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荷
一
易民妻抱回了一只小土狗。
小土狗剛滿月,油光水亮,黑得通透,渾身找不到一根雜毛。易民妻說,小土狗是從她最好的朋友家抱回來的。人家本來不要錢,她杜撰了一個說法,不要錢的狗養(yǎng)不活,人家才收了她十塊錢。易民妻說,不是吹牛皮,她從不貪人家便宜。又說,老話說,一黑二黃三白,正經(jīng)小黑狗,比一般的小土狗要貴些,買,只怕得要三十塊錢。
易民妻說:“我給它想好了名字,叫黑豹。黑豹,鬼也能嚇出尿來?!?/p>
易民望著兒子,說:“‘祖宗,你說呢?”
兒子很小時,哪樣淘氣玩哪樣。易民和易民妻勞足了神,因此,管兒子叫“活祖宗”。后來,嫌“活”字累贅,省了,管兒子叫“祖宗”。叫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早習(xí)慣了,沒法兒改了,兒子就成了易民夫妻這輩子的“祖宗”。
“祖宗”鼻子里“哼”了聲,說:“好個屁,吃羊,怕獅子,欺軟怕硬。叫黑馬!”
“祖宗”眼見著要考大學(xué),想討個好彩頭,盤算著小土狗若是叫了“黑馬”,高考時,他興許能成為“黑馬”。老話說,知子莫若父。易民心像鏡子一樣,將“祖宗”心思照得清清楚楚,當(dāng)然隨了“祖宗”。
易民說:“好,黑馬好,就叫黑馬!”
易民妻更喜歡黑豹那名字。馬呀馬的,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有什么好?見易民發(fā)話了,只得由著他們父子,讓小土狗叫了黑馬。
不久,高考了。“祖宗”果真黑馬了一回。往日里,老師和同學(xué)都說“祖宗”那成績頂多能考上二本,要考上一本,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不知道是哪個神靈助他,還是“祖宗”自己爭氣,反正“祖宗”硬生生地考上了一本,去了上海讀書。
二
一晃眼,兩年過去了。
這天中午,易民妻先拌好狗食,再將飯菜端上桌。狗食是大碗米飯拌少許油湯,有兩塊帶肉骨頭。黑馬搖著尾巴,到了廳屋墻角的狗食盆前。飯桌上的菜是一碗青椒多、豬肉少的青椒炒肉,以及一碗白菜。易民和易民妻在飯桌邊坐好了。于是,人吃人的,狗吃狗的。三個都吧嗒著嘴。
易民妻說:“‘祖宗打了電話來,沒錢了?!?/p>
易民望著墻上的日歷,有些光火,罵道:“還差三天就要錢,以為老子是李嘉誠!”旋即轉(zhuǎn)了念,心說:“‘祖宗算節(jié)約了?!?/p>
這個學(xué)期,“祖宗”去學(xué)校前說,物價噌噌幾聲響,一響一個漲,漲得飛快,八百塊錢,就是掰碎了用也沒法用到頭,生活費一定得增加兩百。易民堅決拒絕了。拒絕的理由只有一個,他們夫婦能保證每個月八百塊已是千難萬難,實在沒法兒再擠出兩百塊錢。
易民沒了脾氣,倒有了怪自己無能的悲哀。
吃罷中飯,易民妻數(shù)了八張百元大鈔給易民,叫易民將錢存到“祖宗”生活費專用存折上,發(fā)短信息給“祖宗”,讓“祖宗”在那邊憑卡取錢。易民妻說,發(fā)短信息時一定要囑咐“祖宗”,萬萬不可以大手大腳,萬萬要用功讀書!爹娘左省右省,拼著命擠出錢來供他,他若是吊兒啷當(dāng),沒學(xué)到真本事,爹娘只有跳湘江了。
易民下了樓,黑馬跟著易民下了樓,將易民送到小區(qū)大門邊,搖著尾巴圍著易民轉(zhuǎn)圈。
易民拍著黑馬的背,說:“回去,四處亂竄,老子揭了你的皮!”
小區(qū)內(nèi)那棵老粗樟樹下,不知道誰家的狗婆在撒尿。狗婆半黃半黑,一只前腿有些瘸。黑馬不管好歹,跑過去獻(xiàn)殷勤。狗婆遠(yuǎn)沒黑馬好看,卻矜持得很,瞅也不瞅黑馬一眼,跑了。黑馬望著狗婆的背影,直到看不到影兒,這才想:怎么說我也比你長得好,你卻不理我,唉,這世道!落寞地回到家門口,抖擻起精神,人立起來,前爪抓得防盜鐵門滋滋地響。易民妻開了門,黑馬進(jìn)了屋。
易民上了馬路,在人行道上走了百十步,到了斑馬線。銀行在馬路那邊,幾溜兒看不到頭的汽車嗖嗖嗖開得飛快。沒哪輛車守著交通規(guī)則,過人行斑馬線時慢下來。易民等了一會。幾溜兒汽車依舊看不到頭,依舊開得飛快。易民不耐煩了,先是心里罵,繼而嘴里罵:“媽的,這些司機(jī)個個討不得好死,趕著去投胎!”
一輛寶馬車停在易民身邊。車窗開了,伸出了馬國的頭。
馬國和易民是高中同學(xué)。馬國先是做布生意發(fā)了財,后來開了工廠,做了大老板,再后來,又開了超市,早已是大富翁了。易民和易民妻在同一家公司倒三班。這家公司原來是國營公司。那年,上面一聲改制,叫了股份公司。幾家股東全是國有投資公司。傳說中,這些投資公司的老總都是喊天天應(yīng)、叫地地靈的角色。改制后,原公司人馬基本沒動。經(jīng)理仍舊是經(jīng)理,科長仍舊是科長,像易民這樣做工的,當(dāng)然還是做工。不同的是,叫國營公司時,員工年年漲工資,易民和易民妻的工資絕不比這座城市的公務(wù)員低;股份公司后,六年了,那工資“我自巋然不動”,易民和易民妻的工資已低于這座城市的平均工資了。
易民說:“你?馬總!”
馬國問:“易總,休息?”
這些年,許多稱呼全民化了。譬如說,無論是誰,即使窮得滴血,即使是撿破爛的,都可以被稱做“總”。又譬如說,哪怕長得像鬼,只要是男性就是帥哥,只要是女性就是美女。這些稱呼,滿有“昔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味兒。
易民說:“休息?!?/p>
馬國說:“上車,開洋葷去?!?/p>
馬國說的開洋葷,是要帶易民去五星級賓館玩。豪華得沒邊的五星級賓館已在易民腦子里晃來晃去。易民又覺得真上車去開洋葷,對不起“祖宗”,猶豫中輕輕地?fù)u搖頭,指著馬路那邊的銀行營業(yè)所,無奈地說:“‘祖宗沒生活費了,要去存錢。”
馬國說:“明天去存,保準(zhǔn)不會餓死你‘祖宗?!?/p>
易民也覺得明天去存錢,不會將“祖宗”餓死,半是猶豫、半是歡喜地上了車。
三
前不久,易民高中同班同學(xué)聚會,去了臨近城市一家度假村玩了兩天。聚會發(fā)起人是當(dāng)年的班主任和馬國。負(fù)責(zé)落實的是班長。班長在召集電話里說,班主任和馬國想念同學(xué)們,希望大家聚一次,暢談各自人生,重溫過去情誼。
班長說得明白,聚會的所有開銷由馬國包攬。
五十個同學(xué),到了三十一個。除了在醫(yī)院住院的那個女同學(xué),在這座城市生活的全到了。班主任要求,無論貧富,無論官民,都坐旅游大巴,都睡兩人間。班主任說,如今貧富懸殊一天大似一天,只怕離共產(chǎn)主義已漸行漸遠(yuǎn),說他是老頑固,依舊信奉共產(chǎn)主義,依舊相信英特納雄奈爾一定能實現(xiàn),只是他已是七十多歲的人,前段日子又查出了胃癌,沒法兒看到世界大同,只得煩請馬國同學(xué)出資,弄一次班上小同,讓他在看著共產(chǎn)主義的影兒中聊以自慰。說是包括馬國同學(xué),誰也不許搞特殊化。班主任說,他最厭惡搞小圈子,只要搞小圈子,共產(chǎn)主義就會泡湯,因此,住宿隨機(jī)安排。
去度假村的大巴上,班長左手握十四個紙團(tuán),右手握十八個紙團(tuán),說,女士抓左手上的,男士抓右手上的;數(shù)字相同的是室友。
馬國抓了“3”,易民也抓了“3”。
晚上十二點,散了K歌晚會,易民和馬國回了房間。兩人洗了澡,睡不著,各自斜躺在床上看電視。易民沒話找話,問馬國,往常有閑空時有什么愛好?馬國說,他最喜歡打哈,只是有閑空的日子不多,一個星期也就能打上一次兩次。易民問,一般在哪家麻將館打?馬國笑了,說,他從不在麻將館玩,麻將館那空氣,污濁得沒法呆。易民問,不在麻將館,難道你在家里玩?如今還有誰在家里玩?馬國說,他在賓館玩。易民問,在哪個賓館?馬國說,廣成賓館。易民說,嘖嘖,打哈都去五星級,怪不得大家都說,只要有錢,撒哈拉成了曼哈頓,若是沒錢,曼哈頓也是撒哈拉。
