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袁
孟漁沒想到,幾天后姬元果真給他打電話了。
姬元說,孟老師,我為你接風吧。
孟漁有些愕然。接風?接什么風?他都來這兒小半年了。而且,他和她,半生不熟的,也不是接風和被接風的關系。
孟漁不想去,他一向不喜歡太主動的女人。他是一個傳統(tǒng)的男人,在男女關系方面,還是習慣“鳳求凰”的。這“鳳求凰”不只體現(xiàn)在求偶最后的那個環(huán)節(jié)——動物世界里的昆蟲是那樣的,雄性昆蟲為了和雌性昆蟲交配,之前拚命地抖擻自己艷麗的尾羽,甚至性器官,向對方發(fā)出最明確清楚的信號。這是低級世界的兩性關系,簡單直接。但人類不這樣,人類是進化了的高級動物,會更迂回曲折、更隱蔽地接近目標?!拔覟槟憬语L吧”,這句話,或者這個行為,在孟漁看來,就屬于曲折和隱蔽的接近。
我為你接風吧。
然后呢?——一定還有然后的。
姬元對孟漁,應該沒有政治和經濟的意圖,那么,就是最原始的生物意圖了。
可惜,孟漁沒興趣。
但那天姬元一點兒也不知道孟漁的這個想法,她把孟漁那句“不必了吧”理解為省得她破費的客氣了,所以就很堅持地說,“尚周記”知道吧?就在學校附近。我們一小時后“尚周記”見。
孟漁還是去了。為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也許只是因為那天他不想洗被單,他本來應該洗被單的,被單在衛(wèi)生間的塑料盆里都浸了好幾天,他一直懶得去洗。這是一個人生活的代價。要自己做飯,自己洗衣物。他已經不習慣做這些事了。自從結婚之后,他過的基本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老婆是有潔癖的女人,三天兩頭洗洗涮涮,只要一看見太陽,她就想洗東西。仿佛讓太陽空照院子,就浪費了。家庭婦女的庸俗邏輯。他嫌她這樣。她從來不會什么也不做的,就那么好好地坐在院子里曬曬太陽。更別指望她能像系里的女老師那樣安靜地坐在太陽下讀幾頁書。他是喜歡看女人坐在太陽下讀書的。那幾乎是風景了。他對古人云的“紅袖添香夜讀書”是不以為然的,“夜讀書”太猗艷了,與其說是讀書,不如說是男女的一種媟狎。掛羊頭賣狗肉。是一種對書的失禮。好像書是某種情趣用品,一如女人的華麗內衣那樣。這過分了。一個讀書人,至少應該對書莊重其事。因此,比起“夜讀書”,他還是更喜歡夫婦倆一起坐在青天白日下讀書,他覺得那種畫面更干凈,有一種健康和明艷之美,像欣欣向榮的植物一樣。但他們家從來不這樣,總是他讀書,而她在院子里曬這曬那。他們家的院子里在天晴時從來不會清閑的,總是晾曬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冬天是臘肉香腸,夏天是衣裳鞋襪。在六七月盛夏的艷陽天,她甚至會像張愛玲的《更衣記》那樣,把箱子里的陳年舊衣都翻出來曬——只是沒有《更衣記》里曬的舊衣裳好看,那些大戶人家的綾羅綢緞,之所以年年拿出來曬,不過是對從前富貴的反復溫習和眷戀。類似于一種祭奠儀式。表面是曬衣,其實是曬舊時錦衣玉食的好生活呢??伤麄兗覐膩頉]有過錦衣玉食,那些散發(fā)出樟腦丸味道的舊衣裳,霉了也就霉了,蛀了也就蛀了,有什么好曬的呢?他真是不明白。
可家庭婦女原來也有家庭婦女的價值。沒有家庭婦女,浸在塑料盆里的被單,不論浸多少天,也不會自己把自己洗干凈了。他終于明白胡適為什么會忍受小腳潑婦江冬秀了。也因此對一向景仰的胡適生出了微微不屑,就為了一輩子舒服地“吃喝拉撒”,而犧牲更多雅生活的男人,怎么狡辯,也屬于“鄙”的那一類了吧。
姬元點了文昌雞,點了椰奶咖喱蚵,點了蒜香黃秋葵,點了蘿卜糕,點了椰絲糯米粑,還拿著菜單不放,兩眼炯炯地上下看個不停。孟漁忍不住問,還有其他人?
沒有,就我們。
那會不會,點太多了?
多嗎?
多了。
可這家和樂蟹做得好吃著呢,不能不點的。
那蘿卜糕和糯米粑是不是有些重復了?都是主食。
也是。那劃掉一個?
劃吧,吃不了的。
孟老師,你想吃蘿卜糕?還是椰絲糯米粑?
我不論。你隨便好了。
姬元斟酌半天,終于劃掉了蘿卜糕。
可還沒等那個系藍圍裙的伙計轉身呢,姬元又把菜單從他手上要回來了。
我想吃蘿卜糕。
那不要糯米粑。
我也想吃椰絲糯米粑。
孟漁哭笑不得。
反正,也不是魚與熊掌不能得兼。蘿卜糕糯米巴之類,咱們還是可以得兼的,是不是?孟老師。
姬元笑著對孟漁說,一副頗欣慰的樣子。
孟漁也尷尬地笑,客隨主便,他還能對這個半生不熟的哲學系女人說什么呢?
在姬元之前,孟漁從來沒有和哲學系女人吃過飯。事實上,非哲學系的女人,孟漁和她們吃飯的機會也不是很多。孟漁是個內向的男人,孤傲、落落寡合,且生活又素來節(jié)儉,不喜歡請別人吃飯。雖然中文系一向有相互酬酢的風氣,但一般是別人酬他,他不回酢別人,這當然行不通,來而不往非禮也。不過,“非禮”的時間一長,他就漸漸被排斥在這風氣之外了。他沒覺得有什么不好,他本來就不是那種在飯桌上應付自如的男人,不像同事孫東坡,獨處時焉不拉嘰萎靡得很,但只要一上酒桌,突然間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起來,整個人會變得又活泛又鮮艷。所以孫東坡特別貪戀人群,貪戀酒桌,有事沒事,就學曹操,來一回“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但孟漁不一樣,一個高校的副教授,囊中羞澀,一個月經得起幾回“我有嘉賓”呢?而且,在人群里,孟漁總是不自在。孟漁喜歡自個兒待著,哪怕吃飯,哪怕喝酒,他也喜歡自酙自飲。他老婆也喜歡他這樣。男人不到外面應酬,總是好的。她經常用她的方式鼓勵他。你看看孫東坡,整日在外面都吃成啥樣了?腸肥腦滿的。孫東坡原來也很苗條的,像孟漁一樣,但現(xiàn)在雙下巴都有了,真是腸肥腦滿的;或者說,哪家哪家的芋頭不能吃,是用有毒藥水去皮的,哪家哪家的藕不能吃,是用硫磺漂白過的。她總能在第一時間掌握這些消息,好像她在食品監(jiān)管局工作。他知道她說這些話的用意。她這個人,雖然沒多少文化,心思卻很縝密很復雜。不就是希望他別出門嗎?要他只在家里吃飯。他本來不喜歡出門,但他實在不喜歡她自以為是的小聰明。更邪惡的是,她甚至鼓勵他孤僻。他只要和誰稍微走近一點,即使是男的,她也不喜歡。她會有意無意中傷那個人。有一度他和同事孫東坡和老鄢來往稍微密了些,她就想方設法離間他們。她說起他們的語氣,會有一種克制不住的惡意;更別說系里的那些女老師,只要有機會,她就會不遺余力地詆毀她們,用她自以為隱晦的方式。他不知道她為什么希望他孤僻,希望他與世隔絕。但他確實感覺到她不喜歡他和別人多接觸,她似乎恨不得把他像鳥一樣關在籠子里,然后罩上一塊黑布。是不是他孤僻了與世隔絕了,就只能依賴她或愛她?他這么揣度,這揣度有些陰暗了,但他就是沒有辦法往好里想她。是不是夫婦久了,都會生出一種怨氣?
在他和女人吃飯有限的經驗里,孟漁以為,女人吃飯都是很秀氣的。
朱茱吃飯就秀氣。這輩子,除了姆媽和老婆,朱茱可能是和他吃飯次數(shù)最多的女人了。在朱茱的老公沈一鳴到美國訪學的那一年,他真是和朱茱一起吃過無數(shù)頓飯的。像夫婦那樣。他們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盡管那時“舉案”的是他而不是朱茱——這回想起來有些白璧微瑕了,但他還是覺得好。不知為什么,他和老婆在一起時,會恪守一些男人的原則,所謂男人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之類,但和朱茱在一起,他就不講究了,什么都想為朱茱做,只要朱茱喜歡——至少那時是那樣的。有什么關系呢?京兆尹張敞不是還像丫鬟一樣,為他的婦畫眉么?這是恩愛夫婦之間的一種好法。他喜歡他們在一起時看上去像夫婦,過尋常日子的夫婦。他還清楚地記得朱茱坐在他對面細嚼慢咽的樣子,也清楚地記得她家的食具,淡綠色的用來盛姜蒜的小碟子,碗只有枇杷大,他那時這么說的時候,朱茱怪他太夸張了,“你見過這么大的枇杷?見過這么大的枇杷?”她把繪有淡黃色細花的飯碗舉到他眼面前,問他。她拿碗的手,修長圓潤,白如柔荑。不像他老婆的手,青筋暴露,男人的手一樣。這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可一想起來,還和昨天一樣。
老婆雖然長得粗糙,吃飯甚至比朱茱還秀氣。他們第一次在師母家吃飯的時候,她幾乎是一粒一粒地吃,師母說她像吃“貓食”。師母家養(yǎng)了一只貓,是只叫“南子”的母貓,這名字是導師取的。孟漁不知道導師為什么要給自己家的母貓取一個這么名聲不好的名字。南子吃魚時就這樣慢條斯理的。一條小鯽魚,它用它的櫻桃小口,能吃上半個時辰。吃一口,捋一下胡須,吃一口,又挼一下胡須,就好像淑女在用繡花手絹擦嘴,嫵媚得很。冬天天冷,魚容易涼,導師守在邊上,每隔一會兒就用微波爐把魚加熱一下,他怕南子的胃受寒。南子的身體不好,導師煞有介事地對他們說。導師是個很嚴厲的人,沒什么人情味的,沒想到,對一只貓卻這么溫柔體貼。師母有時會假裝吃醋,說導師對那貓比對她還好。導師竟也不否認,兀自抱著南子在懷里摩挲。孟漁猜師母或許不知道歷史上南子其人其事的,要是知道,怕就真吃醋了。說不定會在南子的鯽魚里下砒霜呢。女人嫉妒起來都是不可理喻的。不過,也或許知道呢。上了年紀的婦人,都有睜只眼閉只眼的智慧,也自有一套讓婚姻保持體面和有趣的方法。導師看貓,師母看導師看貓。這猶如卞之琳的詩了,“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誰在當中得到的樂子更多真是難講的。師母說吃東西慢的人有富貴相,命好。師母那時正撮合他們,所以對老婆所有的行為都加以牽強附會的美化。后來孟漁知道,校醫(yī)務所的女護士們都是這么吃東西的,不是像貓一樣天生仔細優(yōu)雅,而是故意這么吃。慢條斯理地吃飯是有諸多好處的,無論是從瘦身的角度,還是從養(yǎng)生的角度,還是從女性審美的角度。醫(yī)務所的女人,一個個都是很會做女人的。怎么吃,怎么穿,怎么說話,怎么走路,都講究套路的。像文人寫八股文章,或演員在臺上唱戲,起承轉合,唱念做打,都是程式化動作。他特別憎厭看這樣的八股文章。每回看到老婆把青筋暴露的手指,翹成蘭花狀,然后嘬了嘴用匙子小口小口喝湯的樣子,他都作嘔。
但姬元吃飯的風格,完全顛覆了孟漁對女性吃飯“很秀氣”的認識。
也不是說姬元吃飯就梁山草莽般狼吞虎咽風卷殘云。她也是一口一口吃的,雖然不是朱茱那樣細嚼慢咽,也不是他老婆那樣矯情做作,但也還是正常的吃法——吃的速度,既不太快,也不太慢;一筷子夾的菜,既不太多,也不太少,總之姬元吃飯的樣子,并沒有太嚇著孟漁。
“不秀氣”主要是指姬元的食量。
孟漁記得,他早就擱筷子了,在食物被吃了約一半的時候,他就開始喝苦丁茶了。來海南之前,他從來沒喝過這種茶,在家時他習慣喝菊花茶,加一小把枸杞。老婆說這種茶養(yǎng)生,補虛固精。他對養(yǎng)生沒興趣,尤其反感“補虛固精”之說,聽起來好像他那方面不行似的。他老婆可能真以為他那方面出了問題,因為他們后來確實疏于房事,總是一兩個月也過不上一回半回的。他提不起興致。老婆雖然嘴上不說什么,卻很努力地為他燉各種各樣的養(yǎng)生補腎湯,每天早上給他泡上一大杯菊花枸杞茶——應該說枸杞菊花茶,因為后來枸杞比菊花多多了,紅艷艷的,是梅花點點開的景致。古典文學的老周每回都會故意十分認真地盯了這景致看,臉上是男人那種意味深長的表情。孟漁惱羞得很,有一種被窺探了隱私的不悅。他也不能解釋什么,一解釋,倒像此地無銀了。其實老師們都愛喝菊花茶,或者胖大海,這兩樣東西對嗓子好。學校里的老師,嗓子大多像老生一樣嘶啞——天天在階梯教室的講臺上喊著,不破嗓子才怪,但沒有誰會在杯子放那么多枸杞。孟老師,枸杞作用什么呀?有時老周會一本正經地問他。他惱火得很,但還是會半笑不笑地牽牽唇角,算作答了。老周的嘴,是一慣孟浪的,有為老不尊的德性。孟漁懶得和他多糾纏。
