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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丑 寶

      2017-08-10 18:24胡海洋
      飛天 2017年8期
      關(guān)鍵詞:卷毛

      胡海洋

      我在原始叢林里造土紙。

      一頭名叫小丑的黃牛婆在幫我造土紙。

      小丑之所以叫小丑,是因為貪吃一個陰蔽洞口旁邊一大窩茅草被老虎咬斷了尾巴,從此屁股后面就老是沾滿了糞土,引來了一大群烏蠅上下飛舞,十分惹厭;山里人喜歡起野號,才賜她如此芳名。

      我沒辦法,后來我與她走得最近,只好時常在古潭里替她洗屁股。古潭隱匿在老虎坑茶山下,夏日正午,隱隱可窺一石頭樣的巨木橫亙潭底。老表說,水浸千年松,擱起萬年杉,這么說來,有可能是千年古木的化石了。

      到處是大片小片正在開發(fā)的原始叢林——其實是數(shù)百前年的荒田,田埂圍基歷歷可見,古田中的參天古樹難于合抱。灌木喬木,針葉闊葉,擁擁擠擠、雜生競長。林中有各類飛禽走獸,蛇蟲蟻蝎,堅果漿果,還有數(shù)不清的珍貴藥材。最高的那座山巔其實是一簇群峰:五座山峰參差錯置,九仞懸崖筆立云天,酷似五指,終日云鎖霧重難窺真容,人稱五指峰,是謂地名。

      據(jù)說方圓百里之人為攀山取寶,好些人落得終生殘疾,有的連尸骨也沒有撈回。

      只有一個人活著回來——五指峰國營農(nóng)場老虎坑作業(yè)區(qū)的隊長凌義貴,據(jù)說他攀上五指峰采回來了一屋一世也用不完的藥材,只不過磕掉了兩顆門牙,才鑲了兩顆為人稱道的大金牙,人稱凌金牙。

      凌金牙說起話來哼呀哼呀的,那青銅銹蝕的金牙凸出部位輻射出燦爛的光輝。他一邊嗍茶一邊用一枚甑刷?!簿褪撬㈠佊玫腻佀⑨?,往牙隙縫里挖撩勾挑,剔出一大坨一大坨的飯渣和牙垢,鼓漱一下,咕隆咕隆,色味俱佳地咽了下去,直至世紀末。

      初來寶地,金牙看我戴副眼鏡,就說我是“知識畚箕”,屬于老弱病殘婦孺一類,把我編入茶葉組。草草填了肚子,一人挎一只扁長的狗婆簍子,狗咬耗子上了山。金牙用牛梢子掃著低頭耷腦的黃牛婆罵道,小丑拉破車,屎尿臭,快行呀,哼啥?又對我們說些節(jié)氣不饒人的行話,這茶芽呀,“三天是寶,三天過后是草”;這摘茶嘛,哼呀,不能掐,要拗,不然的話指甲有毒,這茶芽就再也長不出來了。

      老工人中的那位獨眼龍素喜歡混跡于我們之間,這一課的提調(diào)者便是他。路遇兩犬交尾,獨眼龍趁機打啞謎:“八張鋤頭共個陷,不像茶亭不像店,魯班師傅少有見?!币覀冞@些“知識畚箕”浪猜。我們老猜不著,老工人都笑得很狡猾,獨眼龍便遙指那交尾的雙犬說:陷就是洞,母狗的洞。八張鋤頭就是狗的八只腳,這還猜不出?狗雜種德性甚高,又說,如果撒一把沙進去,恐怕這一輩子也拔不脫了。正要撒沙時,金牙便笑著踢了他一腳,獨眼龍便狗顛屁股一樣上了山。

      呵——好大的霧呀,氤氤氳氳,彌天盈地。一切只呈現(xiàn)出輪廓,一切都似在霧海中航行。眼前是沾雨帶露,一簇簇漫山遍野的山茶。放眼開去,墨綠墨綠的茶樹層層爬上了山顛,隱入霧氣中,像登天的絨梯。近前看,嫩條有一指長了,活似茶枝中長出來的碧玉,玲瓏剔透清新賞目,由不得濁氣全消,返樸歸真,產(chǎn)生一種凈化出俗的神韻。有人在引頸低唱,歌聲若隱若現(xiàn),仿佛月光在綠葉中躲閃。獨眼龍謂之畫眉子叫,“哦嗬——哦嗬——”打起了山號子。歌聲戛然而止,才知唱歌的是惹人憐愛的薇薇。這等美景韶華,雙手翩起翩落,有如蛺蝶穿花,只是好景不長,這沒完沒了的采茶活計其實是極其簡單的機械化運動,枯燥乏味至極。蹲著采吧,腿肚兒酸麻處就有了抗議,站起來采呢,娘的腰眼又實在委屈。盡管金牙說后生仔沒有腰,腰的痛苦仍一寸寸地推進深入。更何況褲腳胸襟被沾濕了一大片,涼浸浸的,于是惱悶起來,干脆撇脫坐在狗婆簍子上,沒人看見就一把把將老茶嫩葉統(tǒng)統(tǒng)捋了下來。娘赤腳,這活計絕非原來電影上看的那樣有情趣。

      幸虧有獨眼龍,別看他一副歪瓜劣棗樣,其實味道蠻好,他絲毫不怕犯忌,道出本地十惡:“一瘸二瞎三麻四癩五駝背六勾鼻七聾牯八矮牯九卷毛十拿疤?!笔異褐兴判械诙?。他指著自己的獨眼,說這是砍伐時被樹枝戳瞎的,出了一公碗血,幸虧是金牙用金狗子毛止了血,才救了他的命。他漲紅著臉,竭力在闡述什么哲理。譬如我們的何場長,臉上就有麻;你們的張——他指著我說,天生的卷毛;還有矮牯頭,這些都是壞人嗎?大家全笑起來,漸漸很融洽了,方減輕了勞動強度。

      休息了,又叫擺張。出工、休息、開會、吃飯、拉屎、屙尿、睡覺,凡是人為的畫面,名名堂堂都叫擺張。本地方言如此洗練,是很令人肅然起敬的。獨眼龍口嚼一根草,告訴我們這叫什么草那叫什么花,這是什么菌那是什么果。經(jīng)他一說,百草都是藥,好吃的真不少。從大水坑到老虎坑,一張嘴巴沒有停。老虎坑據(jù)說是有虎的,其實也就是茅草特別多,一大窩一大窩的。山腰拐處有偌大一個老虎洞——曾經(jīng)咬斷了小丑尾巴的地方,金牙便時不時在這周圍放銃獵野味,也算是敲山鎮(zhèn)虎,才把老虎攆跑了。仔細看去,洞中泉滴滴曲徑通幽處有兩個進出口,不像野獸出沒地,倒像是獨眼龍怪笑著說的“搞妹崽子的好所在”。于是引得猴婆、苦瓜妹、爛茄子等一撥女性把耳朵捂起來,十個指頭又悄悄留了八條縫。因為獨眼龍的提示,我后來差點就與薇薇在那個老虎洞里徹膽風(fēng)流地搞了一回妹崽子。

      濃霧中的太陽像一只巨大的蛋黃,光芒在霧中散射,把濃霧染成金黃金黃,把人世間弄得混混沌沌的,許久許久,霧終于散盡了,露出了紫微微的天空,燦爛的陽光如無數(shù)急劇旋轉(zhuǎn)的車輪,令人頭昏目眩地輻射下來,人們胸前的領(lǐng)袖像章也跟著璀璨得刺眼。站在老虎坑上往下望煞是好看:百合花雪白雪白,杜鵑花火紅火紅,吊金鐘金黃金黃,黃花菜無處不長無處不開,山楂子山梨子野娜苞,片片佳木鵝黃嫩綠雜色紛陳,簡直是一幅展開的巨毯;瞇一瞇眼,更像是一頭伏踞在那兒的毛色斑斕的巨虎,看著看著,也就忘記了世上的一切。

      山里的天氣乍暖又寒,本來青天無片云,山風(fēng)一吹就來了。先是一朵,接著是兩朵、三朵,隨后便成百朵成千朵……忽而又如散兵游勇在帥旗下浩浩蕩蕩聚攏,整個天空便黑了下來,像天老爺撒尿,時大時小,凄凄慘慘,連日不開。

      節(jié)氣不饒人,春夏秋茶三季九次,擺張照樣進行。每人發(fā)了斗笠、蓑衣或尼龍紙,著了草鞋進山。沿路走去,暗綠掩映中繚繞著一抹如云如霧的雨煙,像凝結(jié)了,不復(fù)消散。置身其中,一天下來身上能擰出半盆水。這時摘茶葉大多是胡弄。金牙很著急,為了保證青茶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便守在茶棚里過秤,半天規(guī)定一平簍,大約不少于十五斤鮮茶。卷毛古怪多,稱茶時將雨具石牯之類秘藏于茶葉之下,稱完茶再悄悄偷出來。南郭先生的徒弟一多,金牙也就奈何不得。自從發(fā)現(xiàn)了老虎坑上的老虎洞,無論大雨小雨風(fēng)天陰晴,男知青們只管進去偷享棋牌樂,只苦了老茶工。時近中午,我們才裝腔作勢,背著滿滿一狗婆簍的青茶,捂著腰,哼呀哈的,回到茶棚午炊。茶棚里還有幾口深淺不一的鐵鍋,是用來殺青、烘焙茶葉的。一灶一灶火勢遞減,直到茶葉呈銀灰色,就是上好的云霧茶了;然后用土紙包扎好,一摞一摞堆得小山似的。

      小丑阿黃自然不會揭發(fā)我們偷工減料,撅著臭屁股,默默地拉著滿滿一車的炊具和茶葉,吱呀扭的回到了作業(yè)區(qū)。

      春夜的月像遮了一層霧,迷離陰幽,如煮成半熟的雞蛋白,半透明狀。無可排遣之際,矮牯從百寶箱內(nèi)摸出了口琴,五音極不全地奏了一曲《北風(fēng)吹》,顫顫悠悠的,直吹得天傾西北,地不滿東南。卷毛不知被撥動了哪根心弦,頓感技癢難捺,急急從爛皮匣里操起了小提琴,琤琮幾下奏出了幾個音階,又蹦出一串極華麗的琶音。然后是《霍曼》,完了又是《佛爾法特》,清一色炒豆芽,一腦門子五線譜,莫名其妙交響曲。待這些繁瑣的程序過了,才是極細膩活脫的《花兒與少年》,一遍又一遍,還用了許多滑音,很有撩情索魄的魔力。果然,猴婆爛茄子苦瓜妹一步一挪地進來了,屁股粘了漿糊,不走了。

      沉寂了多少世紀的五指峰今夜有了提琴聲,如同沙漠有了珍珠。星星驚奇地眨巴著眼,春月撩開了面紗,群山支起了耳朵,萬千蟲兒噤若寒蟬,溪水悄悄躡足而行……卷毛愈發(fā)來了勁,搖頭擺腦地旋在了劇場中心。當最粗的G弦低沉渾厚地徐緩奏起時,門口便倚了薇薇的半邊女身。她身著千縫百納衣,不茍言笑,嘴唇似貼了封條,唯一雙瞳子如泓秋水波光粼粼。

      一闋終了,卷毛呷了一口來歷不明的云霧茶,又換了《山楂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聽著聽著,便有人驢子般倒在人家床上用了鼾聲來伴奏,直到三星打橫,卷毛風(fēng)頭出盡。

      我回到自己的角落,正要擺張,遠遠一隅飄來一縷二胡《良宵》,當?shù)亟泄赐病犯须m不甚優(yōu),卻別有一番哀傷情調(diào),萬籟俱寂,勾筒聲聲入耳。我好生疑惑,這勾筒的主子是誰呢?是誰……噫!管他呢,別耽誤了夜眠……

      金牙作為一隊之長,總善于調(diào)度安排,春茶完了又領(lǐng)我們?nèi)タ持窆S。平生第一次知道——竹子不好造土紙,竹筍才最宜造土紙。所謂竹筍,其實是未長真葉的嫩竹。長了真葉,哪怕是一小片葉芽兒,也是竹而不是筍了。谷雨一過,萬千玉筍筆立云天,高矮肥瘦至此定格,永遠都是這個高度了,便急著向青少年期過渡,時值黃金佳期,正好佐為造土紙的原料。把竹筍放平,腰斬除青,截短成捆,置入石灰池漚爛,就可造紙了。

