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喬葉,河南省修武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出版小說《最慢的是活著》《認(rèn)罪書》、散文集《深夜醒來》《走神》等作品多部。曾獲莊重文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北京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以及中國原創(chuàng)小說年度大獎,首屆錦繡文學(xué)獎等多個文學(xué)獎項(xiàng)。2010年中篇小說《最慢的是活著》獲首屆郁達(dá)夫小說獎以及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
1
在這個地方,穿衣服總是顯得怪異的,無論穿得多么少。她穿著統(tǒng)發(fā)的胸罩和褲頭——洗浴中心大約是世界上唯一給員工們統(tǒng)發(fā)胸罩和褲頭的地方了。這兩樣就是她們的工作服。
胸罩是艷足足的大紅,褲頭則是兩側(cè)帶透明網(wǎng)紗的黑,這兩種顏色的搭配按說應(yīng)當(dāng)既性感又精神。但在一群白花花赤裸裸的女人堆里,是誰都不在意的。這性感和精神沒了用處,就變得有些灰不塌塌了。
她在第二個床位邊,慢慢地搓著手下的身體。慢,因?yàn)樗俣鹊腻e覺,也可以看成是細(xì)膩和精致。這是一個老人的身體,她們行話里叫“皺”?!鞍櫋笔亲铍y搓的。“皺”又分“胖皺”和“瘦皺”。她床上躺著的,是個胖皺。相對來說,胖皺比瘦皺還要好搓些,多少有些肉,能把皺撐得展些。那些瘦皺,層層疊疊的,只有皮。不下力,搓不凈。下了力,她們又不經(jīng)搓,會哎呀哎呀喊疼。難伺候呢。
西北風(fēng)一起,來這里洗澡的人就多起來了。都說是一層秋雨一層寒,對洗浴中心來說,卻是一層秋雨一層錢。今天是星期日。是一周里客人最多的時候。這是有緣故的。如果把雙休日比作一道玩樂大餐,那一般都是周五定菜譜,周六做菜吃菜,瘋歡一日,周日呢就得整理殘局。該洗的洗,該睡的睡,總之是收拾鍋碗瓢盆的日子?!说纳碜涌刹痪褪亲盥闊┑腻佂肫芭杳础?/p>
這兩年,洗浴中心的生意越來越好。以前洗的男人多,把這洗浴中心當(dāng)成了一個上檔次的地方,每人三十八元,二十四個小時,洗完了可以免費(fèi)看電視,看電影,打麻將,下棋,健身,上網(wǎng),還可以免費(fèi)開個房間休息一晚上,連帶免費(fèi)第二天的早餐,又新鮮好玩又經(jīng)濟(jì)實(shí)惠。后來開洗浴中心的越來越多,生意搶得越來越厲害,就把女人的錢包也瞄上了。女人們賬算得細(xì),商家的賬也跟著算得細(xì):現(xiàn)在什么都漲價,外面最一般的大澡堂子也得四塊錢一張票,全身搓澡另加四塊,好歹得八塊錢呢。在這里洗環(huán)境又好,又不擠匝,即便價錢高些,也高得眉清目秀,不是一筆糊涂賬:帶按摩每位二十八元,不帶按摩每位十八元,十八元里有什么呢?一條毛巾,一條內(nèi)褲,一雙襪子,質(zhì)量都不怎么好,可總歸都是嶄嶄新的。再加上無限量免費(fèi)提供的洗發(fā)水護(hù)發(fā)素沐浴液以及搽臉的“大寶”,還有全身搓澡,蠻劃算的。她有幾次看到那些洗完澡的女人往臉上搽完“大寶”又往手上和身上搽,有的還往腳上搽。一瓶“大寶”六塊五,她一個身子搽完,用了半瓶。單這一項(xiàng),就從十八塊里撈回了三塊。嗤!
“你兒子這個月的生活費(fèi)得了么?”三號床的搓澡工問她。
“唔。”
“什么時候得的?”