易民沒有進(jìn)過五星級賓館,忽然想知道五星級賓館到底是個什么味兒。是不是吸煙時有人替他點火,拉了屎有人替他揩屁股。易民想起一個同事說的,沒到天安門,不算去過北京,沒到外灘,不算去過上海,沒去過五星級賓館,不算來過人世,心說,得想辦法讓馬國帶自己去五星級賓館玩一次,也算這輩子沒白活。
易民問馬國,還記不記得那次,他馬國和人打架?馬國說,記得,當(dāng)然記得,那次他馬國被人打破了頭,幸虧易民摸了半塊火磚將那人的頭打破了,他馬國才沒有吃虧。易民說,記得就好,看在那半塊火磚的份上,是不是也該帶著他這個窮同學(xué)去五星級賓館開開洋葷?馬國爽快地答應(yīng)了。
馬國說,易總,你是不是也喜歡打哈?若是喜歡,哪天切磋切磋。易民早想到了,在五星級賓館打哈的人,絕不會像他,打個“一二三”,一塊、兩塊、三塊的。那賭注,肯定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易民想得清楚,他不能說會打哈。他若說會,馬國叫他打怎么辦?他難道說沒錢,打不起?多丟人的事!易民說,打哈屬于高科技,像他這種智商,哪敢?易民說,閑時,他都是騎著單車,背根釣竿去鄉(xiāng)下釣魚;釣魚那活兒,適合于他這種低智商的人。
易民從沒有釣過魚。
四
兩個人到了廣成賓館,上了電梯,不一會兒到了二十層。易民跟在馬國后面,左顧右盼、腳不生根地走了兩步,意識到他這樣子不像有身份的人,趕緊學(xué)著馬國,昂首挺胸,旁若無人,睬也不睬服務(wù)生和服務(wù)小姐彬彬有禮的“歡迎光臨”,走進(jìn)了2018號房間。
馬國手上提著鼓鼓囊囊的鎖口真皮袋。
房間正中,古香古色的四方桌上擺著兩盒嶄新的撲克牌,四張雕花木沙發(fā)擺在四方桌四周。其中三張木沙發(fā)上坐著三個四五十歲的男人,正說著國家高層的事。那些事,無一例外都是道聽途說。三個口氣卻都是親眼見到,說得有時間、有地點、有真相。三個都在桌邊擺著兩沓沒拆封的百元人民幣。房間這邊有一張真皮長沙發(fā),那邊有兩張真皮單人沙發(fā)。地上鋪老厚的絨地毯,墻上掛了四個條幅,分別畫著梅、蘭、竹、菊。房間內(nèi)有衛(wèi)生間,有液晶電視、平板電腦,以及一個站得筆挺的服務(wù)小姐。
來的路上,馬國說了,房間原是普通客房,一年前他包了這個房間,叫賓館改造了一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易民說,馬總你真會享受,打哈在五星級賓館包客房;換成他易民,再有錢也不會這樣奢侈,不就是打哈嗎?別說在麻將館可以打,便是蹲在地上、躺在草里,也可以打。馬國笑了,說,又不是原始人,哪能那樣?人生短短幾個秋,無論做什么事,都得講究,不然對不起自己。
那三個男人站了起來,喊著“馬總”,先后和馬國、易民握了手。服務(wù)小姐走過來,問易民要什么茶。易民不知道該要什么茶才像個有身份的,語塞了,望著馬國。
馬國說:“易總和我一樣,喜歡龍井?!?/p>
馬國并不知道易民喜歡喝什么茶。易民家的茶葉都是易明妻在菜市場買的。有次,易民妻不知情買了柳樹葉回去,易明和易明妻舍不得扔,泡柳葉茶喝完了。
馬國人到了桌邊,從鎖口真皮袋里拿出兩沓沒拆封的百元人民幣,擺在桌子邊,坐下了,轉(zhuǎn)過頭望著易民,說:“易總,你來還是我來?”馬國壓根兒沒準(zhǔn)備讓位。
易民兩手搖了搖,說:“高科技,不會。我只會玩釣魚那種不要技術(shù)的活?!?/p>
馬國和那三個哈友開始打哈。
易民坐在真皮沙發(fā)上,先是四處望,繼而七想八想,最后蠢想:若是哪天能死在這么高檔的房間內(nèi),這輩子也算沒白來;生時窮得滴血,死時富得像模像樣;生死里有一半做了富人,這輩子也合算了。又覺得自己年紀(jì)還輕,不該想到死,便輕輕一聲嘆氣,不再想死的事,而是退而求其次,想著在五星級賓館睡一覺,哪怕扎實地睡五分鐘,或者再少一點,睡四分鐘,也可以在同事面前吹牛皮,他易民在五星級賓館睡過覺。易民說干就干,立馬合上眼,默數(shù)著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易民數(shù)到了三十只羊,依舊沒睡著。易民知道他沒有在五星級賓館睡覺的命了,只得不再睡,索性睜開眼,繼續(xù)七想八想。
易民問自己,這里的茶水錢不知道該如何算,只怕要幾十塊錢一杯。又想,不知道他們四個是各出各的茶水錢,還是誰贏了誰出茶水錢?易明覺得該是各出各的茶水錢。易民往常打哈,都在社區(qū)內(nèi)麻將館玩,茶水錢是每場兩塊,各出各的。又想,茶水錢不知道是馬國收,還是賓館收?馬國包了房間,該是馬國收才對??墒?,馬國這么大一個老板,好意思收茶水錢?易民想不清楚了,只得不想。
易民不打哈時,不看別人打??磩e人打,不指點別人兩張牌,易民忍不住。指點了,叫人厭。指點對了,叫那三個厭;指點錯了,叫被指點的厭。易民索性不看。
五
四人打哈打了八局了,都是有輸有贏。
馬國忽然覺得冷落了易民,總是不該,叫易民來給他當(dāng)參謀。服務(wù)小姐在房間外面搬了張漆得如鏡的靠椅過來。易民已將房間看了個遍,該想的和不該想的都想完了,睡又睡不著,正坐得無聊,手腳也不知道該如何擺才合適。見馬國叫他,忙說:“我又不懂,哪能當(dāng)參謀?”人已坐在了馬國身邊,看他們打哈。他們也是打“一二三”:一千、兩千、三千。
百元大鈔如草紙一樣,在桌上輕飄飄地飛來飛去。易民注意了四人的臉色,都好像錢不是他們的,贏了,沒見誰眉飛色舞,輸了,誰也沒有半絲沮喪。四人牌技都是差得要命的那種,這個出錯牌,那個也出錯牌,大家你錯我錯錯成一鍋粥,膽子卻都大得嚇人,再差的牌,也敢打,甚至敢進(jìn)檔。
易民看著馬國打了幾局牌,實在忍不住,“唉”地一聲嘆氣,發(fā)話了,說:“馬總,就是錢多得拿去揩屁股,也不要這樣打。你這是想輸。想輸也不能這樣打!”
馬國望著易民,說:“看樣子,高人不露相。你早不說!你來?!?/p>
易民趕緊閉嘴,頭直搖。他口袋里僅八百二十五塊錢。八百塊是“祖宗”一個月的生活費,二十五塊是他的打哈本錢,有資格在這場合說三道四?
馬國嘴角有幾絲戲謔,說:“打吧,怕什么?將錢看得那么重?怪不得人家說你摳。”
易民說漏了嘴,再說什么都是錯,只得依舊將頭連搖了搖。
馬國左勸右勸七勸八勸,說:“錢又不是你印的,帶少了錢?我有,要多少借你多少,我做你的堅強(qiáng)后盾?!彼淖旖牵瑧蛑o多了些。那三個哈友嘴角也有了戲謔的笑。
易民目光掃過那三個哈友,白馬國一眼,挺直了身子,聲音比剛才硬氣,說:“笑話,我易民什么時候借過錢?真是。還沒窮到借錢過日子的程度。不是我吹牛皮,雖然不富裕,小康絕對算得上!我只是不想打。老話說,只有強(qiáng)奸,沒有逼賭。我不想打,就保準(zhǔn)不上桌,誰奈何得了我?借錢打哈,我又不是豬?!?/p>
馬國望著易民,嘴角的戲謔沒了,眼里有了幾分敬意。他滿是認(rèn)真,說:“易總,你打三局牌,讓我看看你的水平。這三局,輸了,我出,贏了,二一添作五。你若是打得好,就由你操作。還是那句話,輸了,我出,贏了,二一添作五?!?/p>
易民說:“這可是你說的?”
馬國說:“是我說的。你打?!?/p>
易民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馬國說:“我什么時候說話不算數(shù)?四虎難追都行?!?/p>
易民有了穩(wěn)贏不輸?shù)谋U希{(diào)門兒高了,說:“打就打,誰怕誰!”