來海南后第一次喝苦丁茶是在系主任老蒲的家里。老蒲的老婆是當?shù)厝?,苦丁茶泡得特別釅。他一口下去,苦得幾乎咂舌。但之后就愛上了。他是個容易愛上苦味的人。尤其中年之后,他更愿意吃苦瓜蓮子萵苣之類的食物。倒不是從養(yǎng)生的角度,而是一種“志同道合”的選擇,有點兒像陶淵明的愛菊,周敦頤的“世人甚愛牡丹,予獨愛蓮”的意思。食物也是有品格的。他覺得那些苦味的食物更清高,更有操守。雖身為食物,卻能不媚于世,不悅于人,像那些蕭散避世之隱士。他就懷著這種“托物言志”的心態(tài),喜歡著那些苦味的食物。
海南菜他也喜歡,自然,不做作,一派天真爛漫,有一種“豆蔻梢頭二月初”的新鮮。
孟漁那天其實吃得也不少了。蘿卜糕吃了兩塊,椰絲糯米粑吃了兩個,蟹那東西,本來在外面他不怎么吃的,嫌麻煩,尤其和不熟悉的人一起吃,實在難看相。但它就放在他面前,近水樓臺,他也吃了幾個蟹腿。而蒜香黃秋葵,因為屬于帶苦味的“有操守”的食物,所以就吃得更多了,大半盤都是他一個人吃掉的。就算這樣,他擱筷子的時候,桌上的菜,還有不少的。
我吃好了,你慢慢吃。他對姬元說。
他也不過是客氣一句。兩個不怎么熟悉的男女一起吃飯,其中一人——還是男人,先擱了筷子,說起來,是很沒有風度的事情。他也知道的。
但他吃飽了——也沒有勉強自己繼續(xù)奉陪這個女人的興致。
他以為,姬元接下來也會訕訕放下筷子的。
但姬元沒有。她接著“慢慢吃”了,直到把桌上的六個菜吃個精光——真是精光,盤子里最后剩下的,只是些蔥姜蒜作料了。
孟漁喝苦丁茶的時候,一直在觀察姬元。
他有觀察生物的習慣。小時候,他家和魯迅家一樣,屋子后面也有個百草園,百草園的頹壁殘垣里也有各種蟲子,蟬、果蠅、螽斯、蟋蟀,還有水坑邊飛舞的蜉蝣。最漂亮的是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一只只像著霓裳羽衣的貴胄公子哥兒,可惜是朝生暮死的薄命公子。他捉了它們放進玻璃瓶里,看它們如何伸胳膊蹬腿,如何打架斗毆——如果瓶里放進兩只雄蟲,再放進一只雌蟲,是很容易打架斗毆的——孟漁會辨別許多蟲子的雌雄,雄蟲一般羽毛艷麗,短小精悍,身材苗條婀娜;而雌蟲個頭較大,尤其腰及屁股部位,十分肥碩,動作起來,有尾大不掉的遲鈍,而且吃得更多。它們會一邊雍容地吃,一邊雍容地交尾。
姬元吃東西的樣子,看上去,頗有那些雌蟲之風。
孟漁之前是帶了想法來的,他覺得姬元之所以為他接風,不過是巧立名目,而名目之下,是她對他有生物意圖。
所以他一直冷眼旁觀,看姬元如何一步一步地對他實施那意圖。
女人吃東西本來是唱念做打的一部分。如果有男人在場的時候,女人壓根不好好吃東西。如果是一群男男女女的宴,那飯桌就更不是飯桌了,而是個大戲臺子,女人爭奇斗艷,搔首弄姿,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所以他老婆會翹了蘭花指嘬了嘴小口小口地喝湯;朱茱會害怕魚刺——那么細的魚刺呢;五十多歲的馬麗會用童聲對他說“小孟,我實在吃不下去了”——他們有一次去長沙開會,酒店明明有豐富且免費的會議餐,她不吃——說不想吃,非要和他出去吃當?shù)仫L味小吃。可一碗牛肉米粉,她還沒吃到小半碗呢,就用奶聲奶氣的童聲對他說,“小孟,我實在吃不下去了”。他當時真想扇她一嘴巴的。也是這么大年紀的人了,還不知道三歲小孩都懂的“粒粒皆辛苦”的道理。不過,馬麗也可能是例外,她是因為研究冰心的兒童文學,把自己研究得走火入魔了。但究其性質,也和朱茱的怕魚刺,和老婆的蘭花指,是一樣的。這是一種性別上的情不自禁。女人不論是老是嫩,也不論是雅是俗,這方面在先天都有著一樣無可救藥的淺薄,和戲劇化的本能。
孟漁總是忍不住,把女人當成他玻璃瓶里的蟲子那樣來觀察。
他喜歡看她們在瓶子里“蜉蝣之羽,衣裳楚楚”的樣子。
但姬元卻沒有“衣裳楚楚”。姬元說“我們一小時后‘尚周記見”,他特意晚去了幾分鐘,不是他拿腔作調,也不是他沒有風度,而是他以為就算他晚上幾分鐘,姬元也會比他更晚的。但沒想到,他到“尚周記”時,姬元已經坐在那兒邊看書邊等他了。
她清湯寡水土木形骸地坐在那兒看書。孟漁一時間真是愕然了的。
在孟漁的經驗里,女人但凡赴宴——也不管是大宴小宴,都是要妝扮的。但姬元沒有,既沒有盛妝,也沒有薄妝,這個孟漁一眼就看出來了。姬元穿一件暗綠色襯衣,舊的,領口都有些泛白了,左眼瞼下方,有一塊明顯的褐斑。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正好坐在窗口陽光下,他看得尤其分明的關系。記得那天他們在香格里拉的大堂里乍一遇見,在流光溢彩的燈光下,姬元的臉上,好像還是干凈的,應該沒有這塊斑。這塊斑的直徑估計有三厘米吧?就那么枯葉似的堂皇地落在眼角。姬元為什么不用粉遮掩遮掩呢?
孟漁內心生出某種復雜的東西。不知為什么,他隱隱有被冒犯了的感覺。
而且,整個吃的過程中,她也太聚精會神了,太心無旁騖了。他從來沒見過吃飯這么認真的女人。仿佛她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這件重要的事情還很美妙,所以她整個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上面,無暇顧及其他。雖然偶爾她也抬起頭,愉悅地朝他笑笑,算盡地主之誼。但那笑,和那愉悅,和他無關,完全是美食的“余音裊裊”。是她和美食之間兩情相悅的結果。他能感覺出來。
他幾乎失禮地盯著姬元臉上的“枯葉”琢磨。那“枯葉”,近了看,似乎更像某種蛾子的翅膀,一種有著棕褐色圓弧形狀后翅的蛾,是叫米蛾,還是就叫枯葉蛾?他記不太清了。但姬元渾然不覺,兀自揮汗如雨地吃著——說“如雨”,是孟漁夸張了,但姬元是真吃出汗來了。她的額頭和鼻翼在陽光下,有一層細密的汗珠,閃閃發(fā)亮。天氣還不怎么熱呢,他這個男人還吃得悠哉悠哉呢,可姬元一個女人竟然吃東西吃出了汗!
這真是一只奇怪的“昆蟲”。
難不成是他想多了,她對他根本沒有生物意圖,接風就真只是接風?
從頭到尾,他們也沒聊幾句。他沒見過這么話少的女人。女人在飯桌,一般吃得少,說得多,喜鵲一樣饒舌的??杉г喾矗缘枚?,說得少——比他說得還少呢。
他們間或也聊幾句的。她問過他,認不認識哲學系的某某某,或某某某。
他說不認識。哲學系他除了認識搞古希臘哲學的馬益老師,其他人,他都不怎么認識。
她哦一聲,就沒下文了,繼續(xù)吃。
但那一次接風對孟漁而言,還是有收獲的,一種很實際的收獲。
姬元家有洗衣機。當他不經意說到塑料盆里臟被單的煩惱時,她建議孟漁把被單拿到她家洗。
他們兩家原來離得不遠,都在師大教工老宿舍那兒,之間就隔了幾棟樓。
他本來應該推辭的,以他孤僻的個性,推辭這種事才是自然而然的。何況他和她也沒有熟到可以去她家洗被單的程度。
但他沒推辭——想到要手洗那黑乎乎膩兮兮的被單,他那句“不用了”就沒說出口。
姬元說,沒關系,你來吧,反正我一個人。
這句話按孟漁的理解,和自薦枕席也差不多。但姬元的聲音里,又有一種清天白日的坦蕩,一種不拘小節(jié)的大方,一種沒把他當男人的“思無邪”的大剌剌的東西。她的語氣,太清明了,沒有一點兒帶性別意味的拖泥帶水藕斷絲連,就好像孫東坡對他說,“老孟,來支煙?”
不過是“來支煙”那樣的建議,他若推辭,倒小氣了。
他自己對自己這么說。
于是第二天孟漁就用一個大塑料袋子,把被單枕套什么的全拿到姬元家去洗了。
姬元家房子不大,二室一廳。作為一個女人的住處,她的廳也未免太凌亂了,飯桌上杯盤狼藉,沙發(fā)上也堆滿了衣物和書,地上也是書,和橫七豎八的鞋,和幾只灰塵仆仆的壇壇罐罐。至于室如何,孟漁不得而知。雖然一室是半掩的,如果孟漁愿意,還是可以看個大概的,但孟漁非禮勿視——也沒有視的欲望,這間屋子,和姬元這個女人一樣,都散發(fā)出一種我行我素的潦草和簡慢。
孟漁又隱隱有一種被冒犯的感覺。
他對姬元沒興趣,而姬元似乎對他也沒興趣。不然,斷不能如此簡慢。
那她為什么又是接風又是請他上門?
這難道是哲學系女人的獨辟蹊徑?
孟漁真是遇到了一只前所未有的奇葩“昆蟲”了。
洗衣機洗被單的時候,他們就坐在陽臺上喝茶。姬元家有個大陽臺,大到與這小房子不相稱的程度。陽臺一分為二,一半用玻璃封了,里面有桌有椅還有個原木簡易書架,另一半露天,除了兩根晾衣繩,幾個衣架,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
孟漁的被單,就被晾曬在那空蕩蕩的半邊。
這太陽,很快就干了。姬元說。
孟漁沒有阻止她。他的房子,只北面有陽臺——一個幾乎不是陽臺的陽臺,兩平米而已,晾幾件衣裳都促狹了,確實曬不開被單的。
有時夜里,他睡不著,拿把椅子到那兒坐坐,感覺自己就像一只坐井觀天的青蛙。
而姬元家,即使半邊陽臺,也相對寬敞得很。
這半邊,是顧春服堅持要封的。本來我想陽臺全露天,但顧春服不喜歡。顧春服想要全封,我不喜歡。折衷的結果,就是這樣:半邊封,半邊露天。
顧春服——
我前夫。
也是。這房子還是能看出婚姻生活的痕跡。雖然邋遢,但生活器皿一應俱全,那些壇壇罐罐,當初想必是用來裝干果米豆的,也可能用來腌各種瓜果蔬菜,他家就有許多這種壇壇罐罐,比姬元家還多,大大小小的,擺滿了廚房。他老婆喜歡熬各種養(yǎng)生粥,黑米薏米黍米、赤豆花生芝麻核桃。他家晚上,基本就吃這些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粥,就著各式各樣的腌菜:酸豆角、糖醋蘿卜、芥菜香干。他老婆說,芥菜不僅開胃消食,還能抗癌。他老婆知道所有抗癌的食物:蘆筍、甘藍、花椰菜、紅薯、胡蘿卜——但他真是吃煩了這些東西。
書架上大多是哲學和文學書,波伏娃的《女賓》、蘇珊·桑塔格的《反對闡釋》、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還有魯迅的《朝花夕拾》——孟漁沒想到,姬元竟然讀魯迅。
是以前讀的書。我現(xiàn)在看阿加莎、愛倫·坡、松本清張。
好像是這樣。書架最下面一層,還有其他地方散落的,都是這類書。
上次在“尚周記”,姬元看的,孟漁記得就是愛倫·坡的《黑貓》。
這些書,你別說,還挺有意思——現(xiàn)在,有意思的事可不多。
這一點孟漁也同意。
書架最上層,還有幾本不同版本的《生物學》教材,還有一本《生蠔養(yǎng)殖》。
那是顧春服的書,他是搞生物學的,海洋生物學。
孟漁注意到,姬元說起前夫的語氣,特別自然而然,平淡得很,沒有一點兒激烈的怨懟,像樂府《有所思》里的那個“當風揚其灰”的女人;也沒有一點兒悲愴,像《上山采蘼蕪》里的那個“上跪問故夫”的女人。倒是有幾分像“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那個女子的老實本分。
不知為什么,孟漁下意識就把姬元當棄婦了。
一個像姬元這樣粗衣陋服姿色平平的女人,在這個浮世繪般秾艷的時代,應該很容易成為棄婦的吧?