“我們是半年一給,早得了?!彼行┎磺樵傅睾馈F鋵?shí)還沒給,她不想說那么多。她也知道對方問也只是為了自己說。
“我那死鬼還沒給呢。兩個閨女,一個月才給五百。還不按日子給。你說缺德不缺德?五百,夠什么吃的?莫不成叫我們娘仨喝洗澡水?”三床的嘮叨聲有些遠(yuǎn)去,是繞到了床的那一邊,“你還好,一個兒子,給五百,雖說兒子吃的多,可總比我這兩個閨女吃五百寬裕。五百,兩個五百,一個才二百五,嘖嘖,說出來好聽?”說著三床忍不住笑了,她也笑了。她們手下的兩個身體也都笑起來。
“你不會告?”三床的客人說。這是個年輕的姑娘,她閉著眼睛,仰躺在那里,胳膊朝著頭的方向全力抻著,有些像仰泳。
“說著容易做著難。丟不起那個人哪。”三床嘆道,“就是我丟得起那個人,兩個閨女還不依呢。一邊恨著,一邊護(hù)著,也不知道她們是什么主意。”
“親便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彼窒碌呐职櫿f。
她一邊聽著一邊將胖皺的胳膊折起,露出肘,在肘上圓圓地揉著。是啊,自己那兒子,還不是一樣?一邊恨著爹,一邊護(hù)著,不讓她說半句不是。但凡他來看他,他就繃著臉,也不和他多說半句閑話。她在一旁看著一根血管出來的爺倆,又解氣又堵心。
造孽啊。
“什么時候輪到我們?”一個歡眉溜眼的小姑娘呱嗒呱嗒地跑到她的身邊,“我們等得花兒都謝了!”
一群人嘩地都笑了。總是有性子急的人??稍偌币矝]有用,這里有這里的規(guī)矩。進(jìn)門時發(fā)的那個帶著更衣柜鑰匙的電子手牌就是規(guī)矩,搓澡就是按手牌號的先后順序來的。
“一會兒就會有人叫手牌號?!彼?,“你仔細(xì)聽著,叫到你,你就可以來了?!?/p>
“還得多久???”
“很快?!?/p>
2
丈夫姓花,是她一個廠里的推銷員?!呀?jīng)是前夫了,她還習(xí)慣把他當(dāng)成丈夫。當(dāng)初找他的時候,母親不太愿意,先挑剔工作,說推銷員沒幾個本分的,完了又挑剔姓,說:“姓什么不好偏姓花?花不棱登的。將來有了孩子,取個什么名兒好?花燈,花邊,花粉,花卷,花磚,花菜,花椒?花柳病?怎么叫都難聽?!鼻魄疲B花柳病都謅出來了。她的心已經(jīng)對花開了花,就不樂意了,頂撞母親道:“不是還有花云嗎?還有花木蘭呢。還有花木蓮,對了,還有華國鋒?!比A國鋒的華不是花,她知道。她就是要欺負(fù)母親不識字。
“華國鋒我知道,花云花木蘭我也知道,那花木蓮是哪個?”母親果然糊涂了。
“花木蓮么,是花木蘭的姐姐?!彼α?。
要死要活地跟了姓花的,心甘情愿地被他花了,沒承想他最終還是應(yīng)了他的姓,花了心,花花腸子連帶著花腔花調(diào),給她弄出了一場又一場的花花事兒。真?zhèn)€是花紅柳綠,花拳繡腿,花團(tuán)錦簇,花枝招展,把她的心裂成了五花八門。起初都是她鬧著要離婚,他不肯。到最后一次,他先提了離婚。他一提她就傻了。雷打千遍,要下真雨。她這才知道自己沒有雨傘,沒有雨衣,連屋頂也是漏的。但她硬生生地賭著一口氣,在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兒子房子都?xì)w她,另加三萬塊錢的存款。他說他凈身出戶?!B廠里的工作都辭了,說去開店做生意??伤麄冸x婚剛剛一個月就聽說他又買了房子結(jié)了婚,那女人比她小十歲。后來她才拐彎抹角地知道那個女人早就跟上他了,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他們的女兒都上幼兒園了。
兒子叫花巖,那個女孩兒該叫什么名字呢?花朵?花瓣?花籃?花蕾?花鼓?沒事的時候,她會瞎想。想著想著便會笑自己,能過好自己的日子就不錯了,還尋思人家。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
“喂,你知道么?老八的男人也有人了?!比舱f。
“知道?!彼蛱炀吐犝f了。老八是八床。丈夫是個出租車司機(jī),搭上了個開衛(wèi)生用品店的女人。
“一個賣衛(wèi)生紙的,他一個男人家,怎么就和她混到一起了!我說老八:我要是你,就一把火把她的店給點(diǎn)了。都是紙,好燒著呢。把那個小婊子的毛都趁勢燒干凈!對這些人,不能手軟。你就是太軟。離什么離?揪住他,別丟,拖也拖死他!”
“那不也拖死了我?”
“傻呀。他找,你不會也找?你就是不找,也得和那個女人當(dāng)面鑼對面鼓地鬧一場出出氣才是!就這么鴉沒雀靜地離了,我啥時候想想都替你窩囊!”
