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林峰
俠客為什么白衣
◎宋林峰
宋林峰,山西高平人,西藏民族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評論及小說散見《文藝報》《山東文學》《西湖》《作品》《陜西文學》等。
1
沈浪的父親住在棚戶區(qū),公車兩個小時,還得穿越大片的農(nóng)田才能到達。棚戶區(qū)的建設并不比市區(qū)差,只是位置偏些。沈浪的母親去世有十幾年了,老頭子這些年一直獨居,性格也越來越怪。比方說吧,沈垂在觀看別人下棋的時候總忍不住嘟嘟囔囔插句嘴,他控制不住自己,下棋的人漸漸就不讓他圍觀了。有一次,已經(jīng)圍了幾個人,他想自己過去別人可能也不會注意,沒想到下棋的一個老頭噌地站起來,高聲地說,沈垂,你還是到別處溜溜,你在這里,我下棋總覺得有狼在攆……后來,他也不往人多的地方擠了,自己在家練字。沈垂的書法不錯,毛筆字寫得遒勁,后來他又練硬筆。練硬筆有一個問題,他無法寫直線。這是歷史遺留問題,怎么說呢?其實沈垂沒上過學,只在掃盲班混過幾天,認識的字實在有限。寫硬筆時,他把一本小紅寶書放在桌子右上角,用一塊石頭壓著,然后正襟危坐,屏氣凝神。他先讀一句,然后再寫,他總讀不完整,磕磕巴巴的,這嚴重影響他的心情,所以就只能先將認識的字寫下來,不連貫的字堆在一起就無法形成一條直線,這讓他著急。他一著急,就習慣性用手捋胡子,胡子就掉,起先還是一根半根地掉,沒幾天,他的山羊胡就凋零得厲害。一次打電話他向兒子沈浪抱怨,沈浪就建議去買一把尺子。尺子也有問題,沈垂試著用尺子寫了幾次,要么是集體向上走,要么是一路向下傾斜,也就是說,尺子放在紙上,手如果沒有按好,很可能寫出來的一行字就齊刷刷朝某一個方向拐了去。沈垂又給沈浪打電話,沒人接。老頭一夜無眠。
沈浪的規(guī)律是,兩周回棚戶區(qū)一次,陳蓉也有規(guī)律,兩個月一次。沈浪租住的那一間屋子,基本上都堆滿了書,有的硬殼精裝書直接亂塞,昨天他想找博爾赫斯的一本抽出來看看,是胡安·魯爾福,搖搖頭,又塞了進去。屋子里光線也不充足,書堆里的封閉空間埋著一張桌子,桌子上一臺電腦,一座臺燈,還有一個筆筒。沈浪很少用筆寫字,筆筒里放的筆是他面對電腦寫不下去時抽出來在指間旋轉把玩的。有一天,沈浪躺在床上,做了一個真假難辨的夢。他乘著一只白鶴向西而去,可是在天的西邊,卻有火紅炙熱的太陽,那確實是光輝萬丈的太陽。白鶴拼了命般朝著太陽的方向飛去,沈浪感到越來越熱,溫度陡然升高帶來的口干舌燥讓他焦躁,他開始大聲尖叫,分貝高到難以置信的地步,嗓子似乎在咔嚓咔嚓地撕裂……滿頭大汗的沈浪躺在床上,陷入了沉思:為什么我認為白鶴是朝西邊去的呢?我們平常分辨方向靠的不是太陽嗎?太陽從東邊升起,在西邊落下,那沒有太陽的時候,我們又是如何區(qū)別東西的呢?如果沒有參照物,我們就無法分辨方向,可是為什么我認為那只白鶴是朝西飛去,而又認為太陽是在西邊而不是直接認為白鶴飛去的就是太陽原來所在的東邊呢?繞來繞去,沈浪也想不通。沈浪的頭腦中可以裝下無數(shù)的書本、知識、混亂的線條與思維,這些東西有時候卻也會變成糊狀死死地黏在某個地方,由于長久的懶惰慣性,失去活力,那些關于陳蓉的部分即是如此。