而這個家——孟漁略略一打量,就有棄園之荒蕪感。
后來孟漁知道其實不是那樣的。
是姬元先要離婚的。姬元說,不是他不好,顧春服其實是個不錯的男人,如果遇到一個合適的——或者說正常的女人,是可以過正常的婚姻生活的。就算他們之間沒有愛情——她和他結婚,不是因為愛上了他;他和她結婚,也不是因為愛上了她。這一點,兩人都心知肚明。她三十三了,他三十六,到了應該結婚的年齡。兩人見了幾次面之后,雖然沒有華年的怦然心動,也沒有盛年的天雷地火,但也沒有互相厭惡,這就是婚姻的基礎了。世上的夫婦,有多少是從愛情開始的婚姻?而所謂愛情,不過是肉體相互吸引的另一種說法而已,一種更體面的說法??扇怏w相互吸引最靠不住了,它倏忽而來,倏忽而去,神出鬼沒的,你拿它毫無辦法,倒不如一開始就沒有,是不是?她女友蘇馮堇語重心長又循循善誘地教育她。事實上,顧春服就是她幫姬元介紹的,在姬元調到海南來之前,她就已經開始打他的主意了。他和她老公是同事,周末經常到她家吃飯的。當然是蘇馮堇邀請的。蘇馮堇打從讀書時起,就喜歡請人吃飯,她是擅長且熱衷做漂亮的女主人的,那種伍爾芙筆下的“房間里的天使”。像達羅威夫人和拉姆齊夫人那樣的。美麗、優(yōu)雅、溫柔,讓所有男客人垂涎三尺。姬元知道。但蘇馮堇要姬元領情,你不知道,一個單身男博士,行情有多俏?我不幫你盯緊點,就被別人搶走了。這個姬元也相信,蘇馮堇對別的女人,可能不懷好意,但對她,倒一直是真心相待的。女人和女人,也是要相契的。她們倆就契合得很,這也是奇怪的事,本來她們倆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可以說南轅北轍,但偏偏就成了閨蜜。她能想像蘇馮堇為了幫她籠絡住顧春服如何煞費苦心的樣子,為了在顧春服面前美化她如何舌綻蓮花齒如瓠犀的樣子。
所以姬元結婚,亦有盛情難卻的意思。她實在不忍拂了蘇馮堇的好意,蘇馮堇不惜動用老公的關系幫忙把她調過來,然后把顧春服當寶似的獻給她,然后殷切地等她領情,她不能不知好歹。而且,她那時也正處于人生的特殊階段,心灰意冷,弱柳扶風——她本來不是弱柳的體質,一直像白楊般挺拔的,但那時不一樣,真是一株東倒西歪的蒲柳,很容易就傾斜在某種硬實又溫暖的所在——顧春服當時給她的感覺,就是又硬實又溫暖的所在。
后來她才知道,顧春服的處境和她也是差不多的,他之所以和姬元結婚,也有盛情難卻的意思,可以說,是看蘇馮堇的面子,或者說,他過于信任蘇馮堇了。蘇馮堇是個高明的游說者,她避實就虛,把姬元吹噓得天花亂墜。她不吹噓姬元的外在——相反,她對姬元的外在,作了相當謙虛的描述,謙虛到顧春服乍見姬元,倒有幾分“驚艷”了,他之前做好了見到一個丑女的心理準備,不然,蘇馮堇說什么“好女人關鍵不是秀外,而是慧中”。那話的意思,不就是姬元沒有“秀外”么?沒想到,姬元一點也不丑,眉清目秀,身體勻稱。而蘇馮堇吹噓的姬元的內在,也就是那些“慧中”,什么聰明,什么不俗,什么“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怎么求證呢?
就算可以求證,姬元的身上,也確實具備這些品質。只是,這些品質對婚姻生活有什么作用呢?
婚姻中的女人不需要聰明,尤其還是貌似哲學的聰明——動不動就一本書,一支煙,或坐或站在陽臺發(fā)呆,這樣的畫面,顧春服后來真是看夠了。
就算看夠了,顧春服也沒有提出離婚。他是溫良恭儉讓的君子,做不出那種殺伐決斷的事,只好委曲求全。姬元不做飯,他就做;姬元不收撿,他就收撿;姬元揮金如土,他就勤儉持家;姬元不屑人情世故,他就幫著禮數(shù)周全??傊?,一年的婚姻生活過下來,顧春服原來一頭的鴉鬢都斑白了不少,幾乎有“朱顏辭鏡花辭樹”的蕭瑟秋意了。
姬元倒還好。她本來就是個隨遇而安的人,之前對婚姻也沒有太美好的憧憬,因此對她而言,婚前婚后也沒有太多不同,她仍然讀她的書,恍惚她的恍惚,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樂,或悶悶不樂。偶爾心血來潮,也會下廚房做幾個菜——一般都做得不怎么樣,好在顧春服不挑嘴,總是吃得一干二凈。顧春服是個很配合的人,雖然不主動,但也不掃人興致。她建議喝酒,他就喝一杯,她不建議,就不喝;她談興來了,要和他說話,他就說幾句,她不想說,他就不說。
如果不是在蘇馮堇家見過顧春服紅光滿面春意盎然的樣子,她以為他就是那種清淡的人,像藕和萵苣,像黃蓮素,天性里有清熱敗火的功能。他們兩家周末經常聚會,一開始,蘇馮堇打電話過來約的時候,姬元還擔心顧春服不樂意,因為顧春服看上去,不是那種熱衷社交生活的男人,而且蘇馮堇是她的女友,本著“他是他,她是她”的原則,她不能用她的生活來綁架他的生活。但后來發(fā)現(xiàn),她多慮了。因為顧春服對這種聚會,比她還積極還興奮呢。聚會一般是在周六,他一到周五就開始春江鴨暖般蠢蠢欲動了。有時蘇馮堇的電話打晚了,他就坐立不安,從廚房到客廳,又從客廳到陽臺,來來回回走個不停,把姬元都走得不耐煩了,干脆主動給蘇馮堇打電話,“馮堇,這個周末怎么安排呀?”他這時就會對姬元特別溫柔,甚至會過來抱一抱姬元,用他剛刮了胡須的下巴在姬元的耳背蹭一蹭。這種小兒女的宛轉情態(tài)在他們之間是很少發(fā)生的。他們夫婦相處的模式,一向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顧春服平時端謹穩(wěn)重,不茍言笑,但有意思的是,一到蘇馮堇家,就又言又笑了——不論蘇馮堇說什么做什么,都能讓顧春服眉開眼笑春風滿面。
她這才反應過來,顧春服和她結婚,是愛屋及烏的意思。
他是以金岳霖愛林徽因的方式,愛著蘇馮堇呢——一種客廳里的道德的愛慕方式。
她提出離婚,沒說原因,他也不問,兩人就心平氣和地離了。
沒發(fā)生任何爭執(zhí)。一套單位的舊房子,因為是姬元父母出資買下來的,也是姬元父母出資簡裝的,所以還是姬元住。至于其他,姬元說,你需要什么,拿什么。
兩人的共同所有本來也不多,一年多的婚姻,還沒來得及繁衍出太多的東西。況且,兩人都不是那種積極建設的人。所以顧春服最后也沒拿走什么,除了他的四季衣裳,和他的書。
書還有些沒拿干凈,也或許是他不想要了的書。但姬元也沒丟,就任它們在那兒擱著,反正也占不了多少地方。萬一哪天顧春服又需要了呢?
這些,都是姬元斷斷續(xù)續(xù)告訴孟漁的。
他們現(xiàn)在時常坐在姬元家的半邊陽臺上喝茶,或坐在某家飯店一起吃飯。姬元總能發(fā)現(xiàn)哪家哪家的哪道菜好吃——“特別好吃,孟老師,我們去吃一回怎么樣?”吃了一回之后,姬元又要吃第二回了,“上次那個什么什么菜,太好吃了,孟老師,我們再去吃一回如何?”孟漁一開始還有些別扭,孤男寡女的,沒事總在一起吃飯,不合適。但姬元的態(tài)度,大方得很,一點兒也不扭捏,完全是“君子坦蕩蕩”的作派。孟漁一個男人,也就不好意思“小人常戚戚”了。系主任老蒲偶爾在周末會給他打個電話,請他去他家“坐一坐”,一起討論討論課題的事兒,他們有一個合作的課題——也就是因為這個課題,老蒲才把他調進來的。但孟漁不太喜歡去老蒲家“坐一坐”,每回都是拎上幾斤枇杷去,然后喝一肚子苦丁茶回來。老蒲的夫人,喜歡吃枇杷,第一次接過他買的一箱枇杷時,就一驚一乍地說,“天哪!小孟,你怎么知道我愛吃枇杷?”這真是自作多情,孟漁哪里知道她愛吃枇杷。但朱茱愛吃。她家客廳方幾上的那個青花大碗里,放的總是淡黃色枇杷?!澳悴挥X得它們像齊白石的畫么?”他還記得朱茱歪了頭打量枇杷的樣子。他其實不怎么吃這種水果的,嫌寡淡,水一樣。老婆間或買一次,也是用來煮冰糖枇杷百合湯。她說枇杷生吃會釋放出微量氰化物,雖然不足以致命,但吃多了,總不好。他雖然討厭老婆的養(yǎng)生之道,但不知不覺中,還是受了不少影響。他現(xiàn)在一個人住,有時會拿水果當飯吃。枇杷當然是不能當飯的,所以他不買。但每次看見,他還是會怔怔的,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那天他去老蒲家買枇杷,也是鬼使神差。沒料想,歪打正著,竟讓老蒲的夫人如此歡天喜地。于是就成慣例了。每回老蒲要他過去“坐一坐”的時候,他就買上幾斤枇杷,就在小區(qū)門口的水果攤上。但不知為什么,他心里老大不樂意,仿佛這個滿臉褶子和雀斑的女人也喜歡吃枇杷是件奇怪的事,幾乎褻瀆了“齊白石畫一樣的枇杷”。他也知道這么想是莫名其妙了,但他還是忍不住。
比起去老蒲家“坐一坐”,孟漁覺得還不如和姬元去哪家飯店吃哪道菜呢。姬元這方面真是專業(yè)水準,她建議去吃的東西,還從來沒有讓孟漁失望過。每回約好了某家飯店,她都先到,然后挑外面或窗前的位置坐。他還沒見過這么愛曬太陽的女人。難怪黑,難怪臉上會有那么大塊的褐斑。這也是他對姬元如此冷淡的原因之一。他不喜歡膚黑的女人。姬元告訴他,她之所以調到海南來,百分之五十是因為海南這玻璃一樣明亮的陽光。還有百分之五十呢?孟漁問——是后來問,那時他們已經交往甚密,有點兒無話不談的意思了。當時他沒接話茬,只是笑笑,很有修養(yǎng)地沉默以對。孟漁自己知道,這和修養(yǎng)沒什么關系,他只是用這種笑而不言的方式來表明他對她沒興趣。這個女人喜歡不喜歡陽光,為什么來海南,他一點不關心,而且也要讓她知道他不關心。這是他不厚道的一面,他看上去溫和敦厚,但骨子里也有文人的狷狹刻毒。姬元問他,孟老師為什么調到海南來呢?他學她說,百分之五十是因為海南干凈的空氣。這也是可能的。他們原來的那個城市,如今霧霾問題嚴重,空氣質量指數(shù)常年是輕度污染,在秋冬季節(jié)連續(xù)多日沒有下雨的情況下,就重度污染了。有許多退休教授,都在海南買了公寓,來這邊養(yǎng)老。那些沒有退休的教授呢,就學候鳥,也紛紛在寒暑假時飛過來租套公寓待上幾個月。說過來洗肺。所以孟漁調過來的理由,百分之五十是因為“海南干凈的空氣”,和姬元百分之五十因為“海南玻璃一樣明亮的陽光”一樣,都是又現(xiàn)實又浪漫的好答案。還有百分之五十呢?姬元問——也是后來問。他們那個時候的談話,還沒有稠密起來,而是疏疏落落的。她問一句,他答一句,或半句。
“這個菜怎么樣?”