她笑。是啊,她也覺得自己窩囊。知道丈夫給自己藏了這么多貓膩,她也沒有去鬧。她對自己說:你就是去鬧了又能怎么樣呢?能把丈夫鐵了的心回回爐熔回來么?當(dāng)然,也是不會鬧,不敢鬧。這場拔河比賽,那母女兩個贏了他們母子兩個。她沒分量是自然的,可兒子終歸是個兒子呢。能讓丈夫狠下心撒開手,可見那女人有多么厲害。
就這么著,她就輕輕易易地放過了丈夫和那個女人,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見過那個女人一面。好事成雙,禍不單行,離婚不久,她就下了崗,五萬塊的包賠費(fèi)拿到手,她趕緊存到了銀行,五年期。兒子今年才上的高一,三年過去考上大學(xué),這筆錢正好派上用場。還能多出萬把塊錢的利息。沒了遠(yuǎn)慮,還有近憂。五百塊的生活費(fèi)就是吃饅頭配蘿卜條也不夠,虧得她還能打能跳,就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去掙。兒子一天三頓飯少不了,這三頓飯也把她的時間切成了三截。于是她上午去做鐘點(diǎn)工,下午去超市賣菜,晚上來這里搓澡。
放過了別人,她沒有放過自己。有一段時間,兒子迷上了網(wǎng)吧,三天兩頭偷她的錢逃學(xué)去上網(wǎng),她怎么苦口婆心地勸都沒有用。實(shí)在不知道該怎么辦,她又恨兒子又恨自己,留了遺書,暈著膽子用水果刀割了腕。剛好母親去給她送餃子餡,把她搶救到了醫(yī)院。來看她的人最多的就是三個字:“想開些。”母親也是這三個字。她耳朵都聽出繭來了。那天她對母親嚷:“想開些,想開些,誰不知道想開些?!你們告訴我怎么想開些!”母親不說話了,嗚嗚地哭。她也嗚嗚地哭。天知道她是多么想想開些啊??砂€兒去找碰到這種事的女人們問問,哪個是想想開就能想開的?誰有這個本事?
3
現(xiàn)在,她的手下?lián)Q成了個中年女人,她們行話里叫“棉”。這樣的女人偏胖,肉又松,面積大,質(zhì)量差,一搓起來就全身晃,可不跟棉花似的?這是小小的肉的海,這兒凹,那兒凸。搓凹的時候,凹的會更凹。搓凸的時候,凸的會四處流淌。因?yàn)槿獠欢ㄐ?,“棉”的犄角旮旯還特別多。不過這樣的女人也有她的好處,身體既是走了樣,就很在意皮膚。就給了她機(jī)會。
“喲,你這皮膚多好啊?!彼嵵氐胤Q贊,她的稱贊因她的鄭重而顯得越加誠懇,“這好皮膚,可是不多見呢?!?/p>
“干?!薄懊蕖闭f。
“冬天哪有不干的?皮膚都缺水?!?/p>
“洗澡不就補(bǔ)水了?”
“那不一樣。洗澡補(bǔ)的水太淺,就像渴的時候喝了口水,卻只在嘴里漱了漱,又吐了出去。要補(bǔ),得深補(bǔ)。蜂蜜,牛奶,都行。我仔細(xì)地給你按摩一下,肯定吸收得可好?!彼目跉馇宓蛛S意,“咱這里有純天然無污染的蜂蜜,要不,一會兒推一個?”
