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潤生
話說無論一個中國人的日語多好,除非你從小在日本長大,不然日本人只要跟你聊一會日語,就知道你是外國人。因為在日本這個崇尚默契、集體化和趨同化的國家,只要你從小在這片土壤上生活,就會被各種無聲的民意和眼光,塑造成一個自帶“壽司味”的日本人。
而中國太大了,各地各種口音的普通話、人文風情各異,沒有言行習慣形態(tài)的約束,所以還真有日本人講了半天中文,還不知道他們不是中國人。
我在日本就認識過一位,聊了半個小時后,問他來自中國哪里?他說日本。后來我才知道他的中文為何如此之好。他姓友野,結婚后攜妻子在臺灣留過學,農業(yè)類專業(yè)。兩個女兒在上海長大,能講一口流利的中文,他長年模仿兩個十來歲的女兒的中文,幾近標準。
不過,更讓我驚訝的還不是友野的發(fā)音,而且他能像中國人一樣思考,一樣感受幽默。有一次,友野跟我說劉先生,今天看到一戶人家門牌上掛著一個很搞笑的姓——“鬼子”,就是日本鬼子的鬼子,后來問了一下,他們三兄弟的名字就是鬼子一,鬼子二,鬼子三。說著說著他把自己逗笑了。還有一天友野請我到他家里打火鍋,他說:“因為兩個女兒在中國長大,總感覺她們變成了中國人,我也成了中國好爸爸?!蔽液退畠合嘁暥?。
還有最讓我驚訝的,是他使用中文的分寸和對用詞感情色彩的拿捏。有一次聊天談到古代夫妻的那些事,一般我們用“性生活”已算中肯,他用了“房事”一詞,讓我瞬間欽佩一笑。更絕的是,談到“去世”的時候,他用了“百年之后”,我就更好奇了。后來問他:“你怎么知道這個成語?”他說聽過中國的老人這么委婉的表達,然后反問我怎么這個成語有“去世”的含義,我剛說“這是曹操開始用的(見 《軍譙令》 )”,他馬上就把隨身攜帶的筆記本拿出來,一如既往,知道又有東西值得一記。講完了這個成語的來歷,我向他感慨,在中國歷史長河中,沒有幾個文學家能像曹操一樣,自己的詩句化成后人的口頭熟語,通用千年、流傳萬家。他繼續(xù)問我還有沒有其他可以使用的,我說:“比如下次你跟中國朋友去喝日本燒酒的話,可以改用曹操的詩句‘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中國朋友一定會驚訝?!彼d奮地記了下來。友野的中文講得越來越像中國人,就是這樣來的:尋根問底,學以致用。
我曾對他說,你的氣質比安倍首相還好。以友野的閱歷見識、講話水平和邏輯思維,如果在日本內閣有個七大姨八大媽的,完全可以競選高官。這么一位到海外留過學,精通中文的日本人,現(xiàn)在卻做著一份跟他的特長毫不相干的工作——東京地鐵的清潔工。日本作家舛田光洋有一本書叫《掃除力》,傳達一種掃除力即是一種魔力的理念,通過清掃生活的每一個空間可以獲得美好的人生。友野就是這樣這樣一種人,他說稻盛和夫曾經(jīng)在事業(yè)低谷之時親自做公司的清潔工,從而領悟到了“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的道理,他也希望如此,只不過他掃的是地鐵。
對此,我甚為欽佩。不過,這是一個日本國情下的故事。在日本,藍領的收入并不一定比白領低,有的月收入超過30萬日元(約1.8萬元人民幣)。另外,如果日本沒有足夠的福利保障,清潔工廢寢忘食也無法維持一家老少安定生活的話,又談何情懷?實際上, 日本的發(fā)達,并非國民多富有,它更多是蘊藏在公共福利上。這讓哪怕是月光族,沒有多少存款,也不至于太焦慮。日本人的收支計劃大都嚴謹有方,在哪方面花多少錢也精打細算。在計劃之外,如果朋友突然登門作客,都有可能無法為你做一頓豐盛大餐。
一些日本人像友野一樣,作為一個凡夫俗子,忙碌于底層,卻未茍活于世。帶著某種信念,或是矯情,或是情懷,優(yōu)秀地平凡著,平凡地優(yōu)秀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