      為什么要造土紙呢?金牙說,土紙要得緊哩,土紙一日不得少哩,土紙是個寶哩。說白了就是,蒙窗戶要土紙吧,包茶葉要土紙吧,副食品店包糖包果包東包西少不得土紙吧?最最要命的是,山里婦人祖祖輩輩來月經(jīng)了,都是用布條裹著益母草灰來捱過的,哼呀,你說呀,這土紙是不是個寶呀?哪像你們城里來的女娃子,手上有幾吊錢,哼呀,每次從家里來都大包大捆的,以為是什么精貴,打開一看,哼呀,全都是月經(jīng)紙呀,哈?金牙的話讓男的笑得東倒西歪,讓女的羞得像一塊塊紅布。

      時令如箭,逼我們上山,橫七豎八殺伐一氣,比起摘茶別有一番風(fēng)味。因為久淫,竹筍細嫩,一刀下去,竹梢往往凌空猝下,加速度地朝頭上砸來,所以萬不能瞻首觀望,只管死心塌地殺去,免得日后與獨眼龍為伍。竹筍家族一片哀聲,尾梢炸彈般向我們報復(fù),后腦脊背腰臀被炸得麻辣醬似的,偶爾運氣不佳,便皮崩肉竄。還有削去竹節(jié)上那半裹的竹衣也要特別當心,內(nèi)中往往就是蜈蚣的老巢,弄不好小命便玩完了。獨眼龍向來干活粗魯,被咬過幾次。一次用金牙的無名腫毒藥水,另一次則用公雞冠上的血治愈。說也怪,任憑再偉大的蜈蚣在壁上沿,公雞一啼,它便篩糠似地落下被啄了去。一物降一物,想必是天老爺早算計好的。

      竹筍尸橫遍野了,還得一根根弄下山腰路口。這活不費力,輕輕一撥便順著濕漉漉的蘆基蘆草流星趕月般急速滑下。上下左右都是人,一個躲閃不及當了肉靶子,就要不同程度地擺張了。一天下來,渾身上下無一根干紗。娘赤腳,獨眼龍說得好,連錐子毛都是濕的。擺張休息了,男女瑟縮在大石崖下,個個清湯掛面目迷五色,如喪考妣。尤其是薇薇,那身段該豐滿該苗條全都恰到好處,眼下被濕衣一繃更像是上天打下凡間的美女蛇,胸前那兩朵小蘑菇喲捂都捂不住,那美喲,莫說是獨眼龍凌金牙,就是本君我呀,眼睛都綠了哩。

      擺張下班,個個都像安上了風(fēng)火輪,沒命地往作業(yè)區(qū)奔去,急急搶了木桶進澡寮子。澡寮子說是寮子,其實只隔了層道德的杉皮。獨眼龍最喜歡獨占那一格,有個洞洞,只容得下一只獨眼。常能看到電影:白面饅頭蓮藕節(jié)。隔壁的猴婆似渾然有覺,便時常有狎浪的笑聲。矮牯也觀光過,被卷毛我揪了頭發(fā)。無法解饞,只得憂憂地洗包皮卵。后來這艷洞越摳越大,再后來就不知被誰嚴嚴實實地打了補丁。金牙知道后笑罵過老獨幾次:“有嘛好看的?眼飽肚中饑!”

      金牙千篇一律地用了鍋刷針挖撩勾挑,將飯渣牙垢極莊重極富滋味地咽下去,然后呷一口茶,掄起打狗棍般的旱煙叭噠叭噠,鼻孔里煙霧繚繞。他正在算計還有幾多石灰池沒有盛滿,還要砍幾天竹筍。此時已到關(guān)鍵時刻,過了節(jié)氣,竹筍乍吐枝葉,謂之真竹,那就只有喊皇天了。

      聽說又要上山,妹妹們——除了那個永不生病的薇薇之外,都捋衣捏褲地將紅腫青紫顯山露水地讓金牙觀光。有竹梢炸的、蜈蚣叮的、竹筍撞的,好不可憐。金牙嘖嘖嘖地心痛得緊,從床腳下摸出各色藥酒瓶罐,令女兒們坐凳臥床,施以輕擦慢揉、擠壓按摩之術(shù),也竟然不休克。于是四時八節(jié),打擺子、屙赤痢、閉經(jīng)痛經(jīng)赤白帶,無名腫毒跌打損傷,俱手到病除。過后便享受了病休假、病湯飯,白求恩自愧弗如。女兒們便將金牙奉為神明恩公。

      依然是霧。所有的峰巒都隱沒在云端里,好像戴了頂白帽子。老工人說:“山頂蓋帽,起碼有三天聊?!睙o疑是好兆頭。這“帽”就預(yù)示著要下傾缸大雨;這“聊”就是擺張休息。大家額手相慶,那光景勝過了一切陰歷陽歷節(jié)。金牙沒奈何,往往背了火銃上山尋點野味,這就預(yù)示著可以打打牙祭敬一敬五臟廟了。

      金牙是這一帶有名的獵手,攆得滿山遍野的野獸盡往他銃口上撞,老獨說這絕活兒叫“趕山子”。獵殺最多的是山牛。我們吃過好幾回,味道蠻好。說是山牛,可看著總覺得不像。山牛哪里是這么小的個頭,還長著鹿一般樹叉樣的角?而且還知道拿茸角去賣好價錢?卷毛說那是鹿不叫山牛。老獨便很鄙夷地說:“你曉得個錐,是山牛不是鹿!”說著又走了嘴,“是山牛不是肉?!边B他自己也瞪個獨眼笑將起來。

      當然也獵過野豬,那怪物長兩只獠牙:脾性乖唳,一發(fā)怒就拱將過來,一口咬斷公碗粗的樹,好嚇人!還有豺狗,說得更可怖。豺狗專門對付家牛,掏牛的肛門,把腸子繞在樹上,牛疼得亂蹦亂顛,掛了滿樹林花花白白的腸子直到疼死,豺狗便有美餐。只是到走也沒看過。

      獵麂子多是晚上,麂鳴似嬰兒啼哭,很揪心,附近常聽得見這般叫聲。金牙出獵時必帶了老獨去,一人握一把長電筒,悄悄摸過去,驀地擰亮電光罩定,麂子便不敢走了,兩只熒光眼定定地對著電光,電光一晃移就跑了。所以兩人像接力棒樣一棒一棒將距離縮短。至三十米開外,金牙瞄著那雙眼中間放一銃過去,麂子便百分之百歿了。獵這類大物當然不放鐵砂,放“藍籽”,即土制子彈。麂子肉又嫩又香,煮一鍋大家都能嘗一點。也曾放過生,據(jù)說曾用套頭活捉過一只。那尤物直跪在金牙面前淌淚水,原來是有孕在身。金牙怕造孽,便搽點刀創(chuàng)藥給放生了,說得大家都有點酸心。

      也獵過一只猴,用網(wǎng)。猴子是不能獵死的,否則太可惜。主要是想活吃猴腦,大補元氣,此乃親眼目擊。做個木籠將猴頭夾住,用鐵皮開鋸,猴兒作陰山鬼叫,讓人毛骨悚然。去了天靈蓋,就用勺子舀了波波動的腦漿吃,很像喝膿。老獨說比豆腐腦好吃。只是腦漿不盡猴兒不死,兀自跳天索地。這回金牙絕不放生,也不怕觀音老母咒。妹妹們嗷嗷地作嘔吐狀,男人們也不敢向前,唯老獨傻里呱唧湊上前去連喝了兩勺,咂咂嘴說有點咸腥味。剝了猴便熬猴骨,說是上好的跌打藥。怪不得能治好何麻子娘老子的風(fēng)濕寒腿。

      老虎坑上還獵過鰱鯉甲,因此物眼睛不能視光,故也叫盲輪子。卷毛說叫穿山甲,又與老獨來一段對口詞。獵此物不用火銃,用腳鋤。老虎坑有的是青茅,鰱鯉甲最愛啃噬草根。所到之處茅草皆風(fēng)干枯萎。找到洞口,土也是新鮮的,金牙便叫老獨死命挖,與動物爭速度,直至拿獲。此物肉甚酸,不中吃。只是那鱗甲有妙用,能治漆樹過敏癥。卷毛得過一次漆瘡,奇癢難熬,連錐子也腫得透明,金牙便賜了一片鱗甲讓他自去刮癢,只一夜就好了,卷毛好不謝恩。

      也獵蛇,南蛇捉了一截截煮了吃,永不生痱子,還包治一切癤皰。金牙感興趣的是五步蛇,咬一口五步之內(nèi)就喪生,也叫斗方蛇,卷毛說是蘄蛇。五步蛇口喙倒卷朝天,有菱形花紋呈敗葉色,人極易遭其伏擊。幸好這東西走動不靈,但仍不乏受害者。若被咬了,拿刀就砍患部,管他是手是足決不痛惜,為的是撿回一條性命,故山民多有殘疾者。金牙備有蛇藥,常手到擒來,活活地剮了肚腸,用短竹簽一一撐開,盤一圈擱在文火上焙干,乃上好的藥材。還有獵石拐,一只半斤八兩不等,肉鮮味爽,至死難忘。石拐吼起來似牛鳴,卷毛說是牛蛙。金牙有各種獵法,用網(wǎng)撈子、鐵叉,或者干脆循聲疾進似星丸跳縱撲抓過去,這尤物唯夏夜才來到人間,必得點燃了松明子翻山過澗去照,又叫照石拐。很累人,天交五鼓才能凱旋,只一次就煩透。

      金牙的獵癮很大,不過絕不耽誤正業(yè),而且常裹了老獨做跟班。我們手藝太差,漸漸沒了興趣。

      四時八節(jié)仍有野味吃。當然一般不能白吃,多少出點銅錢,除非實在拿不出。后來什么也吃不上了,干瞪著眼聞味道,或者做大吃濫喝的一系列美夢。

      又擺張的時候情形有點異樣,老獨帶了男的搞砍伐,金牙則攜了銃,裹了娘們上老虎坑。

      山有山規(guī),鋸子忌叫鋸,叫鐵皮;斧頭不叫斧,叫鐵子,決不敢有悖,否則就有血光之災(zāi)。卷毛偏叫斧頭鋸子,老獨就有些惱?!拌F子!”——“斧頭!”?!拌F皮!”——“鋸子!”一路上兩人就抬起杠來。

      其實山上鋸子鐵皮一樣地鋸,樹的尸體照樣劈里啪啦倒下,斧頭鐵子一樣地削枝砍節(jié),木屑們照樣飛蝗似地射了出去。老獨卻老怨我們把樹樁留得過高過高,浪費了樹材。時近中午,老獨把米倒入篝火旁的一個個立著的竹筒里,遠遠燒飯去了。我們也就趁機亂搞一氣。鋸斷的樹枝被藤精死死纏住了,不得下來。山腰里,老獨又哦嗬哦嗬地吆喝吃午飯。卷毛猛發(fā)現(xiàn)還有棵樹沒過鋸,便提了斧頭乒乒乓乓殺將過去。一陣狂風(fēng)襲來,還沒等大伙醒過神來,嘩啦啦一大片樹就撲刺刺倒了下來,天光豁然大瀉,周圍一片空白,我們?nèi)舳?。老獨氣急敗壞地爬了上來:“好哇,好哇!這下好哇!”老獨揪下帽子亂跺腳,矮牯慢騰騰地近前打算收尸。沒走幾步,卷毛地里鬼似的從樹叢里鉆了出來,得嚇人跳老高。原來倒下的樹藤纏藤地全擱在高高的樹樁上了,底下留有一層空間,活該他命大。我們割開焦竹飯筒吃黑飯,卷毛面色如堊還癩蛤蟆撐臺腳,說閻王爺看他沒嘗過女人的味道,不肯勾他的譜,著小鬼將他推了回來云云。雖然嘴硬,但有了這回報應(yīng),卷毛就不再斧頭鋸子地犟嘴犟舌了。