陳蓉的小女兒像一只家雀兒似的,一見沈浪就嘰嘰喳喳個不停。她會纏著他給她講大海怪的故事,要不就是小蘿卜頭,還有雷鋒叔叔背小學生過河的老掉牙。陳蓉倒是樂于見到如此情景,她最擔心的是女兒不接納沈浪,而這樣的和諧局面對她來說簡直太出人意料了。陳蓉每周過來三次,周一中午,周三晚上,周六帶著女兒一起來待一整天。周三是她最享受的,周三她和沈浪可以有自己的獨處空間,夜總是那么漫長,她的呢喃總是軟綿綿……沈浪和陳蓉之間有意識地維持著一種平衡,他們兩個成年人誰也不會提到那兩個字,為什么要提呢?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不是挺好的嗎?有了那一層關系,反而會覺得不自在,會覺得乏味、無聊,甚至會快速地彼此厭倦。那就糟了。
沈浪最近在寫的東西涉及到一對戀人,男的暴戾,女的浮夸。這樣的兩個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為什么還會在一起相處了這么久——這一點,沈浪也無法解釋。他的小說剛開始,這兩個人就在一起了,并且在進行一場激烈的爭吵。男的開始摔東西,衣服、被子、花瓶、床頭書,女的也同時在扔,GUCCI包、iPhone手機、Juicy Couture耳環(huán)、Cartier鉆戒,在這一章的結尾,女的還甩了男的一巴掌。在打出最后一個句點的時候,沈浪又想到了那個夢,但很快他的意識又滑到了別處。他糾結于自己的眼鏡,他想不通為什么人類要發(fā)明那些足以令視力盡毀的高科技產(chǎn)品,然后又發(fā)明眼鏡來挽救眼睛。不僅如此,人類還會開發(fā)各種新奇的食物來滿足自己的食欲,最后又搞出一些運動器材來幫助減肥。還有,原始的人類那么自由,人類就發(fā)明了無數(shù)的規(guī)章制度,可現(xiàn)在的很多人又拼命地追求著自由,在這兩種力量的拉扯中,人類的所謂“文明”是在進步嗎?就像牛頓所說的那種狀態(tài)。牛頓說:式中表示質點2受到的質點1的作用力,表示質點1受到的質點2的反作用力。
牛頓的說法太過理想化,馬拉著車,車也在拉馬,車卻在行進(總有其他的力附著在這兩種勢均力敵的力上面,導致力的不平衡)。假設人類的文明在不斷地創(chuàng)造和破壞之中勻速前進,哪一種力是占主導的導致運動的進行呢?很顯然是創(chuàng)造的力。那么這種“前進”又因何被判定為“進步”?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假定人類的整個文明在某個水平面上運動,它朝哪個方向行進是進步?朝哪個方向又不是進步?——關于方向的一些思考,總讓沈浪陷入一種膠著狀態(tài)。他突然意識到,陳蓉和自己是處于一種動量守恒之中嗎?既然他認為動量守恒是一種理想化的假設,那么他和陳蓉怎么可能是處于這一種理想化的(虛無)狀態(tài)之中呢?總會有其他外力作用于他們之間的關系,導致他們兩個靠近或分開。這些外力究竟會是什么,沈浪毫無頭緒。頭腦風暴過后隨之而來的就是無法及時彌補的空虛。樓下的小花園漸有人聲傳來,夕陽西斜,該出去走走了。沈浪的聽覺異于常人,極為靈敏。他躺在床上,試圖按照聲音的大小將花園里的人分類,于是嘰嘰喳喳的孩童,甕聲甕氣的老人,咳嗽打嗝的胖子都通過耳朵這一特殊的器官進入了沈浪的思維。呆坐了一會兒,沈浪發(fā)現(xiàn)夕陽的角度又大幅度傾斜。算了,到處都是嘈雜,還是待在屋子里吧。沈浪還想到了前幾天的一件事。他的朋友秦瓊,向他講述了在來的路上一些所見所聞,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只是沈浪突然就想到了。