“那就推一個吧?!?/p>
她表面不動聲色,手更加體貼地游走著,心底卻暗暗地舒了一口氣。
起先,她是不愛說話的,后來漸漸地就說開了。不說不行。一是整天悶悶的,別人看著別扭,自己也覺得和別人格格不入。合不了群,就孤單生分。二是不說話就只能搓平常的澡,她們行話叫“普搓”,一個普搓她們只能抽三塊錢。平日里一晚上也就普搓十來個,周六周日再多出十來個,一個月就千把??梢悄苷f動客人推個牛奶蜂蜜海藻泥,把這個收入和洗浴中心五五開,那就能多掙個一二十塊,值多了。有那么幾次,她還推銷出了她們能力之內(nèi)最貴的美容保健套裝,提了三十塊錢呢。老話道:會說能當(dāng)銀錢花。掙這個錢自然有運(yùn)氣的成分,更多的卻是話里繞的功夫。認(rèn)清了這個理,她就開始下這個功夫。還特意買了幾本書研究。想向別人傳道,自己先得懂經(jīng)么。
當(dāng)然,這事也得看菜下碟。來這里洗澡的女人要說日子都過得寬松,可人和人還是不一樣。有的人躺在床上,渾身上下緊緊巴巴,打眼一瞧就知道是頭一次來。給她們搓澡的時候,她們的神經(jīng)也是緊巴的,總是趕趁著她的手。她的手還沒搓到胳膊呢,她們的胳膊已經(jīng)抬起來了。還沒搓到膝蓋呢,膝蓋也已經(jīng)彎出來了。這樣的人,她的手勁兒輕些重些,她們都不說什么。她也不問。而有些人呢,就舒舒展展軟軟和和地躺著,一望而知是???,等著她的手來調(diào)停。隨她搓哪兒,隨她怎么搓,都是一副自在的架勢,就是手勁兒上有講究,她要時刻地問輕不輕?重不重?背上要不要多按幾巡?小腹要不要多按幾圈?特色補(bǔ)養(yǎng)的那個錢,多半都是賺在這些人里。而這些人里又分幾種:利落著口氣要補(bǔ)貴的,那是有人買單,自己不掏腰包,大都是官太太?;ㄥX的時候便有一股威風(fēng)凜凜的勁頭。仔細(xì)把價錢和功效問個明白才補(bǔ)的,是會過日子的精明老板,做生意的多些。在補(bǔ)不補(bǔ)的問題上猶豫半天才下決心的,約略都是些光景剛剛開始改觀的小家婦人。
因?yàn)檠勖餍牧粒灰_口,建議的成功率就很高。熟客雖然很少,且絕大多數(shù)人都只是一次交易,但對她來說,也就夠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只要她這個營盤在這兒,只要有流水的兵,只要兵們的水能流到她的荷包里一兩綹兒,就總能讓她和兒子的日子活泛一些。
4
“海!來這張床!”一個年輕女人在二號床上躺下,朝剛才催問過的小姑娘叫道。小姑娘正在池里玩,聞聲滴滴答答地跑了過來,一下子就爬到了三床上。
小姑娘看起來七八歲的樣子。她們行話里管這種客人叫“水”??刹皇撬矗繌念^到腳,從眼睛到指甲,哪兒都嫩生生水靈靈的。搓“水”的時候,她們是格外愉快,也是格外小心的。一是“水”身上不藏泥,一搓就凈,既省力,錢也不少拿,搓得精心些是應(yīng)該的。二是生怕手一重就把“水”搓干巴了,搓疼了,搓跑了。三呢,她們都喜歡和“水”說話,和“水”說話最有趣。
“多大了?”三床問。
“再有一個月就七歲了?!?/p>
“叫什么名字?”
“你猜?!?/p>
“那可不好猜。你這不是讓我大海里撈針么?!?/p>
“噯?你這句話里就有我的名字?!?/p>
“針針?”
“還線線呢。”小女孩大笑起來,“海,大海的海。剛才我媽都叫我了?!?/p>
“我還以為你媽叫的是嗨呢?!比惨残ζ饋怼4曛还囊还牡亩瞧?,“怎么取個男孩子名兒?”
“又沒有規(guī)定女孩兒不能用。有個唱歌的女演員還叫祖海呢?!毙」媚镒彀驼媸锹榱?。
“上學(xué)了?”
“嗯,一年級?!毙」媚锟┛┛┯中ζ饋?,“癢!”
年輕的母親一直閉著眼睛。她順起她的胳膊,把腕上的玉鐲摘下來,放到一邊的塑料高凳上。
“鐲子成色看著挺不錯的?!彼f。其實(shí)她不懂。不過,好話不蝕本么。
“嗯。岫巖玉?!迸苏f,“孩子爸爸出差給買的。”
“能經(jīng)常出出差,多好。出差了還想著你,多知道疼惜人?!?/p>
女人嘴角微微一揚(yáng):“早兩年就辭了。自個兒單干?!?/p>
“單干也好。一心一意給自己掙,肥水不流外人田?!?/p>
……
女人揚(yáng)著的嘴角一直沒有放下。好話誰聽著都受用啊。
“爸爸親還是媽媽親?”三床還在逗著女兒。
“唉,我都多大了還問這個。“小姑娘皺了皺眉:“能不能說點(diǎn)兒新鮮的呀?”
“新鮮的我們不懂,你說說我聽?!?/p>
“好,那我給你講幾個腦筋急轉(zhuǎn)彎吧?!毙⊙绢^來了興致,“有一個人邊刷牙邊吹口哨,你說他是怎么做到的?”