      吃了飯便倒在草叢里擺張。老虎坑那邊不時傳來嘻鬧聲,老獨很醋地說:“我操,老虎坑又在茶園上滾腰把子了,卷毛,你說呢?”卷毛并不搭這個茬,反而問那天天拉二胡的是誰,老獨說也是背時鬼,凌金牙的本房族,老婆死后便發(fā)神經(jīng),隔夜在廚房背后的龜巖上扯勾筒,七月半回家掛紙去了。后來我才與背時鬼對上了號:病怏怏的人模鬼樣,愁臉上罩一層霧,活像是一張沒有對準焦距的照片。

      整個下午老獨似乎忘了砍伐,帶我們?nèi)ネ诶C花針,燉瘦豬肉吃據(jù)說對肝炎有奇效,難怪山里肝炎絕跡。又帶我們?nèi)炀?。因山頂蓋帽落過幾場透雨,菌子多得像滿天繁星。有蘆莖菌松樹菌貓爪菌,王八什么的菌。有紅的黃的花斑色的,也有灰的和白的。老獨決不讓撿那些色澤艷麗的菌子,說此類大抵有毒,好吃的菌是灰的白的或棕色的,外表看來極平凡、樸素?zé)o比,似乎是上蒼有意予人們什么啟示似的。

      下山時在山溝里濯腳,竟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七葉一枝花。“七葉一枝花,生在深坑石壁下;哪個醫(yī)生尋到它,藥王菩薩老嗲嗲。”(嗲嗲即爺爺)老獨興高采烈起來,說這是一種極有用的蛇藥,包治一切無名腫毒,又對卷毛道,如果尋到紅花倒水蓮,你的傷包管好得快。念完白又唱:“唔怕你骨頭打得綿,我有紅花倒水蓮……”回去后卷毛一一記在本子上,后來竟有幾大本。

      卷毛傷筋動骨的事在同性中是小兒科,對妹妹們卻不啻當頭一擊。尤其是猴婆和薇薇,來得如密梭。洗洗涮涮猴婆搶了去,密密麻麻的女針當屬薇薇。矮牯也有功,是他第一個奮不顧身地沖上去救人的,薇薇也就心甘情愿地幫他縫補漿洗。矮牯三天兩頭往她屋里鉆,撈回了抹不掉的笑紋。

      聽說薇薇還扶著卷毛到衛(wèi)生所看了一次庸醫(yī),二十里地用了幾倍的時間才走完,大家伙便問卷毛是否對上了號,他卻故作艱深地說了一大通:“戀愛是極奢侈的事情,在愛情這部字典里我們都有許多生字,聽天由命罷……”

      猴婆有點慌,也請了假,整日廝守在卷毛身旁,卷毛卻獨自看那永遠看不完的封資修,記那些很沒有油鹽味的筆記。猴婆索然無味,干脆困倒在床上,像一塊滿載幸福的土地,將自己的田野河流群山峽谷無保留地向卷毛展覽,竭力推銷自己。矮牯功德無量,說伊甸園里有人偷吃了禁果,并加大頻率廣而告之,竟也言之鑿鑿非常傳神。猴婆正中下懷,薇薇卻低了頭不吱聲,跟沒事人一樣,照舊為卷毛當紡織娘。

      接下來便是搞撫育,也就是植樹造林。撫育過的幼林區(qū)往往看不到幼苗,蓋因葳葳瘋長的野草雜樹吞噬了一切,故只有用長長的鉤鐮刀才能將其鏟除。雜草叢中蛇蟲蟻蝎什么名堂都有,但差點要了本君小命的卻是一窩野山蜂。誰人能想到那鬼窩就筑在灌木叢中呢?我一刀揮去,殺它個傾巢出動,竟日本鬼子的神風(fēng)隊一樣怒嘶著往我褲襠里鉆,疼得我是跳天索地,就地十八滾。金牙大呼脫褲子脫褲子快脫褲子呀!一句話提醒痛中人,顧不了臉面不臉面的,慌忙脫了個赤裸,女的們呀地一聲全遁了土,男的們便興高采烈地圍攏過來,呀呀呀地呀個不停。天老爺,俺的雞呀蛋的全都腫得透明了。幸虧金牙是菩薩,拔了些許野山芋莖,糊涂了我整個下身,才救了我一條賤命。

      中午,炊事員李太監(jiān)趕著小丑送飯來了,聽了咱的事,一個勁地想看我的褲襠,嘖呀嘖的,會不會影響生育喲,哼呀?操,這王八蛋竟也哼呀!

      太監(jiān)老擔(dān)心我沒生育能力了,念著經(jīng),趕著小丑走了。金牙操著打狗棍長的煙槍叭噠叭噠,哼呀,反正閑著沒事,大家伙坐過來,開個短會吧。這個短會令所有的英雄氣短,令所有的英雌有迤邐的遐想。議題是推薦選拔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的工作開始了,據(jù)調(diào)查,大部分男的家庭政審恐怕都過不了關(guān)——比如你吧,他用煙槍指著我說,你們說的張卷毛,父母親都是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哼呀,現(xiàn)在還關(guān)在牛棚里嘞,別怪我,政審肯定是審都不用審的,所以嘛,報都不用報的,哼呀……只有個別男的——你們說的矮牯和幾個女的——你們說的什么爛茄子、薇薇、猴婆、苦瓜妹,可能有希望,大家議一議吧,還要結(jié)合具體工作和學(xué)習(xí)表現(xiàn)嘛,哼呀,集中指導(dǎo)下的民主,民主基礎(chǔ)上的集中,名額有限喲,哼呀,哼呀,哼呀……

      下來便是放火燒荒。沒有經(jīng)濟價值的雜樹林,瘌痢頭似的荒草地,統(tǒng)統(tǒng)來個火燒連營,燒它個烏焦巴干,然后深挖穴、廣植樹,撫育新生代林區(qū)。

      幸虧開辟了十米寬大的防火帶,野火從四處山腳一直呼呼地?zé)狭松綆X山崖山峰山巔,火勢借妖風(fēng),感覺一直燒到了天上。所有遇難的鳥兒都像后羿射下來的玄鳥——黑烏鴉似的畢畢剝剝跌落一地。金蛇狂舞錦雞飛天,所有涅槃的野豬野牛野兔山鼠山麂山鹿全都袒胸露乳四蹄朝天……

      每個山腰路口都有人手持鉤鐮,把守火路,謹防火星過界。金牙和薇薇的剪影幻化在火紅的山巔天邊,好似后羿和嫦娥……

      男的們都很恨伙頭李師傅,娘他完全一副太監(jiān)造型,除了那顆可愛的酒糟鼻子之外,還有一張比女人屁股還白的臉,無褶皺亦無須,最是窮兇極惡。天天吃苦菜炒筍就夠剔腸刮胃了,好容易盼來幾塊肉卻要煎起來,留著慢慢吃,吃出肉蛆為止。難怪卷毛說:“僅存一肉未成僧。”

      輪到我們打菜了,勺子如同裝置了電子震動器,依稀可辨的肉末眼巴巴望著抖落了回去。女兒們的肉娘就變戲法似地格外多。太監(jiān)喜歡摸那雙有梅花坑的胖手,爛茄子就嘻嘻嘻嘻,伸了筷到菜盆里挑。猴婆苦瓜妹也嘻嘻嘻照了樣去挑。一盆菜就翻了個身,翻得極有分寸。

      王太監(jiān)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主管出納關(guān)——嘴。尅菜尚小,還要尅米。娘他做的飯向來好吃,深受金牙青睞。每次燉飯總要在溝渠里淘米,淘個老半天。沙粒自然淘去了,米也淘漲了,用筒子量米時又刮得凹下去,四兩米只有三兩半多。難怪說大災(zāi)三年餓不倒廚倌。老工人有家小廝守一塊的多半自己開伙,幾個吃食堂的因常佐以雜糧,腸胃不覺得怎么遭罪。我們都是偉男子大丈夫,雖被尅得厲害,也不愿當面爭這口餓氣。

      太監(jiān)素來疼女兒們,可就是無法疼到薇薇身上,遺憾得想自殺。薇薇是軟面金剛,大面子跟誰都過得去,內(nèi)心骨卻處處設(shè)防,專為卷毛守身如玉。一夜,她屋里有包芋荷葉包著的油炸米馃,誘得男人們都往她屋里跑。卷毛見她作皺眉西施狀,便問咋回事?回答說是第三次送米馃了,前兩次給扔了,如是者三是,太監(jiān)送的,說晚上送衣服來補讓留著門。卷毛說這東西不好吃,吃了不消化,一把給扔下了樓。矮牯見他儼然家長作風(fēng),當即便怏怏去了。數(shù)分鐘后本君去小解,才發(fā)現(xiàn)遲了一步,米馃和芋荷葉都不見了,這回矮牯多半沒有虧。但,也差點背了氣,卷毛當夜就宿在薇薇屋里!后來才知道醋吃得太多了,這純是調(diào)包計,卷毛是故意喬扮嬌娘,美美耍了太監(jiān)一頓。六月債還得快,翌日便有了戲文,卷毛的出納關(guān)明顯又比常人吃了虧,卷毛只好裝蒜。

      終有一次,我們額手相慶,太監(jiān)病了!原來是矮牯想討好薇薇,故意幫她弄什么油炒糯米飯。這種飯干炒至熟,不加水,甚是解饞。因買了米不知怎樣弄法,太監(jiān)樂得效勞,還多浪費公家半斤豬油。薇薇端著自己的一份上樓來了,矮牯便與太監(jiān)胡天胡帝,趁機又浪費許多菜油。偏矮牯對酒功能特異,從來知飽不知醉,太監(jiān)就栽在他手下:白臉成了紅臉,鼻子成了茄子;臨了矮牯趁機將肥皂水當開水給他解渴,這下便徹底將他收拾了。第二天大家沒得早飯吃,太監(jiān)躺在床上直哼哼,又打擺子又屙痢。沒有法,只得回家小憩幾天。

      晚上不得不開了個會,經(jīng)民主選舉金牙拍板讓薇薇接管了菜勺。于是佛號高喧:無量佛,阿彌陀佛!眾皆稱善不已。薇薇掌勺雖童叟無欺,因不諳刀工,故老趕不上趟,非得金牙幫廚不可。為了贏得聲譽,其間還打了幾次像樣的牙祭,眾人臉上平添了幾許喜色。

      正當想祈禱太監(jiān)永遠病下去的時候,薇薇突然也嚷病了,并萬分堅決地辭去了這份美差。娘赤腳,這出納關(guān)又不知要虧在誰手里!

      薇薇雖有瘥色,卻硬挺著上了山。采茶的集團向山下轉(zhuǎn)移時薇薇卻悄悄拐過了山坳。像早有默契似的,卷毛也偷偷跟了去。薇薇如芙蓉著露盈盈欲滴,在哭訴著。大意是給摸了豆腐,還想吃香香。當她拿起菜刀要護衛(wèi)僅次于生命的貞操時,那人才一跺腳溜走了……我并沒感到怎么稀奇,似乎也在意料之中。共產(chǎn)黨也會有打瞌睡的時候嘛,打瞌睡時免不了就會胡亂點將嘛。不過那號人似乎跟共產(chǎn)黨沒什么關(guān)系,純是人之常情,天然合理嘛。

      我敢發(fā)誓,老虎洞這地方遠比美國花旗銀行地下金庫要安全可靠,否則絕不可能上演眼前即將發(fā)生的一幕。卷毛頹然坐在地上,薇薇鋪開了塑料薄膜。倆人對望著,女人的啜泣似乎比語言更能溝通心靈,才一刻刻間,兩人便藤纏樹樹纏藤,嘴唇就像熨斗一樣互相亂燙,后來就纏倒在地上了。女的那一頭散亂的秀發(fā)像墨般的黑云般的柔。靈魂與情感的廝殺亦似漩渦樣逐漸上升愈擰愈緊。薇薇臉上紅潮如涌,緩緩解開了身上拼湊的衣片,依稀聽得見她那急切的含悲帶淚的聲音:“我給了你吧……我的處女寶,我給了你吧……”眼看著像剝春筍樣衣裳越剝越薄,酥項、香肩、玉白粉搓的胴體,那高高尖挺的兩峰巒間,是一道迷人的陰影。薇薇側(cè)過頭閉著眼睛倒臥下去了,沒有虛偽沒有矯飾沒有丑惡,她光著上身倒下去了……

      面承玉顏,咫尺芳魂,只覺得喉頭一陣陣發(fā)干,縱有金剛不亂之軀,一經(jīng)入目也魂蝕魄消了。

      “動手吧,快動手吧……”似紫燕呢喃,薇薇在哀求,“結(jié)婚吧,我們現(xiàn)在就結(jié)婚吧……”

      聽得見重濁的喘息,地球該出軌了吧!卷毛似患了精神陽痿癥般跪在她兩足前:“薇薇,有了孩子……我們就永遠釘死在這地方……”卷毛期期艾艾說著,俯下了頭,向抽掉了金腰帶的維納斯最美最隱秘之處聞去。那地方似乎明顯感覺到在激動,好像要說話要叫喊!薇薇高昂的酥胸在劇烈起伏,兩腿不停地扭動扭動。一著情愫,竟然如斯!