秦瓊說:“在路上,我遇見一位頭發(fā)飄逸的瘦小女生在被一個男生打。男生滿臉青春痘,左臉局部臃腫,頭發(fā)散亂,衣冠不整。是什么事情值得訴諸暴力呢?我的第一反應認為這是一對情侶,他們之間的感情出現(xiàn)了裂縫?;蛟S只是一條小的裂縫吧,比如女生昨晚回家晚于平時又說不出正當?shù)睦碛伞E诘吐暢檠?,我能做點什么?我很清醒,我什么也不能做。我管不了這些,我要去喝酒,找十一郎喝酒。你知道的,十一郎家在盛世逸園,十八層,如果逢著停電,那感覺就是地獄啊。當初十一郎買房的時候,曾向我借了三萬,那個時候,我在報社混得還可以,幾條重大的新聞專稿都是出自我手。有一次,一位副省長來視察,點名要見‘小秦’,于是我們進行了長達半分鐘的握手,我既激動也很惶恐,也不過是有一次把副省長的名字加粗放大了一號而已??深I導不這樣想,領導注意的是細節(jié)。細節(jié)不重要嗎?當然重要,細節(jié)決定成敗。
“走到電梯口,我舒了一口氣,蒼天保佑,沒停電。就今年來算,這是我第四次來盛世逸園,前三次來有兩次停電。有一次,正巧遇見十八層一家買冰箱的,快遞員吭哧吭哧爬了上去,上去發(fā)現(xiàn)那家的夫妻倆正在吵架,還就為冰箱的事,男的大聲喝斥,買什么冰箱?兒子上學剛交的學費,家里哪來那么多閑錢?女的也不服氣,我已經(jīng)買了,你說沒冰箱能行嗎?昨天買的菜今天都壞了,你吃是不吃?浪費!兩人就你一言我一語針鋒相對,快遞員就尷尬了,連插話的空檔都沒有??爝f員委屈地看著我,我能做點什么?我很清醒,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只能瘋狂地按下十一郎家的門鈴。你知道嗎,我走進十一郎家里,氣氛似乎不對。家里亂糟糟的,地板上有些水漬,沒有看到周瑩。沒坐多久,我就到你這來了?!?/p>
十一郎與周瑩的結合在當初就不被看好,現(xiàn)在果然證明了大家的判斷。沈浪冷笑一聲,窗外愈加嘈雜起來。
2
(警察打開門的)半個小時前,十一郎的兒子正在寫作業(yè),他兒子很聰明,上周班主任專門表揚了他。班主任說:李大天,這節(jié)課就你一個人背誦得不錯,再給全班示范一遍。李大天就搗蒜似的晃著腦袋又重新背了一遍: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愛國、敬業(yè)、誠信、友善。李大天就在寫這個,老師說要工整地背寫三遍。周瑩在臥室試穿網(wǎng)購來的一條淺粉色裙子。上周光棍節(jié),周瑩把支付寶里的一萬塊錢都一次性揮霍掉,仿佛那不是錢,而是存放久了就會爛掉的某種水果,不扔顯得可惜。周瑩叫十一郎,十一郎放下課本,走進臥室。不一會兒,里面就傳出吵鬧的聲音,有一種尖銳的聲音鉆入了李大天的耳朵。