“不錯。”
——僅此而已。
孟漁不想深入他們的談話,也不想深入他們的關系。姬元呢,好像也是這樣。他不知道她是識趣,還是對他亦沒有興趣。反正她從來沒有就某個問題喋喋不休。他答一句也罷,半句也罷,甚至半句也沒有,她那邊也無所謂似的。“有時三點兩點雨,到處十枝五枝花”——他們那時的談話,確實有點兒這種疏落清淡之韻味。
孟漁喜歡姬元的這種“疏落清淡”,一種類似于喜歡苦瓜和苦丁茶的喜歡。
兩個半生不熟的男女,在一起聊天猶如一起跳舞,是宜疾不宜徐,宜密不宜疏的,因為一徐下來疏下來,彼此會尷尬會不自然。而姬元這個女人,身上卻有一種讓人慢下來疏下來也不要緊的東西。這一點,孟漁打一開始就感覺到了。孟漁這個人,和姬元正好相反,身上總有一種讓人莫名緊張不安的東西。他自己也不知為什么,也許是因為沉默寡言的個性,也許是因為打小形成的自傲或自卑,反正他和別人相處起來,就是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拘謹。即便他和朱茱好的那段日子,他也沒有真正輕松自在過,他的情緒一直有些焦躁,有些昂揚,像一張拉開的弓,有著很飽滿的張力。那是另一種緊張不安。他天生缺乏“眾樂樂”的能力,只能“獨樂樂”的。
但和姬元一起,竟然一點也不覺拘謹,和“獨樂樂”也差不多。
或者是李白那種?;ㄩg一壺酒,獨自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他和姬元,就如李白和影和明月,雖然也坐在一起,但一點也不妨礙彼此的自得其樂。
這也是天作之合了——雖然這合,只是喝喝茶吃吃飯而已。
就因為只是喝喝茶吃吃飯,才更不容易。
沒有情欲摻雜的男女相處,就如沒有鐘鼓鐃鈸配音的清唱,是更有難度的。
這一點,孟漁也知道。
而且,姬元不單這點好,她身上還有一個讓孟漁驚訝的品性,或者說美德。那就是她從不要孟漁的回酢。她請了這一回,下一回還是她請,請了下一回,下下回還是她請。
孟漁偶爾也過意不去,把伙計叫過來,要結賬,但姬元比他快,還沒等孟漁看清賬單,姬元已經把錢付給伙計了——她竟然不對賬的。
她不多說話,這點和他老婆不一樣。他老婆在飯桌上是時常搶著買單的,“我來我來”,她尖著嗓子說。但十有八九是買不成的。她這方面是很機靈的,很會審時度勢,挑那些已經有了堅決買單的主的飯局,才去搶——自然搶不過別人的,她的包總是層巒疊嶂,等到她翹了蘭花指把錢包從那層層疊疊中捻出來,別人早已把單買了。“你真是,我說了我來的”,老婆最后,還要亦嗔亦怨地說上這么一句。
而朱茱,從來想不起買單的事。就像《羅馬假日》里的公主一樣,她總是儀態(tài)萬方地坐在那兒,等別人買。仿佛那是天經地義。
姬元的路數(shù),孟漁還從沒經驗過呢。
姬元到孟漁家做客是后來的事。
他們那時已經交往三個多月了,限于食友性質的交往。他們在一起已經吃過無數(shù)次飯,也喝過無數(shù)次茶了。
也一起抽過無數(shù)次煙。姬元抽煙,孟漁倒也不驚訝。搞哲學的女人,總是反其道而行之的。認識姬元之后,孟漁對哲學系的女人下了這么個結論。
不過,在姬元那兒認識了也是搞哲學的蘇馮堇后,孟漁意識到他犯了以偏概全的錯誤。因為蘇馮堇和姬元完全不一樣,呈現(xiàn)在玻璃瓶里的樣子,據(jù)他觀察,似乎是一種新品種的昆蟲——也不全新,有點兒像他老婆和朱茱的羼雜,一半像他老婆,一半像朱茱。
孟漁以前是沒有煙癮的。和孫東坡他們在一起時,他會人云亦云地抽上一支,或半支,他習慣在煙還有半截時就摁熄它,老鄢心疼不已,如果那是他帶來的好煙,就更心疼了,他會“嘖嘖嘖”地批評孟漁奢靡浪費。孟漁獨處時一般不抽煙,除非有了特別值得慶賀的事,才儀式般地抽一支?;蛞驗橄胫燔锵氲讲恍小卸螘r間,他真是被朱茱弄得“寤寐思服”。
真正成為老鄢那樣的煙鬼是在老婆出事后。當某天——他記得那是個春天,因為窗外的桃花又開了,他正站在辦公室窗戶前悵惘,一個婦人來敲他的門,他開始還以為是老鄢的老婆,老鄢的老婆孟漁遠遠見過一面,也是這種枯藤老樹般的樣子。結果不是,人家是校醫(yī)院某某醫(yī)生的老婆,過來警告孟漁的,要孟漁管好自己的老婆。什么意思?孟漁一時有些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管好自己的老婆?婦人用略有些鄙夷的語氣對孟漁說,為什么?因為你老婆在外面亂搞。亂搞?和誰?還能和誰?和我老公唄。孟漁更覺得荒唐了。和這個女人的老公?這怎么可能呢?婦人看著可不年輕了,那她老公,不是更老?難不成他老婆和一個老頭搞上了?自古嫦娥愛少年,而孟漁的老婆卻愛上了她家老頭,所以那婦人才語氣鄙夷?甚至還很詭異地有點洋洋得意。女人這種生物,真不可理喻。婦人甚至還工筆似的描繪了過程。婦人的老公某某,是婦科醫(yī)生。孟漁的老婆一開始找她老公看乳腺小葉增生。乳腺小葉增生怎么看呢?自然要摸。她老公這個人,她是知道的,有潔癖,不怎么愿意碰有病的女人,一般建議她們去省一附醫(yī)院做磁共振成像檢查,或乳腺鉬靶X線攝影檢查。但孟漁的老婆說她不相信機器,更相信某某醫(yī)生幾十年的臨床經驗,求他摸,他也不好拒絕,同事嘛,于是就摸了。哪知道,孟漁的老婆被摸上癮了,之后天天去。要不是有天她突然去他辦公室找他,她還真以為他在辦公室看報紙呢——之前她問過他的,怎么下班了不回家?他說在辦公室看了會兒報紙。誰知道報紙是人家的老婆呢。
那婦人走之前問孟漁,你老婆是你來管呢,還是我來管?
孟漁那天坐在書房抽了一夜的煙,其實也沒有那么痛苦,只是一時有些茫然失措。那個婦人要他管好自己的老婆,可怎么管呢?女人又不是狗,可以用繩子拴在院子里。系里老蘇家的狗,有段時間專門跑到隔壁老周家的院子里出恭,早上一趟,晚上一趟,就在老周家的石榴樹下。那段時間正是石榴開花的日子,周師母每年這時候喜歡和朋友在樹下茶敘的——老周夫婦早年在英國留學過,所以他們家有喝下午茶的習慣。老蘇家的狗,平時也不往老周家跑的,偏偏挑了石榴花開的時候去,好像也知道賞花似的。結果周師母那個季節(jié)的茶敘被老蘇家的狗破壞了——實在沒法敘,因為樹下總有一股子狗屎味。周師母就氣呼呼地跑到老蘇家,警告老蘇夫婦,要他們管好他們家的狗。蘇師母也覺得有“狗不教”之理虧,只好把狗拴在院子里。可孟漁總不能也把老婆拴在院子里,她要上她的班,下她的班——至于什么時候下班,他之前一直漠不關心的,早也罷,晚也罷,他從不過問,她也不說。他倒沒疑心過她,她回家晚了時,手上總會拎些東西:某種時令蔬菜,一袋蘇圃路的餛飩皮,他老婆總是舍近求遠到蘇圃路去買餛飩皮的,她說那兒的餛飩皮里加了蛋清和高粱面,更有韌性營養(yǎng)也更全面,或幾個“一簞食”的包子——他早上習慣吃兩個菜包子,就一碗餛飩或水泡飯什么的,所以她總惦記著頭天晚上為他準備好。
而且,她尖著嗓子議論社會風氣時,那么道貌岸然那么三貞九烈,怎么可能做這種“不要臉的事”——那些婚姻外男男女女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被她定義為“不要臉的事”,而那些男男女女,也統(tǒng)統(tǒng)被她定義為“不要臉的人”。就連先生魯迅,在她這兒,也是個“不要臉的人”。他覺得好笑,她倒是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平等,什么反封建包辦,什么戀愛自由,她不管,殺無赦。
而且,他也犯了推己及人的錯誤——在他看來,她實在沒有做“不要臉的事”的資質。女人的長相決定女人的道德水準,越媸越道德,越妍越不道德。它們之間基本是一種負相關關系。一個女人,如果長成湯唯那樣,還想道德,幾乎就是“噫吁唏,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了,而如果長成鳳姐那樣,那么想不道德,也是“噫吁唏,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原來和孫東坡老鄢在一起時,大家就愛這樣胡說八道。
可原來審美之事,也是“各花入各眼”的,不能用儒家推己及人那一套。他真是小看他老婆了。難怪她神情里有一種“死了張屠夫不吃混毛豬”的硬氣。原來她已經找到另一個屠夫了,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竟然沒察覺。要說,蛛絲馬跡也是有的,如果他用心一點的話。他老婆比以前更平和了,他在書房看書的時候,再也聽不到廚房里哐哩哐當摔摔打打的聲音了;她也有段時間不口誅那些男男女女了,幾乎有大赦天下的度量了;她的衣裳,尤其是上衣,更緊身了,把她兩個柚子似的胸,凸顯了出來,大有呼之欲出之效果。他還以為她在窮兵黷武呢,所以更加視而不見。
沒想到,她另辟蹊徑了。
這事無論如何他應該有所反應的,按那個婦人的說法,“管管自己的老婆”,可如何管呢?沖到醫(yī)務所去把那某某醫(yī)生打一頓,然后再把老婆打一頓?這種市井套路,于學院似乎太喧嘩了。學院里的男女,遇到這種事,一般是冷處理的。要雪泥鴻爪,了無痕跡。像之前沈一鳴和朱茱一樣。也不知那時沈一鳴是怎樣做的。這事也不能去請教。他絞盡腦汁地想了一夜,也沒有想出什么辦法。早上老婆進書房時,發(fā)現(xiàn)一煙灰缸的煙蒂,嚇一跳,然后一如既往地開始抱怨和教育孟漁,說抽煙不好,會得肺癌,會得咽喉癌。他猛地抓起煙灰缸砸向她身邊的三腳木架,玻璃煙灰缸和架子上的陶瓷花缽相撞,“”地一聲之后,碴子飛珠濺玉般碎了一地。他幾乎松了口氣——這應該算一種管教了吧?
老婆卻一點也沒有理虧的意思,凜然道,沒什么,不過是他初一,她十五而已。
而且,她的十五,比他的初一,正派高尚多了。他是喜新厭舊,屬于道德品質敗壞;她不同,她是為了健康,可以說是一種養(yǎng)生之道。和喝海帶豆腐湯,喝肉蓯蓉當歸赤芍蜂蜜茶的性質是一樣的。她這兩年,一直在燉這種東西,當藥喝,為了治她的乳腺小葉增生。她的乳腺小葉增生越來越嚴重了,右邊的腫塊一開始摸上去只是粟粒般大小,后來如豆了,再后來就如櫻桃了。也就是說,她的小葉增生可能已經變成囊性增生了,而囊性增生是很危險的,極有可能轉化成乳腺癌。她們這個年齡的女人,是最容易得乳腺癌的,她的同學某某某,和某某某,一個已經因為乳腺癌切除了乳房,左右兩個都切了;一個不肯切,在用藥物治療,每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地活著。她也怕呢,因為那個櫻桃般的腫塊,她怕得要命??扇馍惾厥裁吹?,都是輔助性的,治標不治本。真正有效的,還是要保持內分泌調和。而內分泌調和,需要規(guī)律的夫妻生活?!督】蹬浴冯s志上有一個美國專家也說,充分的愛撫,以及美好的高質量的性生活才是防止乳腺癌最好的方法。所以她去找某某醫(yī)生,完全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治病救人。她右乳邊櫻桃大小的腫塊,經過某某醫(yī)生這一段時間的治療,已經變小變軟了許多,差不多又成豆子般大小了。不信,你摸摸。
他不摸。他已經很長時間不摸它們了。老婆的小葉增生他是知道的,她隱約提到過,她對自己的身體病痛一向是輕描淡寫的,她喜歡在他面前表現(xiàn)出自己健康的樣子。但對他的身體,喜歡小題大做。只要他稍感小恙——幾聲咳嗽,或喉嚨略略有些痛,她就會大驚小怪,然后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唯恐他不知道自己娶了個護士似的。有時他覺得她好像盼望他生病呢,他一生病,她人就活潑多了,幾乎有些歡天喜地的。
按他老婆的說辭,她和那個某某醫(yī)生只是治療和被治療的關系,而且治療還卓有成效——她右胸上的櫻桃般大的腫塊,已經變成豆子般大小了。
這話是什么意思?難不成他不但不能打某某醫(yī)生,還要弄面“妙手回春”的錦旗送給他?
他幾乎有些欽佩起老婆來,這個女人,真是臨危不懼。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理直氣壯!還能振振有詞!
他不知道某某醫(yī)生的老婆在辦公室到底看到了什么,她在描繪這部分時倒是語焉不詳?shù)?。也是,怎么詳呢?他也不能問?!霸谵k公桌上看的不是報紙”,在辦公桌上看?那是怎么個看法?
