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斐兒
如果一座橋的那一頭,一腳可以踏進歷史,那么它連接的不僅僅是空間,更有時間
上海的開埠史,是一部以“水”為背景展開劇情的歷史劇,從西岸進,由東岸回,相互交織,相互逐力,近兩百年來,形成深入骨髓獨具風情的海派文化。由長江沖刷而來形成的灘涂之地,現(xiàn)在已經成為一座在夜空中俯瞰令人失神的魔幻之城。
其中,蘇州河繞城踱步輕緩,似金玉腰帶,而在蘇州河這條腰帶上,歷史上共有28座橋。最具名氣的,莫過于外白渡橋,它橫跨虹口區(qū)和洋浦區(qū)兩個區(qū)域要沖,也是蘇州河水入黃浦江的見證者。
這座橋并不普通,它是中國第一座全部鋼結構的橋。它的身世與境遇,幾乎可以貫穿整個上海近現(xiàn)代史。
“擺渡”變“白渡”
清末時期,蘇州河兩岸人們往返,必須依賴渡船,上海話中的“擺渡”兩個字,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xiàn)的。
當年,蘇州河上的渡口自東向西一字排開,靠近蘇州河與黃浦江交匯處的叫做“外擺渡”或“頭擺渡”,以此類推,由外擺渡朝西依次為“二擺渡”“三擺渡”,遠看這個陣勢,已經能夠看出上海未來的繁華意味了。
1856年,怡和洋行的英國人威爾斯從繁忙的渡口中看到了商機,于是他與另外兩位銀行大班集資,建造了蘇州河上第一座木橋,被稱作“威爾斯橋”。
因為威爾斯在建造木橋時偷工減料,不到6年光景,威爾斯橋的橋基就已經開始腐爛。迫于各方壓力,工部局決議動用市政建設經費,興建一座新的大橋。
1873年7月,新的大橋建成了,這座橋的木料全部是新加坡進口的,橋總造價達1.25萬英鎊,真可謂造價不菲。因為,新橋毗鄰當時剛剛開放不久的公家花園,就是今天的黃浦公園,所以,橋的大名就喚作“花園橋”(Garden Bridge),但上海人則喜歡叫它“外擺渡橋”。
外擺渡橋屬于公共設施,過橋一律免費,上海方言里以“白”字表示不用付錢的意思,如“白吃”“白住”之類,“白”字又與“擺”字的發(fā)音近似,久而久之,“擺渡”變成了“白渡”,外白渡橋的名字就這樣沿用了下來。
第一座全鋼結構的橋
外白渡橋的建成,極大方便了蘇州河南北的交通往來。每日里,過橋的行人、車馬不計其數(shù)。交通便捷了,橋南的百老匯路,就是今天的東大名路、吳淞路、乍浦路等處日趨繁榮,逐漸形成市面。
1905年3月,外白渡橋上要通軌道電車了,為確保橋體滿足2路有軌電車安全通過的荷載要求,工部局決定拆除木橋,新建一座更為堅固的鐵橋取而代之。征求這座新鐵橋的設計方案,讓當時上海灘的很多設計英杰躍躍欲試。
1907年底大橋正式竣工,鋼結構件由英國公司制造。盡管鐵橋的建筑銘牌上赫然標明其正式名稱依然是花園橋,但老百姓仍偏愛早就約定俗成的外白渡橋一名。
外白渡橋是我國第一座全鋼結構的橋梁,現(xiàn)在我們很多電影電視中經典的外白渡橋的鏡頭,就是這個聞名遐邇的上海浦江風情的典型性標志——外白渡橋。
這座橋建成后不久,橋面上的電車軌道工程也告竣工。1908年5月,當2路有軌電車“叮叮當當”地從外白渡橋上緩緩駛過時,蘇州河兩岸的交通新紀元由此拉開序幕。
作家林徽音曾對外白渡橋江此情此景贊嘆不已:“只見那里密布著一粒粒的小火,仿佛是一顆顆的星:有的是恒星,盡不動地站在那里,仿佛連身都不想轉一個;有的是行星,在不停地、遲緩地向這個方向或者那個方向前進。那在前進的火的光是微弱的,而且行動得那樣慢,仿佛是6月18夜的西湖的遠處的湖面上的荷花燈,在隨著微風輕移?!?/p>
外白渡橋也會有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時候。
1915年7月27日,上海遭遇強臺風襲擊??耧L大作之下,黃浦江面的風力達到12級左右。一個正從外白渡橋上經過的行人竟被颶風刮起拋向虹口方向,墜地之后斃命。
同一天,有幾個過橋人也被風吹入黃浦江里。
1949年的生死之戰(zhàn)
外白渡橋不僅是中國第一座鋼結構的橋,承受著交通的重負,而且它陪伴著上海人民,度過了一次又一次戰(zhàn)爭。
1949年5月26日,解放上海的戰(zhàn)役已經進入白熱化狀態(tài),外白渡橋一帶的戰(zhàn)斗異乎尋常的激烈。
從浦東敗退下來的國民黨青年軍第37軍一部固守在大橋南堍外灘公園附近。青年軍,聽名字也知道他們是一群年輕軍人,他們還擁有全副美式裝備,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精銳部隊。他們隱蔽在工事內,仗著武器彈藥優(yōu)勢,不時朝公園南面的中山東路瘋狂掃射。
負責外灘一帶進攻任務的是赫赫有名的解放軍“濟南第一團”。一營三連副連長孫宏英帶領一支部隊,冒著敵人密集而來的子彈,以路邊的建筑物為掩護,迂回穿插到黃浦江邊,逐漸接近敵陣地。
就在這個時候,敵人的槍聲突然停了,片刻之后,國民黨軍隊的工事上方出現(xiàn)一面白旗,左右搖晃。見此情形,孫宏英暗喜。他趕緊與在馬路對面的指導員姜呼萬聯(lián)系:“敵方已舉白旗,你速帶一個班的戰(zhàn)士,接受投降!”
