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外地朋友來新加坡,我會帶他們或建議他們?nèi)パ炕\的薝蔔院(廣洽法師紀念館)看看。它是廣洽老和尚生前的精舍:一幢藍色琉璃瓦的三層建筑,獨門獨院,鬧中取靜。前院有兩株薝蔔樹,開花時節(jié),一片幽香。薝蔔,是梵語音譯。色黃,香濃,有人說是梔子花的一種,也有人不同意,反正它看上去很像梔子花。
廣洽老和尚是弘一法師的弟子,他喜愛藝術(shù),樂意和藝術(shù)家結(jié)緣,生前收藏了大量的文人書畫,體現(xiàn)了僧俗之間的君子之交?,F(xiàn)在紀念館擇日對外開放,這地方,真是一個寶庫,印光大師、弘一法師、豐子愷、齊白石、于右任、徐悲鴻、郁達夫、葉圣陶、馬一浮、沙孟海、唐云等人的作品應(yīng)有盡有。廣洽法師所藏又以豐子愷的書畫數(shù)量為最,可見兩人因緣之深厚。人不可貌相,這話說對了一部分;有時,人是可以貌相的,譬如豐子愷。豐先生的相貌真是清凈雅致,愛意綿綿,透著謙和與睿智。留須的老先生很多,若論豐儀,首推豐子愷,豐先生真是世間第一等的美男子。
豐先生的畫,有人間氣息,有藝術(shù)格調(diào),絕對是最上乘的(他的文章也一樣)。第一次看到他那幅《腳踏車》——長子豐華瞻拿兩把蒲扇當(dāng)腳踏車車輪的畫,著實讓我感動了好一陣。一位學(xué)佛的藝術(shù)家長輩,特別喜歡他的《種瓜得瓜》:兩個孩子合抬一個瓜。豐先生用如此生動的畫面去體現(xiàn)世間法和佛法,令人歡喜贊嘆。薝蔔院里,豐先生的名作當(dāng)然很多,但我個人偏愛的一張畫是《日月樓中日月長》,上面題詞曰:“余閑居滬上日月樓,常與女一吟、子新枚共事讀書譯作。寫其景,遙寄星島廣洽上人,用代魚雁云爾?!甭淇钍牵骸拔煨缱訍??!蔽煨缒晔?958年,畫面上三人皆穿灰色布衣,圍桌讀寫,氣氛祥和,桌子上一爐裊裊香火煙,更是平添意趣。書香世家子弟就是這么“薰”出來的吧?豐子愷有七個子女,小女豐一吟繼承父親衣缽,善畫“豐家樣”漫畫,為世人所知。他最小的孩子是豐新枚,也即畫面上中間那位。中國傳統(tǒng)父母格外疼愛“老幺”,所謂“最小偏憐”。1938年,新枚在桂林出生,豐先生一家當(dāng)時在逃難中,四十歲再得一子,也算是流離生活中的一樁喜事。他經(jīng)常戲呼新枚是“抗戰(zhàn)兒子”。
作為豐家的子女是無上幸福的,何況是幺子。新枚一路來受到了父親最好的呵護與培養(yǎng),展現(xiàn)了文學(xué)藝術(shù)上出類拔萃的才華。就讀上海格致中學(xué)時,同學(xué)們給他起了“瘋子”的綽號。這個綽號不帶惡意,是一種雙關(guān)的昵稱。一,他是豐子愷的兒子即豐子,諧音瘋子;二,他多才多藝,通數(shù)國語言,為人行事有藝術(shù)家的不羈風(fēng)格,經(jīng)常玩出新花樣,有股子瘋勁。
新枚1964年從天津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上海進修兩年,1966年“文革”開始,豐子愷被批,新枚未能留在上海,被分配到石家莊華北制藥廠。豐先生1975年離世,晚年他和愛子新枚時常通信,聊詩詞聊藝術(shù)聊生活聊瑣事,彌足珍貴。書信里一再表達很想離開上海,到石家莊安度晚年的心愿,最終還是沒有成行。
薝蔔院還展出好幾幅國學(xué)大師馬一浮晚年寫給廣洽法師的書法,有些是他患白內(nèi)障后的“瞑書”,寫字以神運行,已入化境。近日閱讀海豚出版社的《子愷書信》,一共上中下三冊,中冊兩百通信札都是致廣洽法師一人的,時間跨度從1937年到1975年,兩人的交情悠長不絕。我們從這本書信集里可以知曉廣洽法師是如何和馬一浮先生結(jié)緣的。