那女人走之前,問他,“你老婆是你來管呢?還是我來管?”
他真是不想管的,可以的話,他愿意讓她來管。
問題是,她管得了么?看她枯藤老樹般的樣子,能是他老婆的對手?
估計也就是去找醫(yī)院領導哭鬧一回,或幾回?
那樣的話,就鬧得紛紛揚揚了。
到時,他怎么辦?
他老婆也不是沒有給他留余地,說只要他保證和她過規(guī)律的夫妻生活,能讓她的內分泌調和,她也可以不再去找某某醫(yī)生治療了。某某醫(yī)生已經說了,估計再治療幾個月,她右胸的豆子大小的腫塊,就會變回粟粒大小了,再治療幾個月呢,粟粒就有可能消失不見了——當然,如果夫妻生活不規(guī)律,不及時排淤散郁,它又可能長回來。
真是有理有據(jù)有節(jié)!
可規(guī)律的夫妻生活,要用什么數(shù)字來衡量呢?
難道像學校里要求老師發(fā)論文那樣,一學期要多少多少篇,一年又要多少多少篇,定量考核?
再說,她內分泌調和的事情,他怎么保證?
那就沒辦法了,只能再去找某某醫(yī)生治了。她說,挾天子以令諸侯般。
他無語。
還不能提離婚。他還沒開口呢,她就先深謀遠慮地把他的這條路堵死了,“他初一,她十五”而已,如果他要離婚,她就要把他過去的“初一”宣揚出去。不就是魚死網破嗎?不就是同歸于盡嗎?她不怕。
他知道她不怕,她這個人,骨子里就潑。雖然時不時用蘭花指做出一副柔弱宛轉的樣子,但她不是蘭花,是蒼耳,人一粘上身就弄不掉的虱馬頭——他們那個地方叫這種討厭的植物為虱馬頭。
他不能到這個時候還把朱茱牽連進來。
還有女兒。他一直不怎么親女兒的。女兒長得太像老婆了。緊窄的額頭,長下巴,閩粵人的皮膚和顴骨,也是一塊黑乎乎的“糖醋排骨”。他親不起來。他老婆以為他封建,重男輕女,“鄉(xiāng)下出來的嘛”,他聽到她這么對女友吳六朵說,他也不辯解。但女兒卻和他親,喜歡看他的臉色行事。一遇到他和老婆意見相左,她就旗幟鮮明地站在他一邊,像小狗一樣忠誠?!翱纯茨闩畠骸保掀培猎拐f,她最喜歡把“你女兒”掛在嘴邊,好像不這樣說他就不知道是自己女兒似的。他一直以為女兒是更愛他的,還略有些不勞而獲的赧然,因為每天照顧女兒一飲一啄一梳一洗的都是老婆。他后來才知道女兒的曲折心思,她是用這種方式幫她媽媽呢。女兒似乎打小就覺察了父母關系不太好,所以用一種近乎無間道的方式來努力鞏固他們的家庭關系。
他有些心酸。女兒小小年紀就這么老成世故,這么不天真。作為父親,總不能說一點責任沒有。
他不能再給女兒雪上加霜。怎么說,那也是他女兒。
而且,他也有自知之明,他斗不過她老婆的——也沒有和她斗的精神。
于是走為上了。正好這時認識了老蒲,是老蒲主動聯(lián)系的他,說在某學報上拜讀了他的大作,十分欣賞他的學術觀點和研究能力,問他是否有意調到他們學校。他們教研室這幾年在學術梯隊上有些青黃不接,老的老,像他,已經“廉頗老矣”;小的小,又尚在“牙牙學語”的階段;而像孟漁這種如狼似虎年華正好的少壯派,他們教研室,幾乎沒有了。
他后來才知道老蒲調他是假公濟私。雖然他說教研室青黃不接也是實情,但老蒲之所以如此急不可耐地調他過來,還是為了他自己。老蒲手上有一個國家重點課題,經費三十幾萬呢,加上學校一比一的配套,就六十幾萬了。六十幾萬的經費已經以各種名目報銷了一大半,結題的時間也快到了,但他結不了,因為沒有研究成果。沒有研究成果卻把課題經費花了,那是學術詐欺了。和包工頭拿了錢不蓋樓女傭拿了錢不干活是一回事,都是詐騙。這些年,高校已經有些教授因為這個出了事,有的被開除教職,有的甚至坐牢了。教授坐牢可不是開玩笑的。老蒲這才想出收了孟漁的計策,因為孟漁的那兩篇論文,研究的內容和發(fā)表時間正好吻合老蒲的課題。只要孟漁加入他的課題組,愿意把他的這兩篇論文算他們一起研究的成果,再抓緊時間在C刊上兩人聯(lián)名發(fā)上一兩篇論文,按期或者往后拖延個半年一年結題應該就沒有問題了——拖延個半年一年還是可以的,老蒲去科研處轉寰轉寰,再說,搞學術研究嘛,也不是農民種土豆,哪有那么精確收成的季節(jié)。所以老蒲才“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般地相中了孟漁。
這也是天賜良緣了。一個想要,一個想給,于是一拍即合了。
所以孟漁倉促來海南,也有走麥城的意思。和姬元差不多。
孟漁的客廳幾乎只可容膝,還幽暗。也不知這房子是怎么設計的,客廳像過道一樣,一邊是廚房,一邊是房間,沒有窗戶,只靠房間窗戶的光線來照明。孟漁平時一個人,房間的門不關,就有一門框的光線很集中地照進客廳,時長時短,如《西游記》里照妖缽的效果一樣。其他部分愈加黑暗了。這也是孟漁為什么遲遲沒有邀請姬元到他家來的原因之一。到了他家待哪兒呢?兩個人在半明半暗的客廳坐著,無端地生出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來。房間倒是相對明亮和寬敞,可他們這樣的關系,總不好待在房間里。
好幾回他們從外面吃飯回來時,先經過他的樓。姬元問,你就住這棟?他說,是。硬是沒有開口請姬元上他家坐坐。這有些無禮了。但他不管。不知為什么,打一開始和姬元交往,他就表現(xiàn)得有些無禮。
他本來也不是這樣的人。雖然對女人談不上殷勤備至,像孫東坡和老鄢他們那樣,只要見了異性——也不管是怎樣的異性,一概表現(xiàn)出一副“氓之嗤嗤”的嘴臉。他不這樣,他總是有些冷淡的,除了朱茱,他似乎還沒有對哪個異性特別熱烈過。
但他的冷淡,也是在分寸和禮儀之內,是學院派彬彬有禮的冷淡。
可在姬元這兒,他明顯不講禮數(shù)了,有點兒欺負姬元的意思了。
也許因為姬元這個哲學女人不拘小節(jié),也許因為姬元身上散發(fā)出了某種可以隨便對待的氣息?
反正他不在乎。姬元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與他無關的。他沒有一丁點要取悅姬元的想法。
這一回請姬元,也是很隨便的一句話引起的。他們有一次在某家飯店吃飯,點了一道雜魚煲,雜魚煲熱氣騰騰,姬元又吃出一額頭的細密汗珠,一綹汗黏黏的頭發(fā)耷拉下來,從眉毛中端,有幾次差點兒就拂到魚煲里了。姬元把它攏上去,它又耷下來,她又攏上去,它又耷下來,如此反復再三。他在一邊都看著急了。這個女人的耳朵,是怎么長的,怎么會夾不住頭發(fā)呢?他這才發(fā)現(xiàn)姬元的耳朵似乎比別人的淺。尤其和他老婆比起來,他老婆的耳朵特別深,且往里凹,看上去像一只大牡蠣。這是達爾文的“用進廢退”么?
對姬元的吃相,孟漁真是不敢恭維的,但姬元不在乎,只一個勁兒地去挑魚煲里的芋艿,她說她特別喜歡這雜魚煲里的芋艿。好吃,好吃。她十分樸素地贊嘆著。一點兒也沒有文化女人的花哨用語。他們中文系的女人在飯桌上,如果要夸贊某道菜,絕對不是這么個夸法。那要和《紅樓夢》寶黛作海棠詩比才般的花團錦簇,斑斕紛呈,不可能就一句句“好吃,好吃”了事。但他一個“好吃”的芋艿也沒吃,自從老婆說過,外面飯館的芋頭都是用藥水浸泡去皮的之后,他在外面就不吃芋頭了。姬元還以為他在承讓呢?!澳阋渤匝剑侠蠋??!彼恢苯兴侠蠋?,這讓他感覺輕松。這個女人并沒有因為他們走近了些就自作主張親昵地稱呼他。不像有些女人那樣。他原來有個師妹,只是因為他向她借過兩次書,他就成她的“漁”了。人前人后總“漁、漁”地叫著,好像他們之間私交多密似的。他后來就敬而遠之了。他不喜歡那種蹬鼻子上臉的女人。
好吃,好吃,姬元說。
他一時大意,說了句,這算什么,我做的,比這個還好吃。
是么?姬元揚起臉,不相信似的看他。
他這才發(fā)現(xiàn)他說的那句話是有問題的,帶了扣眼,像說書人的“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正好那天他在菜市場看到了很新鮮的三花魚和黃骨魚,于是就給姬元打電話了。
反正,也該請請姬元了。
他庖廚的手藝還是很不錯的。那時為了把沈一鳴比下去,他像做學問一樣,很是認真地研究過一段時間的菜譜,尤其魚菜。在資料員姚老太太夸張的言說里,朱茱愛吃魚,沈一鳴愛做魚,兩人是天作之合。他不愛聽這話,做魚吃魚而已,說什么天作之合。他一向有些嫌棄姚老太太,話多,喜歡在資料室大放厥詞,也喜歡因為莫名其妙的理由贊美某些孟漁討厭的男人。比如沈一鳴。比如沈一鳴做魚。他不服。所以幾乎用“烹小鮮如治大國”的力氣,暗暗和沈一鳴較量,也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
我是不是做得更好?是不是做得更好?
是。
想起當初和朱茱的語帶雙關的對話,他又走神了。
要不是灶上的湯缽蓋子突然卟哧卟哧拉警報似的往上沸騰,那鍋雜魚煲就煮老了。什么東西一老,就沒有看相了。
姬元倒是百無禁忌。他在廚房做飯的時候,她就像那些趨光的植物一樣,十分自然地把枝椏伸展進了他的房間。他的房間是整間屋子唯一有陽光的地方。或許對姬元而言,只要有陽光,那就相當于外面吧?其實他房間里也確實沒有什么私密的東西,一桌一櫥一床而已,床上的被子是整理過的,因為姬元來,他之前還是簡單收拾了一下,不是“為悅己者容”的意思,而是一種習慣。
這是你夫人么?
他沒想到,姬元看見了他電腦桌面上的照片。那是朱茱的照片。有一次,她赤腳盤腿坐在她家沙發(fā)上看書,他拍的。照片上的朱茱,穿一件煙灰色小背心,一件孔雀藍綠色細條紋棉麻短褲,頭微微地低著,飽滿的腦門花朵般熠熠生輝。他當時從廚房洗好了碗過來,一時有些看癡了。他實在喜歡朱茱居家的自然而然的樣子。好像他們在一起已經過了半輩子,之后還要在一起過上半輩了。他那時真以為他們會好上一輩子的。
這照片原來藏在某個很隱蔽的文檔里的。自從來海南后,他就把它放桌面了。這樣看起來方便。反正他一個人,可以想看誰就看誰。他現(xiàn)在時不時地還會看一看朱茱的,就如時不時會翻一翻那些他喜歡的書一樣。沒有當初的心旌搖蕩血脈僨張,是“閑敲棋子落燈花”的靜好。他忘了合上電腦了。
孟漁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夫人真美。姬元說。
他心里生出一種莫名的歡喜。以前他和朱茱去菜市場時,那個賣薺菜的女人也曾把他當作朱茱的老公。他喜歡這樣的誤會。
他又多了一個和姬元在一起的理由了。
朱茱原來是不能說的。這一直是個遺憾。多少次聽孫東坡老鄢特別是院長他們談論朱茱時,他在一邊都有如鯁在喉之癢。項羽說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錦衣夜行。朱茱那時就是他的一件錦衣,一件只能穿在里面的綺羅綾緞。
可姬元,神諭般地啟示了他,原來可以談朱茱的,不但可以談,還可以登堂入室地談。
朱茱在這兒鳳凰涅槃了。
姬元呢,也多了一個和孟漁在一起的由頭,“你的雜魚煲,真是做得好,真是做得好——好到,讓人忘記了人生的痛苦?!?/p>
孟漁笑。這個女人,到底還是哲學系的女人。
好像她的饕餮,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饕餮,而是一種避世方式,是“隱于食”的意思,和阮籍好酒、陶淵明好菊是一回事。
不知是不是因為客廳小,在孟漁家的姬元顯得個頭更大,尤其是她的后臀,可以說肥碩了。雌性生物多是這樣,那些螞蟻、蜜蜂、螳螂之類,幾乎都有一個相對于自己身體近乎龐大的后半部。
那些低等生物之所以有一個這樣的身體,是因為繁殖所需。姬元不繁殖——他們雖然沒有談論過這個話題,但姬元年齡也老大不小了,還是單身,怎么繁殖呢?又不是竹節(jié)蟲和蚧,可以孤雌生殖。
他好像記得姬元說過自己原來“身體勻稱”的,那么她現(xiàn)在這個昆蟲般的身體,是因為長期“隱于食”的結果?
