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紅麗
床頭柜里靜靜躺著一張褪了色的印花床單,粉色底的面料上蔓延著一朵朵淡淡的小碎花,打我記事兒起,那件床單時不時就晾干在衣架上,然后帶著要溢出來的陽光味道捧在母親的手心里,許久,母親小心翼翼地才把床單疊得平平整整,轉(zhuǎn)身輕輕推開那扇掉了些許紅漆的柜門,用一方布包好,才縮回關(guān)上門的手。我一直不明白,不就一張床單嗎?母親為何如此拿它當寶貝?許久,我才知道那其中一二。
那是個夏天,我家西面的老圍墻,不堪雨水的浸泡,還沒撐到天放晴,就倒成一堆破磚爛瓦,幸好,我們都在屋里,只聽到那面破舊留給天地最后一聲暮鐘般的痛吟。屋子里的父親,聽到響聲開門看了一眼,回頭落座,掏出皺皺巴巴的煙盒,在盒子里終于摸出僅剩的最后一根煙。父親是不怎么吸煙的,看他眉頭緊鎖,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肯定要做什么重大決定了。
晚上吃完飯,母親,弟弟和我,圍坐在一起等著父親白天時的思索能有一個答案。
“得蓋房子了,院子地勢低,本來就積水,再加上這陰雨不斷,圍墻根基不穩(wěn),不管對大人還是小孩都太危險了?!闭f完,父親看著母親,那眼神分明就想得到她的支持。母親點點頭:“是啊,蓋房子確實是個緊迫的事,就算沒這雨,我們也應(yīng)該想想了,娃娃都長大了,不該再一家四口擠在一張床上了,這個事我同意,可……”母親欲言又止。
父親知道母親所擔心的是什么?!板X這個事你別擔心,有我呢,辦法總比困難多?!备赣H輕輕地拍了拍母親,我看到母親眼里多了一道光,溫和而又堅強,充滿力量。
就這樣,在鋼材、物料價格逆天的那個夏末,父親口中的房子從工匠手里的圖紙變成清晰有輪廓的實體混泥土模型。那期間,我只記得,很多個月亮忽明忽暗的夜里,母親和父親去一里多路外的河壩灌水,裝在那輛工齡已久的農(nóng)車上,父親在前拼命拉著,連著車的繩子磨著他肩膀的紅腫,母親埋頭雙手推車的瘦小身軀,還有農(nóng)車上傳來的嘎吱嘎吱,是這個夏夜里最惹人心疼的獨特。
歷經(jīng)好幾個月,新房子終于落成。
冬天搬房子,挑選好了日子,我們一家便開始往車上搬東西。那件大立柜成了“龐然大物”,一動不動。于是母親決定拿出一部分不能穿的衣物,給柜子減減重。母親每整理一件,還給我們講講其中的故事,說著,我看見母親拿出那張印花床單,就是很多年前我在午后見過的那張。
忍不住的好奇心終于涌上來:“媽,為什么這么多年這張床單你一直放在柜子里?。磕憧?,多舊啊,小碎花都老了?!蔽抑钢矄芜吷夏嵌溆械E的小黑花。母親搖搖頭:“這可不能扔啊?!庇谑?,母親的腦海開始一幀一幀放著電影。
父母親是八十年代末結(jié)婚的,那時候,父親家太窮,母親選擇了父親,也意味著選擇了父親的家境,父親的一切。母親不是那種好吃懶做的人,生完我坐月子沒幾天,就下地干活了。后來母親身上的病根,也是因為月子不夠埋下的。母親說,只要和父親和我們在一起,她就覺得不苦。我一歲那年,父親從煤礦回來的那個晚上,從挎包掏出一個塑料袋,放在床頭,母親打開一看,是印著白花的粉色床單,就是現(xiàn)在母親手里的印花床單,母親說這是父親送給她的第一份禮物,九十年代的父親還不懂什么叫浪漫,只知道母親喜歡粉色的物件。
母親一直舍不得鋪在床上,她說要照顧小孩子,淺色床單太容易臟了。直到父母重新安家那天,印花床單隨著我們?nèi)齻€挪到了第一處我們安身立命的地方。
住上新房的那晚,母親特意拿出那張印花床單鋪在床上,四角平了又平,生怕一不小心弄出褶皺。母親說,那一晚,我們睡得都很香呢。
母親說著,身子背過去用手抹著眼角。我趕快拿來毛巾,遞到母親跟前,順勢依偎在母親懷里,媽,謝謝你和爸,我們很幸福,也會更幸福!
回過頭再看看那張床單,和那朵朵白花,忽然覺得它們都是有生命力的,就如同父親和母親,堅韌向上,從不向生活妥協(xié)。
(作者單位:遼寧大學)endprint
北方文學2017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