雖然輸了不用出錢,畢竟是打一千、兩千、三千的,易民的心跳得老高,抓牌的手篩糠一樣抖。那四個人都將眼睛睜得老大,望著易民的手。
易民說:“望什么?望什么?不是吹牛皮,有次和人家打‘二四六,兩千、四千、六千的,我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有什么好望的?我是這幾天患了間歇性手抖癥?!?/p>
馬國想笑,沒笑,趕緊望著窗外,說,窗外那棵樟樹上有個麻雀窩,里面肯定有麻雀蛋,好久沒吃麻雀蛋了。那三個哈友也想笑,也沒笑,都邊抓牌邊說這座城市的公安局長被雙規(guī)了。說是那局長有個干兒子,是黑社會頭子,真真正正的無惡不作。局長大人則是吸毒、開賭場、玩女人、貪污、索賄五項全能。漸漸的,易民心跳平穩(wěn)了,手也不抖了。
一眨眼,打完了兩局。這兩局易民都沒叫分。雖然說是贏一局,輸一局,沒輸沒贏,易民的水平卻是實實在在展現(xiàn)了出來。馬國和那三個哈友都說易民的牌打得好,算牌算到骨頭縫了,若不是易民打,贏的那局,只怕贏不了,輸?shù)哪蔷?,肯定會小光。馬國說,以后他只要打哈,都叫易民來,都由易民操作,還是那句話,輸了歸他出,贏了二一添作五。那三個哈友馬上說,以后,馬總?cè)羰墙幸卓偞?,沒人陪他玩,今天就輸幾個錢給馬總算了。
開始打第三局。易民的牌一張比一張好。抓完牌,易民的心一下比一下跳得高,“間歇性手抖癥”也發(fā)了作:天哪,憑這牌,就是打五分,也成牌。易民心算著收入:進(jìn)三檔,大光,雙進(jìn)單出,每人一萬八,得贏五萬四,他可以分兩萬七,乖乖!他心里已作出英明決定,打完這局牌,不打了,拿著兩萬七立馬走人。他妻子看到這么多錢,還不笑上三個月?
開始叫分。那三個哈友牌差得一塌糊涂,依舊毫不猶豫地叫分,一個叫六十分,一個叫五十分,一個叫四十五分。易民還沒開口,馬國在易民身邊出了聲:“五分。”
那三個問易民:“真五分?”
易民轉(zhuǎn)過頭望著馬國,說:“三十分吧?也是進(jìn)三檔?!?/p>
馬國說:“不行,不行!他們誰如果叫五分,你這牌不可惜了?五分!”
易民猶豫著。
馬國聲音高了些,說:“輸了歸我出,你怕什么?”
易民心跳平穩(wěn)了些,麻著膽子,咬緊牙關(guān),說:“就五分。”
易民將八張底牌拖了上來。理清了牌后,易民說:“不用打,大光。”
易民將牌攤到桌上。那三個哈友瞪大了眼睛,望著易民的牌。
三個哈友還沒有看清易民的牌,四方桌沒來由地動起來,那些撲克往一邊飄去,飄得滿地都是。易民懷疑誰在搞鬼,弄得他兩萬七打了水漂,心說若是找到了搞鬼的人,定和他拼命!他目光如刀子,朝那三個哈友的臉望去。
那三個哈友望著蹊蹺的四方桌,眼里滿是恐懼?!皣W”地一聲,四方桌又平移了足有三寸遠(yuǎn)?!斑燕ァ币宦曧?,墻上裝著條幅《梅》的玻璃框砸在了地上?!班亍钡匾宦?,掛衣架倒了。易民左望望,右看看,知道了沒誰搞鬼,而是這房間本來有鬼——說不準(zhǔn)真還有個與他易民差不多的人,有了他剛才那種想法,想干就干地吊死在了五星級賓館,做了“窮得滴血人,五星富豪鬼”。易民腦子里已滿是吊死鬼形象:吐出老長舌頭,翻著眼睛??謶种校酌駬?dān)心性命被吊死鬼索了去,汗毛倒豎了。
易民望著馬國,哆嗦著,說:“鬼?五星鬼?”
馬國醒過神來,大聲說:“快跑,地震!”
一時,所有房間里的人都往外竄。走廊里擁擠起來,有了女人的尖叫聲,有了跑掉的鞋子、扔下的皮包。到了電梯門口,易民要往電梯內(nèi)鉆。馬國拖住他,說:“你想死呀?”兩人飛快地到了樓梯間,和許多人一道,不要命地往樓下跑,跑得一身臭汗、沒絲毫力氣時,下了樓,跑出了賓館,到了馬路上。兩人這才停下來喘氣。
六
易民居住的小區(qū),是易民所在公司宿舍區(qū)。小區(qū)內(nèi)有五棟五層樓的房子,每戶面積從四十平米到七十平米不等。房子均是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建的。當(dāng)時,這幾棟樓在這座城市該算一等一的住房。時間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這個小區(qū)已實實在在淪落為貧民窟了,不但房子破舊,而且住戶也是的的確確的貧民,都是公司底層員工。公司中層以上人物,都嫌小區(qū)內(nèi)房子太過逼仄,在外面買了百多平米的商品房,搬出去了。
小區(qū)有一個小門與公司相連。從易民家到易民工作的值班室,頂多五分鐘就能走到。
易民和易民妻上班從不遲到,也絕不會到得太早。他們總是提前一兩分鐘。易民和易民妻在不同車間倒三班。
這天,易民做白班。
如往常一樣,易民到值班室門外時,班上幾個同事早已接了班。
值班室內(nèi),A同事說,這么大的災(zāi),捐點錢也該,就是恨他們扣扣扣;若不扣,他愿意捐兩百,扣,就捐那一百塊了事。班長說,肯定是上面下了任務(wù),逼著公司能完成要完成,不能完成也要完成,公司沒法兒,只得逼著大家捐;這個叫一級逼一級,一直逼到勞動力;勞動力好像是天生該挨宰挨割的命,哪里說理去?B同事說,他娘在住院,醫(yī)院又催款了,他急著去哪兒找錢救娘;錢沒找到,要錢的上了門,不知道這日子該如何過。
易民推開值班室的門,向全世界宣布一樣,聲音老高,說:“扣扣扣,捐捐捐。我不捐!”
班長指著墻壁上的文件夾,說:“你以為你是誰?你說不捐就不捐?你真不捐,我服了你!”
文件夾上有張紙,紙上寫著通知,通知上蓋著公司公章。通知說,汶川大地震,震區(qū)人民生命和財產(chǎn)遭受了重大損失,公司號召全體員工向災(zāi)區(qū)人民捐款。通知上寫得明白,公司高管每人捐五百塊,中層干部捐三百塊,普通員工捐一百塊。
易民參加工作二十多年了,沒法記清捐了多少次款。每次捐款都一如繼往,愿意捐得捐,不愿意捐也得捐,反正在工資里面扣??蹌e人錢的領(lǐng)導(dǎo)認(rèn)為,只要從他自己扣起,只要扣自己的比扣別人的多,便想扣誰就扣誰,要扣多少就扣多少,這是鐵打的規(guī)矩,是他在行使上面給予的扣錢權(quán)。被扣的員工知道,自己是人家剁板上的肉,人家揮著刀子要剁去一塊,只能讓人家剁去一塊。因此,這么多年過去了,扣的和被扣的,配合得滿是默契。
每次捐完款扣完錢,易民都憋屈得要炸肺。但是易民除了忍,再沒有別的法子。易民知道,自己和妻子都在這家公司工作,真去和上面吵,弄不好上面今天給小鞋穿,明天給緊箍咒戴。加上那時節(jié)易民夫婦工資不低,扣了那點錢去,也沒什么大不了,易民也就能一聲嘆氣后裝聾作啞,由著領(lǐng)導(dǎo)扣。易民和領(lǐng)導(dǎo)之間,也就能維持起碼的和諧。這幾年,易民夫妻工資不漲物價漲,加上“祖宗”念大學(xué),易民家開銷猛地增加了許多,易民每捐一次款,都能清清晰晰地感覺到家里財富少了扎實的一塊。
這次,易民忍無可忍,不打算再忍了。他感覺再忍下去,會有無數(shù)只手伸向他口袋掏錢,將他掏得一分錢不剩。他將那張通知扯下來,搓成團(tuán),往地上砸去,一腳兩腳使勁踩那紙團(tuán),嚷道:“我一分錢要掰作兩分錢用,哪有余錢剩米?捐捐捐,誰捐錢給我?”
易民踩第一腳,腦子里是“祖宗”在學(xué)校食堂望著紅燒肉吞口水,卻不敢買。放假時,“祖宗”說得可憐,同學(xué)說紅燒肉好吃,他買不起,只得說不喜歡吃。易民踩第二腳,腦子里是上個月易民的姨爹六十大壽,他裝著不知道,免了人情錢,卻被他姨爹和表兄弟說成是六親不要的畜生。易民踩第三腳,腦子里是打哈時,只要打稍大點的注,他便不敢打,被人說成了葛朗臺,將錢塞在骨頭縫里。易民將通知踩了十多腳,腦子里有了他十多個難,便一腳比一腳踩得重,早將那張通知踩得稀爛。
易民罵了聲“娘的”,沖出了值班室,近乎小跑,到了公司辦公樓。
經(jīng)理辦公室內(nèi),經(jīng)理和一個副經(jīng)理以及辦公室主任正在商量一件要緊事兒,說是局長要來公司檢查,接待萬萬馬虎不得。副經(jīng)理說,局長喜歡喝茅臺、吃王八,常說“世上只有王八好,惟有王八忘不了”,中午就去離公司不遠(yuǎn)的這家王八店,酒就用茅臺酒,有三瓶該差不多了。經(jīng)理說,這家王八店除了王八像個事,別的菜都像鬼吃過第一遍,不如去湘江那邊的那家王八店,遠(yuǎn)是遠(yuǎn)點,味道卻是正宗,反正有車,也就半個小時車程。辦公室主任說,好的,就去湘江那邊的王八店。經(jīng)理說,局長喜歡打哈,吃了飯,在王八店邊上的茶樓弄個清靜包廂,陪著局長打哈。又笑著拍著辦公室主任的肩,說,局長打哈的水平,幼兒園那個檔次的,我們幾個陪打哈的人得注意,略略地讓局長贏點兒。辦公室主任說,知道知道,他若是輸了,會左臉是官痞、右臉是牌痞,會像誰殺了他爹。經(jīng)理說,還是老規(guī)矩,我們幾個輸了錢,開飯菜發(fā)票報銷,最多一千塊,最少六百塊;沒有為了公司輸錢叫自己貼錢的理。副經(jīng)理說,輸?shù)念~度,自己合理控制;不輸六百塊,太小氣,超過一千塊,水平的確太差,該他自己背時,這個叫有理有利有節(jié)。
局長一年來這家公司檢查工作,頂多四次。每次陪局長打哈的三個高管,都會每人報一千塊錢飯菜發(fā)票。局長說,他和這家公司的高管打哈,贏得最多的一次贏了一千二百塊。
主任打了電話給湘江那邊的王八店,定好了餐;打了電話給王八店邊的茶樓,要了包廂。
事兒安排了,經(jīng)理、副經(jīng)理和主任說起了王八店的歷史。說是十來年前,這座城市有家烏龜?shù)辍=袨觚數(shù)陼r,生意淡得如水。后來改了名兒,叫王八店,生意火樣紅了。不久,這座城市新開了五家王八店,家家都是生意興隆。市民原來覺得“王八”二字,除了罵人時可以脫口而出,別的時候,很難說出口。誰知道,有了六家王八店后,都在王八店潛移默化中改了口,都管烏龜叫王八了。都好似再管烏龜叫烏龜,自己土得掉渣,只有叫王八,才隨了潮流。
七
易民推開了經(jīng)理室的門,沒管經(jīng)理和副經(jīng)理、辦公室主任在商量正經(jīng)工作,聲音如打雷,說:“你們扣別人的錢我不管,我和我老婆的,不許扣!”