“練出來的唄?!?/p>
“他刷的是,”小丫頭得意地繃繃嘴,“假牙?!?/p>
周邊搓著和被搓的人又一起笑了。母親側(cè)過臉,甜滋滋地看了女兒一眼。
“一頭牛頭朝東,朝右轉(zhuǎn)三圈,朝左轉(zhuǎn)兩圈,再朝右轉(zhuǎn)三圈,它的尾巴朝哪兒?”
“嗯……讓我想想。”
“想什么想?朝下呀!”
……
在笑聲里,她把目光投向?qū)γ娴牧茉^(qū)。嘩嘩的水流下,全是赤裸的身體。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每一個成年的身體上,都有那么幾處黑。從黑發(fā),到腋下,再到大腿根兒。小時候總是不明白:女人為什么是女人?為什么女人長大了就變成了這個樣子?現(xiàn)在總算是明白了:沒有為什么,女人就是女人。女人長大了就得變成這個樣子。常常地,她搓著不同年齡段的女人的身體,從幾歲,十幾,二十幾,到四五十,七八十,她就會有些恍惚。仿佛這些人都是一個人。也仿佛就是自己。于是,恍惚中,她的心里會涌起一陣陣莫名的酸楚和憐惜。
5
女兒搓完半天了。她把母親才搓了一半。這是個典型的少婦的身體,她們行話里管這種女人叫“瓶”。真的是瓶呢。瓷實(shí)的肉,流暢的曲線,怎么看著都像瓶。這樣的瓶插著女人的花,也插著男人的念想?!捌俊钡娜榉匡枬M,圓潤,如鼓脹的碗一樣反扣在那里。她的手搓她的乳房時,能感覺到海綿一樣豐柔彌漫的彈力。這樣的身體幾乎沒有褶皺,是好搓的。不過,也有讓她費(fèi)力的地方,就是泥藏得深,得搓兩遍甚至三遍。這滿月一樣的身體生機(jī)勃勃,連污垢也是生機(jī)勃勃的,灰白色的泥卷一層層涌上,似乎永遠(yuǎn)也搓不完。直到搓到她們的皮膚都紅彤彤了,才有些干凈的意思。
她又開始搓她的背。這個背光潔得如家里的小案板,可以用來搟面條。她也有過這么光潔的小案板似的背啊,當(dāng)年使得丈夫那樣愛不夠,在前面要過她,又在后面要她。她不肯,他就猴子般地纏在她身上求著她。
“你怎么回事?搓著我頭發(fā)了?!笨腿苏f。
她回回神,將客人散亂下來的發(fā)絲綰上去,繼續(xù)搓。已經(jīng)十點(diǎn)了,洗浴的人還在不斷地?fù)磉M(jìn)來??磥斫裢淼么赀^十二點(diǎn)呢。
沒有比她們這一行能夠見識更多的人體了。下午,她在熙熙攘攘的超市里看穿衣服的人,晚上,她在熙熙攘攘的大澡堂子里看不穿衣服的人。白天她看人的奇裝異服,晚上,她看人的奇身異體。有一個女人,濃密的體毛從肚臍眼一直連到私處,讓她搓澡都沒辦法下手。有一個女人除了頭發(fā)全身寸草不生。有一個女人兩瓣屁股,一瓣大,一瓣小,一瓣扁,一瓣圓。有一個女人上身黑下身白,有一個女人前面紅后面黃,有一個女人的兩只乳上都刺著玫瑰,有一個女人的背上繡著一只老鼠……更多女人的體征是在小腹,兩道疤痕,不是橫的就是豎的——剖腹產(chǎn)的印記。有一次,她在一個女人的下頜摸到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硬核,那女人告訴她:她剛做了下頜吸脂手術(shù),把雙下巴吸掉了。還有一次,她在一個女人的乳房邊上摸到了一坨怪異的軟體,那女人告訴她:這是假胸。里面墊了硅膠。囑咐她輕一點(diǎn)兒。于是當(dāng)她又一次在另一個女人的乳房邊摸到硅膠的時候,她很自然地就把手放輕了。那女人要她重些,她說怕壓壞里面的硅膠,女人勃然大怒道:“你胡說什么?什么硅膠?我是貨真價實(shí)!你一個臭搓澡的,要你干什么你干就是了。窮嘴呱嗒舌,有你說話的份兒?”