豐先生知道廣洽上人鐘愛中國書畫藝術(shù),有心幫助介紹一些名家給他。1960年12月5日,他給法師的信里第一次提到馬一浮大名:“杭州馬一浮老居士,想法師亦知其名。彼乃弘公之老友,弘公出家,曾受馬居士接引。此老深通內(nèi)典及儒道。年近八十,健在杭州,惜兩眼患白內(nèi)障,不復(fù)能寫字(弟當(dāng)物色彼過去所寫者,日后寄奉)?!苯酉聛韼啄甑臅牛R一浮的名字時常出現(xiàn)。一個多月后,即1961年1月30日,豐子愷在信里寫道:“馬一浮居士眼疾,聞已好轉(zhuǎn),開春天暖,即可寫字,屆時弟當(dāng)代求書法寄奉?!惫唬?dāng)年三月,馬一浮寫了書法,托豐子愷轉(zhuǎn)交法師。法師收到墨寶,甚為欣喜,發(fā)心按月“以缽資供養(yǎng)馬一浮老居士”。當(dāng)時馬的弟子劉公純居士代為打理馬老的對外事務(wù),他對老師極為孝敬,瞞著馬老希望廣洽法師寄些“阿卜斗”即多種維生素來,云“服之于白內(nèi)障有效”。豐的信里也多次提到,法師給馬一浮寄白內(nèi)障眼藥水。劉公純還私下和豐子愷商量,請法師出資在海外印刷馬一浮墨寶集。后來馬一浮得知此事,寫信給豐子愷斷然阻止刊印書法,足見其對世間名利視若浮云。中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物質(zhì)匱乏,廣洽法師一向敬重文人,時常資助豐子愷,書信集里這方面的內(nèi)容很多。豐先生子女眾多,迫于生計,世俗情懷難免重了些。馬一浮不同,他二十一歲喪偶后,沒有續(xù)弦,孑然一身,專心讀書,他可以做到超然物外。盡管馬先生一再婉拒廣洽法師的好意,但法師還是會寄些財物給老居士。馬致信豐子愷曰:“廣洽師來信欲每月致饋,實非衰朽所敢當(dāng),屢辭未止,甚望仁者因便再為婉辭。藥物也更不需?!瘪R老居士有一句名言:“和尚是吃十方的,我連和尚的東西都吃,可以說吃十一方了。” 他這么說,表明心里是不安和愧疚的。在這方面,馬一浮確實比豐子愷境界要高。
其實,不獨廣洽法師有此善舉,中國物資困難時期,新加坡學(xué)者鄭子瑜和周作人交往密切,也經(jīng)常給周作人寄方糖、豬油等,鄭子瑜甚至給周寄過一塊手表,周收到后,十分高興,致信感謝鄭:“國內(nèi)手表奇缺,欲買者需先登記,尚屬遙遙無期,若不在機關(guān)辦事者欲登記而不可得,至欲買一西國之表自更屬難得矣?!边€有,新加坡同樂餐飲集團創(chuàng)辦人周穎南先生也接濟了很多中國作家、畫家,對方所能回報的就是字畫和書本。
新加坡龍山寺住持轉(zhuǎn)逢老和尚示寂后,廣洽法師繼任住持。1962年龍山寺祖堂重修,法師請馬一浮題寫對聯(lián)。馬老非常認真,希望先看看龍山寺的歷史資料再撰。他后來書寫的楹柱是:“遍界重傳持,天在山中,大法應(yīng)推龍象眾;普門親示現(xiàn),風(fēng)行水上,十方同聽海潮音?!比缃袢詰以邶埳剿吕?。
1965年秋天,廣洽法師終于去上海和豐子愷居士會晤。當(dāng)年8月間,豐子愷聽說法師決定返國觀光,十分歡喜。“相別十六七年矣,能在滬再晤,幸何如之!”豐子愷還陪同法師去杭州虎跑祭拜弘一法師墓;又去西湖蔣莊拜訪馬一浮老居士,三人合影紀念。這張照片至今還掛在薝蔔院里,豐子愷在照片下方題識:“一九六五年深秋,廣洽上人自星洲返國,偕余同赴杭州謁馬一浮先生于西湖之濱合攝此影留念?!笔中疫\,他們仨能在最后的關(guān)頭見上一面。第二年,“文革”發(fā)生,馬一浮被“紅衛(wèi)兵”趕出蔣莊。1967年,他含冤去世。
最后說一件軼事,廣洽法師曾經(jīng)向豐子愷推薦過少年時的莫瑋瑋。豐子愷1964年1月給法師的信里稱贊道:“莫理光居士之令郎煒煒(筆者注:應(yīng)是“瑋瑋”)所作色彩畫,今日收到。此七歲幼兒,能作此畫,確有美術(shù)天才。倘能注意教育,將來定有造就。弟當(dāng)遵命擇數(shù)張加以題字,以資勉勵?!?莫瑋瑋是《聯(lián)合早報》前總編輯莫理光之子,如今已是新加坡知名建筑師,豐子愷沒有看走眼。有豐先生題字的莫瑋瑋少作,不知保存下來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