      卷毛仍在聞,聞!狗雜種怕是認為處女膜太重要了吧,簡直視同拱璧,故而在破壞它之前還在考慮承擔(dān)責(zé)任?只覺得整個腦袋轟然炸響,血液停止了對身體的供應(yīng),卷毛再也難忍難熬地撲了上去。眼看就是性駭然大波,很精采,也就在卷毛撲上去之時,沒錯,是同時!山后驀地傳來一聲長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虎嘯聲!艷福修來終非易,還果真有虎,而且要歸巢!卷毛我便裹了薇薇踉蹌著彈了出來。女的在哭在掙扎,情愿一死!我仿佛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是遺憾是慶幸抑或是幸災(zāi)樂禍?娘赤腳至今仍說不清??傊?,這一回我算是徹底墮落了。

      幸好是逆風(fēng),我們命不該絕……

      快過中秋了,霧月,看不清吳剛伐桂。

      最后一趟秋茶摘完的時候,上面來了道緊急通知,說是傳達中央特別重要文件——也就是當時所謂的林彪事件。這次會議非比尋常,場部所有的路口都派了哨位,閑雜人員一律不許接近。會議還未開,驚人的消息便傳了出來——副統(tǒng)帥自我爆炸了!這消息不啻七點八級的大地震。何麻子頂一塊瓦、折兩圈褲腳、蹬一雙不作襪的圓大頭,哼哼呀呀,臉上的星星都蹦出來了。文件有好幾本,何麻子親自傳達。有好些字他認不得,凡是認不得的他就跳過去,或是舌頭打個滾混過去,真相也就大白于天下。于是群情激憤,罵聲不絕于耳。獨眼龍想不通:這個老禿賊,當那么大的官,不缺油鹽,飯?zhí)焯煊械贸?,肉也怕天天有得嘗。原先是導(dǎo)師的學(xué)生,為什么要爭板凳坐?爭不到就越窗出逃(倉皇出逃),還帶一群(葉群)老婆,這么多吃得消嗎?娘老子的,還真是個吃精,順手還提著三只雞哩(三叉戟)!逃至外蒙古溫都爾汗……溫都爾汁,對,何麻子說的,外蒙古天氣冷,溫度就……突然下降,娘他就從天上跌下來,跌死了……我們壓抑著笑,解釋了半天老獨仍似懂非懂。那只瞎眼也跟著急得眨巴眨巴,睜不開氣得苦。

      傳達結(jié)束后,何麻子哼啊呀的又說了一大通,要大家回去狠批猛揭,要上掛下聯(lián),即上掛死靶子下聯(lián)活靶子;要揭鍋蓋子不要捂蓋子。蘊意甚是深沉,娘可惜我們都參不透。

      卷毛我滿以為機會來了,可以出出薇薇那口邪氣了,尋思著該運動運動一下別人了。那個會拉二胡——扯勾筒的老工人也一反常態(tài),隔三岔五來卷毛屋里聊,暗中提供了許多炮彈。仇恨撩開了他那層神秘的迷霧,才知道他本有個如花似玉的老婆,那時得了肝炎臥病在床,老婆便來招呼他。因是本房族,金牙格外照顧她,丈夫好些了還讓她留下來打雜。只是……幾個月后竟懷上了細伢崽子。借瓜得子焉知非福,背時鬼自知沒那能耐,很想報答一下這位恩人,便再三去問,有點明鏡高懸的味道。女被告受不了枷棍伺侯,來不及產(chǎn)下野蛋便一縷香魂墜深崖。他咯了血,差點跟了婆娘赴黃泉,從此便龜巖上夜夜良宵,夢中會佳人。那恩人,他影影綽綽懷疑是本房的凌金牙叔公。

      想不到凌金牙這般偉大人物還是個種子選手,作業(yè)區(qū)里只要上得架的媽媽女兒們,他都不含糊地烙上了凌記標號,而且質(zhì)量很高,個個觀音送子,俱都是自己精采的復(fù)制品:烏雞眼、突兀頭。

      大字報糊了一圍墻,標準的上掛下聯(lián)。因可信程度高,眾人包括矮牯都膽上生毛,不敢畫押。卷毛純是小天真,罵眾人都是草雞、松包、軟蛋,赫然題上了自己的大姓大名,很有點仗義執(zhí)言泰山石敢當?shù)奈兜馈?/p>

      凌金牙細細看去,因識字不多,只能猜個大意。老人家不驚不怒,好像在欣賞書法,越看越是笑,直笑得臉上鐵青,牙巴骨跟著也挫得咯嘣山響。

      偷雞摸狗的事人人都有點,偶爾當游戲耍耍罷了,是為隱私,本沒啥不得了的,只是不能公之于眾。樹爭一張皮,佛爭一爐香,連獨眼龍都懂這個理。丈夫們自己屁股頭不干凈,自然不知是恨金牙還是恨卷毛好。怨只怨母雞不叫公雞不跳,籬笆不破狗不入,恨來恨去也只得自打自消。夜里,好幾家同奏雞禽兔畜人獸馬犬鍋盆碗盞交響曲,好些個當老婆做女兒的被整得作陰山鬼叫,好幾天,女兒國的眼睛比水蜜桃要好看中吃。

      凌金牙處變不驚,明知卷毛是火燒赤壁,還低首下心請他寫一幅歡迎何麻子一行的大紅標語。卷毛巴不得捅破天,也就當仁不讓。

      何麻子御駕親征,臉上的星星像紅寶石,態(tài)度是:哼呀、哼呀、哼呀……

      獨眼龍也偷偷來過一次,說卷毛不會做人,一竹篙打翻一排人。癥結(jié)是讀書讀得多,“料字念成科”。卷毛便問什么意思?并著力灌黃湯給他喝。老獨才嘻嘻嘻地亮了底牌。說凌金牙從來會做人,茶葉香菇獸中百味平時就燒香拜佛,還包治包好何媽媽的老寒腿,更不用說當年就是金牙上下攛掇扳倒老場長,何麻子何文書便搖身一變成為何場長。個中三昧誰人不曉?又說卷毛這回肯定栽了,胳膊哪有大腿粗,雞卵怎能撞贏石頭牯?耗子舔貓鼻梁骨——找死!卷毛聞言脖子一粗又硬頸:有理天下可走,無理寸步難行……

      果不其然,隔了幾天場部送來了半噸重的大字報,說卷毛包藏禍心砍紅旗,和林禿子帝修反遙相呼應(yīng)!雷驟雨大嚇死人。卷毛不慌,畫個大老蟹作答,拼音字母是:看你橫行到幾時!

      卷毛屋里圍一圈人,低劣的煙草味中是一片高頻率的咒罵和唏噓聲。矮牯學(xué)卷喇叭筒煙卷,老漏氣老抽不著。猴婆也來過一次,臉拉得比往日更長。薇薇只會哭,事情因她而起,她不好與金牙質(zhì)證,卷毛也不愿拋出海底。眼看山雨欲來,事不關(guān)己的人都趕緊忙著鉆被窩。

      金牙屋里有很多的人進進出出像趕圩,成天煙霧騰騰,像是失了火又剛剛撲滅過。爛茄子苦瓜妹作緘口金人,只一心爭當紡織冠軍。矮牯幾處跑動,成天嘻嘻哈哈。工作組旋即也進駐了,說要揭什么鍋蓋。猴婆薇薇幾個都被將了軍,獨獨不提卷毛的大名。這日子就很危險地擱置著,頭上好像懸了一把什么什么的利劍。

      卷毛我就是這時候幫小丑洗屁股的。其實我是最不愿意幫它洗屁股的,因為我最怕聞牛屎的臭味,那種臭是一種腥臭,臭得直往心里鉆,聞來聞去就想作嘔。但是我沒辦法,不洗也要洗,不洗就越發(fā)臭。金牙這時就叫我去挖陳年的牛欄糞,屎呀尿的緊緊團結(jié)在稻草上,不知道積存有多少年頭了。明知是金牙整蠱我,也只好裝聾作啞。我就像豬八戒一樣,用勾耙一勾耙一勾耙地鈀到牛車上,一個幫手都沒有,鬼一樣往茶園上送,說是有機肥最肥茶葉。從春分到夏至,茶葉倒不見得怎樣肥,我卻每天在古潭里幫小丑洗屁股,洗它的臭屁股。當然我也自臭難聞,也忍不住赤身裸體地跳進潭里去撲咚撲咚,全然沒有注意到人家小丑也是個女性,正目不交睫地癡情地盯著我哩。我有點不好意思,當然更多的是同病相憐,于是就時常拔了嫩草一小撮一小撮去喂養(yǎng)它,小丑也就撒嬌似地不停地扭動著兔子尾巴似的牛尾巴,屁股后面一只烏蠅都沒有。

      漸漸的,不但小丑不那么臭了,干活也使得上勁了,小丑也不那么丑了,那團結(jié)一致的牛欄糞也一點不覺得臭了,反而有一種芬芳的青草味,絲絲縷縷地沁入心脾。牛欄終于挖得見了底,鋪著散發(fā)著稻花香的干黃草,我竟忘乎所以對牛彈琴,當然只是擺了個拉琴的姿勢,奏出了至愛的《梁祝》小提琴協(xié)奏曲。奇怪的是,小丑竟也踏踏的用了蹄子來伴奏……

      終于,出了一件頭等大事。勾筒佬說得妙極:“行時癬,背時皰,倒霉失時發(fā)癩瘡?!逼鋵嵤潜劝]瘡要可怕得多,那是政治麻瘋。

      一天,牛棚里的母親寄來了一封家信,給卷毛張的。內(nèi)容無非是勉勵他要好好接受再教育、脫胎換骨,與罪該萬死的父母劃清界限云云。他躲進廁所悄悄讀完了信,順手用它擦了污。然而,它竟成了判決書。罪證是明顯的,卷毛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用印有領(lǐng)袖像和最高指示的信箋擦污,是惡毒地發(fā)泄刻骨仇恨。

      幸虧矮牯階級覺悟高,獨具靈光慧眼,潛蹤蟄伏,甘當糞池尖兵。其實是得機于先。老人家當時想,每次來了家信卷毛總往廁所跑,幾次蹲坑回來眼珠仁都紅紅的,莫非信里有什么名堂?這么想著便秘藏于糞池邊,待卷毛擦了污將手紙降落傘似地徐徐降下后,便準確無誤地獲取了這一鐵證。他立了大功。

      姓凌的那顆金牙無比燦爛輝煌,他細心地將污紙展平作衛(wèi)生處理,然后鄭重地呈遞到何麻子手里。

      卷毛就這樣被押上了歷史的審判臺。

      卷毛的罪狀罄竹難書。除擦污外,諸如茶葉底下埋石牯、老虎洞內(nèi)棋牌樂、四時八節(jié)偷新茶,雞鳴狗盜名名堂堂;甚至連止咳糖漿當飲料、用肥皂水滲米燒智病王太監(jiān)的事也全都抖了出來。于是人聲鼎沸,匯成一天怒潮,罵卷毛調(diào)皮落索搗蛋鬼,水打沙公沿河下、紅炮子穿心沒好死,如是浪罵一通。