經(jīng)理望望副經(jīng)理,再望望辦公室主任,這才望著易民,說:“扣什么?”
易民說:“捐款。我不捐!我家‘祖宗在念大學(xué)。這年頭,工資不見漲,物價天天漲,我家三口都過著緊緊夾的日子,哪有余錢?我還想去大街上討錢呢!”
辦公室主任拉下臉來,說:“汶川大地震,死了那么多人,倒了那么多屋,易民你不可能不知道吧?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怎么就這樣沒有同情心?這種話虧你也說得出口!”
易民腦子轉(zhuǎn)了幾百轉(zhuǎn),轉(zhuǎn)出道理來。他想明白了,領(lǐng)導(dǎo)強(qiáng)逼捐款,實質(zhì)是用權(quán)力做武器,在善的旗幟下進(jìn)行搶劫,是世界上最不要臉的事。轉(zhuǎn)念一想,搶了錢給災(zāi)區(qū)人民,那是梁山好漢干的勾當(dāng)。他將幾個領(lǐng)導(dǎo)橫看豎看,都覺得他們遠(yuǎn)遠(yuǎn)不如梁山好漢,當(dāng)然不愿意說他們是在搶劫了??墒?,不說他們搶劫,易民再也想不出別的道理,只得索性不講道理,脖頸一硬,說:“我也不和你們說多話,你們扣我和我老婆的錢,害得我要借錢過日子,我讓你們不得安寧!”
經(jīng)理點點頭,說:“好,易民,人家有沒有災(zāi),與你沒關(guān)系!你心里只有你‘祖宗,哪里有祖國?哪里有汶川那些受災(zāi)的同胞?好,公司也不要你們夫妻捐錢了。兩百塊,全中國人民也不會看在眼里。自私到你這種程度,也算登峰造極了!”
易民豁出來了,已什么都不顧,哪還管什么經(jīng)理不經(jīng)理?他冷笑一聲,說:“站著說話不腰痛。我若是像你,拿幾十萬的年薪,也會捐五百。不,我會捐一千!誰不知道,你們那是扯根汗毛?知道不,一百塊,我是在割肉?”
副經(jīng)理指著經(jīng)理,望著易民,說:“你知道不?朱經(jīng)理捐了多少?兩千塊?!苯?jīng)理姓朱。經(jīng)理說,高管捐五百,他當(dāng)經(jīng)理的,得捐兩千,只是不要寫到通知里去。
話已經(jīng)說開了,事兒已經(jīng)捅破了,易民當(dāng)然不能示弱了。易民頭一抬,擲地有聲,說:“這么多年薪,兩千塊算個屁,好意思說出口?換我有這么多年薪,捐兩萬。不是吹牛皮,地震晚震五分鐘,我捐三千都不眨眼。誰叫它不能忍這五分鐘?它忍不住,我一分錢也不捐。不捐就是不捐!”
易民本來想說“晚震一分鐘”,一想,一分鐘,又是看牌,又是數(shù)錢,肯定做不到,他才說地震“晚震五分鐘”。
易民回到了值班室。
同事們圍了過來,問易民,是不是去經(jīng)理那了?真不捐?易民說,他自己窮得滴血,誰又看見了他的難?他還希望人家能捐錢給他呢,憑什么他還要捐錢給別人?
班長拍拍易民的肩,說,說實在話,他也恨這扣。說,這事兒,他七想八想,想了好多年,總算想明白了,不管是什么目的,隨意扣人家的錢,是將員工當(dāng)成他們家家奴,和想打就打、想殺就殺是一個意思。只是捐還是要捐,人家受了那么大的災(zāi),可憐呢,哪能袖手旁觀?易民你沒看電視?那個老乞丐,捐了一大把零鈔,你總不至于比那個老乞丐還窮吧?又說,做工的,尤其是在這家公司做工的,誰都不富裕,誰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可是擠出一兩百塊,絕對不會去喝西北風(fēng)。
A同事說,一百塊,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易民不至于拿不出這一百塊錢,雖然說,他也恨著在工資里扣,仔細(xì)想,人都是有良心的,公司不扣,他也會去捐,他還會捐兩百,扣了,免得走冤枉路,還少捐一百,客觀上說,也是好事;易民你是不是別慪氣了,讓公司扣一百塊算了,這是積德的事;人呀,遇著這類事,做鐵公雞,只怕會折壽。
B同事說,他娘治病還不知道要多少錢,他已被錢逼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也恨著公司不管三七二十一,胡子眉毛一把抓,沒困難,要扣,有困難,照樣要扣。說實在話,像他這種急著找錢的員工,該是不但不要捐款、公司還要號召別的員工捐款給他才是正理。他有幾個娘?只有一個。要救娘都沒錢,還要捐款,上哪兒說理去?只是畢竟在這個公司工作,犯得著為了一百塊錢鬧得不愉快?易民呀,往常你不蠢,這件事只怕是做了蠢事。又說,想想也是,這么大的災(zāi),千難萬難,也不會比災(zāi)區(qū)人民難,不捐點錢,只怕說不過去,為了心安,由著他們扣一百塊算了。
易民由著他們說,說得他煩了時,答一句:“不捐,就是不捐!看能將我殺了?”
同事們見易民說不進(jìn)油鹽,知道他本來就摳,這次又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說也白說,齊刷刷鄙視一眼易民,不再說捐款的事。同事們說,一臺什么設(shè)備早過了使用期限,車間打了報告上去,經(jīng)理們睬也不睬,公司是國營公司時,過期設(shè)備早換了。變成股份公司后,公司利潤增加了好多倍,技改卻看不到影子了,便是正常維護(hù)也遠(yuǎn)沒有以前認(rèn)真。仔細(xì)想,公司性質(zhì)并沒有變,原來是國營公司,如今,其實還是國營公司,因為那幾家股東也是國營公司,可是,原來的那個國營公司時,普通員工年年漲工資,現(xiàn)在這種國營公司后,只見高管年薪漲,普通員工工資卻是原地踏步踏。
易民解溲去了。
大家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一齊罵起娘來。這個說,既然工人不漲工資,漲的是高管的年薪,捐款該是高管的事,工人不該也要捐。那個說,國愛只愛高管,不愛工人,愛國卻要工人愛,這道理怎么說也不要臉。這個說,他若是來了脾氣,也會像易民那樣,不捐就不捐。便立馬有同事接過話頭說,如今將工人七踩八踩,踩到泥里了,他還真不想捐。
易民解溲回來,大家不說捐不捐款了,早已是話題一轉(zhuǎn),罵起經(jīng)理來。說是國營公司時留下了一塊地,原是準(zhǔn)備給職工建房子的。國營股份公司后,經(jīng)理將那塊地賣了,賣了好幾百萬,成了公司利潤,董事會一商量,這么高的利潤,高管了不得,年薪漲了。大家說,從這家公司產(chǎn)生的那一天起,最沒良心的經(jīng)理就是這任經(jīng)理。
不知道是誰又將話題轉(zhuǎn)了回來,說,千說萬說,公司是公司,捐款是捐款,一百塊,不算多,也只是表表心意而已。于是,大家都說,捐是捐,扣也是捐,反正是捐,仔細(xì)想,根本沒區(qū)別。又說,無論是誰,面對這么大的災(zāi),一百塊絕對該捐。
下了班,易民回到家,告訴易民妻,自己找了經(jīng)理,說打死也不捐款。易民妻說,家里月月都緊張,幸虧她會劃算,不然,只怕月月用不到頭,一人捐一百,口一張,熱氣一噴,這樣輕巧?不捐就是不捐??谖抢餄M是佩服易民有膽識,一身都有了沒嫁錯人的驕傲。
第三天下午四點差點兒,易民去接班,易民妻出白班。兩人在公司和小區(qū)相連的小門門框內(nèi)相遇了。易民妻的臉上有一溜兒細(xì)碎血痕,頭發(fā)有些亂。
易民手到了易民妻臉上,說:“誰抓的?老子打他不死!”
易民妻鼻子一酸,落下淚來,說:“還不是那個吸毒鬼抓的?”