大天站起來,跑向臥室,臥室的門反鎖了,他焦急地喊爸爸,喊媽媽,沒有人回答。他害怕了,又很膽怯,再推幾下門,絲毫沒有任何反應,這道門如同銅墻鐵壁將他隔絕開來,他急哭了。李大天畢竟是受過班主任表揚的孩子,他瘋狂地跑到電話機前,撥下了110。民警來了之后,十一郎正在客廳喝茶,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民警說有人報警,是個小孩。十一郎以為兒子寫完作業(yè)到小區(qū)花園玩了,慌忙給民警解釋,恰好兒子找了幾個小伙伴來“搭救”爸媽。誤會一場,但民警是白跑一趟,十一郎就道歉,說不好意思,還要從兜里掏點錢被民警給擋了。一個瘦高的女民警不客氣地說,好好教育孩子,110是隨便亂撥的嗎?你們家長也太粗心了!十一郎又忙賠不是。李大天大眼瞪小眼,知道自己犯錯了,便跑到自己的臥室反鎖了門。周瑩敲了幾聲,里面啥動靜也沒有。十一郎最了解自己兒子,聰明而敏感。他掏出手機給兒子發(fā)短信,李大天有一個只能打電話收發(fā)短信的舊手機,有時候同學之間有聚會或學校有事他就用手機聯(lián)系家里。十一郎說,兒子,我們不怪你。咱家進來老鼠了,我跟你媽剛才關了門逮老鼠呢!過了一會兒,李大天哭著鼻子出來了,嘴里還吭吭哧哧地埋怨著。十一郎又給他講了個笑話,他才破涕為笑。晚飯吃的鱸魚,李大天非要吃魚眼睛。
晚上,周瑩躺在床上,說要退貨,裙子顏色不正。十一郎拉掉臺燈,困倦地推辭明天再說。周瑩扭到一邊,給了他一個香肩。周瑩又開始嘟囔,明天我媽來看咱們,你去菜市場買條魚回來,順便買個西瓜,最近菜市場的菜漲價漲得太猛了,雞蛋和西紅柿我都舍不得買了,還有茄子,看著顏色也不好,賣那么貴,你說你吧,不喜歡吃芹菜,可你知道芹菜最近幾天漲成啥了?哎,你的嘴高貴,芹菜的味道多好聞,芫荽也是,你說你的忌口怎么這么多,說多了吧,你煩,不說吧,我心里總覺得憋得慌……周瑩扭頭拍了一下十一郎,沉重的鼻息混著熱氣迎面而來,他已經(jīng)睡著一會兒了。周瑩嘆了一口氣,習慣性地幫他掖了一下被角,閉上了眼。
風塵仆仆的宋寶麗臉上雖然笑呵呵,但顯然對沒出現(xiàn)在車站的女婿感到不滿。十一郎要做魚,寶麗一把搶過,我來吧,我來吧。飯桌上,十一郎切開了西瓜,切成了四瓣,寶麗撲哧笑了,哪有這么切瓜的,來,還是我來吧。其實寶麗這次來是周瑩提前安排好的,她倆決定向十一郎爭取一項權利,希望十一郎可以點頭。周瑩今天特別留心,處處留意著十一郎的感受。他們之間的談判是睡前開始的。周瑩說她媽媽一個人在鄉(xiāng)下如何如何辛苦,她為自己作為獨生女不能常侍左右而慚愧。十一郎安慰她說,他們可以常到鄉(xiāng)下去看她。周瑩頓時哭溜溜說:“有屁用!萬一我媽突然頭疼腦熱了,身邊又沒有人,她怎么辦?”十一郎嚇了一跳,忙說:“噓,你低聲點?!敝墁搹拇采献饋?,把頭發(fā)向后攏了攏,說:“我想把我媽接來住?!笔焕傻哪X袋轟然一聲,兩耳不住地嗡鳴。他明白了,一直以來,他知道周瑩都有這個想法,但是她并未挑明,今天她算是徹底擺明了要堅持這樣做。十一郎一時語塞,他想不出自己阻止的理由,說到底,這房子有一半是周瑩的,可是,他更不知道自己要接受的理由!這房子也有一半是自己的。他只覺得自己的生活被一種東西梗在中間,就像一顆腫瘤,足以打破一個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壓力如同一塊巨石,砰地砸向十一郎,猝不及防。第二天寶麗離開的時候,一直在等待著十一郎有所表示。十一郎支支吾吾,最后說,下周一定帶著兒子李大天看望她。寶麗不想聽這些,周瑩沉著臉,拎著行李,叫了出租車。