      猴婆跟著發(fā)難了,一個勁地“他媽的×,他媽的×”,一個勁地撓人笑癢。

      金牙顴骨上的毛痣蠕動著,要大家想想這是為什么,卷毛為什么這么做,動機目的是什么,透過現(xiàn)象本質(zhì)又是什么,他們背后肯定又有什么什么。這就很有點農(nóng)民政治理論家的味道,這話就很值得咀嚼玩味,玩味嚼咀。

      “八公山上,草木皆兵……”有道是千目所視無疾而終,卷毛算是有種,竟能居危為安反唇相譏以守為攻。

      “嘛個八公?嘛個兵?”太監(jiān)大惑不解。

      “錐子毛,聽不懂,解釋!”獨眼龍歪了帽,承認自己不懂大家也不懂,并打算虛心討教。

      于是卷毛被迫上一堂歷史課。眾人便首次知道有晉朝這玩藝和叱咤一時的苻堅苻融其人及八公地理風(fēng)聲鶴唳,聽得有味忘乎所以笑出聲來。

      金牙每放一通政治理論導(dǎo)彈,卷毛便“指鹿為馬”“口蜜腹劍”地拋一地書袋子反導(dǎo)彈。

      聽眾的興趣激發(fā)了先生的熱情,卷毛愈加循循善誘誨人不倦,“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滔滔不絕口吐蓮花。

      太監(jiān)“瓜牙瓜牙”不住地罵,卷毛“爪牙爪牙”不停地解釋,聽眾便嘻嘻哈哈沒完沒了地笑。不要上山擺張,天天故事會,人們笑臉上更著一層歡顏。金牙窩囊得難受,罵老獨被人家牽了牛鼻公純屬飯桶一個,又斜睨太監(jiān)一眼:“冇用!”完了便電話機嘎嘎響,惶惶搬救兵去了。

      何麻子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令牌上只兩個字:搜!榨!

      獨眼龍很有點忸怩地叫開了卷毛的門,隨太監(jiān)進到屋里。所幸徒有四壁,用不著怎樣翻箱倒柜便一目了然。老獨扭身要走,太監(jiān)便認為秘密圖紙堅壁清野了,主張挖地三尺。相持不下之際,太監(jiān)猛發(fā)現(xiàn)紙糊的頂棚上有零星水漬,問卷毛咋回事?卷毛說天下本無事爾等自擾之。太監(jiān)尖聲怒喝,要卷毛坦白交待。卷毛便施展微笑運動,說也許是老鼠來月經(jīng)了。老獨忍不住笑,忙別過臉去咬腮幫。太監(jiān)惱羞成怒,爬上桌去扯天花板。結(jié)果大有所獲,弄一身大批量的鼠屎。有古代的陳年癟屎、近代的灰斑屎、當代的黑濕屎,不用放大鏡便一望而知大同小異。氣得太監(jiān)咔嚓一聲一腳將卷毛的小提琴消滅了,卷毛氣得又踏上一只腳,讓它永世不得翻身。太監(jiān)乘興而來滿載而歸,弄得滿身鼠屎,一路“呸臭!呸臭”地回去了。

      搜了又榨。是夜,會場四周燃起了松明火把,中央吊起了嗤嗤作響的大汽燈,儼然是屠宰場。卷毛被兩把臨時磨得雪亮的打土豪的梭標押進了會場。太監(jiān)的梭標瞄著卷毛的后背心,老獨因眼睛不好使,梭標老是走神,有時竟瞄著了太監(jiān),氣得太監(jiān)翻那黑少白多的白眼。

      卷毛作布爾什維克式置之度外狀,著勁地軟泡硬磨,企圖故伎重演。太監(jiān)便忙不迭作鴨公叫。老凌的金牙便因太監(jiān)那“不是請客吃飯做文章”的語錄鼓舞得大放異彩,顴骨上那顆有毛的痣也蠕動著幾欲復(fù)活。

      雖然沒有坐噴氣式,雖然沒有灌辣椒水,雖然沒有坐老虎凳,但這一晚卻在人類的刑罰史上多少增添了一丁點具有五指峰特色的新玩意兒。

      太監(jiān)搬來一只新的杉木水桶——沒有打過桐油的杉木桶,吆喝著老獨將卷毛推搡著跪在利刃般的桶沿上,舉雙手,作努力投降狀。卷毛越舉越低,似乎在舉一副沉重的杠鈴,臉上漸漸地沒有了先前那種吊兒郎當?shù)膽蛑o味道。

      “伸直手,舉高來!”太監(jiān)不斷有口實,不時地用梭標桿子敲擊卷毛的手骨,撲咚一聲,卷毛幾次連人帶桶滾翻在地。老獨要去提扶,裝著扶不動。太監(jiān)鼠屎般大的黑眼仁一轉(zhuǎn),從廚房找來幾只麻花碗,哐當一聲砸個粉碎,逼卷毛捋起褲腿,光著膝蓋去跪那碎碗碴子。只一下,卷毛就雙手拜佛撲倒在地。就有吃驚的觀眾探著身子想看個究竟,金牙滿臉飛金,狀似如來佛祖——用力地伸曲五指:“嗨呀……不要裝死嘛……哼呀……你不是很有本事嗎?哼呀,看你能不能逃出我的五指峰!”太監(jiān)便心領(lǐng)神會揪頭發(fā)扯耳朵,提死狗一樣將卷毛提了起來。金牙眼一拐,老獨不得不上前幫忙。太監(jiān)兩腳飛舞著,完美得像是馬蹄子。偶爾不小心蹶子撂到老獨腳骨上了,痛得兩人同時咧嘴喚唉喲。金牙看著窩囊,微笑著踱過去,瞄準卷毛后背心就是一腳,那招式漂亮極了,足以踢倒乾坤。人,重重地倒下了,那綹漂亮的卷毛便留在了金牙手里。

      妹妹們都在哀悼,薇薇緊抿朱唇,扯下了胸前的紐扣。會場響起了“千萬不要忘記”的口號,阿人阿狗阿雞阿貓一齊高呼,也就有點驚天動地。

      “我、不是……反革命……”卷毛仍忘不了卑微的政治生命。

      “不——不是人類的狗屎堆!”太監(jiān)素喜歡玩弄新牌子,此時便作狗屁不通叫,再次將卷毛提了起來,將梭標橫放在他的兩小腿上。老獨有點變色,忙掉開了頭。太監(jiān)哼了一下,試了試腳,踩了上去?!鞍 本砻粊淼眉昂俺鲞@一聲便昏厥了過去。

      沒有霧,一彎新月澹美地翹在冷漠的天宇上,布滿陳年蛛網(wǎng)的窗欞下一桿梭標閃著青光游來移去。

      牛棚里,小丑正一下一下地扭動著禿尾巴,喘著粗重的鼻息,將我從屎尿堆里一拱一拱地拱到干草堆上,并一直依偎在我身邊。夜里下了場大雪,我一點也不知道。天剛亮?xí)r,幾乎不能動彈,只覺得臉上癢癢的,熱辣辣的。強行睜開眼,才知道是小丑在一下一下地舔著我的臉。我用手摸自己的臉,又感到臉上濕漉漉的,才發(fā)現(xiàn)是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臉上……

      我漸漸地清醒過來。呵,小丑,我的好朋友,現(xiàn)在我們都是小丑了……我、我很久沒有為你梳洗,替你抓蚤子,也很久沒有割嫩草喂你了。你不怪我嗎?哦,天已經(jīng)很冷了,你屁股上又沾滿了牛糞,我已經(jīng)沒權(quán)利替你洗屁股了……什么?臭?很臭?不臭,一點也不臭。我喜歡你的糞,它一點也不臭。天下何處無草,世上何處無牛?牛是吃青草的,你的糞很干凈,散發(fā)出淡淡的絲絲縷縷的清香,直沁我心脾哩,我太喜歡聞了,怎么會臭呢?

      小丑側(cè)著頭,在聽我說話,不停地眨動著長長的眼睫毛。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又大又美,有一雙無可爭議的雙眼皮。是呀,阿黃,都叫你是小丑,其實你一點都不丑,你的眼睛是那么誠實、那么善良,那么地靈動、那么地憂傷,天底下再沒有比你更美麗更善良的眼睛了……

      什么,我哭了?不,我沒哭,我的傻小丑,我是高興哩……

      卑賤的肉體,可詛咒的靈魂。無法理解所熟悉的生,也無法理解不熟悉的死,卷毛呀卷毛,就看你自己怎樣把握自己了,誰也無能為力。老獨送飯來的時候,卷毛又昏過去了,小丑又再三再四地舔舐著那張慘兮兮的臉。那不叫臉,倒像是從白紙上剪下來貼在稻草堆上的皮,全是平面,沒有立體感,且已貼死,絕不會移動一下。走過去,見他頭皮上一片狼藉,草叢上有星星點點的血痕,一直沿到墻根下,墻上有一處血污……思維閃電般地將兩者吻合起來:狗雜種,不堪凌遲,就這樣交待了?

      老獨慌天忙地把情況報告了凌金牙。善良的金牙可不愿意與卷毛就此拜拜,他高瞻遠矚,說要提高警惕好好看守,讓庸醫(yī)來瞧瞧。這就是說,卷毛一時半刻還死不了。

      可憐老獨屬覺悟高的那一類,不得不起半夜睡五更為卷毛站崗。老獨悶悶地抽喇叭,一點玩笑也不開,木呆呆地站了一下,還是鉆進牛棚來了。才進來一刻刻,遠方忽然吐出一片耀眼慘白的火,尖利的閃電恨恨地剪碎漆黑的夜幕,透過樹枝將天空割得支離破碎。大炮般的雷聲瘋狂炸響了,仿佛要將群山炸成齏粉。雨,瓢潑般潑下來了,如天老爺撒尿,淅瀝淅瀝無休無止,仿佛要把地球沖洗一番似的。卷毛尚有精神尚能說話,卻什么也不想說,用了手與阿黃調(diào)情。

      老獨問卷毛疼不疼?卷毛說還可以,不致殘廢不會死。又問為何要自殺?卷毛說不是想自殺是疼得受不了想撞昏過去。老獨很尷尬地請他見諒,說實在過不了身不動手不行,只是虛以應(yīng)付掩人耳目而已。卷毛頗感激地拉拉他的手說,心里有數(shù),老獨良民大大的。老獨便流了淚,心始泰然。老獨說批斗當晚,金牙還親自到卷毛屋里翻查罪證,當翻閱到那厚厚幾本筆記時,又嘖嘖嘖嘖地說卷毛難怪這么刁鉆,本子上全是些對付人的辦法。老獨忙插嘴說他曉得,都是些藥性歌村言俚語以及打鼓猜之類。金牙就用煙槍戳他罵他中毒太深了,要斗私批修別忘本,要狠批猛揭深挖,不獲全勝決不收兵云云。

      卷毛唏噓不語,金口不復(fù)啟,兀自放平擺張不提。

      兔死狗烹,金牙尚不開心,便拿大功臣開刀了,他認定知青中還有大名堂,文章還沒有做完,決不能就此打一個句號。

      卷毛已經(jīng)做出了榜樣,不說看樣子蹚不過混河。在一頓拳腳棍棒的啟發(fā)教育下,矮牯終于吐露了實情,知青中是有一個反動組織,名曰“八大金剛”!聯(lián)絡(luò)地點也與樣板戲中毫無二致:“有三百處哇——”只是少了那張極其珍貴的聯(lián)絡(luò)圖,也就是金牙謂之屌綱領(lǐng)計劃什么的。又一陣好打,直打得矮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惜矮牯決非聯(lián)絡(luò)員欒平之輩,根本沒見過什么聯(lián)絡(luò)圖,實在說不準圖的去向。憑著垂死的記憶,總算也臨時編造了十幾大員毛兵蟹將,連蛤蟆老拐都沒剩下一只,矮牯總算超脫了,金牙不再難為他了,老人家的利用率已達到了百分之百的飽和狀了。

      所有被指控的同伙都一視同仁,個個皮蹦肉竄山丹丹開花。雖遠不及矮牯想像豐富,熬打不過的都供出實情,雞鳴狗盜,嫖賭逍遙……

      何麻子總算明白點什么了。娘赤腳的聯(lián)絡(luò)圖屌綱領(lǐng)看來是永難見天日了……

      卷毛的傷勢已痊愈了,不能讓他守在家里吃老米,得讓他去勞動改造,只是其問題嚴重尚未定性,仍須派人監(jiān)視。派一人怕不安全,只得派兩人。這本是偉大光榮的艱巨任務(wù),本應(yīng)該無人敢去,殊不料招之即來人人踴躍報名參戰(zhàn)。金牙便疑了心,仔細偵查,便知道監(jiān)視者純是當面兇狠應(yīng)付,背地里實在是悠閑得可以,只是拿了梭標在草坪上跟卷毛學(xué)寫字,有時還幫卷毛干活,上廁所衛(wèi)生所餐所俱都跟著當保鏢似的,歡天喜地拍巴掌打成一片。

      金牙又笑了,兩腮笑出個疑問號來。笑完便挫牙巴骨,說工人階級隊伍里也有“敲自己”(考茨基)。于是敲自己者便惶惶不可終日。金牙想著不劃算,白搭了兩個強勞力不算,還平白增添了卷毛的威風(fēng),遂下令解除了保鏢職司。反正帽子在群眾手里,還怕孫行者遁土不成?金牙思想豁然開朗,便將卷毛編入了砍伐運輸隊——每天扛著“滿山跑”上山去。定時定額定員,不怕你不服帖!