本來她想忍。這一行好聽些叫服務(wù)性行業(yè),不好聽些就是伺候人的行業(yè)。伺候人也就是一個字:忍。一般般的氣,比如手重了手輕了被喝斥幾句,人多的時候等搓澡的工夫長了發(fā)些牢騷,都在情理之中,能忍也就忍了?!叭虤饷鈧敗?,她也是說四將五的人了,這個道理怎么會不懂?懂了就好,將那些惡聲惡氣惡言惡語如她們身上的油泥一樣搓下來,被水嘩啦啦地沖走,也就罷了??墒悄翘欤幌肴塘?。搓澡的就中了,憑什么罵還加個“臭”字?她哆嗦著嘴唇回敬那個女人:“再臭也比你的嘴巴香!”
“啊喲,你這么香怎么不擺到香水柜臺去賣,在這里下力氣給人搓腳摸屁股?這是祖墳上燒的哪一炷高香修來的福分?” 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女人的薄嘴皮子如刀,把十幾個搓澡工的臉都割出了血。于是這些個搓澡工都住了手,圍過來和這個女人理論,女人開始還死魚一般瞪著眼犟著嘴,到后來也怵了,滅了氣焰,灰溜溜地下了床,走了。
那天晚上下班之后,她把一幫姊妹們攔住,請她們吃了消夜。不過是到一個大排檔點(diǎn)了幾個小菜,一人一碗餛飩,一小杯啤酒,可她們都喜悅得什么似的,笑聲頂?shù)么笈艡n棚布上的紅藍(lán)條條一鼓一鼓,直沖向天空。
6
“推個牛奶?!苯K于搓完了。女人躺著不動,說。
“噢。好?!?/p>
乍看都是赤裸的女人,仔細(xì)看卻不一樣。膚色肥瘦高矮美丑僅是面兒上的不一樣,單憑躺著的神態(tài),就可以看出底氣的不一樣。有的女人,看似靜靜地躺著,心里的焦躁卻在眉眼里燒著。有的女人的靜是從身到心真的靜,那種靜,神定氣閑地從每個毛孔冒出來。有的女人嘴巴啰嗦,那種心里的富足卻隨著溢出了嘴角。有的女人再怎么喧囂熱鬧也趕不走身上扎了根的陰沉。更多的女人是小瑣碎,小煩惱,小喜樂,小得意,……小心思小心事不遮不掩地掛了一頭一腦,隨便一晃就滿身鈴鐺響。
見的多了,聽的也就多了。女人光著身子躺著的時候,心也常常是光著的。搓個澡半小時的工夫,總有些憋不住的女人要說些什么。偌大一個城市,在澡堂子里川流不息,誰也不認(rèn)識誰,誰也不知道誰,多半以后誰也見不到誰,那說說也就說說了。有一次,一個女人對她講她和小叔子睡了覺。說她自打過門,小叔子就開始纏她。她拗不過,就給了他一次。有了一次就有兩次,三次,乃至無窮次,剎不住了。她一直以為丈夫不知道,后來才知道丈夫也是知道的。然而知道也就知道了,日子還是糊糊涂涂地過了下去。還有一次,她給一個年輕女人搓澡,那個女人滿身都是剛剛褪去疤痕的傷印。她告訴她:她是一個小姐,這是被客人虐待的。她是笑著告訴她的,說疼雖然疼,疼里卻也有快樂??粗康煽诖舻臉幼樱蛄藗€榧子:“說了你也不懂。”還有什么事呢?丈夫比自己年齡小,晚上貪,例假也不放過,讓她的婦科病從沒斷過。不過也好,省得去外面鬧。炒基金大賺,股票牛逼,昨天在大戶室卻親眼看著一個熟人腦溢血猝死。還有一次,她聽兩個老師模樣的客人聊天,一個感嘆人生如夢,一個感嘆良宵苦短。人生如夢的意思她是明白的,良宵苦短是什么玩意呢?她小心翼翼地請教客人,客人笑道:“良宵么,就是美好的夜晚。良宵苦短么,意思就是美好的夜晚總覺得是短暫的?!彼c(diǎn)點(diǎn)頭:長見識啊……形形色色,色色形形。搓澡工這樣一個低微的職業(yè),卻因?yàn)槎虝旱赜H密著她們的身體 ,便讓她們的話都如身上的水一樣,有了向下流淌的欲望。