周一下班回到家,十一郎回到臥室就攤在床上,他聽見周瑩在廚房打電話,聲音有點激動,不像是平常的周瑩。過了一會兒,周瑩的聲音又提到了一個八度,語帶呵責。十一郎走進廚房,關切地問:“怎么了?”周瑩竟然在哭,她抱怨地說:“上次的裙子我給了差評,店家打來電話,問我為什么給他差評,我就說尺寸不合適,他又吧啦吧啦一堆,最后我說沒法撤銷,他急了,就罵我,說是我的身材不合格!各種臟話都罵出口了……”十一郎過去摟住周瑩,不停地撫摸著她的頭,他覺得自己的妻子似乎又回到了初戀時的小孩子脾氣,“不值得,不值得,和他置什么氣?等我明天上班讓我們組的成員都進店差評,看他怎么辦?”周瑩在十一郎懷里動了一下,俄而,抬頭淚眼婆娑地說:“真的嗎?”十一郎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周瑩入主這個家的時間并不長,十一郎的前妻離開前,他都沒想到自己以后的生活會和這個女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周二,正在上班的十一郎收到周瑩發(fā)來的一條微信:晚上吃你最愛的鱸魚,等你。周三,十一郎在和客戶談生意的時候,收到周瑩發(fā)來的信息:晚上到海底世界去吧,大天一直說他想去。接連一周,周瑩通過各種手段在各種出其不意的場合向十一郎表達某種近乎諂媚的關心。十一郎明白,周瑩是為了宋寶麗。十一郎的防線正在一點點潰敗,這不是好兆頭。
借口出差,十一郎去了北京幾天,除了必要的晚安,其他時間周瑩也并沒有專門來信息,這讓十一郎覺得回到了從前,但似乎剛從噓寒問暖的狀態(tài)中蘇醒過來,又覺得少了點什么。十一郎的大學同學在北京某所高校教書,他就專門抽出一天去拜訪他。在一間飯店,他們聊到了李純。李純是十一郎的痛點。十一郎說,三年前她就去世了,只留下李大天和我。兩個人哀嘆一陣。這是一件小事,卻勾起了十一郎的一些回憶。之前,他認為李純和他的婚姻是失敗的,所以李純一直郁郁寡歡,今天看來,自己貌似誤判了李純。他想起兒子大天的臉,和李純是如此相像,他恨不得立馬奔回家去,奮力地強吻他的額頭、眉毛、鼻子和嘴角。夜里,十一郎失眠了,他夢到了一襲白裙的李純站在高高的教學樓上在向他招手……
回到家的時候是晚上十點,周瑩睡眼惺忪地開了門,洗了把臉,十一郎急忙跑到兒子臥室,他沒開燈,夜里的白光異常刺眼,他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床上空無一人。一股強大的失落突襲了十一郎的心房,他憤憤地走回臥室,語帶質詢:“大天呢?我兒子呢?”周瑩一時沒搞清楚狀況,開玩笑說:“明天我再告訴你,先睡吧。沒想到你提前一天回來,我……”沒等她把話說完,十一郎就迫不及待地將情緒加了一碼,“我兒子呢?大天呢?”他的面目在淺灰的夜色里變得猙獰和恐怖,周瑩怯懦地說:“到同學家去玩了,說今天不回來。”十一郎立刻要了電話,李大天在那頭迷迷糊糊地叫了幾聲爸爸。十一郎冷靜下來的時候,周瑩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澳阋墒裁慈ィ@么晚了。”十一郎迷惑地問,周瑩冷冷地說:“打胎”。