易民妻說,別人說全公司都捐款,獨有他們夫妻不捐,冷嘲熱諷的,她忍了。那個吸毒鬼,走出戒毒所沒有兩個月,是個什么好貨?她有什么資格說他們夫婦?這不,她就和那個吸毒女對打了起來。好在她勁比吸毒女大,沒有吃虧。吸毒女抓得她臉上有一溜兒血痕,她將吸毒女的臉抓得稀爛,吸毒女扯了她一把頭發(fā),她扯下了吸毒女三把頭發(fā)。
易民妻抹著淚,說:“哼,吸毒鬼,也人模狗樣!我會怕她?我打她不死!”
八
這天中飯時,易民夫妻均是滿臉陰霾,一聲不吭,低著頭吃飯。咀嚼飯菜的聲音清清晰晰。咀嚼聲粗而快的,是易民的嘴發(fā)出來的。咀嚼聲細(xì)而慢的,是易民妻嘴里發(fā)出來的。黑馬最是聰明乖巧,知道男女主人心情都不舒暢,也做出心情沉重的樣子,不聲不吭不搖尾巴,在廳屋那邊墻角處,安安靜靜地吃狗食。
這段日子,在這家公司,無論在何處,只要有人聚在一起,首先的話題都是汶川大地震,是死了多少人,多少人去救災(zāi),誰又活埋了多少天重見天日了,是哪個國家捐了多少錢、多少物,哪個演員或者企業(yè)主捐了多少錢、多少物。對捐得多的國家,或者演員,或者企業(yè)主,大家大拇指一豎,說,有良心;捐得少的,大家憤憤地罵,王八。漸漸的,又會有人將話題說到易民夫妻拒絕捐款的事上。
無論是心甘情愿捐款的,還是本不想捐卻沒有膽子拒絕扣錢的,因為被扣了錢,也就是捐了款,都在道德層面高易民夫妻一等,也就都能對易民夫妻冷嘲熱諷,甚至嗤之以鼻。易民夫妻在強(qiáng)大的道德壓力下,心情一時比一時沉重,臉色一時比一時凝重。到這天的中飯時,兩個的心都是沉重如鉛水,兩人的臉色早已如百丈冰了。
無論在哪兒,無論什么時候,有人說他們夫妻倆不捐款,夫妻倆都會說:“不捐,我就是不捐!”或者說:“我捐不捐款,關(guān)你屁事?我不捐,你將我殺了?”只是夫妻倆說這些話時,底氣已愈來愈不足,聲音已愈來愈小。
易民抬起頭,望著易民妻,恰恰易民妻也抬起頭,望著易民。四目都滿是無奈,都好像在說:“我們犯了什么罪?是人都可以看我們不起。怎么辦呢?”
易民一聲長嘆,輕輕一聲,說:“捐吧,還是捐吧?!?/p>
易民妻一聲長嘆,輕輕一聲,說:“捐吧。你一百,我一百?!?/p>
易民夫妻的臉上,像春風(fēng)忽然大至,迅速吹融了堅冰,吹開了百花,都笑得燦燦爛爛。黑馬見男女主人臉上有了笑,立馬搖起了尾巴,吃食的聲音比剛才響了些,歡快了些。
吃罷飯,易民妻拿了兩百塊錢給易民。
易民說:“兩百二吧?!?/p>
易民妻說:“干嗎要多捐二十塊?是錢呢。我們家又沒有開銀行?!?/p>
易民說:“我們每人一百一,錢只多十塊,卻比許多人捐的多。想想,想想,看是不是這個理?我們多捐了十塊,那些只被扣一百塊的同事好意思?哼,別看只多十塊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們思想比他們好,境界比他們高。知道不?這叫花錢不多影響大?!?/p>
易民妻又拿了二十塊錢給易民,食指戳著易民額頭,說:“你就是鬼,這么好的鬼主意也想得出?!庇謬诟赖溃澳闳ゾ?,捐給紅十字會。得寫上我們兩個的名字,得寫上這么一句:‘災(zāi)區(qū)人民,我們的確沒錢,能比別人多捐十塊錢,了不起了。這話一定得寫。別讓人以為我們錢有多少。”又說,“記得要收條!”
易民接過易民妻的話,說:“嗯,收條,開兩張,你拿一張,我拿一張,每張一百一。我們拿著收條,對那些王八說,你們看,你們看,我捐了一百一呢。記住了,今天起,我們對任何人說話都要這么說,我們并不反對捐款,我們恨的是扣扣扣。我們的錢,憑什么隨意扣?扣是搶錢,該坐大牢,該槍斃!萬萬不要說,我們困難,不能捐!”
易民妻頭雞啄米一樣點,眼里有若隱若現(xiàn)的淚,說:“知道,知道,我們恨扣扣扣。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說扣扣扣是搶錢,是強(qiáng)奸,是不要臉,是日本鬼子,還是什么?對,是王八蛋!我們不困難,我們有錢,我們只是一分錢得掰作兩分錢用,我們樂意捐,這不,我們比別人多捐十塊呢,大不了以后我們一分錢掰做四分錢用?!?/p>
吃罷中飯,易民下了樓,黑馬跟著下了樓。黑馬知道,易民肯定要走出小區(qū)大門,聰明地一陣兒小跑,到了大門邊,望著走過來的易民,搖著尾巴。
易民沒有走過來,他走到那家麻將館前,被同事老張叫住了。
黑馬等了老久一會,也不見易民過來,只得不再等,夾著尾巴回去了。
九
老張問易民:“易總,去哪?”
易民說:“出去走走?!?/p>
易民不愿意說去紅十字會捐錢。人家被扣了錢,也就是捐了,你這時去捐,好意思說?易民得捐了錢,拿著收條向大家宣布,他易民不但捐了款,而且比一般人多捐了十塊。
老張說:“走什么走?來來來,打哈,打‘一二三。三缺一。”
易民說:“你們的‘一二三,一十、二十、三十。我的‘一二三,一塊、兩塊、三塊。”
老張說:“易總,不是我說你,你水平絕對一流!打大打小,還不是一樣的打?”
易民打哈的水平的確不壞。他每個月的煙錢,哈中要出大半。
易民搖搖頭,正要說不打,那邊一個瞎子,拄著一根竹棍走了過來。瞎子手上握一沓老厚紙簽。這個瞎子在這塊兒家喻戶曉,沒人不說他的簽準(zhǔn),沒人不說他算命能算到人家的骨頭縫里。易民心念動了:問問瞎子,若是手氣好,打一十、二十、三十的,贏兩百二該是不難的事,那捐款就用不著動家里的老底了;若是手氣不好,堅決不打。
易民走了過去,問瞎子:“都說你簽準(zhǔn),當(dāng)真?”
瞎子面帶微笑,頭不停地點,說:“當(dāng)然當(dāng)真。不準(zhǔn)不要錢!”
易民半閉著眼睛,說:“男左女右?!鄙斐鲎笫殖榱撕?。簽是上上簽。簽上有一句極好聽的話,“財源滾滾來”。易民付了一塊錢給瞎子。瞎子拄著竹棍走了。易民對老張說:“打就打,誰怕誰來著!”易民想,“滾滾來”倒是不奢望,能贏兩百二十塊錢便不打了。
老張和易民走進(jìn)了麻將館。麻將館內(nèi),無論是電動麻將桌還是手洗麻將桌,都滿了人。只有那邊角上一張四方桌上,擺兩盒不新不舊的撲克,兩個哈友在那兒等。無論打麻將的還是打哈的,都是易民的同事。老張和易民坐下了。
易民對面那個哈友搖搖頭,笑著打開撲克盒,說:“易總,有錢打哈,沒錢捐款,有本事!我就佩服有本事的人!”
易民左手邊的哈友和易民是同一年進(jìn)廠的,兩人的關(guān)系特好。那哈友說:“易總,有些事,不是我說你!唉,叫公司在下個月扣你一百塊,捐了吧,免得人家說閑話。何苦呢?我知道你家難,可是,就是咬著牙,就是將被子、鋪蓋、鍋子、碗筷全送去當(dāng)鋪,也要捐這一百塊。你家不至于這樣呢。如今,我們這樣的人家,咬著牙也能余個三五千吧?知道不,人家將你當(dāng)反革命弄。若是文化大革命,早捉著你游街了?!?/p>
易民脖頸一梗,望著那邊麻將桌上的辦公室主任,說:“誰說我不捐?我易民是那種沒良心的人?我只是恨著扣扣扣、扣扣扣,搶劫一樣!殺人不眨眼的梁山好漢都是劫富濟(jì)貧,都只搶有錢人??劭劭?,有錢沒錢一把搶,像人不?”這幾天,易民想清楚了梁山好漢和公司領(lǐng)導(dǎo)的區(qū)別。梁山好漢搶有錢人,公司領(lǐng)導(dǎo)見員工就搶,甚至包括公司領(lǐng)導(dǎo)自己一把搶。易民說:“我待會就去紅十字會捐款。哼,我放個屁在這,我們夫妻保準(zhǔn)比你們大多數(shù)人捐得多!”易民說這話時,沒望辦公室主任,望著他對面的哈友。
每天中午,辦公室主任和不少行政人員只要不外出,都在麻將館打麻將或者打哈。
易民對面的哈友說:“扣錢你不許,跑老遠(yuǎn)去紅十字會,這不是脫了褲子打屁,多此一舉嗎?”
易民說:“我愿意脫了褲子打屁,關(guān)你屁事?”