如果不來海南,就吃不上這樣的雜魚煲,姬元說。
他們原來的地方,沒有這樣新鮮和天然的魚。他老婆說過,那些魚類,特別是價錢相對昂貴的品種,螃蟹、甲魚、鮭魚之類,都是服用了激素和抗生素的人工養(yǎng)殖魚。
失之桑榆,收之東隅。人生大概就是這樣的吧?至少他們在自我放逐之后——還有這健康干凈的魚撫慰他們。
可這魚麗之宴,真的能讓人忘記人生的痛苦么?
和朱茱分手后的第二年,有一度他反復過。
那時朱茱已經搬回了家,看上去又和過去一樣了。
也不是完全一樣。她再也沒有和沈一鳴出雙入對了,而是一個人來,一個人走。
有一回,他在主教的走廊上遇到朱茱,朱茱又要和以前一樣,當他是陌生人,直直地過去。他突然攔到她前面,問,你怎么樣?
朱茱不說話,也不看他,就那么面無表情地往邊上一側,擦肩而過了。
他站在那里,覺得自己被拋棄了般,也奇怪,明明是他先離開她的,但他這時候卻覺得是朱茱拋棄了他。
這當然莫名其妙,但朱茱的決絕,確實傷到了他——越到后來,他就越覺得受傷。
她真愛過他么?如果她對他有過深刻的感情,那么,就算他不找她了,難道她就不能找他嗎?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她不是搞古典文學的么,難道不懂《詩經》里百轉千回的情意?
可如果朱茱不利落,他真想她藕斷絲連般三天兩頭來糾纏他?
似乎也不想。
那樣的話,更讓人憎厭的吧?
可他情愿要那樣的憎厭,也不想這樣被朱茱棄若敝屣般。就算他不愛她了,但他希望她還愛他。
他知道這是胡攪蠻纏。朱茱何錯之有?他來了就來了,走了就走了,一句話也沒有,啞巴吃黃連般,還要她怎樣呢?
但他就是委屈,就是不甘心。
你怎么這樣?
你怎么這樣?
你怎么這樣?
每次見到朱茱,他都要攔上去尋釁似的這么問一句。
他希望朱茱盛怒之下把他罵個狗血噴頭,然后——再挽留他。
也不是要和朱茱重歸于好?;蛟S不要吧?他到后來,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朱茱固執(zhí)地一言不發(fā)。自從分手后,朱茱就再也沒有和他說過一個字,斧劈刀削般緘默。
他沒想到朱茱是這樣鐵石心腸的女人,不是說“郎心似鐵,妾意如綿”么?她怎么一點兒也不綿,這么斬釘截鐵?
女人一狠毒起來,世界就寸草不生了。
是不是雌性生物都這樣?蜘蛛、螳螂、蝎子,它們可以一邊和雄性交尾,一邊吃雄性;或者更勢利更狡猾的,會耐心地等交尾完成,然后趁雄性昆蟲尚在交尾后的滿足和精疲力竭中,再吃掉雄性。世上更殘酷的生物其實是雌性。
他和朱茱分手后,在身體深處,一直有這種被嚙咬的痛。
蘇馮堇是因為聽說了孟漁的雜魚煲才過來的。
姬元說,她和蘇馮堇現(xiàn)在其實不怎么見面了。自從和顧春服離婚后,蘇馮堇和姬元的關系就有些疏遠了。蘇馮堇的老公,好像有些怪姬元不識抬舉,他本來也不太喜歡姬元,這女人邋遢,還沒有眼色。以前之所以容忍姬元在他家頻繁進出,一大半是因為看同事顧春服的面子,現(xiàn)在顧春服都不來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以他不希望姬元總往他家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個婚姻態(tài)度那么不嚴肅的女人,你整天和她廝混在一起,把你帶壞了怎么辦?也要和我離婚怎么辦?他這么對夫人蘇馮堇講。
蘇馮堇當然不相信姬元會把她帶壞,她和姬元做朋友也不是一天兩天,姬元是怎樣的女人,她還不清楚?但后面那句“也要和我離婚怎么辦?”蘇馮堇聽了還是很受用。她是個很玲瓏的女人,能掂量遠近和輕重。既然老公明確表態(tài)不喜歡她和姬元來往密切了,她即便裝裝樣子,也要疏著姬元的。
而且不久后她生了兒子,過起了真正意義上的婚姻生活,也不可能有太多時間和單身女友廝混了。
但姬元并非像蘇馮堇老公認為的那樣沒有眼色,她其實也是有眼色的,只是有時候,她不看別人的眼色而已——也不是狗,也不是婢,為什么總看別人的眼色活呢?
姬元不上蘇馮堇家了。但隔上一些日子,蘇馮堇還是會給姬元打個電話,或抽空到姬元這邊來一回,和以前一樣,胡言亂語上小半天,過過癮。其間接到她老公的電話,“在哪兒呢?”“菜市場呢?!币娂г谝贿吽菩Ψ切ΓK馮堇放下電話解釋說,“這是婚姻生活的藝術?!?/p>
好像她蘇馮堇的普通的婚姻生活,是梵高的向日葵一樣。
孟漁這個人,蘇馮堇早就知道了,也早就嚷嚷著要見一回。但姬元對此不怎么積極。就一食友,有什么好見的。
不是其他友?
不是。
為什么不是呢?反正你現(xiàn)在單身,不是白不是。
我單身,人家不是單身。
那有什么關系,你什么時候變成道德的女人了?
就算我不是道德的女人,可人家是道德的男人。
姬元這么說,蘇馮堇更要見孟漁了,她最喜歡見道德的男人了。不道德的男人就如翹嘴白,或非洲鯽,只要鉤子上有那么一丁點兒食,也不論是什么食,蒼蠅也好,蛆蟲也好,它們不挑嘴,一瞅見,就呱唧一口,咬了過去。釣那種魚,沒意思。有意思的是釣鯉魚這種難釣的魚,它們潛伏在水底下,又警覺,又安靜,從不輕易咬食。就因為不輕易,所以才更有釣它們的樂趣。
蘇馮堇其實不吃魚。她愛的,是垂釣。釣上來,扔回去;再釣上來,再扔回去,樂此不疲。
那天在姬元這兒一見孟漁,蘇馮堇就知道這個男人屬于鯉魚類的。他近乎傲慢地話少。
聽姬元說,孟老師是個好廚子。
特別是雜魚煲做得好。
我和姬元怎么就嫁不了你這么賢良淑德的男人?
這話,近乎調戲了。“我怎么就嫁不了你——”是蘇馮堇常對男人說的一句話,好像有一點點“恨不相逢未嫁時”的遺憾在里面。一般的男人聽到這里,會受不住。也是,這種話,出自美人蘇馮堇之口,類似于人參鹿茸了,平時吃慣了粗茶淡飯的人,這乍一大補,如何吃得消?身子立刻就虛了。
但孟漁卻沒什么反應,陰沉地笑笑,算作答了。
從頭到尾,孟漁就對她說了句“你好”。
事后她特別后悔,自己說太多了。說太多的女人,男人容易看輕。
那個叫什么孟漁的男人,你最好離他遠點。
蘇馮堇之后對姬元說。
為什么?
沒用。
沒用?
他解決不了你的問題。
姬元的“問題”,在蘇馮堇看來,只有一個,那就是找男人??祚R加鞭地找,時不我予地找。芬芳的肉體是很容易衰敗和腐朽的,體內的卵子也是會枯竭的,所以女人要趕在肉體衰敗和腐朽之前,在水母般透明美麗的卵子枯竭之前,找到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最好可以結婚,其次可以戀愛,其其次可以上床。
或者不上床,而上其他地方。
姬元以前和湯彌生在野外“與子偕藏”的事情,蘇馮堇全知道的。所以她這么調笑姬元。
可孟漁有老婆,不可以結婚;又訥于言,不可以戀愛;又性無能,不可以上床。這么個“三不”男人,對姬元一丁點用處也沒有。蘇馮堇飛流直下地說。
姬元嚇一跳,孟漁性無能?
好吧,是“可能性無能”。
為什么他“可能性無能”?
他身上沒有生意。你還記得我們畢業(yè)那年大冬天去游莫愁湖么?就是那感覺,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灰飛煙滅的蕭條。
蘇馮堇,你這是叔本華的直覺,還是三仙姑跳大神?
我這是烏鴉食腐。
你嫖過妓么?
那天姬元突然問孟漁。
他們之前本來在聊朱茱。因為什么談到的呢?好像是從豆豉談起的,很漫無邊際的交談。他們總這樣,酒足飯飽之后,一人一杯茶,一人一支煙,然后就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孟漁說,他的家鄉(xiāng),從前是不吃醬油的,吃豆豉。六月天時,家家門前都會曬上一大竹篩釀黑豆,曬干了,封在壇子里,吃一年。蒸肉蒸魚蒸泥鰍,就用一匙鹽,幾瓣蒜,一小把豆豉,那個鮮!可不是“李錦記”之類的醬油能比的——他家后來蒸魚什么的,都用“李錦記”了,因為方便。但每年春節(jié)或暑假他回老家時,姆媽總要他帶上幾塊臘肉,一壇豆豉,就一小壇。他姆媽年紀大了,扛不動大木甑和大竹篩了。只要我還活一年,你就吃一年,姆媽說。但姆媽八十多了,他還能吃幾年她做的豆豉?說不定,哪天就吃不上了。
朱茱就愛吃他做的豆豉蒸魚。
他常做的,是豆豉蒸鱸魚,鱸魚刺少。朱茱怕魚刺。
最細的魚刺也怕。
孟漁的語氣,好像在悼亡。是蘇東坡的“小軒窗正梳妝”那樣的悼法,又傷心又甜蜜的。
可豈止朱茱這樣。天下的女人都這樣。愛吃魚,又怕魚刺。張愛玲不就說過,世間一恨,是鯽魚多刺。然而也有不怕的,《鐵皮鼓》里的阿格尼絲,拚命地把整條魚整條魚往嘴里塞。德國女人到底健壯。
你嫖過妓么?
姬元突然問孟漁。
這是風云突變的轉折,但姬元卻一點也沒有覺得別扭。那語氣,就好像在問“你吃過紫蘇炒田螺嗎”一樣尋常。
他們雖然偶爾也涉及性。但那是就某個小說或電影展開的泛泛之談,是抽象的理論意義的談論,有點兒像學術研討的性質。
但“你嫖過妓嗎?”直接把他作為研討對象了。這是對“看與被看”的一種顛覆嗎?女性主義一直說女性是“被看”,那么姬元現(xiàn)在要談論他,是想把他這個男人作為“被看”嗎?
她看,他被看。
是這意思?
孟漁不談。不是因為怕詆毀自己,而是不想談。
不談就不談,姬元不追問。這也是孟漁喜歡和姬元聊天的地方??梢粤?,也可以突然停下來不聊了。不聊時就抽煙,然后一起看著陽臺上方的天發(fā)呆。
有風從遠處吹過來,越過前面的屋頂,把孟漁的床單吹得颯颯作響。
孟漁是嫖過妓的。
有一次,系里請了某個學界權威——也是某核心期刊的主編——來做講座。老蒲急著要發(fā)論文,所以就不惜重金煞費苦心地安排了這次講座,以及講座之后的“風土文化考查”。這是雅賄了。什么事都分雅俗的,雅人做雅事,俗人做俗事,賄賂也是如此。送人錢,這是俗賄,生意人之間才這樣;送人字畫或印章,這是雅賄,文化人或偽文化人之間是這樣的?!斑@是某某大家臨的米芾的《蜀素帖》”,這么一說,是何等風雅。不論送的人,還是收的人,頓時有了逼格。當然,送字畫后來也俗濫了,因為許多生意人也附庸風雅爭相仿效。于是又有了老蒲送的“學術講座”之類,這是“雅雅賄了”,或者說“后雅賄”,有點兒像文學上的后現(xiàn)代主義,或繪畫上的后印象主義。
他們去了老街,因為權威想要看看近百年歷史的海南老街的騎樓。他說老街騎樓是海南最具特色的“風土文化”,是他這次來最想考查的。那些騎樓是南洋回來的商人所建,因此很有中西文化合璧的特點,既有中國傳統(tǒng)建筑之內斂之樸拙,又有西方巴洛克之浮華之復雜,相當于建筑文化混血兒。但凡混血兒,都妖嬈好看。就好比民國時那些大學者,之所以讓后世驚為天人,就因為他們一個個學貫中西,是文化混血兒。權威夸夸其談,想必來之前,是很做了一番功課的。老蒲雞啄米似的點頭稱是。孟漁在邊上,也陪著點頭。系里這次的學術活動,孟漁是全程參加的,這是老蒲對他的關照。畢竟結識權威這樣的人脈,對少壯派孟漁而言,是很有價值的。如今在學界混,朝里沒有一兩個重要的人,就混不出名堂,老蒲諄諄教誨。這個道理孟漁自然也懂,他自己的導師,之所以混到耄耋晚年還寂然無名,不就是因為“朝里無人”嗎?那么狷介的個性,總標榜“迷花不事君”的——一個情愿事貓也不事君的人,朝里當然沒有人。他自己是不在乎的,是“求仁得仁”,可這也殃及到了他的弟子們。弟子跟了導師,也有點像女子出嫁從夫。夫貴妻榮,從此就過食有魚出有車的富貴生活。而夫窮妻賤,從此就過門前冷落的清苦日子。他們這些弟子,跟了這個導師,差不多算“遇人不淑”了。一些活絡的不安分的弟子,就改投到其他導師門下做博士后,相當于改嫁了。但孟漁一直沒有,也不是多想對導師“從一而終”,雖然他對導師倒是相當尊敬的,又尊敬又菲薄。這是孟漁的矛盾。孟漁一方面敬重導師在這個污穢的時代還依然守身如玉的古典操守,一方面也艷羨那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宵小得勢之輩,又艷羨又鄙視。
這次奉老蒲之命一起作陪權威,對他而言,亦是如此左右不是。
他也知道這是老蒲在關照他。他原來學校的系里,也經常會有講座之類的學術活動,以及學術活動之后的“文化考查”,這種好事從來輪不到孟漁,每回都是由系主任的“媚子”作陪那些大人物——所謂“媚子”,也就是系主任的親信,他們在背后都這么叫那些老師的,“公之媚子,從公于狩”,多么含蓄又多么惡毒的稱謂。
其實都知道,這只是拈酸吃醋而已。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酸,文人式的自慰。
就如那個圓眼卞驪,沒輪著她時,她也和大家一起“李媚子顧媚子”地損別人,等到主任一招呼她,立刻就喵嗚一聲歡快地去當“卞媚子”了。
所以這次老蒲讓他陪權威,孟漁想也沒想就答應了,生理上的條件反射般。之后又對自己的條件反射生出不滿,他早沒有了“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野心,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上青云”了,那何苦還要當一回“孟媚子”?