她越來越喜歡這里了。聽著客人們的閑言碎語,和這些個搓澡工說說笑笑,一晚一晚就打發(fā)過去了。等到客人散盡的時候,她們沖個澡,互相搓搓,孩子般地打打鬧鬧一番,回到家,倒在床上就睡到天亮。如此這般,夜復(fù)一夜,雖然累,卻因?yàn)橛腥?,因?yàn)閽赍X,居然也眨眨眼就過去了?!枷喽?,真?zhèn)€是呢。
逢到有什么好事,比如發(fā)了薪水,比如兒子測試的名次又靠前了,她的心情就會更好,簡直是想什么什么好??吹搅吮茸约汉玫?,她會想:還有這般好過的,說不定自己也能過成這樣吧。日子還有奔頭呢??吹搅吮茸约翰畹模拖耄哼@外光里澀的日子,還不如自己呢。看來自己的光景還不錯??吹侥切┎缓貌粔牡模拖耄哼@世上的人和自己都差不多吧,自己能隨個大溜,這不也挺好的么。就是丈夫的事也不那么可恨了。雖然讓她落了個孤兒寡母,可那是個什么丈夫?離了就離了,不可惜。他另找就另找了吧,他享他的花花福,自有人替她來受他的花花罪。她不信他狗改得了吃屎。現(xiàn)在的日子雖然不寬展,卻也有房子住,銀行里還有七八萬的存款,自己還掙著一兩千的活錢,兒子每天都能吃上葷菜,換季就有新衣,也不是太沒辦法。最要緊的是自己身子好,能兼著幾份差,兒子也越來越懂事,知道學(xué)業(yè)上進(jìn)——那次割腕不但沒有死成,還戒了兒子的網(wǎng)癮,開了他的靈竅,真真是天照顧呢。
漸漸地,她就覺得她的心似乎的確和以前不一樣了。如同母親勸自己的一樣:想開了。這個開從哪里開的,怎么開的,似乎還不明白。但開是肯定開了的。
開了就好。心好了,手也好。心隨手動,她搓澡搓得自然就越發(fā)輕快。一個又一個身體在她手下嫻熟地翻動,脖頸,肩胛,乳房,肋骨,后腰,大腿根兒,小腿背兒,腳指頭,手指縫兒……手到之處,泥垢滾滾而出,白花花的肉體前,她居高臨下,是技法超群的醫(yī)生,是手藝出眾的廚師,是胸有成竹的導(dǎo)演,是指點(diǎn)江山的統(tǒng)帥,是不可一世的君王。在一個又一個身體的間隙,她用水盆沖洗床面。飛翔的水珠順著她甩開的雙臂在床面上跌落,瀑布一般歡流下去。這短短的一兩分鐘,是她喘氣休息的唯一空當(dāng)。她會長長地直一下腰,吐兩口氣,然后,把身體再次彎下去。
7
“媽,你什么時候能好啊。”小女孩又過來催的時候,她剛剛給女人涂滿牛奶的身體按摩完最后一把。
“去把手機(jī)拿出來,讓我給你爸打個電話?!迸税褲皲蹁醯氖峙七f給小女孩。小女孩接過手牌,蹦蹦噠噠地朝更衣室的方向跑去。很快就回來了。走到女人身邊,卻沒有把手機(jī)遞給女人,而是自己嘀嘀嘀按了一通號碼。
“爸,你洗好了沒有?”又將臉轉(zhuǎn)向女人,“他早就洗好了。”
“讓他在外面等我們?!?/p>
小女孩向手機(jī)轉(zhuǎn)述了媽媽的話,很快便把小嘴噘了起來:“爸說他不等我們,我們太磨蹭,他要先回家?!?/p>
“他敢?!”女人淡淡地說,一邊朝淋浴那邊走去。
“爸,你敢?!”小女孩跟在女人身后,對著手機(jī)嘻嘻笑著。那邊不知道說了什么,女孩的神情愈加放肆起來,清脆的童音高亢激越,“花志強(qiáng),你敢?!”