老張忙說:“打哈就打哈,說那些屁事干什么?別傷了和氣?!?/p>
四個人開始打哈。
第一局抓完了牌,易民感覺能打,叫了五十五分。易民的牌感極好,感覺能打,一般都能成牌。那三人都沒叫分。易民腦子里是那上上簽,滿懷信心摸上了底牌。誰知道底牌不助易民,沒法成牌。易民只得說:“發(fā)工資了?!背鋈畨K錢給那三個買牌了事。
第二局抓完牌,易民感覺又能打,叫了六十分。那三個人沒叫分。易民又是莊,又沒法成牌。易民只得又出三十塊錢買牌了事。眨眼工夫,易民連買了三局牌,輸了九十塊。身上的二百四十三塊錢,只余下一百五十三塊了。
易民心里罵著算命瞎子不是東西,這種手氣明明差得要死,即使是打哈圣手也會輸,卻給了他一張上上簽,讓他往籠子里鉆。易民有些急,急中生出智來,有了主意轉(zhuǎn)手氣。
易民心里念:“天靈靈,地靈靈,釋迦牟尼你最靈。佛祖,幫幫我,都說你最善,都說你救苦救難,都說你法力無邊。你想想,我若是輸了,沒錢捐給災(zāi)區(qū)人民了,你于心何忍?佛爺,你救不救苦,救不救難,有沒有真本事,就看你的了!”
易民心里祈求完釋迦牟尼,滿懷信心地打下一局。誰知道,輸了!
易民想到了釋迦牟尼不幫自己的原因,那佛教從印度傳來,在這關(guān)鍵時候,印度人民的釋迦牟尼如何會幫中國人?何況印度和中國有邊界之爭,說不準(zhǔn)他還會暗中害中國人。
易民心說:“是的,只有正宗的中國神靈,才會幫中國人?!?/p>
易民心里開始七念八念:“炎帝老祖宗,黃帝老祖宗,你們兩位老祖宗可得保佑我贏錢,我可不是為了自己,我是在為災(zāi)區(qū)人民贏錢。兩位老祖宗想想,那些災(zāi)區(qū)人民和我一樣,都是你們的嫡傳后代。你不幫他們、不幫我,只怕天老爺都會說你們沒良心?!?/p>
易民繼續(xù)打,還是輸。
易民想到了炎黃二帝不幫自己的原因:和他打哈的哈友,都是炎黃子孫。他求炎黃二帝幫著,是叫兩位老祖宗為難。手心手背都是肉,幫誰?幫誰都不好,只得索性誰也不幫,讓他們憑著手氣去打。他手氣差得要死,這不,仍是輸。
易民開始祈求汶川、北川那些遇難同胞:“同胞們,因為你們死得慘,死得冤,我才準(zhǔn)備伸出援手捐款。你們可得幫我,我是為了你們那里活著的人贏錢。那些活著的人,是你們的家人、親戚、朋友、老鄉(xiāng),他們正千難萬難,正等著我的捐款。幫了他們,就是幫了你們。你們千萬別讓我輸了。我輸了,會沒錢捐款了。為了重建你們活著時的家園,讓我贏錢吧!”
易民祈求完,抓牌。可是,還是輸了。
易民恍然大悟:那三個哈友都被公司扣了錢,也就是捐了款,只有他不肯扣,也就是他沒捐。汶川那些亡靈不保佑捐了的,難道保佑沒捐的?易民恨自己,這么簡單的道理都不懂!說不準(zhǔn)汶川那些亡靈本來誰也不會幫,易民這么一祈求,他們反而幫著那三個了。
無論易民怎么祈求,無論他祈求何方神靈,手氣依舊差得一塌糊涂。不到一個小時,易民輸?shù)弥挥嘞氯龎K錢了。易民不能再打,再打,沒錢了。易民從不打溜賬,易民覺得打溜賬丑。易民嘆口氣,說:“手氣太差,太差了。不打了!”
易民起了身,付了兩塊錢茶水錢給麻將館老板后,身上只有一塊錢了。
易民剛離開麻將館,辦公室主任發(fā)話了,說:“這個易民,怎么能這樣?輸一兩百不眨眼,要他捐錢,卻……唉,天下竟有這種人,沒半絲同情心,他的心只怕是鐵打的!”
十
易民想回家,卻不能回去。易民妻如果問,捐了?他難道說,沒捐,都輸了,再拿兩百二,讓他易民去捐?易民妻肯定會眼淚橫流,邊哭邊訴,你以為家里開金礦,還是以為家里開銀行?難道說,捐了?易民妻準(zhǔn)會問他要紅十字會的收條,她得拿著收條去告訴同事們,她捐了錢,比一般人還多捐了十塊,沒同情心、沒思想境界,會多捐這十塊?易民知道,他妻子和他一樣,這段日子受到的有形和無形的壓力太大,她太需要這張收條了??墒牵睦锶ヅ莾蓮埵諚l?再說,沒捐說捐了,這類假話易民說不出口。
認(rèn)識易民的人都知道,易民雖然摳門,卻一是一、二是二,不會說假話。
易民一聲長嘆,出了小區(qū)大門,落寞中,到了大街上,踏著更加落寞的步子,在人行道上散漫地走。除了家,易民不知道要去哪里??墒?,他沒有臉回去。他得像游神,一步接著一步,直走到四點,等妻子上班去了再回去。易民想好了,零點時,他早點接班,便碰不到易民妻,于是,明天早晨八點前,他都看不到妻子。說不準(zhǔn)在這十多個小時里,他找到了錢,或者找到了生錢的法子,也未為可知。
一輛寶馬車停在了易民旁。
馬國從車窗里伸出頭,說:“易總,捐了嗎?”
易民沉浸在自己這也不是、那也不對,反正他易民就是豬的怨懟里,陡然被別人一問,便不假思索,飛快地說:“捐,肯定捐,捐得不會比你少。你呢?捐了多少?”
易民說完,抬起頭,看清了是馬國。易民知道,又說錯話了。馬國拔根毫毛比他腰都粗,他能比馬國捐得多?易民臉紅一陣、白一陣。
馬國說:“不捐,天底下人人會指我背皮。這不,捐了一萬。一塊兩塊、一千兩千的,不像個事,太多,我沒那么蠢。一不是我親戚,二不是我同學(xué),三不是我鄉(xiāng)黨,用得著捐那么多?我又不是豬。我的錢不是屁眼兌來的?!彼竽粗赋酌褙Q了起來,說,“易總,有急事,我得先走一步。哪天有時間,再請你去開洋葷。還是那話,輸了我出,贏了二一添作五。你打哈的水平,真的是一等一!”
寶馬車啟動了,融入了車流,飛快地沒了影子。
易民望著車流,恨恨地罵了一句,媽的,有錢,一萬,了不起呀!繼而冷靜了,心說,這個馬國,說屁話,那兩個哈友明明說了,易民再上桌,不陪。分明哄著他易民高興,才說這些鬼話。你馬國果真要他易民去打哈,干嗎不這時邀他去?若是這時去,贏個三五千,他哪還用得著為捐款犯愁?繼而恨大地震不晚震幾分鐘,若是晚震幾分鐘,他就是多捐幾百,或者索性捐上幾千也成。易民已經(jīng)知道,他唯一發(fā)橫才的機(jī)會被地震震沒了。接下來,易民恨自己蠢,被算命瞎子帶進(jìn)了籠子,變了豬。瞎子若果真能算準(zhǔn),那些讀書的男女學(xué)生都會去請他算。命里能考上大學(xué),將來定能當(dāng)大官的,使勁讀;命里不能考上的,趁早別讀了,趕緊去打工賺錢,免得冤枉交了學(xué)費。
易民在恨這恨那中,這邊望、那邊望。這才注意到,街上許多人打招呼,都不是問“吃了嗎”“去哪兒”,而是問那句,“捐了嗎”。易民覺得那些話都是在問他易民。易民的臉火辣辣地?zé)核麐尩?,他易民這次蠢到家了,先是拒絕扣錢,后是將要捐的錢輸了,鬧得滿世界的人都可以看他不起。
易民慚愧得無地自容,一聲長嘆,抬起頭直搖——就這搖頭的工夫,看清了那邊那個廣場排起了長隊。長隊的盡頭,有一輛采血車。采血車旁邊有黑布底子貼著七個白布剪成的字:為災(zāi)區(qū)人民獻(xiàn)血。
易民眼前一亮,心說:“天無絕人之路,天無絕人之路呀!”
易民心里有了主意,于是,易民振作了精神。易民想,他去獻(xiàn)600CC血。請醫(yī)生開兩張獻(xiàn)血證給他。一張寫他易民的名字,一張寫易民妻的名字。易民斷定600CC血絕不只值兩百二十塊。易民甚至想到了,他將獻(xiàn)血證拿給易民妻,易民妻首先會嘀咕幾句,血是最寶貴的,哪能隨便獻(xiàn)?會怪他不知道輕重緩急,在這緊要時刻,居然打哈打那么大,居然將錢輸了!然后,易民妻會拿著獻(xiàn)血證,滿公司地唱高調(diào):捐一百塊錢算什么?獻(xiàn)血才是真格的:錢,銀行里有的是;血,銀行里有嗎?只有人身上有;他們夫妻之所以不同意扣錢,就緣于早做好了獻(xiàn)血準(zhǔn)備。
十一
獻(xiàn)血的人太多,那隊彎彎曲曲排了老遠(yuǎn),易民站在了長隊最后。
電視臺的男女兩個青年記者在竄來竄去,采訪獻(xiàn)血的人。有人回答記者:“我沒錢,只得獻(xiàn)血給災(zāi)區(qū)。”有人說:“血濃于水,都是同胞?!庇腥苏f:“錢我也捐了,感覺還少了點什么,就來獻(xiàn)血了。只是為了一個心安?!币酌裣?,說不準(zhǔn)記者會來采訪他。
恍惚中,那記者來采訪他易民了。那記者問易民,為什么要來獻(xiàn)血?易民想說,學(xué)雷鋒呀,雷鋒不是常常沒事找事幫別人嗎?易民從不學(xué)雷鋒,這話他說不出口。易民琢磨了半天,說,其實他也知道,他身上的血不多,最多幾十斤,可是,想到那些在地震中受傷的人流了那么多血,他們身上留著的血肯定比他易民的血還要少,他易民是中國人,當(dāng)然得勻點血給他們,因為他們也是中國人。
易民的手機(jī)響了。易民從恍惚中走了出來。電話是易民妻打來的。
易民妻說:“要這么久?打哈去了吧?贏了嗎?”