一日“孟媚子”,就終身“孟媚子”了。
倒不如清高到底。這樣至少可以標榜自己“不為五斗米折腰”。這也是文人的另一條路。
但折腰已是習慣,他竟然不由自主。
于是,他就這樣半折不折地十分矛盾地陪著權威,也矜持也周到。像從前那些賣藝不賣身的妓般,有風骨地接客。
他們在游繡衣坊時遇到一個豐滿妖艷的長發(fā)女子,自稱導游,可以帶他們看遍老城,或者其他地方。只要他們愿意,什么地方都是可以去的,什么風景都是可以看的。女子隱喻般地說。老蒲哂笑著要拒絕,他在海南待了幾十年了,來過無數(shù)次老街呢,還需要什么導游?但權威沉吟不語,只半看不看著那妖艷女子的胸,妖艷女子著一件黑色縐紗衣裳,整個上半身隱隱綽綽的,想必那隱隱綽綽引起了權威探幽析微之興趣。老蒲懂了。老蒲在中文系也仕了多年,這樣那樣的權威接待過不少,還是頗能善解人意的。女子又循循善誘地問,老師們要不要一對一地導呢?這樣方便些,可以各看各的風景,快慢也由人,跑馬觀花地粗看可以,斯文地細看也可以。她有幾個同事,就在這附近街弄里,打個電話不需幾分鐘就會過來的。價錢也不貴,好商量的。而且還有發(fā)票,餐飲、住宿、辦公用品、文化用品,這些都可以開的。
老蒲去看權威。權威卻已經轉了頭,看街邊的一株雞蛋花樹去了。好像那雞蛋花樹又引起了他探幽析微之興趣。
那就各看各的吧,老蒲果斷地說。
妖艷女子喜形于色,立刻打電話叫來了她的同事,也是兩個看不出年齡的妖艷女子。
但孟漁就在大家準備“各看各的風景”之前突然表示,他要把他身邊的那個妖艷女子打發(fā)走。我習慣自己看,他對老蒲說。
這是煞風景了。
權威的臉色馬上暗了下來,頗有龍顏大不悅之意。
老蒲趕緊打圓場說,小孟,人家導游特意趕了過來,這么個熱天,討生活也不容易,你還是照顧照顧她的生意吧。
是呀,老師,照顧照顧我們吧。幾個女子急得不行,怕煮熟的鴨子飛了,她們有經驗的,這事只要其中有一人打退堂鼓,其他人就可能鳥獸散。于是一齊鶯啼燕囀地哀求孟漁。
孟漁不能不佩服老蒲,明明是這么個不登大雅的行徑,經他這么一說,竟然有屈子“哀民生之多艱”的高尚情懷了。
好像如果孟漁打發(fā)走那個妖艷女子,倒是不知體恤人民“鋤禾日當午”的辛苦。
老蒲還在那兒拚命地對他使著眼色,一副怪他太雛的神情。
后來孟漁還是和他們一樣,“各看各的風景”了。
不看不行。老蒲也想看,可如果孟漁不看的話,老蒲就看得不安心。
有些事情,是一定要沆瀣一氣的,只有沆瀣一氣了,才算弒血為盟,成為桃園結義般的兄弟——那事之前,老蒲叫孟漁為“小孟”的,之后呢,孟漁就成“孟漁老弟”了。而且他也不讓孟漁叫他蒲主任了,“我們兩個,那么生分干什么?什么主任,叫蒲兄就行了?!?/p>
其實那風景實在沒什么好看的,說味同嚼蠟也不過分。
孟漁本來就對游人如織紛至沓來的風景沒有什么興趣。他還是喜歡“雨打梨花深閉門”的閨閣情致。但既然大家都到了這個景區(qū)門口,門票也是包的,就姑妄看之吧。孟漁說到底,也是個隨世俯仰的人。
之后的票據(jù)是老蒲簽字后讓孟漁去財務處報銷的。寫的都是“文化用品”。只是,孟漁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那就是他和老蒲的發(fā)票上金額是二百,權威的發(fā)票上卻是五百。孟漁不明白了,難不成這三個“文化用品”還有區(qū)別?
在財務處,一個嘴尖如鷸喙身體滾圓如鵪鶉的女會計要孟漁在發(fā)票的背面把“文化用品”具體是什么寫清楚,“文化范圍那么大?不寫清楚,誰知道是什么?”孟漁愣在那兒,一時不知道寫什么。鳥女人很奇怪地看著他,“這發(fā)票上經手人不是你嗎?你怎么會不知道寫什么?”孟漁尷尬地從財務室走了出來,外面的等候室里正好有一個老師也在填寫報賬單,他過去搭訕,想看看人家是怎么寫的,然后好依樣畫葫蘆地寫一個。他排了半天隊,不甘心就這么無功而返。那個老師倒是很客氣地給他看了,可上面寫的竟然是海參。海參也可以報?孟漁很驚訝。那個老師說,他是搞海洋水產研究的。這個孟漁沒法借鑒了。寫什么呢?孟漁還是不知道,打電話問老蒲,老蒲不耐煩地說,你隨便寫,只要不出文化的范圍。
不出文化的范圍?
要不就直接填“妓”,妓不也在文化范圍之內?妓文化研究。
那樣的話,他們這幾個學者,估計立刻就揚名學術界了。
某某大學教授用學科發(fā)展經費嫖妓,某某期刊主編借“文化考查”為名嫖妓。鋪天蓋地的新聞標題應該是這樣的吧?
只是想像一下權威的聲名狼藉,孟漁的內心就愉悅了。很短暫的愉悅,猶如男人幾分或幾秒的生理快感。
當然他也就這么意惡一下。學院派的典型惡法。
最后他一個寫了“復印紙”,一個寫了“墨粉”,一個寫了“硒鼓”。
惠普硒鼓的價格,孟漁知道的,差不多就是五百左右。
鳥女人挑了棕紅色的細眉狐疑地看了看孟漁再次呈上的發(fā)票的背面,確實都是文化用品,沒再說什么就報了。
原來這也是簡單的事,難怪老蒲會不耐煩。
可孟漁從此落下一個后遺癥,那就是每回看到“惠普”二字,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權威那婦人似的粉白臉。
老蒲對那一次“各看各的風景”之事,卻從沒有直接捅破過。他還是很審慎地守口如瓶,即使在孟漁面前,那一下午的活動,也依然是“老街文化考查”。
偶爾氣氛好,似乎可以推心置腹,孟漁也想問問“蒲兄”的——類似的文化考查,“蒲兄”以前有過嗎?在那些涂脂抹粉的“文化用品”那兒,“蒲兄”真感覺到琴棋書畫之名士風流?
但孟漁終于沒問。
沒必要的。
其實孟漁不需要老蒲的開導。他并沒有感到羞恥。他現(xiàn)在已經不太容易生出羞恥心了。他甚至不會嫉妒,這種人類最普遍,普遍到細胞一樣存在的東西,他都沒有了——當他得知老婆和某某醫(yī)生的事情時,他真的沒有產生如奧賽羅那樣強烈到要殺死愛人的嫉妒心。
他連砸煙灰缸的這個動作,也是戲,演給老婆看,也演給自己看。
因為如果不這樣的話,似乎有點兒說不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
姬元對他說過,她和波伏娃一樣,既厭倦了貞潔又郁悶的日子,又沒有勇氣過墮落的生活。
他現(xiàn)在也是處在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
他還是人這種生物嗎?如果是,為什么他身上沒有了人類的情感呢?
或許半人半獸,是這個時代的生物特征?
他下腹處,最近不知為什么,長出了一條很奇怪的疥癬,不痛不癢,硬硬的,是放久了的土豆發(fā)了芽的樣子,紫紅里,有一絲青銅器般的銹色。和姬元眼角的斑也有點像,又不太像,因為姬元的斑,偏褐色,是暴曬過度之后的痕跡;但他的疥癬顏色,紫里帶青綠,像是在黑暗潮濕的地底下埋久了才生出的東西。孟漁和姬元說過他身體上的這東西,所以姬元會問他“你嫖過妓嗎?”
這是和姬元在一起的另一個好,因為不是喜歡的女人,所以什么都能說,什么都能問。
和姬元交往后他發(fā)現(xiàn),男女關系,最好的狀態(tài)是,既不喜歡,也不討厭。
太喜歡了不行,太喜歡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迎合。原來和朱茱好的時候,他差不多總是處在花朵綻放般的狀態(tài)中,很努力地將自己的精神和肉體以最美艷的一面,呈現(xiàn)在朱茱的面前,這種全力以赴的緊張狀態(tài),當然不能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太討厭了也不行,太討厭了就會生出“話不投機半句多”的煩。他對他老婆,到后來確實是半句話也懶得說了。
但他什么都會和姬元說。他現(xiàn)在越來越習慣姬元了。這個女人身上有某種淡定散漫的東西。
張恨水說,他最討厭兩類人:自以為聰明的女人和自以為美的男人。孟漁比張恨水挑剔,孟漁不單討厭自以為聰明的女人和自以為美的男人,也討厭自以為美的女人和自以為聰明的男人。他才是那個玻璃瓶外的看蟲人,蟲子的心機和纖毫,他都看得分明呢。所以蘇馮堇羽色再鮮艷,在他這兒,也沒用。
有時他也討厭自己的洞若觀火,洞若觀火的男人,就再也沒法愛了。
沒法愛,也就沒法被愛,這是相生相克的,像魚與水,花與蝶,天與地。
一個人,在世間,如果沒法愛與被愛,還有活著的意義么?
什么才是生命的意義呢?
他問過姬元。她不是搞哲學的嗎?有一天,當他們又一起坐在陽臺看天時,他問她。
姬元說,我只剩下天了。
什么意思?
他不解。
康德說過,世間有兩樣東西,應該敬畏,一是頭上的天,二是心中的道德。但在我這兒,只有天,只剩下天了。
哲學的天,和文學的天,是兩個東西嗎?他不知道康德和姬元的天是什么,但在孟漁的生命經驗里,天差不多就是古樂府里那個女子的“上邪”了?!吧闲?!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沒有了“長命無絕衰”,也就沒有了天。
而姬元說,她只有天,她還有天。
你的天是什么呢?是食物?“民以食為天”?
