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

長發(fā)大胡子、奇裝異服、追求無政府主義、搖滾樂、甲殼蟲樂隊、滾石樂隊、搖滾明星鮑勃·迪倫、群體集會、四處游行、酗酒、吸毒、打架，追求性解放……讀到這些，仿佛看到了美國“嬉皮士文化”。凱魯亞克的《在路上》、玩世不恭浪蕩子、篤信自由主義、為同性戀權(quán)益爭取自由、支持大麻和其他毒品合法化、尊重本土文化和原住居民……這些標簽，代表了美國二戰(zhàn)后“垮掉的一代”，他們是由美國一幫詩人和作家結(jié)合在一起的松散群體。

“我還年輕，我渴望上路”。當(dāng)凱魯亞克吶喊出這句精神宣言，點燃起一代甚至幾代人心中熊熊燃燒的自由火種，多少人從此背起行囊浪跡天涯，走上尋找自我的人生之路。凱魯亞克以離經(jīng)叛道、驚世駭俗的生活方式與文學(xué)主張，震撼了五六十年代美國主流文化的價值觀。疏狂漫游和沉思頓悟，成為“垮掉的一代”理想的人生模式。席卷全球的歐美“嬉皮士文化”和“跨掉的一代”，對全世界渴望靈魂自由的年輕人振臂高呼，解放了多少顆被限制與束縛的囚困之心。界定生命的行為準則，原來也可以不妥協(xié)、直面表達和勇敢發(fā)泄！孤獨的孩子們可以大膽一些，哪怕嘲笑自我。當(dāng)大家追捧這股時尚風(fēng)潮時，可曾想到他們精神綱領(lǐng)的祖師爺、偶像和能量來源，是來自中國一千多年前的唐代詩人寒山？而且，寒山還是一位高僧。凱魯亞克的《達摩流浪者》一書，卷首語上便虔誠寫道：“謹以此書獻給寒山子”。

能讓美國那幫桀驁狂徒頂禮崇拜的寒山子是何許人也？難道中國本土人士就沒人追捧他嗎？非也。追捧寒山的“寒粉”，不乏其人。五四運動時期，胡適之先生提倡白話文。他在其《白話文學(xué)史》中提到，寒山是七世紀中期以后出現(xiàn)的“三五個白話大詩人”之一，是繼王梵志之后“佛教中的白話詩人”。寒山生活在李白、杜甫時代，在燦若銀河的唐代詩人堆兒里，寒山算不得是夜空中那顆最耀眼的星，然而他完勝在個性十足上。寒山是性情中人，率真瘋癲，喜怒哀樂全在臉上。其詩也頗顯“不倫不類”，從詩歌內(nèi)容上看：“似儒非儒、非儒亦儒，似道非道、非道亦道，似僧非僧、非僧亦僧，似俗非俗、非俗亦俗”。若說寒山背離儒釋道，那說不過去。若說他虔誠于哪一家，是哪一家的忠實信徒？也不對，對待哪一家，寒山總帶著一股別扭勁兒。相對來說，寒山受佛教影響更大些。他是唐代存詩最多的詩僧，也是中國佛教史上藝術(shù)成就最高的詩僧之一。其詩最早傳播者是道士徐靈府，唐人志怪小說把他編作成仙的道士下凡。到了宋朝，寒山被佛門公認為文殊菩薩再世。清朝雍正皇帝甚至把他與他好友拾得，封為“和合二圣”，被老百姓拜為婚姻神和愛神。寒山未正式在哪家寺廟剃度過，唐朝蘇州城外的寒山寺，卻以他的名號命名。寒山詩在其逝后，流傳民間并持續(xù)發(fā)酵；魅力征服了一大撥文人士大夫，白居易、王安石、蘇軾、黃庭堅、朱熹、陸游等人爭相稱頌。這些中國文壇熠熠生輝的牛人們，或多或少都仿學(xué)過寒山詩體。不僅是仿學(xué)，更把其詩拿來直接書寫宣泄情感，其中就有黃庭堅。黃庭堅本人是大名鼎鼎的“江西詩派”領(lǐng)袖，他不寫自己的詩而寫寒山詩，足見他有多愛。