易民說:“沒打,沒打呢,今天不打哈,今天怎么能打哈?知道不,捐款的人好多,排老長的隊。真想不到,天底下有良心的人有這么多。老長的隊,都有良心?!?/p>
易民不敢說錢被他輸了,更不敢說他在排隊等著獻(xiàn)血。易民若說了,易民妻一是會埋怨他,二是會不許他獻(xiàn)血了。誰不知道,血是寶貴的,哪能隨便獻(xiàn)?易民想好了,獻(xiàn)完了血,生米煮成了熟飯,易民妻只會在心痛他身上的血少了后,埋怨他幾句。
易民妻說:“我上班去了。冰箱里還有點排骨,你晚上蒸著吃了吧?!?/p>
易民沒獻(xiàn)過血,不知道排這么長的隊,什么時候才能輪到自己,問排在他前面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女孩:“美女,要多久,才能輪到我們這兒?”
女孩說:“看樣子,怕會要到晚上十一二點。”
易民心想,要等這么久?這可不行,還得吃晚飯;我餓了不打緊,別餓了黑馬。
黑馬是“祖宗”的寶貝。每次“祖宗”放了假回來,每天都要帶著黑馬出去玩老久,那情形,好似黑馬是“祖宗”的親兄弟。便是葷菜,“祖宗”自己舍不得吃,卻一塊兩塊地夾著喂黑馬;還說黑馬可憐,他“祖宗”沒在家,肯定沒人舍得讓它吃葷?!白孀凇闭f,黑馬給他帶來了好運,使他高考時成了“黑馬”,考上了一本,他對黑馬好,天經(jīng)地義。
易民對排在他后面的男青年說:“帥哥,我解溲去了,麻煩你作個證,我排在你前面?!?/p>
男青年同意了。
易民不解溲,但他說是去解溲,只得自欺欺人地上了廁所。
走出廁所,易民徑直到了采血車前,旁若無人地往采血車上沖。排在最前面的一男一女兩個青年眼疾手快,將易民拉了回來。
男青年說:“干什么呀?插隊呀?”
易民說:“帥哥,美女,拜托,讓我先獻(xiàn)了吧。我要上班去了。遲到了,要扣錢。”
男青年說:“誰沒事?要獻(xiàn)血,后面排隊去。要不,你明天來獻(xiàn)!”
女青年白易民一眼,說:“大叔,無論做什么事,都要守秩序,知道不?”
易民“唉”地一聲嘆氣,說:“帥哥,你這么帥,美女,你這么美,不是我說你們,怎么就不想想,我搶在前面獻(xiàn)了,說不準(zhǔn)你們就不要獻(xiàn)了。你排了隊,心意到了,又不要獻(xiàn),多好的事!知道不,獻(xiàn)了血,臉色寡白,就不帥不美了。像我,臉色黑,獻(xiàn)了血,臉色白一些,還好看些,就要多獻(xiàn)點?!?/p>
男女兩個青年都將眼睛睜大了,望著易民,哭笑不得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易民,兩人異口同聲說:“去排隊,去排隊?!?/p>
易民對這個好說歹說,對那個近乎哀求,人家就是不答應(yīng)他插隊。
易民嘆口氣,只得去央求那個穿白大褂的女人。
易民說:“抽我的吧,上次一個醫(yī)生說了,我的血是優(yōu)質(zhì)血:又紅,又釅,一兩可以當(dāng)人家三兩。還有一個教授說,我的血,見菌殺菌,見毒殺毒。琢磨著災(zāi)區(qū)那兒,最需要的就是我這樣的血?!?/p>
女人忍不住“呵呵”地笑出了聲,說:“去排隊吧,去排隊?!?/p>
易民只得仍去排隊。
一個小時過去了。
一個穿白大褂的女人,嘴對著手上拿著的喇叭,說:“血庫飽和了,請大家留下聯(lián)系方式,到需要時再預(yù)約獻(xiàn)血?!?/p>
獻(xiàn)血的人紛紛留下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
易民跑到采血車旁,對拿著喇叭穿白大褂的女人嚷道:“我不管,我今天反正要獻(xiàn)血。不然,我跟你們沒完!哪有血也不許人家獻(xiàn)的理?我又不要錢。”
穿白大褂的女人說:“你的心情我們理解,大家都是關(guān)心災(zāi)區(qū)人民才來的??墒?,血庫飽和了,再獻(xiàn)血,會造成浪費。血是寶貴的,哪能浪費?”
易民將眼睛鼓得老大,說:“你去浪費別人的,將我的血運到災(zāi)區(qū)去,勻給傷員?!?/p>
女人說:“拜托你冷靜點兒好不?”
易民像泄了氣的皮球,半晌后,才有聲沒氣地問:“那要到什么時候?”
女人搖著頭,說:“這就說不清了?!?/p>
十二
易民妻打了電話給易民,要易民晚上蒸排骨吃,掛了電話,去接班了。
黑馬要送易民妻。易民妻拍拍黑馬背,說,黑馬乖,不要出去。黑馬聽話,沒吵著鬧著要出門,安安靜靜地躺在了它的窩里,等著易民回來。
兩年前,易民妻抱回黑馬時,黑馬的窩在陽臺上。窩是一個不大不小、已爛了半邊的硬紙盒。硬紙盒里墊一條破舊毛巾。不久,“祖宗”考大學(xué)成了“黑馬”,考上了一本,黑馬待遇為之大變。“祖宗”不顧他爹娘反對,將黑馬的窩遷到了“祖宗”房里,緊挨著“祖宗”的床。窩也由不大不小的硬紙盒換成了一米見方的木柜。窩里墊上了一條半舊的絨毯。
黑馬繼承了祖先的美德,并且發(fā)揚光大,很愛衛(wèi)生,來易民家第一天起,撒尿拉屎都在衛(wèi)生間,都在便盆上。易民妻比黑馬更愛干凈,熱天,每天為黑馬洗一次澡,冷天,三天為黑馬洗一次澡。于是,無論春夏秋冬,黑馬一身總是清清爽爽、干干凈凈。
窗外已是紅色一片。黑馬知道,是夕陽西下了。黑馬想,易民該回家了。可是,易民沒有回來。漸漸的,窗外紅色黯淡了許多,成了墨紫色。黑馬想,易民肯定會回來的,因為每天的這個時候,易民或者易民妻都拌好了狗食。易民沒有回來。黑馬餓了。
天光漸漸地少了,只有蒙蒙亮了,易民回了家。
易民到樓下了,黑馬早已聽到了易民的腳步聲。黑馬站了起來,小跑到了廳屋大門邊。易民打開了防盜鐵門,繼而打開了木門。黑馬人立起來,搖著尾巴,前腳趴在易民胸脯上,半是撒嬌、半是訴苦地吱吱叫:你在外面瀟灑,天黑了才回,可曾記得家里有只叫黑馬的狗?黑馬它餓得半死了呢,趕緊弄東西吃吧。
易民或者“祖宗”回家,黑馬都會人立著趴向易民和“祖宗”。易民妻回來,黑馬則是繞著易民妻轉(zhuǎn)圈。黑馬知道,易民和“祖宗”喜歡它的擁抱。尤其是“祖宗”放假回來的時候,還會和它臉貼著臉,叫著它“兄弟”,說,愛著它,想著它,問著它這些日子好不好,是不是除了骨頭就吃不到葷。黑馬記憶中,“祖宗”又有很久沒回來了。黑馬也知道,易民妻不喜歡擁抱這種太熱烈的方式。
易民拍了拍黑馬的背,說:“乖,黑馬,餓了吧?肯定餓了?!?/p>
黑馬搖著尾巴,伸出舌頭,舔著易民的手。
易民說:“我也餓了。我們再忍忍。我保證讓你吃一頓好的?!?/p>
易民邊蒸飯和排骨,邊擇空心菜。
飯和排骨熟了,空心菜也炒熟了。易民將空心菜和一碗米飯端上了桌,將那碗清蒸排骨端出了廚房。黑馬早聞到排骨的香味,也知道清蒸排骨好吃。“祖宗”在家時,黑馬吃過,并且吃了好多塊。黑馬記得清清楚楚,一塊比一塊好吃。
黑馬沒做出半絲饞相。黑馬知道,那不是它的食物。它的食物是米飯泡點兒排骨湯,以及易民吃了肉的排骨。黑馬從不作非分之想,不是給它的,它正眼兒也不望。
易民沒將清蒸排骨端到桌上,而是端到了墻角的狗食盆邊,蹲了下去。黑馬一愣,在懷疑中想,難道這碗清蒸排骨是給它吃的?天下真有這樣好的事?它快活地?fù)u著尾巴,跑到狗食盆邊。黑馬沒有猴急地將舌頭伸向飯碗。它沒有那么魯莽。它只是半信半疑,易民能有這樣好,或者這么蠢,自己不吃給它吃?