第二天,作為不速之客,秦瓊敲開了十一郎家的門。
3
(敲十一郎家門的)幾個小時前,秦瓊剛從一團亂麻之中掙扎出來。秦瓊的女兒秦思源在本地的一所大學讀書,昨天下午回家的途中在地鐵上遭遇了“咸豬手”,趁著人多,那人十分大膽,在女兒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中,秦瓊才曉得大概。秦瓊簡直氣到炸,他幾十年來的價值觀和世界觀頃刻崩塌。報警!必須立刻馬上報警!秦思源悲切地說:“爸,算了?!钡靠扇淌氩豢扇贪。∏丨傁劝矒岷门畠?,然后找了個借口出門,剛離開家,他就報了警。隨后,他專門跑到了地鐵派出所。監(jiān)控很快就調出了嫌疑人作案畫面,秦瓊閉上了眼。必須抓住,堅決嚴懲!當然,民警的意思也是這樣。秦瓊并未意識到他的行為會引起女兒聲嘶力竭的反彈。一切都是秦瓊回家之后(已是下午)才發(fā)生的,秦思源拿著手機給秦瓊看,地鐵上一個女學生穿著牛仔短褲(頭部打了馬賽克),背后一只粗糙的大手漸漸接近……秦思源將手機一甩,差點砸到秦瓊的額頭。秦瓊一時蒙了,嘭的一聲,女兒關上房門的巨響如醍醐灌頂,秦瓊懊悔極了。
晚飯的時候,秦思源一聲不響。秦瓊為她夾菜,她也不多說什么。父女倆沒有平日里的親切,這一切都如此突然地發(fā)生了。秦瓊啊,秦瓊,你干了多么蠢的一件事!如果學校老師、思源的同學看到了這個視頻,他們會作何感想?他們會嘲笑女兒的懦弱,還是假裝故意不表露的同情,這一切的后果都不堪設想。視頻是怎么傳到網(wǎng)上的?這一連串的疑問不斷擊打著秦瓊的頭顱和心臟,筷子在他手里不停地抖動,終于,他忍不住了,摔掉了筷子,憤慨地陳詞:“我明天再去派出所,讓他們想辦法把視頻撤下來!你相信我?!彼奶摰乜粗荚?,秦思源悶聲吃著飯,根本沒抬頭看他一眼。秦瓊手足無措,他突然想到上次囑咐過思源夏天到了,回家的時候要小心,于是他加倍小心地低聲說:“思源,下次……下次回家的時候小心點?!边@句話像一根被點燃的引線,秦思源猛地站起來,牙關緊咬:“看在我媽的分兒上,你就饒了我吧!”
看在我媽的分兒上!這一句話如同暗夜的驚雷般轟隆隆穿透秦瓊的身軀,他感覺到自己的各個器官正在四分五裂,一個個倔強地向外漂浮著,仿佛有一種力,這股力從中心發(fā)出,催使軀干向周圍擴散,但更像是有千萬種的外力在四邊拉扯,他感覺自己要爆炸了、分裂了、撕碎了。秦瓊觳觫一震,碗掉在地上,他如夢初醒,趕緊彎腰去撿,一塊碎裂的瓷片嗞的一聲劃破了他的手,殷紅的血汩汩直冒,突如其來的局部痛感讓秦瓊的意識更加失焦,他胡亂地扯了點衛(wèi)生紙包在手上。疼痛過后,是麻木。麻木更可怕,麻木讓人感覺不到自身的存在,麻木讓秦瓊以為自己的手與自己絲毫沒有關系,麻木讓秦瓊反胃。麻木猶如秦瓊見過的那許多種似曾相似的眼神。我能做點什么?我很清醒,我什么也不能做!可你是我女兒,我不得不做?。∫粋€聲音在秦瓊心里吶喊著,但他緘默不語。秦瓊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帶給女兒的,是這樣令人糾結的二次傷害。