她站在那里,一瞬間,怔了怔。手停住了。整個澡堂子都靜下來,在她心里。所有的水都沒有了聲音,就像她身體內(nèi)所有的血都停止了流動。
是她。就是她。那個女人。剛才躺在那里的,就是她。剛才搓澡時的細(xì)節(jié)一下子擁到了她的腦子里,爭先恐后,摩肩接踵,把她的頭都要擠炸了。她感到一陣陣惡心。她想吐。她捂住眼睛,捂住嘴巴,但是沒用。記憶中那女人的身體閃著冰一樣雪亮的光,朝著她刺過來,刺過來。
她一屁股坐在了凳上,覺得自己再也沒有了力氣。在坐下去的瞬間,有什么東西硌了她一下。她把那個東西摸索到了手上。
是那個女人的玉鐲子。
這個可惡的女人。這個該千刀萬剮的女人。這個搶走自己丈夫的女人。這個狐貍精,賤人,騷貨……她想罵,什么都想罵,卻一個字都出不了口。這些話都在喉嚨里擠成一團(tuán),交通堵塞。
“二床。”有人叫她。她不應(yīng)。三床叫她,她也不應(yīng)。三床和四床走了過來,摸了摸她的頭,問她怎么了,她還不應(yīng)。五床剛剛搓完一單,替她把客人接了過來。三床和四床著急地晃著她,其他的搓澡工也詢問著向這邊走來。在眾人的圍繞中,耀眼的冰光終于黯淡了下來,她抹了一把臉。
“累了。”她說。
三床和四床把她從凳子上拽了起來,讓她趕快沖澡回家。她茫茫然地走到一個淋浴格內(nèi),打開開關(guān)。溫?zé)岬乃黝D時傾頭而下,卻似乎和她的身體毫無關(guān)系。她低頭看看自己,這才發(fā)現(xiàn)胸罩和褲頭沒有脫。
這是她的身體,比那個女人衰老十年的身體。這個身體和那個身體都和同一個男人的身體有關(guān)。不同的是,這個身體是舊居,那個身體是新房。這個身體過去得到的愛撫,那個身體如今正在得到。這個身體今晚還給那個身體搓了一個昂貴的澡,回去之后他們就會有一個不折不扣的良宵……那個身體一直在羞辱著這個身體,從過去,到現(xiàn)在。
有說話聲響起。不用看她也知道,是那個女人。她就在她隔壁的格子。她盯著旁邊的盛物架。里面都是洗浴用品:飄柔洗發(fā)水,東洋之花洗面奶,力士護(hù)發(fā)素,隆力奇沐浴液……飄柔的瓶子最大,兩千毫升的量,有四五斤重,砸下去能不能砸個包?或者干脆就揪住她頭發(fā)打?她的頭發(fā)挺長的。她要是開打,那幫姊妹們一定會幫她,她不會吃虧的……打!打!
她一拳頭捶在雪白的墻磚上。她想不開,想不開,想不開。以為自己已經(jīng)想開了,可事到臨頭才知道自己還是沒有想開。有什么在沖撞著她的心,像洪水,又像巖漿,一浪一浪,一波一波,眼看就要把她撞破了。
撞破了,她也就好了吧?就像一個膿瘡,挑開了,把毒擠出來,也就好了吧?
花灑里的水噗噗地落在她的身上,匯成一條條溪流。她的淚水混在溪流中傾瀉而下。真沒出息!你他媽的真沒出息!她罵自己。該哭的人在隔壁,你哭個什么勁兒?!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所有的委屈都跟著水嘩嘩地奔流出來。她背對著浴池,面朝墻壁。沒人聽見她抑制不住的低聲的嗚咽。沒人看見這個女人的表情。只能從她的紅胸罩和黑褲頭可以判斷出,她是個搓澡工。
她直直地站在那里,如一棵立正的樹。
8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止住淚,轉(zhuǎn)過身,又看見了那個女人。
女人沖好了。女人來到了化妝鏡前。女人取了一支一次性牙刷。女人打開牙刷,女人擠出牙膏。女人刷牙。女人叫女兒過來刷牙。女人刷了兩遍牙。女人用毛巾去擦嘴角的余沫。女人上了一趟衛(wèi)生間。女人又回到另一個淋浴格里沖了一遍澡。
她一直站在那里看著那個女人,沒有動。
女人就要走了。
女人和孩子走到了門廳處。
她忽然感覺到了手里的異樣:她還拿著那只玉鐲。
女人和孩子各取了一塊浴巾,換了拖鞋。
水流中的玉鐲看起來晶瑩碧透,鮮綠無比。她緊緊地捏住這只玉鐲,似乎要把它捏碎?!墒?,她拿著這只鐲子干什么呢?她忽然明白:無論如何,她都必須得把這只玉鐲子還給她。她不能讓這只玉鐲子留在這里,留在今晚。決不能。
但她不能送到她手里。
她要讓她自己來取。
她得叫住她們。
然而,怎么叫呢?叫孩子還是叫她?叫“花?!边€是“花海她媽”?
她不知道。
沒有時間了。她們就要消失在門廳那里了。霧蒙蒙的水汽中,她頓了頓,終于高高地舉起了那只鐲子,仿佛舉起了一個飽盈盈翠生生的句號。然后,她使出了全身的力量,朝著兩個即將轉(zhuǎn)彎的身影喊道:
“哎——”
選自《人民文學(xué)》2008年第2期
原刊責(zé)編 楊 泥
本刊責(zé)編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