排骨里放了鹽、味精、麻油和切碎了的姜。易民不喜歡吃辣椒,便放了姜。易民將排骨拌了幾拌,悉數(shù)倒在墻角處黑馬的食盆里。黑馬太高興了,心想著或是易民受了什么刺激,變蠢了,或者今天是狗類什么重要日子,易民才將這么好的清蒸排骨給了它。
黑馬吃著排骨,間或歪著頭,呲出牙齒,將排骨咬得“咔咔”直響,或者吧唧吧唧著嘴。黑馬沒有忘記,一定要感謝易民,自己不吃讓它吃,不停地將尾巴使勁地?fù)u。
易民撫摸著黑馬的背,嘆口長氣,說:“你在我們家,沒吃頓像樣的。怪不得有人說,做兒子要做有錢人家的兒子,做狗要做有錢人家的狗。今天讓你吃頓好的,像有錢人家的狗一樣,吃好的。知道不,黑馬,天下的人,該個個有錢;天下的狗,該都吃好的??墒悄?,人家有錢,我沒有錢,打哈也只能打‘一二三,一塊、兩塊、三塊的。有錢人打一千、兩千、三千的呢。那場面,嚇?biāo)廊?!知道不?錢像草紙一樣不是錢。那次,我開了眼界呢,那么多錢。我也想打大的,打大的,瀟灑呢。我沒錢,不能打。”又說,“知道不?我家‘祖宗,對,就是你兄弟,讀大學(xué)要過緊緊夾夾的日子。沒錢的我,人家逼著捐款。我不捐,不行。我得捐。我不捐就做不了人,怎么辦呢?捐吧,捐。我肯定會捐。黑馬,有錢人家的狗吃好的,你也該吃好的。記住了,下輩子你如果再做狗,一定得去有錢人家,千萬別來我這種沒錢人家!”
黑馬吃完了排骨,易民開始吃飯。
易民吃得極快,三扒兩撬,飯和空心菜都沒了。
十三
易民說:“黑馬,散步去!今天帶你走遠(yuǎn)點?!?/p>
易民拿出狗鏈,套在黑馬脖子上,牽著黑馬下了樓。狗鏈只在黑馬小時候用過。那時候,黑馬十分頑皮。不用狗鏈,只要出了家門,保準(zhǔn)大半天不會回來。黑馬大了后,不再頑皮了,主人叫它什么時候回去,它就什么時候回去,狗鏈也就再沒有用過。
易民牽著黑馬走出了小區(qū),上了馬路,在人行道上走。船形路燈亮了,商家的燈亮了,廣告牌亮了,天上溜圓的月和不多的星星也亮了。各色光芒交織在一起,照得馬路像夢一樣好看。機(jī)動車道上,幾溜兒或長或短的汽車堵得擠擠密密,趴在那兒一動不動,好像等著黑馬檢閱。人行道上數(shù)不清的各色男女,穿著漂亮衣服在黑馬身邊晃來晃去。綠化帶內(nèi)的玫瑰花香和女人們身上的各色香水味兒攪在一起,攪得黑馬在神魂顛倒中興奮起來。
黑馬從來沒有晚上出來過。它明白了,易民是帶著它出來開洋葷,見世面。感激中,黑馬伸出舌頭不停地舔易民的手,尾巴使勁地?fù)u,腳步輕快得如飛起來的鳥,狗鏈也被黑馬弄得脆脆地響。
易民牽著黑馬走進(jìn)了一條小巷。小巷里沒有汽車,人也稀少,燈光黯淡。黑馬沒了興奮,無精打采中問自己,易民怎么了?他沒有這么蠢吧?那么熱鬧的大路不走,偏偏走進(jìn)小巷。但黑馬知道,易民是它的主人。主人要帶著它去哪,它就得跟著主人去哪。不管熱鬧與寂寥,不管繁華與荒涼,它都得跟著主人走。黑馬甚至知道,自從它的祖宗由狼變成了狗,和人類產(chǎn)生了幾近互生的關(guān)系,這個規(guī)矩就產(chǎn)生了。黑馬知道,既然是規(guī)矩,就不能破壞,就得守著。黑馬當(dāng)然屁也不放一個地跟著易民走。
黑馬跟著易民或快或慢地走,不知道拐了幾個彎,不知道走了多久,又到了一條大馬路上。這條大路遠(yuǎn)沒有剛才那條大路熱鬧,卻比小巷要繁華許多。馬路中央有颼來颼去的汽車,行人道上隔這么遠(yuǎn),便可以看見或男或女的行人。黑馬因為又可以看到汽車和行人了,精神起來,至少步子有了彈性。
易民和黑馬到了名喚“鄉(xiāng)里狗肉”的狗肉店前。
店里店外的燈光,將店前照得如白晝。店前,有十來個鐵籠,鐵籠里關(guān)著各色土狗。店內(nèi),雖然依舊燈火通明,但食客已所剩無幾??諝庵?,只是飄著淡淡的狗肉香。黑馬感覺到了某種危險。但黑馬相信,易民愛著它,有易民保護(hù),再大的危險也不會有事。
易民牽著黑馬在狗肉店前這邊走向那邊,那邊走向這邊,猶豫著進(jìn)不進(jìn)狗肉店。
五十來歲的店老板從店內(nèi)走了出來,徑直走到易民跟前,指著黑馬,說:“賣狗?”
易民輕輕地?fù)u著頭,再點點頭,脖頸一硬,說:“要不?”
老板說:“當(dāng)然要。多少錢?”
易民說:“你說多少錢?”
老板說:“兩百一?!?/p>
易民說:“兩百六?!?/p>
老板說:“兩百二?!?/p>
易民說:“兩百四十三?!?/p>
老板還要還價,易民說,少半分錢也不賣了。易民想好了,反正要將黑馬賣了,能多賣一分錢是一分錢。易民想,最好能賣兩百四十三塊,捐了兩百二十塊,他還能留下二十三塊錢打哈;實在不行,兩百二十塊也賣了算了,大不了這個月不再打哈。
老板想了想,說:“貴是貴了點,好在是黑狗。好吧,我吃點虧?!?/p>
老板數(shù)了錢給易民,將黑馬關(guān)進(jìn)了狗籠。黑馬已經(jīng)明白,易民出賣它了。黑馬在狗籠里轉(zhuǎn)圈,先是“汪汪”叫,再是“吱吱”叫。黑馬的樣子,先是失望,后是絕望。
易民蹲下來,望著籠子里欲哭無淚的黑馬,想了老久一會兒,想出一番大道理來,說:“黑馬,你想想,想想,那四川汶川,好多人家都養(yǎng)了狗。想想,想想,地震,不但好多人震死了,也有好多狗震死了。還有些狗,從此沒了主人、沒了家,成了流浪狗。你想想,想想。得先救人,是不是?有了人,才會養(yǎng)狗,狗才會有家,是不是?你這么聰明,肯定懂沒人狗就沒家的理。你就想,犧牲你一個,幸福好多狗。想想,值不值?”
黑馬聽不懂易民的話。黑馬覺得易民的意思是過兩天來接它。黑馬安靜了。
易民說著這些話,愈說聲音愈飄,說得他自己一身都起了雞婆肉。他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了。易民心說,這哪是他易民說的話?這是神仙才會說的話。他易民說這些話是在欺騙黑馬。他應(yīng)該誠實。
易民嘆口氣,說:“黑馬,你再想想,你是我家的狗,我若是抬不起頭做人,你也會不舒服。你就想,你為我犧牲,也是該的。我們一家子對你多好!沒短過你的吃,沒打過你,罵也罵得少。你想想,看是不是這個理?”
籠子里的黑馬,看到了易民眼里訣絕的光,知道易民不會救它了。徹底絕望中,黑馬抬起頭,恨恨地望著天。天上有溜圓的月亮,有不多的星星。黑馬沒有恨易民。它知道,易民一家子養(yǎng)了它兩年,它不能恨易民。黑馬恨它的祖宗。恨它的祖宗為什么那么蠢,要由狼變成狗。做狼多好,雖然覓食艱難點兒,但是自由自在,至少不會像它這時候,在囚籠里等著人來宰割。
十四
第二天早晨八點,易民下了班,去紅十字會捐了兩個一百一十塊錢:一個一百一十塊,收條上寫的是易民的名字,另一個一百一十塊,寫的是易民妻的名字。
十點時分,易民回家了。
易民妻沒看見黑馬,通晚沒睡著。她在等易民。
易民將寫著易民妻名字的收條給了易民妻。
易民妻說:“今天上午才去捐?”
易民說:“昨天排隊的人太多了,直到紅十字會下班了,我前面仍有幾十個人?!?/p>
易民妻“哦”了聲,問:“黑馬呢,怎么不見黑馬?它去了哪兒?”
易民說:“別提黑馬了,氣死人了!那畜生,是只色狗,大色狗,色膽包天的色狗!昨天吃完晚飯,我?guī)е铝藰?,出了小區(qū),到了大街上,它老遠(yuǎn)看見一只狗婆,不要命地跑過去。我叫它,哪里叫得???母狗和它沒感情,再說是大街上,哪能隨便答應(yīng)黑馬?又不是妓女狗。再說,就是妓女狗,黑馬也得叼根骨頭去給它是不是?那狗婆當(dāng)然就跑,黑馬就追;狗婆拼命地跑,黑馬拼命地追……這不,追著追著,就沒影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