躺在床上,在微弱的燈光下,他癡癡地看著桌邊的全家福,光陰如箭,陳小藝不會回來了,女兒也長大了。都說父愛如山,對單親家庭的秦思源來說,父愛有時候更像一個累贅包袱。秦瓊越想越悲涼,越想越痛苦,他關了燈,嘆了一口氣,臉頰熱熱的,原來這個男人淌過了淚。
第二天一早,秦瓊跑到派出所,質詢辦案民警,為什么辦案是這樣進行的?民警矢口否認,說視頻并非由官方發(fā)出去的。另外一個女民警見秦瓊如此激動,走過來勸他要冷靜,目前最重要的是緝拿嫌疑人,至于什么手段,不是計較的時候。秦瓊再也按捺不住,又重復了一遍:“你們,就是這樣辦案的嗎?”幾個民警一時呆住,空氣凝滯幾秒后,女民警悄聲說:“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你不懂嗎?”另一個人說:“這里是派出所,要鬧事也要看清地方。”這已然明顯是威脅了,不管放出視頻的是不是派出所,這件事情已經(jīng)發(fā)酵到了另一個層面。秦瓊還要說些什么,突然所有的警員集合到隔壁的一間房子,一會兒又魚貫而出。他聽見稀稀疏疏的聲音,說是城西發(fā)生了命案,似乎正要抽調警員。我的事就沒人管了嗎?在紛紛涌動的人流中,秦瓊傻站著,身體里另一個聲音說:“事有輕重緩急!”秦瓊緊蹙眉頭,傻愣片刻,憤然離去。在門口,秦瓊終于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他一計拳頭砸在臉上,“你這個沒用的東西!連女兒也保護不了!”這一拳頭砸得不輕,一顆齲齒狠狠地射向了地面。
張璐此時打來電話,之前她發(fā)來截圖,微博上的熱門話題有一條 “女生地鐵遭遇咸豬手”,她說她仔細把視頻看了幾遍,發(fā)現(xiàn)那女孩的身材和著裝和思源很像。秦瓊忙不迭地解釋說:“不,不,那不是思源。我不知道……那是…誰?!鼻丨偟挠w彌彰更加讓張璐確信那就是秦思源。張璐繼而安慰道:“不管那個是誰,女孩子嘛,真可憐。希望她不會留下什么陰影,這個社會還是好人多的,那樣的變態(tài)……”秦瓊怒不可遏,語氣已幾近斥罵了:“你以為你是誰?就算那個人是思源,和你又有什么關系!你還沒和我結婚呢,你還沒進我家門呢,你還不是我老婆呢,你管這么寬干什么!”張璐完全沒有料到秦瓊會將火撒到自己身上,忙掛掉電話。秦瓊跌跌撞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世人冷漠麻木的眼光讓他厭倦。他在混亂中萌生了一些邪惡的想法,比如突然來一場大地震,這座城市的所有人全部同歸于盡,或者是一場肆虐的瘟疫,讓他們痛不欲生……秦瓊又被自己幼稚的想法逗笑了,原來一向冷靜的他,在最愛的人受傷時,竟然也變得如此不堪一擊,如此狼狽。思源的確是他的軟肋,思源續(xù)的是陳小藝的命。
回到家,思源已經(jīng)返回學校了。桌子上,留下一張便簽,上面是思源的幾個雋秀小字:爸,對不起。秦瓊再也抑制不住,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此情此景,他能做點什么呢?他什么也不能做!他只想找十一郎喝酒,痛痛快快地喝一場!