“是!”馬路對面的指導員姜呼萬回答。
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作戰(zhàn)經驗豐富的姜呼萬覺得這面白旗不太對勁,他定下神,迅速趕到孫宏英那里,接過望遠鏡,屏息觀察。這個時候,他發(fā)現(xiàn)外灘公園方向的敵軍兵力在增加,正在悄悄地往交火處挺進,原來有詐!“你看,情況不對,敵人正在增兵。我們千萬不能上當!”
孫宏英接過望遠鏡仔細看,狠勁拍了拍大腿,罵道:“死到臨頭,還敢玩花樣!”他即令七班班長李嚴錫帶領全班戰(zhàn)士靠上前去,看看敵人究竟在搞什么鬼。
就在七班戰(zhàn)士躍起前進之際,對面國民黨軍的機槍忽然吐起火舌,14名戰(zhàn)士全部壯烈犧牲。見此狀,姜呼萬悲憤交加。
他一面命令部隊以頑強的火力吸引敵人的注意力,一面率隊直插外灘公園西側。就在這時,他的腿部骨頭突然被流彈擊中了,鮮血直流,但另外一條腿還能使喚,于是他沉住氣,用盡全部的力氣,乘敵不備,猛撲過去。一個短促的突擊,就率領戰(zhàn)士消滅了數(shù)十名敵人,其余的國民黨青年軍第37軍敵軍全都束手就擒。
至此,蘇州河以南、從西藏路橋到外白渡橋沿岸的敵人被全部肅清。
險象環(huán)生的炸橋事件
再來說外白渡橋險象環(huán)生的炸橋事件。解放軍向外白渡橋發(fā)起進攻之前,國民黨湯恩伯和陳大慶一再命令警備司令部作戰(zhàn)科長王之師“伺機炸毀外白渡橋”,以阻止解放軍過橋前進。其實,王之師早就接受了上海地下黨的策反,于是他里應外合,配合解放軍的行動。
這天,王之師又接到了炸橋的命令,他從容地回答: “時機未到,不宜過早”。
“趕快執(zhí)行炸橋任務,不要給共軍留下渡河的機會!”
“好!”為了拖延時機,王之師巧妙地回答:“我軍尚有部分官兵需要過河,我會看準時機執(zhí)行炸橋任務!”
“盡快,不要延誤時機!”
“是!” 接下來,王之師又給負責安放炸藥的工兵營指揮員下達了命令,“速將工兵營調至大名路休息,等待我這里的任務部署!”
然而,不知怎的,最后烈性炸藥還是被安裝在了外白渡橋的橋墩上。這些炸藥足夠使外白渡橋粉身碎骨,也能夠阻止我軍順利渡河。
這個消息被我方獲取后,為保全外白渡橋,保證部隊順利渡河,首先沖到外白渡橋畔的“濟南第一團”1營1連迅速向對岸發(fā)起沖鋒。這個時候,國民黨第37軍另一部占據(jù)大橋北堍的百老匯大廈,憑借居高臨下的優(yōu)勢負隅頑抗,機槍子彈如密集的雨點般射來,率先沖上前去的一個班還未到橋中央,就全部壯烈犧牲。緊接著,又一個班戰(zhàn)士沖了上去,結果也都倒在了橋面上。第三個班前赴后繼朝前沖去,仍被槍彈攔在了半路。鮮紅的熱血,染紅了外白渡橋橋面。
解放軍接二連三的進攻讓守敵直冒冷汗。一敵軍官忽然想起橋墩上的烈性炸藥,趕忙大叫:“快拉火!”導火線頓時火星四濺,“嗤嗤”地冒煙躥向炸藥包!在這極端危險的關鍵時刻,第三波沖鋒部隊中一名負傷的戰(zhàn)士,利用戰(zhàn)友的遺體作掩護,雙眼死死地盯著導火索的方向,一步步艱難而勇敢地向導火索方向匍匐前進,然后猛地站起身來,一把扯斷導火索。
大橋保住了!這位無名英雄的年輕生命卻永遠停在了這一刻。
印刻著光榮與夢想
上海戰(zhàn)役的硝煙還未散盡,印刷工人們就勇敢地爬上外白渡橋,在橋頂掛起“熱烈慶祝解放軍解放上?!钡?幅標語。
1949年7月7日,上海百萬軍民舉行盛大游行,人民解放軍騎兵雄赳赳氣昂昂地列隊從橋上經過,和著那清脆的馬蹄聲,人民群眾的歡呼聲響徹天際,經歷了戰(zhàn)爭洗禮的外白渡橋與上海人民一起迎來了新生。
自此,外白渡橋恢復了車水馬龍的生活。
從1907年外白渡橋建成至今,已經整整110年了。這座橫跨蘇州河的中國第一座全鋼結構大橋,如同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一個多世紀以來與上海朝夕相伴,在她的身上,印刻著幾代上海人的光榮與夢想、屈辱與悲傷,牢記著那些為上海解放付出寶貴生命的烈士和無名英雄。
一個城市和一座橋,是相互傾訴的關系。如果一座橋的那一頭,一腳可以踏進歷史,那么它連接的不僅僅是空間,更有時間。上海的外白渡橋,是屬于上海人的集體記憶,還有那滾滾江水卷起的浪花和無聲的漩渦裹挾的歲月,向東海深處慢慢隱去……
(相關資料提供:上海市檔案館張姚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