《寒山子龐居士詩帖》，就是黃庭堅晚年的書法力作?！拔乙婞S河水，凡經(jīng)幾度清。水流如激箭，人世若浮萍”。帖子頭四句，落在整幅書作里讀，顯得端莊沉實。字大如拳，筆畫沉郁，磊落坦蕩，跌宕暢快，一上手便是典型的黃書特點。還有一個特點也是黃庭堅獨有的：點不挑起。黃庭堅在書寫三點水偏旁時，最下一點多不作挑起狀。如，“清”、“流”、“激”、“浮”、“萍”。此處，黃庭堅在處理最下一點時，多么還帶出一點兒小尖，算是個“面子工程”。多數(shù)情況下，黃可倔強得很，一點兒面子不給，直接就是摁下去的三個點。如《范滂傳》中的“范”、“滂”、“汝”等字；《諸上座帖后記》中的“凈”字；《松風(fēng)閣詩帖》中的“濤”、“洗”、“灑”、“潺”、“沉”等字；特別是《經(jīng)伏波神祠詩卷》，除了“澤”、“得”二字外，其他的十五個字，三點水最下一點全部不挑起。黃庭堅的別扭勁兒，和詩僧寒山有得一拼。此外，黃庭堅書“流”字，最后三筆直接用三個點代表了，這也是他的個人風(fēng)格?！端娠L(fēng)閣詩帖》中的“參”字，最下面的三撇也是用三個點代替的。黃庭堅在處理這種狀況時有他的考量，他書法最大的特點，一言以蔽之：放。黃庭堅作書放得開、掄得遠，如此氣魄，造就出公認的長槍大戟藝術(shù)效果。倘若一味去放而沒有收的意識，其一體現(xiàn)不出放，因為放需要收來對比和陪襯；其二書法不美，搖曳多姿方為美，只放不收是為野。靜如處子和動若脫兔相互交織穿插，才體現(xiàn)出書法對立統(tǒng)一的“玩兒法”。黃庭堅深諳此道。他在書“流”字之前的“水”字時，“水”字過于夸張，說它是整幅帖子里最大的一個字也不為過。于是他把后面的字濃縮蹙寫，就顯得格外靈活機動。

帖子讀到“癡屬根本業(yè)，愛為煩惱坑。輪回幾許劫，不解了無明”，黃書玄妙又獨具魅力的特點就顯出來了。此話從何講起呢？即是：倘若單獨拿出任何一個字讀，都不顯好看、甚至用書法教學(xué)班老師們的話說叫“書法病筆”，章法也顯得歪七扭八；但拿到作品全局讀便妙不可言，妙處難與君說，這便是黃庭堅書法最值得玩味之處。比如：“惱”、“坑”、“許”、“了無明”諸字，拎出來單獨品，可謂是丑。這個奧秘，便是書法有“法”。好看或不好看，要用哲學(xué)辯證角度去理解，要看該字放到哪里和怎么對待。從書法之法來講，合乎法度，不好也好；不合法度，好也不好。這是書法的傳統(tǒng)價值觀，也是書法的游戲規(guī)則。一篇書法不可能字字都寫得好，也不可能筆筆都寫得好，要宏觀理解書法。若把書法創(chuàng)作的關(guān)注點和著眼點，放到把每一個字都寫得好上，那執(zhí)筆者永遠是只會讀兵書的趙括，而不是擅長掛帥出征的戰(zhàn)神。書法、兵法，殊途同歸。用哲學(xué)矛盾法則講，美的根源是顧盼生輝。有陰陽、有頓挫、有向背，對立統(tǒng)一方為美，要全局整體去讀。黃庭堅妙在，他把書法兵法玩兒活了，筆在他手里就像槍到了楊六郞手里，可以盡興自在揮舞。楊家將最厲害的是回馬槍，黃庭堅最厲害的是屢出奇兵。他和寒山一樣叛逆桀驁，忠誠自我。他作書，一貫秉承愛誰誰、怎么舒服怎么來?！鞍V屬根本”四個字寫得老大，占位一縱行?！敖?，不解了無明”，字符縮小，六個字占位一縱行。很不均衡，可是通讀下來，書法愜意極了。因為作品一股子行氣，氣吞山河。觀者讀作品時，能夠感受得到書家創(chuàng)作時的氣場和心力。這并不玄奧，一氣呵成寫下的字和斷斷續(xù)續(xù)寫下的字，味道迥然不同。