他當然不知道,到了十一郎家會遇到那樣的結果。
4
(某一個周三晚上)沈浪突然就泄了。
這嚇了陳蓉一大跳,她幾乎驚坐起來。這樣的時刻,誰也不能說話,但又無法做到假裝事情從來沒發(fā)生過,陳蓉故作鎮(zhèn)靜,緩緩起身,輕聲說要去洗手間。沈浪待在床上,沒有回應。耳邊一陣嗡嗡聲,是沖馬桶的聲音?又不太像,那些混亂的線團又圍繞在周圍,錯亂著,犬牙交錯。怎么會呢?以前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今天是怎么回事。難道和最近做的夢有關嗎?沈浪坐在床上,他突然明白,他和陳蓉之間的關系是一種什么關系了。這一直以來被他視為難題的死結就這樣輕易打開了,這是他預料不及的,一身輕松還是心仍有郁積,他不確定。
此時,他接到一個電話,他爸爸沈垂過世了,也許是前幾天,他們不確定,電話里說,鄰居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的面目已經(jīng)十分難看。
沈浪揩掉眼角的液體,他叫陳蓉。陳蓉復又躺在了床上,這一次,沈浪如同一只兇殘的虎,貪婪地舔舐著、吮吸著、抽插著……他一波一波地把陳蓉送到了欲望的巔峰,沈浪氣喘喘地問她:“你知道嗎?我一直想寫一部和《追憶似水年華》那樣的巨著!我可以嗎?”陳蓉幾乎透不過氣來,但他還是可以聽到一道細微的聲音在應和著。沈浪在最邪惡的歡樂和最誠實的痛苦之中徘徊,在那天人合一之境,他一聲嘶鳴,倒了下去。
5
按照之前的約定,不管天氣如何,每月十八日,秦瓊、沈浪、十一郎三人必須于凌晨五點鐘在英雄廣場碰頭。這個約定是前幾年定的,當時他們三個為了避免所謂的中年危機,歃血為盟,每月的這天要到此撿兩個小時垃圾。這是一件小事,但不可否認意義重大。
今天,一切如常。
秦瓊蹲下來,喘了幾口粗氣。
十一郎神秘地笑笑:“你們猜,昨晚我夢見誰了?我夢見了我爺。那天,我穿著白色的孝服隨著烏泱泱一群人穿過好幾片野地,一路上我都被婦女們的低聲啜泣包圍著,這一切都仿若昨日,還有吹打(樂隊),他們奏的曲子很激昂,驚飛了許多野鳥。若不是我爹死死地拉著我,我就跑去追那些鳥兒了。到了墳地,他們將紅色棺材用粗壯的繩子放下去,然后填埋。墳頭的引魂幡迎風招展,爺爺有了一片自己的領地。我能清晰地聽到那幡在風中呼啦作響的聲音。我爺上過戰(zhàn)場,他背上有幾道特別深的疤痕,我親眼見過。人群離開的時候,我忍不住回頭看,我看見我爺又從土里鉆出來,站在墳頭,挺著胸脯,要與誰斗架似的。再回頭,卻什么也看不到了?!?/p>
沈浪說,鬼扯,這倒是個不錯的小說素材。
秦瓊將一個塑料瓶扔進編織袋,又伸手把里面的垃圾按瓷實了。秦瓊戲謔地說:“說不定是真的,小時候我住在農(nóng)村,聽過很多傳說,說有一天刮大風,鄰村一個在地里鋤地的婦女就被刮了起來,刮到懸崖邊的一棵樹上?!?/p>
沈浪搖搖頭,他說:“我們已經(jīng)到了開始懷念少年勇的年紀了嗎?我敢說,如果上上上輩子也存在一個我,那我一定是一名笑傲江湖的白衣俠客?!?/p>
秦瓊瞥了沈浪一眼:“白衣素裹,仇家隨時殺來,他隨時為自己送葬。”他轉身將十一郎的袋子拎過來,把垃圾倒進了自己的袋子,這樣就正好湊夠了一整袋。不知為什么,在瓷磚的反射下,秦瓊抬頭突然看到對面有三只巨大的蠶蛹,沈浪和十一郎也幾乎在同時注意到這一情況,他們三個人仿佛被透明緊繃而細細密密的絲纏住了,一動不動,只能待在原地,雙眼通紅。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