這里的夏天更熱，火爐呀。不過我習(xí)慣了，我還沒裝空調(diào)呢，你不知道吧？

他說，沒空調(diào)？那我……明年春天我們買一臺空調(diào)？

她說，你呀，你一說出來我就知道明年買不了。別那么早說出來呀。

周庭也不知道再說什么了，他想了想問，你什么時候來？決定沒有？

她說，我很想來，但來了后我沒地方住呀。

他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可是他竟一時語塞。停頓了幾秒，他說，我很希望你能來，不過你自己考慮好，我不能要求你什么。

她說，告訴你吧，我后天來。明天給你電話。

后天？周庭掛掉電話后想，后天？后天是什么天？

后天是他出差的最后一天。欣喜與不安這兩種情緒迫使他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一直到走進陽臺他都沒平靜下來。

他拉開窗戶，看見對面自己的家里依然亮著燈，女人又在搞衛(wèi)生。她總是這樣沒完沒了地搞衛(wèi)生，這使周庭厭惡，但又說不出厭惡的理由。

是不是任何事情都一定要有理由呢？周庭矛盾著看著對面，他感覺到并不是他在盯著對面，而是兩棟毫不相關(guān)的樓房在互相逼視。

女人很快就搞完了她的衛(wèi)生，一如往常一樣。周庭叼著煙，看著對面自己的女人。女人在兩個房間之間走來走去，好像很焦躁。最后女人抓著幾件衣服走進了廁所，打開了燈并且拉上了窗戶。通過模糊的暗影，周庭知道女人是在洗澡。

如果對面是個陌生的女人在洗澡的話，周庭或許還有點偷窺的興趣，但對面的這個女人他太熟悉了，熟悉到他對她一丁點的欲望都沒有。

大約十分鐘后，女人洗完了澡，但依然是心神不寧的樣子。這樣持續(xù)了一段時間后，女人終于拿起手機，摁下了鍵。周庭想，都快十一點了，她這是給誰打電話？

就在這時，周庭聽見自己的手機響了兩下，然后就沒了聲音。他打開手機一看，是她的女人打來的。周庭立刻把電話打回去，誰知道她卻關(guān)機了。這讓他很疑惑，是試探我現(xiàn)在關(guān)沒關(guān)機？她為什么卻馬上關(guān)機呢？到底是什么個意思？

周庭想不出所以然，只好繼續(xù)無趣地盯著對面。

女人現(xiàn)在坐在了客廳的地板上，接著又躺在了地板上。這讓周庭感到奇怪，他打起精神看著她。女人平躺在地上，腿緊緊地纏繞著，忽開忽合，整個身體不停地扭動，雙手貼在已經(jīng)下垂的乳房上。周庭恍然大悟，這個女人終于還是自戀起來了。遠遠看去，女人似乎在與什么人做著搏斗，動作夸張、劇烈、變形，但又顯出陶醉的模樣，更像是在舞臺上演出一幕背景幽暗的單人舞。

他凝視著她，試圖從她浪蕩的外表下面找回他熟悉的影子?？赡苓@個女人只是表面上和那些下流女人不同，而心底卻是一樣的。他早先私下對她淫蕩的猜測都被證實了。以前對她那種單一清晰的印象只是一種錯覺，是他的一廂情愿。對面這個他熟悉的女人在一瞬間就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周庭想，她本來就應(yīng)該是個陌生人，他熟悉的不過是個表象而已?？墒桥紶柨匆娨粋€陌生女人，他為什么會一點興趣都沒有？甚至是厭惡？

周庭突然想惡毒地咒罵她，于是抓起電話打過去，可電話里傳出的聲音是——“您撥打的手機已關(guān)機……”

女人此時已經(jīng)謝幕，正站在鏡子前梳頭。周庭看著她孤芳自賞的樣子，心里惡心至極，但毫無辦法。他只能退進房間，在草席上躺下，蓋上床單后，他忽然有了馬革裹尸的感覺。這令他很沮喪。