帖子讀到“寒山出此語，舉世狂癡半。有事對面說，所以足人怨。心真語亦直，直語無背面。君看渡奈何，誰是嘍羅漢”，黃庭堅書法又玩起別樣“花活”，這也是他的書風(fēng)特點。欹側(cè)變化，不受羈絆。黃庭堅作書講究動態(tài)，他結(jié)字不怕奇險，也熱衷出險招；然后再在下面幾筆去補救。比如“所”字，上面一橫寫得過長，而且是輕力寫就，顯得很隨意，一望就像是一筆輕劃過去的。作為補救之法，黃庭堅在下面用筆力度猛然加大，筆劃線條也顯得粗而重，這個字被救活了。否則，這個字都站不住。另外他作書時，常常寫出的橫畫傾斜不平、豎畫虬曲不直、撇畫扭動不順、捺畫一波三折；結(jié)字可謂任性、乖張到極點，打破尋常結(jié)構(gòu)，與平淡、呆板說拜拜。如：“舉”、“有”、“語”、“直”，橫畫就像水波紋?！鞍搿?、“事”、“對”、“誰”，豎畫全是斜的?！叭恕薄ⅰ熬?、“看”，撇畫背離了永字八法中提到的要點：撇為掠（掠是拂掠之意），如篦之掠發(fā)，狀似燕掠檐下。應(yīng)如以手拂物之表，雖然行筆漸漸加速，出鋒輕捷爽利，取其瀟灑利落之姿，但力要送到末端，否則就會飄浮無力。黃庭堅寫撇（掠）時，偏要拐彎并扭曲，好像被撅彎的鐵棍子。捺就更是他自己的創(chuàng)新了，似船家蕩槳、暢游湖心、泛起漣漪：像“癡”、“人”、“是”仨字。這種作書特點，透露著他的張揚與叛逆。可是，諸君都清楚一個不可言宣的小秘密，不好坦承、實乃默認。唯有叛逆和狂野才深具魅力，乖乖女和賢妻良母絕對敵不過性感妖嬈的騷浪賤。女人不壞，男人不愛。人性就有這么個審美臭德行。黃庭堅深懂該樣心理規(guī)律，他從來就不是個按部就班、唯唯喏喏的應(yīng)聲蟲。為了脫俗，黃庭堅作詩寫字，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怕。

