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非
吃晚飯時,為了涼爽,把飯桌弄到門臺上。如果是父親或母親,一個人搬桌就可以了。他們是大人,胳膊長,力氣大。木桌也并不算沉重。太過沉重的東西都不是有形的。但如果讓我們來,還需要兩個孩子抬。一人抬著桌子的一邊。過門口時,因為門口不夠?qū)掗?,還要把桌面傾斜一下。那桌子越來越老,擦洗不掉的污垢越來越厚。我抬過它,又搬過它。
傍著夜晚在門臺上吃飯。別管是哪個方向的風(fēng),別管風(fēng)有多么纖細(xì)微弱,多多少少總有些涼爽的。蚊子乘著風(fēng)翩翩而來,要吃的不是碗里的飯菜,而是你身上的血,深入你的皮下抽血,這是它們的生存之道。對于鄉(xiāng)下人來說,被叮咬幾口,不算什么。好似他們皮糙肉厚,他們身上血多。
母親把懸掛在炕上方的蚊帳放下來。蚊帳的四個角系在四根釘子上,四根釘子都有半截釘在墻上。看上去下墜的蚊帳雖輕,釘子卻受著不小的力。蚊帳里總要混著幾只蚊子。蚊帳收起來,蚊子也被收起來。蚊帳一打開,蚊子也被放開。老道的蚊子停在角落里,用細(xì)長的腳抓在蚊帳上,一動也不動。等我們睡著了,它們再飛下來。等我們睡熟了,它們再吃個痛快。母親會拍打蚊子,可她再努力再用心,也拍不盡蚊帳里的蚊子。就像生活里的瑣碎煩惱,她實在無法完全拍死。
屋里太悶熱了??梢匀ヌ梦蒌伭藳鱿?。也可以到門臺上睡。還可以去院子里睡??傊異灍嵩谙奶祢?qū)趕著我們,好像我們在田野上驅(qū)趕牛羊。鋪個涼席,鋪塊塑料布,都可以,再鋪上褥子,人就可以躺上去。開始地皮是熱的,甚至是燙的,到了后半夜,寒氣就來了,有從空中降落下來的,有從地下鉆出來的。被褥泛潮,可能被凍醒。大夏天里確實也有可以凍醒你的寒冷。如果受不了,便抱著被褥,瞇縫著眼睛,半睡半醒,搖搖晃晃,踉踉蹌蹌,朝著屋里去了。不管怎樣,你總該記得上門臺有幾個臺階,就算閉著眼睛,你也應(yīng)該知道進(jìn)了堂屋,再走幾步就到里屋的門了。你本應(yīng)該熟悉你住的房屋,就如同那是你身體的一部分。
上房頂睡也行。先要把涼席,塑料布,被褥,一件件通過梯子,運(yùn)到房頂上去。這時候你是搬運(yùn)工,是冒險者。懷里抱著東西,或者肩膀上扛著東西,攀登幾米長,不斷升高的木梯,不是沒有風(fēng)險。那木梯如果久經(jīng)滄桑,剛登上一個橫木,就開始咯吱地響,你抬頭瞅瞅梯子上那一根根充滿不確定性的橫木,就可能望而卻步。任何一塊橫木突然斷了,你都可能一腳踩空,從半空中掉下來。你還是把一件件東西運(yùn)上了房頂。你的欲望給了你勇氣。等你仰面躺在屋頂上,把雙臂雙腿都舒展開,就感到一種冒險后的幸福了。星星會懸在你上方,始終和你保持著那樣的距離,你根本不用擔(dān)心哪顆星星突然掉下來,正好砸中你的身體和你的睡眠。它們只會清清淡淡地照著你的睡眠。
高處也有蚊子,但會少上一些。高處也有風(fēng),但會大上一些。也許蚊子飛不了那么高,也許風(fēng)把蚊子吹跑了。你出乎意料地出現(xiàn)在高處,就會獲得一些出乎意料的喜悅,這喜悅里包含著涼爽和清靜。蛐蛐會在墻根下彈奏它的樂器,好像是專門為了屋頂上的你。
及至夜深人靜,風(fēng)把院子里的蘋果樹搖得樹葉晃動,你可以聽到那種嘩啦嘩啦的樹葉聲,好像樹葉與樹葉在風(fēng)中開始交談了。周圍鄰居家里的燈都滅了,只有天上微弱的星光照著你了,有一些恐怖而又有趣的思想產(chǎn)生出來,總感覺屋后槐樹上站著一個黑影,整個村莊的樹都走動起來,簇?fù)碇闼诘奈蓓?。既像守護(hù),又像覬覦。
等清晨醒來,已經(jīng)不是夏蟲在叫了,而換作了麻雀的叫聲。麻雀在電視信號鍋上叫著,在院子里的蘋果樹上的叫著,在屋后的老槐樹上叫著,在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地方叫著。沿著麻雀的叫聲擴(kuò)散,夏天里新鮮的一天,就這樣順理成章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