6

就算是在白天，悲哀也會化作黑暗包圍著他。周庭的這種感覺隨著“出差”結(jié)束時間的臨近越發(fā)強烈。他等的人還沒來，他卻每天都控制不住要去偷窺他不想看見的人。

天黑下來時，雨又跟著也下來了。有幾個喝多的人聚在路燈下說話，他聽到了他們的談話，那是混雜著酒精的旺盛性欲，那一刻，周庭突然覺得自己的性欲居然是那么地不值一提。

周庭趴在陽臺上朝下張望著，直到一個穿黑衣服的男人進入他的視線。那人的黑衣服在雨夜像旗幟一樣飄來飄去。最后他在兩棟樓之間站立了一會兒，并且抬頭四下看了看，然后就上了對面的樓梯。

周庭饒有興趣地看著他，想知道那人究竟要干什么。但令他目瞪口呆的是那人徑直敲開了對面他家的門，而且他的女人在把他放進屋后就拉上了客廳的窗簾！

周庭的頭皮發(fā)麻了。這是他永遠也不可能想到的。奇怪的是他并沒有多少憤怒，只是心里咯噔了一下，這一點讓周庭自己都很吃驚。有那么一刻，他想沖下樓去，然后飛起一腳“咣”的一聲踹開自家的大門。但到底他還是沒拉開現(xiàn)在的門。

客廳的燈依然亮著，雖然窗簾阻擋了他的視線，但憑著多年的經(jīng)驗，他還是能夠想象出客廳或者房間里正在發(fā)生著的一切的——

他盯著她，從皮夾里掏出幾張票子，扔給她。

夠不夠？

我就值這么多？

就值這么多。

她貼近他。

她用胳膊摟住他，把嘴唇湊上去。他厭惡地把她推開。

他說，我只和我愛的女人接吻。

你不愛我嗎？

不愛。

那你愛誰？

關(guān)你什么事？脫！

……

幾滴冰涼的雨水落在周庭的臉上，清涼的空氣撲面而來，他從恍惚中再次退回房間。他開始想念照片里的女人了。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她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不來呢？

一整天待在屋子里等電話已經(jīng)讓周庭絕望了。他覺得身體好像一點一點地腐朽下去，最后溶化成一攤水，被吸進干燥的地面，最后只剩一堆衣服留在地上。

他在草席上躺下，蓋上床單，馬革裹尸的感覺怎么也揮之不去。黑暗中，他幾次伸出手去，窗外那抹小小的光線就停留在他指尖快碰著的地方，可他卻什么都碰不到。

這時候，火車的聲音又傳進他的耳朵，火車這次發(fā)出了“空嚨嚨嚨”的聲音，像是要脫軌一般。列車在飛奔，暗黑的風(fēng)景在迅速移動，一切都充滿了節(jié)奏。周庭想起了那張照片，它真的是丟失了嗎？今夜她會來嗎？應(yīng)該在路上了吧。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是照片里的女人。她說，你在哪里呀？

他說，我在地上。

她說，在地上干什么呀？我已經(jīng)到了。

他一下子蹦了起來說，你到哪里了？

她說，傻呀，我現(xiàn)在就站在你告訴我的地址的門口。

他說，什么？

她說，你不相信呀？那我現(xiàn)在就敲門了。你別掛電話。

敲門聲馬上就響了。

在這寂靜的雨夜里，敲門聲堅硬地撞擊著他的耳膜。周庭仿佛都聽見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尖銳的戰(zhàn)栗，他突然想奔跑，哪怕是無力地奔跑，就這樣一直跑下去，越跑越遠。然而這一切似乎又因為敲門聲而平靜下來。

他舉著手機向門口走去，邊走邊對她說，那么，現(xiàn)在，你，聽見自己的敲門聲了嗎？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