黃庭堅的老師蘇軾，就欣賞哥們這范兒。蘇軾也是一性情疏狂之人，自然英雄惜英雄。蘇軾在《東坡續(xù)集》里曾有贊嘆：“魯直以平等觀作欹側(cè)字，以真實相出游戲法，以磊落人書細碎事，可謂三反”。嘖嘖稱快！師生二人比肩，攜手放浪形骸。此外，黃庭堅還常以一二長筆打破空間布白，配合行氣的錯落，讓作品讀之能鮮明感受到旋律和節(jié)奏的張馳變化。如：他在書寫“人”字時，由于動作過大，而使一撇一捺敞開的尺度頗為滑稽。這樣的藝術(shù)效果，使得空間布白顯得愈加奇幻。此種結(jié)字和布局的能力，非尋常之人膽敢駕馭得了。瀟灑和出丑之間的差別，細若游絲；稍有不慎就栽溝里了。故而民間有句話說：“沒有三兩三，怎敢上梁山”。初學(xué)書法者，勿拿黃庭堅書法作為教科書的范本來學(xué)，此乃大忌；以免落入畫虎不成反類犬的境地。好比學(xué)作詩，努力加天份，或可學(xué)到杜甫一二；若想學(xué)李白，那就太癡心了。性格和稟賦造就的才具，是老天爺賞的天資，不是輕易學(xué)到手的?！逗阶育嬀邮吭娞愤@幅長卷，縱29.1厘米，橫213.8厘米。駕馭如此規(guī)模的橫幅，黃庭堅已玩的得心應(yīng)手。讓大幅書作不顯單調(diào)干癟，奧妙是要有交響樂的特征。即：有快、慢、起伏段落、高潮迭起。黃庭堅就領(lǐng)悟到這個關(guān)隘，他書寫動靜結(jié)合、重點突出。他往往一個或兩個字符寫大了，剩下的幾個字符就濃縮變小。如：“寒”字驟然放大，“山出此語”四字的體積就小。好像舞曲的“蹦擦擦”，有重音提示；舞者自會踩著節(jié)奏跟著旋轉(zhuǎn)。另外，黃庭堅有意識的把詩與書的重點，做到內(nèi)容和形式統(tǒng)一起來。這樣宣泄的情感飽滿生動。如：“嘍羅漢”仨字寫得醒目，把詩歌自嘲的語境，自然流露了出來。

帖子讀到：“寄語諸仁者，仁以何為懷。歸源知自性，自性即如來”，書作已近尾聲，這是龐蘊詩偈。龐蘊是中國佛教史上著名的大德居士，曾在馬祖道一、石頭希遷座下習(xí)禪。六祖入滅時曾留有預(yù)言：“吾去七十年，有二菩薩從東方來，一出家一在家，同時興化建立吾宗”。出家指的是馬祖道一，在家指的是龐蘊。黃庭堅在書寫詩偈時，書風(fēng)顯得頗為質(zhì)樸。盡管結(jié)字奇險猶在，但對比其他，書風(fēng)平和清淡下來，這便是黃庭堅的書法智慧。他并非一味賣弄之人，深諳書風(fēng)與詩意相輔相成的道理。詩偈如銀針落清水，頓悟通透；黃庭堅也書寫澄澈，這得益于他渾厚的佛學(xué)修養(yǎng)。黃庭堅虔誠信仰佛教，寫過《發(fā)愿文》。江西《修水縣志》還記載了一段內(nèi)容，說的是黃庭堅前世為一女孩的事。他出任黃州知州時，夢到自己吃芹菜面，夢醒嘴里留有芹菜香。于是黃庭堅醒來尋夢，果然一路所見與夢境一樣。夢中白發(fā)老婦也如眼前老婦，旁邊也擺著一碗芹菜面。老婦告訴黃庭堅，那是她女兒忌日，女兒生前愛吃芹菜面、愛讀書念佛吃素。女孩忌日偏巧也是黃庭堅生日。最后黃庭堅把他前世的母親接回府衙，奉養(yǎng)終身。黃庭堅本人也寫過一偈子，感悟空無：“似僧有發(fā)，似俗脫塵。作夢中夢，悟身外身”。帖子讀到落款：“任運堂試張通筆為法聳上座書寒山子龐居士詩兩卷，涪翁題”，書帖完美收官?！案⑽填}”，濃墨重筆，赫然在目。不愧是黃庭堅，把名號寫得如此標青，高度自戀大約就是這般吧。作為獅子座男人，黃庭堅陽光慷慨，氣魄非凡，儼然傲嬌。

作者簡介：

王彧濃，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