      滿山跑其實是一種人力運輸車,丈八長把,安著木輪。將木頭抬上車,用馬釘、拖絲固牢,運輸時將長長的車把壓在山路上,身子蹲屈,順著陡路從上至下自我調(diào)節(jié)左彎右拐勢如破竹,不一會便將木頭運下了山。身強體壯的老工人都樂意推滿山跑,既威風(fēng)又瀟灑,且以計件論休息時間,多出其他工種一倍。金牙何等心腸,自然有意照顧卷毛,當然也忘不了曾提供過軍火給卷毛的勾筒。

      推滿山跑是大運動量強勞力活。人說世上三般苦,挑擔(dān)上崠挖煙土。扛著數(shù)十斤沉的滿山跑上山崠,同時就吃兩般苦。轉(zhuǎn)過山坳又是山坳,上得山頂已然氣喘力乏大汗淋漓,盡管如此亦不敢歇息,寒風(fēng)一吹汗冷如冰,不得不即刻裝車下山。下山更不輕松。得掌握重心控制速度,可謂藝高膽大的活計。否則人倒車翻,掉落山壑不死也得半死。卷毛常因氣虛力乏翻了車,跌得皮破血流,兩邊二十四根肋骨不知被車把傷過多少次,翻了車完不成任務(wù)自然挨尅。卷毛向來爭餓氣,又多少有點人緣,得老獨幫襯,漸漸也就膽大藝高些了,累得再苦也比在家跪碗渣跪水桶踩杠子坐噴氣式好受得多。

      較之卷毛,勾筒卻吃力得多,背時鬼年逾四旬,本來就是半條命,天天爬山過崠推重木哪能吃得消。且越累越吃不下東西,兩頰便深深挖陷了下去,臉上的霧氣愈加朦朧,更像是沒有對準焦距的照片。老獨看著可憐,便告訴金牙是否能換到茶葉組?金牙笑容可掬,說砍伐組人手正緊,怎能釜底抽薪,要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老獨始知人微言輕不如放屁,搭訕著囁嚅著怏怏地走了。

      勾筒偷偷咯了血,看過幾回庸醫(yī)毫無轉(zhuǎn)機。也不求助于凌金牙,從此形單影只絕不再扯勾筒。眼看成了人干兒,人們便正式封他為半條命。

      推滿山跑沿途要過好幾處鬼門關(guān)隘,最險的一處叫老虎尾。老虎尾實際就如老虎屁股,右邊是車道,左邊是嵯峨嶙峋的百仞懸崖。說是鬼門關(guān),可從未出過差池。半條命可真是倒運背時到家了。陰歷年的前一天,他車行至此,不知怎的草鞋被蹭掉了,剎車不住轉(zhuǎn)彎不及,連人帶車從左邊摔了出去,還啊地一聲驚叫向生命告別。那情景有點像多年后電影上看到的神龍?zhí)丶悸R頭,實在是極為壯觀。眾人手腳都軟癱了,心也麻酥了。半條命直直摔進了冬水田,被壓在車底下,壓了個扁平,鑲嵌在水田里。受傷最重的是六陽魁首,七竅皆大出其血,當時就仙逝了。

      老獨自然又抓帽子又跺腳。完了與眾人合計一番,四馬攢蹄捆了,中間穿一根雜樹棍將尸體抬了回來,就像抬金牙獵獲的山牛麂子一樣。

      矮牯看見勾筒的死狀,當時就嚇得面如土色,好幾天不上班也不哼一聲。后來看過幾次病,說是神經(jīng)而并非精神有問題。沒人理睬他,也沒有半個狐朋狗友。矮牯徹底落單了。

      何麻子得知勾筒的噩耗,深為之動容。很有點姿態(tài)地說,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半條命為人民利益而死,重于泰山,要開追悼會,要用棺材厚葬。凌金牙不敢有悖,即派獨眼龍到縣城采辦棺木去。

      “井岡山小駕駛”駕駛室準坐兩人,帶司機老婆已是超坐一人。太監(jiān)說難得進城掃世面,順帶買點青菜,也要去。老獨就梆硬說你坐車廂去。太監(jiān)面有慍色,暫且記下這段恨,來日方長徐圖報復(fù)。到縣城有如出國觀光,街上天天有青菜賣天天逢圩日。婦娘子雖沒有大城市來的知青漂亮,卻比五指云峰的土產(chǎn)雞婆標致蠻多蠻多。街道比馬路要寬,可以不必讓車橫沖直撞。街兩旁林林總總是高矮參差不一的騎樓,一家毗接一家開的店,賣日雜百貨副食煙酒飲食五金,名堂多得嚇人。

      司機指指點點介紹這個局那個局這公司那公司,還有劇場影院,城里人過活上班愜意,真賽過神仙,老獨太監(jiān)甚是艷羨嘖嘖不已。司機老婆要買飾物,見老公嘮叨不已拽他就走。司機無奈,只得約定午飯后棺材店見。

      兩人來到一家賣書畫的店,店面上掛有許多主席像。老獨便很驚奇地說,怎么這么多像都一模一樣別無二致?當即要買一張回去掛廳下。付錢時老獨又說要買一張共產(chǎn)黨的像,營業(yè)員便笑得莫名其妙說哪會有共產(chǎn)黨的像?老獨說這怎么行,廳左掛主席像,廳右掛共產(chǎn)黨的像一張也不能少嘛。營業(yè)員才知道他憨得可以,說共產(chǎn)黨不是人,故沒得像來賣。老獨就罵人家放屁道:“你才不是人!”不是天天說主席萬歲共產(chǎn)黨萬歲嘛,共產(chǎn)黨怎么會不是人……無論如何非買一張不可。來了許多參觀者,俱笑得一塌糊涂。太監(jiān)死拉活勸才拉走了老獨。老人家雖心有所悟,嘴里仍很不服氣,說共產(chǎn)黨怎么不是人,不是人干嘛叫萬歲?邊走還我不相信就不相信地念個不停。

      又來到一家大門前,人進人出似倒洞的螞蟻。只是局不像局公司非公司店亦非店,進出人都提小包包,有的還舔了指頭點鈔票。兩人便生了奇,定格觀看。門面上有六個大黑字,用洋灰泥凸塑出的,字體凝重遒勁。太監(jiān)看了半晌脫口就說:“哦,原來是賣那個東西的……”適才因買共產(chǎn)黨的像鬧了笑話,老獨便不太敢硬充大頭眨巴著眼說:“賣什么錐子的?”太監(jiān)手指六字作驚訝狀:怎么,老才這幾個字都認不得?你看嗬,這幾個字寫得蠻好嘞,寫出中國人的志氣來了。老獨見他賣關(guān)子,就說嘛個錐字這么好?太監(jiān)說,你看你看這幾個字:中——國——人——民——很(銀)行!這不好嗎?老獨便信疑參半兼之肅然起敬。

      下午,買了一口朱漆大棺材抬上了車。碰見一個常年在場里挑松香油的湖南佬,說要搭車。司機有點擺架子,顯出困難之色。湖南佬便忙著遞煙,每人一支一分鐘一次,千求萬拜說松香桶的不帶已寄放在你們場里了,光帶兩個活人就行了。太監(jiān)就說車廂里裝了口大棺材,還有許多菜蔬,哪里坐得下?湖南佬打哈哈,說什么棺材不棺材,有了棺材就發(fā)財。一邊硬拉著眾人進路旁小店喝酒剝瓜子。司機受寵,便松了口說最多帶一個人,且再三咬定不肯通融了。另一個松香客是個生人,見不甚投機,搭訕了兩句又與湖南佬耳語一陣開后門去了。五角錢的土燒酒一斤打倒一桌人。司機面呈幸福之色說可以了,上車吧。老獨早早溜進駕駛室將司機老婆采購的時鮮貨嚴格保護在自己膝上,老婆便有幾句溫柔話語。路上,老獨又將上午買共產(chǎn)黨像和表示懷疑的“中國人民很行”的話一學(xué)說,女的便笑出尿來,男的差點丟掉了方向盤。

      車廂里有濃重的棺材味。太監(jiān)和湖南佬偶爾來兩句沒油鹽少醬醋的對口詞,因沒有女人話不投機,太監(jiān)便開始雞啄米,湖南佬也學(xué)著小貓釣魚打呼嚕。不知過了牛年馬月,天上轟下一顆旱地雷,嚇得兩人屁滾尿流同時睜開了眼。

      天色已然黑幕低垂,且驚飚掠地追風(fēng)挾電寒氣襲人。太監(jiān)便壯著膽往棺材邊磨蹭。驀然撲喇喇又是一道閃電,似銀蛇狂舞將黑幕撕得七零八碎。一瞬間,棺材蓋突然一陣響動,從內(nèi)猛地伸出只陰干鷹爪般的手來。太監(jiān)大叫有鬼,三魂出竅七魄升天啊地一聲作勢向外就跳。湖南佬喝止不及,扯破喉嚨才叫停車。原來,棺材里躺的是那另一個松香客,趁酒店呼盧喝雉之際偷偷躲進去的,為的是省幾塊錢,何況湖南佬出的酒錢他亦要出一半多,自然不敢吱聲,在棺材里美美擺了個大張。卻不料夢中黃粱被雷公驚醒,適才打個哈欠想伸抖一下,卻不料伸抖出個塌天大禍下來。太監(jiān)本萬無活理,豈料人不該死五行有救。萬幸太監(jiān)只摔個七葷八素:扭折腿骨閃了腰,白臉盤成了土耳其,酒糟鼻成了馬耳它。老獨見他命如此硬大,便口頌萬福。又幸好金牙接骨通筋才算沒徹底殘廢。只是花了一千多塊錢,實在是劃不過,便找湖南佬兩人打官司。湖南佬這廂道沒人叫他跳車,是他自己情愿的,怪誰?但終究沒推得太干凈,官司便年復(fù)一年打了下去,至今猶未了結(jié)。聽說湖南佬那廂多少放了點血,太監(jiān)猶自不甘心。

      棺材抬回來了,開了個隆重的追悼會,放了一串爆竹,命卷毛幾個挖了個坑埋了下去??赡苁锹竦锰珳\太淺了,翌日,勾筒的墳被獸君扒了——可能就是老虎坑那頭餓虎,棺材被掀了蓋,倒沒啃得亂七八糟,只是勾筒被碎尸萬段了,大自然里錯落有致地留下了他美麗的甘蔗渣般的骨殖……

      天空陰沉了又晴朗,白云低垂了復(fù)高遠。老虎坑大水坑原先紫氣彌漫玉帶纏腰,豁然間又惺忪醒目溝壑可見。天氣陰冷,刀子風(fēng)像哨聲一樣在山谷里時而一片時而如帶時而首尾互衡,呼嘯而去迤邐而來,為群山帶來生動凌恐的旋律。