孟漁不無揶揄地問。
姬元卻突然正色,孟老師,我尊重食物,這是我現(xiàn)在尊重生活的方式。
如果還可以“民以食為天”,倒是不錯的結局,就怕有一天,連“民以食為天”也不能了。
姬元鄭重地說,姬元很少這樣鄭重其事的。
仿佛她要和食物生死訣別一樣。
人類是可能失去食物的,像失去其他東西。孟漁知道。他老婆隔些日子就會發(fā)給他一個新聞消息:某某食物不能吃了,里面有工業(yè)明膠;某某食物不能吃了,里面有加麗素紅;某某食物不能吃了,里面有甲醛。
那還能吃什么?像樹一樣,吃風?風也不能吃,空氣里有毒;像蚯蚓一樣,吃土?土也不能吃,土里也有毒;要不,像蒼蠅一樣,吃屎?或者鍛煉自己的身體,把自己鍛煉成蟑螂。這世上如今也只有蟑螂能活了,蟑螂百毒不侵,是毒不死的“小強”。
他這樣嗆老婆,當然又是“意嗆”。想想也沒必要,她也不過是習慣成自然了,那些外人聽起來情深意長的叮嚀,其實不過是她習慣性的“蘭花指”而已。
他們的婚姻生活現(xiàn)在就是這樣維系的,“最近吃韭菜了嗎?最好不要吃,聽說那些又綠又嫩的韭菜都是用‘3911農藥浸過的,吃了致癌呢”;
“茶你也少喝些,尤其是碧螺春,聽說劣質廉價的碧螺春,都加了‘鉛鉻綠的,這些重金屬超標的茶,喝多了,對人體的肝和腎,都有傷害的”。
之后還會把相關的新聞報道,圖文并茂地發(fā)給他。
她娓娓地在郵件里對他說著這些,和以前一樣。他依然愛理不理的,和以前一樣。
似乎他們之間什么也沒發(fā)生。
也不知她的小葉增生好了嗎?那個某某醫(yī)生還在他的辦公室?guī)退委煟?/p>
應該不會了。那個枯藤老樹般的婦人能讓他們繼續(xù)這般治療和被治療?她之前不是十分厲害地對孟漁說,“你老婆是你來管呢?還是我來管?”
那她是如何管教他老婆的呢?管住了么?
孟漁有時也好奇。
一種對低俗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那種好奇。
那個某某醫(yī)生,他后來見過一次。在教工食堂。他聽到有人叫那個醫(yī)生的名字,忍不住轉身去看,只看到側面,男人的耳背和脖子,像拔了毛再風干后的雞皮,紅里帶蠟黃,還有他拿著托盤的手,也是雞爪似的筋絡分明。
他差點兒把吃下去的那碗肉絲面吐了出來。
難道就是這個人,這雙手,一直在治他老婆的小葉增生?
他想起佟振?!獜垚哿嵝≌f里的人物,在知道老婆孟煙鸝和一個“傴僂著,臉色蒼黃,腦后略有幾個癩痢疤”的裁縫的奸事后,也是這樣的憎惡情緒,“怎么能夠同這樣的一個人?”好像因為通奸對象的不堪,才愈加覺得污穢。
有一種間接交媾的惡心。
難道換一個青春俊少和老婆通奸,感覺就好一些?
他不知道沈一鳴看沒看過他,或許也看過的吧,都在一個學校。那沈一鳴會不會也有這樣的生理反應?他雖然年輕一些,但論外形,和蔚然深秀的沈一鳴還是有差距的,沈一鳴會不會也替自己不值?覺得朱茱跟這么個男人,也捎帶著,玷污了他?
男人的心理也真是奇怪。
他剛走的頭兩三個月,孫東坡打過好幾次電話,也沒什么事,就是抒抒情,敘幾句舊,男人之間也這樣的,在一起時關系也沒多好,可一分開,倒顯出幾分山高水長的情分來。
每次孫東坡的語調都很正常。
也就是說,他老婆和某某醫(yī)生的事,沒有東窗事發(fā)。
因為如果他老婆和某某醫(yī)生在他走后鬧出了任何風聲,他相信孫東坡會在第一時間打電話給他的,然后吞吞吐吐,一次又一次欲言又止。
孫東坡就是這種男人。在別人的風流韻事里興奮的學院派男人。
孟漁不知道他老婆是如何擺平這事的。反正這個女人總有化險為夷的辦法。
今年過年,要不要去你那邊過?你女兒想去呢。
有一次,她在電話里這么委婉地問孟漁。
孟漁不愿意她過來,好不容易才去掉身上的這個蒼耳,怎么可能再讓它沾上身?
還是我回去吧,姆媽也等我回去呢。再說,這邊也沒住的地方,他冷淡地說。
他現(xiàn)在住的房子,只是三十幾平米的一室一廳,他告訴過她的。
要不要,在那邊買一套大點的房子?她試探地問。
——以后再說吧。
她于是不作聲了。之后再也沒提起過她過來的事情。
她當然也可以不問他,就那么過來,她的身份,至少法律身份讓她是有資格這樣的。但她是自尊心很強的女人,不會這么做的。
女兒也提過的。女兒在某個三流大學讀書,讀的是中文系,他老婆本來想讓女兒學中醫(yī)專業(yè)的,她知道某個中醫(yī)學院也招文科生,還很曲折地認識那個中醫(yī)院招生辦的人。但女兒非要讀中文系,信誓旦旦地要繼承他的衣缽。他覺得好笑,就這么個三流學校,還說什么衣缽不衣缽的。但他不能這么傷女兒,就只好由了她繼承他的衣缽了。
女兒志存高遠。說大學畢業(yè)后要到他這邊來讀研,然后讀博,然后到他現(xiàn)在的大學教書。
想必她又想用自己的努力,讓全家來個大團圓結局。
他有些心酸,為女兒這種不自量力的愚妄。女兒雖然努力,但資質平平,應該沒有可能實現(xiàn)這種鯤鵬之志的。
而且,那是后來的事,孟漁現(xiàn)在不怎么想后來的。
你的疥癬長在下腹的什么位置呢?姬元問。
孟漁知道姬元在懷疑什么。
但他知道那不是梅毒,也不是腹股溝肉芽腫。他在網上查了那些病的癥狀,和他身上長的東西不一樣,顏色、形狀、感覺都不一樣。再說,那一次他謹慎地用了套的,雖然那妖艷女子說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直接來。她一般不讓客人直接來的,但她喜歡他,喜歡他這樣文質彬彬的客人,所以想怎樣都可以。她一邊唱歌似的說,一邊還不忘索要他的電話號碼,他當然不給。
他怎么會給一個婊子他的電話號碼。
老蒲也知道姬元的。有一回孟漁在姬元家的過道里碰到過老蒲的老婆,老蒲的老婆有個廣場舞友,也住姬元那棟樓里,就在姬元的對門。
也不知那個女人是怎么對老蒲老婆說的,反正老蒲老婆后來對孟漁說話就有些陰陽怪氣了。
看不出來嘛,孟老師也這么——這么——不老實。還以為孟老師是個老實人呢。原來也這么——這么——調皮搗蛋。
她的眼風里,有一種她那個年齡不應該有的靈活,看得孟漁特別不舒服。
老蒲倒是一如既往的體恤,弟妹不在這兒,有個紅顏什么的,很正常,很正常。
男人嘛。
何況你還在這樣的好年齡。
詩酒趁年華呀。男人也經不起蹉跎的,一蹉跎,就過了。
孟漁不能不解釋了——否則,就是默認了他和姬元的男女關系。
他倒是無所謂的,姬元看上去——也像是無所謂的。
可壓根子虛烏有的事,默認下來,那算什么?
我們是老同事。
老同事?
原來是同一所大學的,現(xiàn)在又同一所大學了。
真有緣。
我們在一起,就是吃吃飯喝喝茶坐在陽臺看看天而已。
是嗎?
那個“嗎”字,老蒲拖了好幾個音節(jié)。
老蒲不信。
也是。孤男寡女總廝混在一起,不過是吃吃飯看看天,這聽起來,怎么也有點牽強了。
但他們確實沒干別的,就是吃吃飯喝喝茶看看天。
永結無情游,相期渺云漢。
男女這種關系,老蒲和老蒲的老婆能理解?
應該說,他只是姬元的食客,至少開始時是,要說還有貪戀的,也就是姬元家的洗衣機和陽臺,他后來一個月到姬元那兒洗兩次被單,洗完了,就晾曬在姬元陽臺上。
可姬元貪戀他什么呢?
他后來問過她。她顯然也是孤僻之人,也是落落寡合之人,深諳并偏執(zhí)這“落落”的好。這一點,倒是和他一樣。他們都是反群居動物,身上幾乎沒有群居動物的社交需要,那她為什么走近他呢?他問她——他們之間反正沒什么好忌憚的。
她說,我想和你一起吃飯。
他嚇一跳,她在戲仿阿Q么?阿Q對吳媽說,我想和你困覺。
這是低等動物的語言,有一種近乎原始的直接和樸素。她這是哲學意義的返樸歸真?
你不覺得吃飯還是兩個人好嗎?
一個人上飯館不好點菜——點多了吃不了,點少了又太單調。
在家也一樣,菜做多了吃不了;做少了也太單調。
她貪吃,她不是那種“一簞食一瓢飲”就可以的女人,她喜歡食物的豐饒富足多樣。“豐衣足食”或“錦衣玉食”于她而言,她要半邊就行——那半邊的生活,“足食”是她生之前提,“玉食”呢,是她生之奢侈,如果余生可以“玉食”,她就“婦復何求”了。她也只剩下這個貪戀了。
可她不習慣剩菜,更不習慣把吃剩的菜倒掉,那不道德,她不喜歡對食物不道德。
只是因為要對食物道德,才和他一起的?
他有點失落,也不知為什么。
為什么是我呢?為什么想和我一起吃飯?
他惱羞成怒地追問。
她不說話了,心不在焉地看著別處。
她總這樣,說著說著,就沒有聲音了,人好像去了很遠的地方。她明明就坐在邊上,可他時常覺得她遠,遠到飄渺。
他們的對話,也因此經常只有半截。
但這一回她冷不丁又開口了,說他像某個人。
他沉默寡言的樣子,他冷淡的樣子,他慢條斯理低頭吃飯的樣子。
都像極了某個人。
那么,姬元是在悼亡了?
和孟漁的姆媽一樣。孟漁父親去世后,他姆媽還是會在父親的位置上擺上一副碗筷的。甫田,今天我們吃糯米紅豆糕;甫田,你嘗嘗這臘肉燉芋頭,淡不淡?姆媽對著空空的那方桌子問,好像父親真坐在那兒一樣。父親后來沒有幾顆牙了,只愛吃燉得稀爛的咸得要命的食物。飯菜只要有一點點硬或清淡,他就會像小孩那樣,把筷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擱,然后坐到門口的廊檐下去生悶氣。也是奇怪,孟漁的姆媽比父親還大幾歲呢,牙口卻好得很,連甘蔗和蠶豆都咬得嘎嘣響。可父親連稍微煮硬了一點的冬瓜都吃不了,一小塊冬瓜要在嘴里扁上半天。男人年輕時那么剛勇堅硬,最后卻熬不過楊柳似的婦人。
有時姆媽還會斟上一杯酒,自家釀的谷酒,那一般是三時三節(jié)。甫田,我們喝一杯。姆媽先敬了父親,然后自己也細細地喝一口,抿抿嘴,又把杯子放回到父親那方的桌上。
姆媽八十多了。棺材和壽衣早就備下了。棺材是柚木的,自家院子里的柚樹,讓隔壁村的木匠打的,那個木匠是方圓幾十里手藝最好的。父母在過了花甲之后,就未雨綢繆地把兩口棺材打好了,墓地也選好了,就在村后一個小山丘的半腰。選墓地時,孟漁想選山頂一塊地,那兒視野開闊,更顯蕩。但姆媽不肯,姆媽說,山下積水,山上風大,還是中間好。甫田,我們就在中間?父親說,好,就在中間。中間是孟漁父母做人之道。一輩子不出風頭,一輩子也不落人后面??磥硭麄兇蛩阕龉硪踩绱?。他們從來沒有“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的想法。他們就要安分守己太太平平地過著日子。
他們把人死后去的地方叫“那邊”,他們不叫“天堂”,也不叫“地獄”,就叫“那邊”,好像“那邊”也沒什么不同,和“這邊”一樣,尋常得很,也要過養(yǎng)雞養(yǎng)豚、稼稻穡谷的生活。他們在準備“那邊”東西的時候,幾乎是歡喜的,一點兒也沒有哀傷之意。為置桑田數(shù)畝,儂且先歸去。再教兒孫兩卷,我隨后就來。他們也是用這心態(tài)對待生死的,有一種長遠的安詳篤定。
父親的墳前種了各種花,還有一棵水蜜桃樹,一棵石榴樹。
是姆媽種上的,姆媽在天氣好的下午,有時就去打理那兒,就像打理自家的庭院,拔一拔雜草,揩拭揩拭墓碑,然后陪父親在風和日麗中小坐上半日。
你父親就愛吃桃,姆媽說。她自己喜歡石榴。石榴花好看,果實也好看,一剝開,粒粒都是粉紅細白的,像珍珠瑪瑙呢。八十歲的姆媽,已是雞皮鶴發(fā),可有時還有初笄女兒一樣的旖旎情懷。
早點過去也好,我怕你父親在那邊孤清,姆媽說。好像不是在說生死,而是在說回家一樣。
不論“這邊”、“那邊”,姆媽都有家。
可孟漁,怎么總覺得自己是沒有家園的孤魂野鬼?
他雖然不止和一個女人好過,但他和任何一個人,誰也不是誰的家園。
他是什么時候沒有了家的?
他像某個人,姬元說。那他坐在這兒,不是“尸位素餐”?
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一直以來,原來他是坐在尸位上,饗著那些個食物呢。
那姬元不也是,他不也是用悼亡的語氣和姬元說著朱茱?
那他們兩個人,是早就死了嗎?像《雨月物語》的結尾那樣?雖然爐火紅艷艷地亮著,灶上也熱氣騰騰煙霧裊裊,但其實卻是頹園殘壁食土啖礫?
一時間,孟漁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