      是時,造土紙的忙季便到來了。卷毛我又從滿山跑車隊抽出來,穿著沒有棉絮的夾襖被攆進了踩槳棚。竹林深處,遍是星散萬點的石灰池,每天卷毛可想而知毫無疑問得跳進齊胸的石灰池中去,翻轉(zhuǎn)攪拌被浸泡著的那些竹筍們的殘肢敗體。竹筍腐爛了,又得一捆一捆地馱上牛車搬進那半裸的工棚,然后腳蹬草鞋,一刻不停地把腐竹們踩爛成漿。

      那天下大雪,山路上寫滿我和阿黃七歪八扭的足蹄。眼看就要凍僵了,阿黃便立定不走,掀起禿尾巴,攢足勁,噼里啪啦拉了一大堆熱烘烘的牛屎下來;我福至心靈,趕快將雙足踏進牛屎里,頓時渾身舒泰,整個人都快融化了。

      這天,薇薇給我們送白米來了,老天爺不停地唱著北風(fēng)吹,那半裸的工棚里有個披發(fā)男鬼,瑟瑟地踩著腐竹,那光景,似乎生命的燭火也在不住地左右搖曳。近前一看,認得是卷毛,他身側(cè),草鞋的尸體堆得像座小山。薇薇和我對視一陣眼圈,就很好看地進伙房去了。卷毛我至純地掏出那根灰白色的生殖器,尿出渾濁的水,沖凈了那雙被石灰腐蝕成百孔千瘡的麻風(fēng)腳,暫時擺張。

      老工人帶著暖烘烘的熱氣從烘紙坊里來到伙房。卷毛偎在火塘邊進食,薇薇打開一個重重裹著的布包,亮出一只大茶缸,嘩地一下倒進他的食缽——雞的尸體。大概沒有鹽味,卷毛我嚼著嚼著竟也能將眼淚滴進去當佐料。女的就背了身,瘦削的雙肩一聳一聳在伴奏。老工人便將感情巧妙地置于莫名其妙的笑與不笑之間。我也就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母系社會、母性、親情、兒女情……

      下山的路上,女的又對我咕咕嘰嘰。那一回,凌金牙拿著紅本本來到薇薇屋里,無非是趁夜苦心孤詣地當再教育的先生。薇薇低著頭,捏著衣角,一言不發(fā),頗有點情調(diào)。老師不知怎的就突然吹滅了燈,屋里就有鍋盆碗盞交響曲——

      門突地開了,射進一束幽幽的手電光,猴婆進去了,二話沒說,扯著凌金牙匆匆進了自己的房間。終有一日,猴婆懷孕了。她不想生下猴崽,悄悄吃了打胎藥。也許那鬼藥分量不輕,這回她真的流了許多許多許多的血,很久很久很久,還長江黃河雅魯藏布江似的奔流不息不息不息,總也不干凈不干凈不干凈……

      天知道是怎么回事,矮牯突然間鬼剃頭似的落了半邊頭發(fā)。沒過幾天神經(jīng)便有點失常,時好時壞。發(fā)作時整天說胡話,說什么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對不起薇薇猴婆卷毛張……此外便白天黑夜地瞎轉(zhuǎn)悠:捉蛐蛐堵螞蟻洞挖蚯蚓撲蝴蝶;要不就學(xué)著土崽子屙了尿水拌和青草樹葉在瓦片上搞飲食,不分晨昏決不偷閑。庸醫(yī)和金牙給他會診過一次,見解一致:心病無藥醫(yī)。因為是間歇性發(fā)作,又不傷天害理,金牙便任他天馬行空獨來獨往。

      有一回半夜三更時分,矮牯突然竄到場部叫罵了一宿,指名道姓地將何麻子凌金牙的許多野史秘聞都抖落了出來。而且滿嘴政治術(shù)語,唬得何麻子出冷汗。派了場部數(shù)人去無濟于事,無非是練練拳腳而已,癲了的人又不知道疼痛,越打越嚷得響, 趕了出去又尋了回來,氣得何麻子連電話機都摔了。

      金牙接到電話,又聽得最后戛然摔斷的聲音,嚇得屎尿一褲襠,當下擱了電話背了銃槍帶老獨和太監(jiān)找矮牯去了。

      矮牯已然七葷八素,見了金牙流滿嘴的牙血呵呵傻笑。金牙便哄爸爸爺一樣哄了回來。之后又做一副古代式木鎖將他的手腳鎖了,矮牯便整日價在作業(yè)區(qū)叫嚷嘻鬧,有點華子良的風(fēng)度,兼有帶鐐長街行的味道。

      金牙完完全全將卷毛我整治下去了,取得了不啻滑鐵盧戰(zhàn)役的偉大歷史性勝利,從此便以英雄人物自居。

      英雄愛美女,方顯出英雄本色。美女中的魁首是薇薇,但她卻似朱紫國著了五彩仙衣的金圣宮娘娘,渾身針刺沾惹不上消受不了,雖然心存綺想,也只有暫且放下一段情,它日徐圖良策。自從初嘗猴婆肉,才知道十步之內(nèi)仍有芳草,退一步海闊天空。既然這樣,弱水三千又何必只取一瓢飲呢?譬如爛茄子,其實不爛,細細品味,實乃艷如桃甘若醴,此外還多出一雙勾魂索魄帶梅花坑的胖手??喙厦媚兀步z毫不能減抑花樣年華玉般肌膚,要多可心有多可心。

      春宵苦短,金牙的單座獨院內(nèi)總是紅燭高燒、滿室溫馨、異香撲鼻。老人家不愧濟世活佛,除疑難雜癥手到病除外,還有蕃薯干、蘿卜干、芋荷絲、云片、米炮糖及獸肉束脩,俱可一佐荒腹。反正都是自己和糟糠之妻從山顛樹叢田頭地角刨來的,不偷不搶正大光明。金牙很有點幽默,夸孩子他娘不是妻,是牛,一頭會說話的水牛婆。苦瓜妹聞言仰天打哈哈,十二萬分的開心,即命他倒一盆熱水來。金牙說干嘛?苦瓜妹便踢了鞋,撲騰著香酥佛手般的腳丫子,歪頭斜腦地逗樂道:“給我洗腳呀!”金牙舍不得出門,便將熱水瓶的水倒入臉盆內(nèi),苦瓜妹便在盆里撲騰撲騰,銀屑碎玉濺金牙一臉一身。金牙英雄氣短,安知非福?摸了柔荑春蔥又濯金蓮玉趾。雙手如摘茶苞果步步攀援,女的便有忸怩惺忪萬種風(fēng)情……

      翌日,金牙的庭院里公然高挑起女人鮮麗的褻衣褻褲,很有點白頭如新傾蓋如故的味道。水牛婆聞訊便發(fā)牛瘟,一意孤行單挑苦瓜妹拼命。豈料苦瓜妹早已返樸歸真,娘她玉手叉腰杏眼斜睨,奇色絕姿毫不示弱:婚姻自主,要嫁給金牙就嫁給金牙,怎樣怎樣?牛婆悲嚎一聲撲了上來。早有金牙斜剌里沖上足下絆她個仰八叉,語音冰寒地斥責(zé)道:休要胡鬧,你敢不回去我就真的離婚!牛婆還算悟性聰穎,哀哀哭著撒蹄狂奔而去,風(fēng)波便止于青萍之末。萬事開頭難,苦瓜妹拓荒在前,爛茄子也奉上了未開墾的處女地,兩人便輪番宿在金牙屋里。

      金牙還算夠味,深諳同飲江湖水共走江湖道之理,完了就讓太監(jiān)喝二道湯。有梅花坑胖手有青春美麗的茄子,依然是花不溜丟的兩大姑娘,太監(jiān)便不管是頭道二道湯,連渣帶骨囫圇吞棗。獨眼龍只能喝三道湯??蓛晒媚锒己ε滤撬乐槊钅浚s了幾回鴨子才勉強上了架。獨眼龍之于金牙,仍是感戴盛隆。

      卷毛上山造土紙去了,鑰匙就留給了薇薇。屋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值得洗洗涮涮的東西了,稍能穿著的,卷毛全利用上了。薇薇無法排譴的時候便到這里來,望著被太監(jiān)扯爛的沾滿老鼠月經(jīng)的天花板發(fā)癡。也常哭,哭得很傷心亦很有內(nèi)容。雖然金牙循循善誘誨人不倦,薇薇卻唯恐躲閃不及;雖然身上著有五彩仙衣護衛(wèi)有加,但仍心存芥蒂不寒而怵。猴婆聽說失血過多,新近也與金牙秘密達成了一項什么協(xié)議。妹妹她便很落單,終日置身于火山口上。

      金牙畢竟內(nèi)功浸淫已久且食髓知味,還怕大水漫過青天?他已捏著了一封家信,一個把柄,一束網(wǎng)扣。老獵手已平平舉起那把出神入化彈無虛發(fā)百步穿楊的火銃槍……

      大雪又封山了。卷毛擔(dān)著沉甸甸的土紙磕磕碰碰地收購著雪棍雪條,一路跌到了作業(yè)區(qū)。

      金牙剛吃過飯,坐在熊熊的木炭火旁約翰牛似的悠悠地剔著牙隙縫,剔那地老天荒的牙垢,鼓漱一下,金貴地咽了下去。

      “哼呀,又挑米來了?”他晃著二郎腿,圓而小的烏雞眼里泛著濁光,“哼呀,鍛煉得不錯了嘛,吃飯去吧,哼呀……”

      卷毛啞巴人似的卸了土紙,進了伙房。

      聽說“老反”回來了,阿人阿狗阿貓全都圍攏過來,叭噠叭噠地抽著旱煙,伴隨著卷毛舌和飯那種相親相愛的柔軟的嘖嘖咀嚼聲。

      卷毛在眼前的人類中尋覓著誰,也許是偉大仁慈的猴婆吧?他不知道再也見不著她了,她家里拮據(jù)得厲害,虧得金牙疏通打點才病退回了城。可是她并沒有幫上家里的什么忙,一次血崩,終于駕鶴西歸,往生極樂世界去了。

      也許想見一見老棋友矮牯師傅吧,也沒見著。天知道什么神靈附體,老人家他癲得更厲害了,竟砸開窗戶像林彪一樣“倉皇出逃”了,誰也關(guān)心不上他仙蹤何處,食宿何方。

      也不見爛茄子、苦瓜妹。他也沒法知道,此輩巾幗豪杰早已淪為悠閑的紡織娘,整日圍一盆火,一邊幫土族們織東編西,一邊絮絮叨叨打鬼話。不上班,照舊活得可以,無非是偶爾被壓在床板上做一回金牙、太監(jiān)和老獨的席夢思。而且個個天巖石女,絕不會像猴婆一樣不爭氣地懷上細伢崽子。因為金牙的墻壁上有的是了吊竹,衛(wèi)生所也有的是麝香型的傷濕膏,一邊腰眼貼一塊,褲帶子扎扎緊,肚子里的妖魔鬼怪全都流膿化水,八輩子也休想生下個屁來。

      還有一個人也沒見著。卷毛用長袖擦抹了一下嘴臉,擱下食缽擔(dān)著米,夢一樣地走了。

      地球公轉(zhuǎn)一周,幸福的一年終于喜臨人間。爛茄子、苦瓜妹經(jīng)金牙推薦選拔陸續(xù)拿到了招工表、大學(xué)入學(xué)通知單,修成了正果便飛鳥各投林去了。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她們,好像人間蒸發(fā)了。招工表、通知單就飄呀飄,滿天盡情自在地飄,后來就滴下些腥的血咸的淚來,也就和賣身契差不多。

      薇薇也要走了,委實不能再猶豫了,半點也不該猶豫了。她要走卻不能無憑無據(jù)地走,可金牙偏不給這憑據(jù),說她完全不夠格。三番五次如此這般,薇薇便幾欲折殺悶殺。老東西新近又得了什么光榮先進開會回來,那內(nèi)功愈加不文不火不徐不疾,如磁石引針,不怕你不跟著轉(zhuǎn)。

      薇薇無法與我商議定奪,因為她也能掐會算占吉卜兇斷死言生。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只是或遲或早罷了。萬般無奈比死還難,終于倦鳥知返交出了二十四K的純金少女手飾。

      金牙何等幸福張狂,盡了吃奶的氣力,裁冰剪雪搓粉團珠盡情受用。這頭道湯從來沒有這般鮮甜爽嫩可心可肺,他就生平第一次連毛帶皮連子帶核筋絡(luò)衣幫骨頭髓子忘命地吸吮吞咽了下去。還不知足知惜,又隔火燉,二道湯三道湯……四道湯……直至休克!

      卷毛我又來擔(dān)米了。薇薇低下頭,手里捏一張入學(xué)通知單,作低首下心狀。金牙流光溢彩滿臉飛金,乜斜著這一對,操打狗棍叭噠叭噠,鼻孔里漫出很快活很快活很快活的煙。

      卷毛何等聰明極致人物,霎時便凝固了。啊?。∈厣砣缬袷厣砣缬?!老虎洞老虎洞!圣潔的畫布啊……地球不再運轉(zhuǎn),珠寶不再奇珍,神圣的光環(huán)完全徹底永永遠遠地泯滅了!

      狗雜種心性古井無波,擔(dān)著米,一句話也沒有說,頭也不回地走了……

      “逸之……逸之……”薇薇在呼喊。

      他一次也沒有回頭,再也沒有回頭……

      又一個浮云蔽月的辰光,金牙召開了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大會。金牙總算福澤深厚,卷毛我總算功德圓滿被解除了勞役。會議結(jié)束時又送上一頂緊箍咒:帽子是掌握在群眾手里的,隨時可以摘下又可以戴回去。卷毛作緘口金人,只是目不交睫地望著佛祖那一閃一閃的金牙。

      獨眼龍握著卷毛的手,嘻嘻嘻嘻,嘻出他自己一滴淚來,又悄然拭去,說:再也勿要調(diào)皮落索搗蛋鬼……卷毛似皈依釋主佛號低喧:無量佛,南無阿彌陀佛……

      金牙又布置生產(chǎn),哼呀哼呀:“三天是寶三天過后是草…… ”

      然后唱航行靠舵手歌,作鳥獸散……

      星期七,耶穌復(fù)活,教堂做禮拜的日子。

      天光邊起的濃霧到傍晚還沒有散,太陽老也出不來。這種凝結(jié)過久的濃霧像灰蘭色的粉末調(diào)成黏稠的乳汁,沉重地籠罩著山峰、樹林和房舍。到處是混混沌沌迷迷糊糊的,好像敷著一層苔鮮,令人窒息。

      這就應(yīng)了山里人的話:天上落朦紗,地上打刀花……也就是人間死人死雞死鴨的好日子。卷毛說這是瘴氣。

      既然地上打刀花,圩上就有好吃的便宜貨。我們便不管金牙是死是活亂七八糟地朝鵝形圩上走去。路上果真見了許多鵝喔喔喔地跟著屁股頭起哄,不知為何沒有打刀花。卷毛也沒有王羲之那種愛鵝的雅興,作熟視無睹狀。

      雨很有情趣地落著,鵝卵石鋪的小街上滿是油黑的泥濘。我們喝了許多爽口的蕃薯名酒,還買來一只死豬崽,借來死者家的潲鍋,吱吱吱地煮著。

      逢圩的老俵眼見得星稀云散,就見對面酒店里搖搖晃晃地走出一個酒鬼,哇的一聲吐在當街上。一個魯賓遜似的叫花子飄了過來,撲地跪伏在嘔吐物旁,伸著長舌,奇珍佳肴般地舔著舔著,舔出石頭的原色,氣得酒店里的把門狗差點蹦出了眼珠子。

      “矮牯!猶大!”我們中的誰發(fā)一聲喊。是他,魯賓遜吡著牙,沖我們一笑。

      “托洛斯基!”有人用了純俄國話去罵他。沒有誰怎么響應(yīng),只是鼻管里輕輕地哼了一下,就自顧自地忙著撕裂小豬的尸體,重又端起了酒碗。

      不久,矮牯便一門心思尋猴婆去了。

      那也是一個教堂做禮拜的日子。我們剛喝罷酒歸來,圩背的一個撿了“金”的空墓穴旁奇形怪狀地爬著一個人。

      “矮牯……”這回大家一眼認出了他,不由駐了足。那怪物披著長毛,眼珠死灰,一只腳光著,另一只腳趿著類似鞋的東西,吃力地向那洞穴深處蠕動著。忽而,再也不動了,只爬進了半截身子,老人家便超度了。

      卷毛竟也滴一粒清淚。

      因矮牯死前頗有畫面感,那形象便永遠掛在了記憶的網(wǎng)上……

      因為農(nóng)村根本不需要城市勞動力,那時節(jié)我也要走了,可金牙老要栽培我,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終于,瞅準了一個空子,金牙做了大屋,要遷伙也就是喬遷之喜了,發(fā)了口頭通知,請眾人喝三杯兩盞淡酒。卷毛我捋起竹筒般的爛腿說,喏,給茶葉打農(nóng)藥時感染的,走不動。金牙便父親般說為何不早講?說著從衣兜里掏出個樹根根用水在公碗底托上磨研。接著便往腫腿上澆,就眼見紅腫一寸一寸地慢慢褪了下來。眾人好生奇怪,卷毛亦說青霉素打了十支不抵一截爛樹根,真乃華佗不死李時珍再生。完了便十二萬分虔誠的樣子畫一塊青松白鶴萬年閣的匾,又包了七角八分一斤豬肉錢的特大紅包作賀禮,前往金牙家喝酒。

      金牙家有點像當?shù)氐慕痂幍睿娒媪荷蠎乙环叭f載興隆”的大紅斗字;屋里頭立的柜躺的箱紅木生漆家具一套齊;雞豬牛羊谷米薯芋六畜興旺五谷豐登,還圍了滿墻的獸皮作裝飾壁毯。

      送禮的像趕廟會,走一路鳴一陣炮,捧來各式土匾座鐘擺也擺不下,大多是廢物,不如包紅包實惠。

      一聲轟動,何麻子也來了,開口先笑:“恭喜恭喜……”娘他頭上梳一塊明亮的瓦蹬一雙不作襪的圓大頭,純是蘇區(qū)干部好作風(fēng)。何麻子的匾空前絕后,有常人四倍那么陡。字也漂亮得一塌糊涂:“基實奠定千秋業(yè),柱正撐起萬年梁”,沒幾個人認得,是老夫子手筆。

      金牙誠惶誠恐地引老何上座,麻子也就光榮得似紅寶石。上下左右亦一一入座,十人一桌擺了二三十臺不止。只是來客絡(luò)繹不絕,不能準時開飯,至肚皮貼到背時才遲遲出菜。結(jié)果損失更慘,人人爭先恐后,直到吃出月亮來方戀戀罷休。

      后來卷毛我終于領(lǐng)得了通行證,隨已解放的父母下放到另一隅去了。

      擺張至山頂,只聽得班車的引擎聲,老獨就語音復(fù)雜難以表達地說卷毛終于走了,可惜一切都被山腰的霧吞沒了,我們在云端里。

      叭叭叭叭——叭叭叭叭——

      多年后,因為要永遠地離開故鄉(xiāng)了,那一夜,仇恨突然長成了參天大樹——凌金牙幻化成如來佛祖——用力地伸屈五指:“嗨呀……不要裝死嘛……哼呀……你不是很有本事嗎?哼呀,看你能不能逃出我的五指峰!”趁著還沒脫下警服,我在當?shù)鼐珠L的引領(lǐng)下,再次回到了五指峰林場。急切地下了車,舉目四顧,我的心似乎都快要竄膛而出了。呀—— 那五個手指般的山峰依然參差錯落,萬仞懸崖依然筆立直指云天。依然是大片小片的原始叢林:灌木喬木針葉闊葉擁擁擠擠雜生競長,依然是百鳥啁啾雄飛雌從……

      依然是彌天蓋地氤氤氳氳、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迷霧。

      太陽光車輪般地輻射下來,七色彩虹在山壑間搭起了一座金橋……

      啊,這個地方真他媽的太美了!局長顯得有點大驚小怪。

      卷毛卻驚呆了。他做夢也沒想到,已經(jīng)過去了那么多年了,那山上的豁口、防火帶,那天梯一般墨綠墨綠的茶園,還有當年批斗自己時的那個破敗不堪的場部……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一點也沒有改變呵!歷史,仿佛凝固了。他突然覺得人世間的這點恩怨竟是那樣的渺小,那樣的微不足道……

      多少年了,這個地方一直在籌建一座大水庫,時至今日,仍在老牛拉車般緩慢地進行著。這個地方依然在封山育林,依然是靠山不能吃山、靠水不能吃水。

      庫區(qū)的老俵依然是這么苦這么窮這么貧這么瘦……

      局長問他,你的仇人住在哪里呀?

      卷毛的心一陣酸澀,囁嚅道,局長,我、我好像忘記了……局長搖搖頭,說,一路上你還那樣的激動,現(xiàn)在怎么又說忘記了呢?

      是呀,我怎么可能會忘記呢?我已清清楚楚地鎖定了凌隊長的家呀!

      卷毛沒想到,凌隊長家的泥墻已經(jīng)豁開了好幾道裂口,因長年的煙熏火燎,那豁口黑黑的,深幽得就像魔鬼獰笑時的褶皺。為了防止房屋倒塌,泥墻裂口處還被幾根扭曲的杉樹支撐著,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

      這時,凌隊長從黑魆魆的屋子里走出來了。啊啊,過去的山里博士,曾經(jīng)救死扶傷的觀音菩薩,也曾經(jīng)比我們還要丑的小丑,如今老了,老得像土地公公,正佝僂著腰在院坪攤曬著苦菜——是呀,卷毛永遠也不會忘記呀,這地方山高水冷,老俵們一般都以苦菜、竹筍之類佐餐的呀……

      凌隊長壓根就沒朝我們這邊看,繼續(xù)在干著活兒。幾只土雞咕咕地圍繞在他的腳邊覓食。屋里仍在冒著濃煙,是在熬竹筍吧?他,都奔七十的人了吧?他老婆死去多年了,難道他仍在打單身?

      ——喂,還沒想起來嗎?局長顯然有點不耐煩了。

      卷毛趕忙賠著笑臉說,我真的不記得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說這話時,突然沒來由地想到了那頭屁股上沾滿糞便烏蠅上下飛舞的黃牛婆,啊啊,我的小丑——你還在人世間嗎?終于,在場部一眼認出了獨眼龍,他雖然成了老古董,卻仍在幫襯著兒孫撐著一爿副食品店??赡苡悬c激動,雙方說話竟都是結(jié)結(jié)巴巴的。最終,問到了小丑——那頭小黃牛。獨眼龍大異,呵,你、你還記得它呀?我昨天冥夢還夢到它哩!

      ——我退休那一年,對,就是那一年春上,像往常一樣,我牽著它去茶園上牛欄糞。到了茶山腳,做夢也想不到,這頭已經(jīng)瘦得不成牛的小丑怎么趕也趕它不走,正要抽它兩梢子,它突然大吼幾聲,像晴天打雷,嚇我一大跳,沒想到它又跪了下來,從嘴里吐出兩個圓圓的大約半斤重的東西——

      驚訝了半天,我趕緊把這兩塊熱乎乎的東西捧在手中,后來送到中醫(yī)院讓中藥師鑒定,嘿嘿,才知道是牛黃哩……都說我行善積德,竟然賣了六萬塊錢哩!六萬塊六六順哩,這不,就盤下了這爿店哩……

      回來后如坐針氈,躺在床上,把天都瞪亮了,我覺得自己懂事了,一下就從畜生上升到了人類。是呀,是呀,牛黃不正是牛的膽囊發(fā)生炎癥后千變?nèi)f化的血淚結(jié)晶嗎?因其形丑陋又因其貴壓黃金而叫丑寶的嗎?

      天哪,我的小丑,天啊,丑寶呀丑寶——解毒、定驚、治高熱、祛癲狂……

      真是天賜神藥也!

      遙想返回的路上,回顧顛簸起伏的山林坡地,昨日的牛糞仿佛都變成了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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