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
1
劉小水是從前門進(jìn)去的。一進(jìn)去,她就知道自己走錯了。不該走前門的。不過都快二十年沒進(jìn)過教室了,也難怪。校園里剛剛響過標(biāo)志著上課的音樂鐘。鐘聲消逝的瞬間,世界總是格外安靜。全屋子的人都順著開門聲齊刷刷地看著她,那么多粉撲撲的小臉蛋啊,頭發(fā)都一般般地黑,眼睛都一般般地亮,都明錚錚地照著她,仿佛每個人的眉毛下都點著兩盞小燈,把她照得都有些恍惚了。
她的富丫頭,在哪里呢?
“您是誰的家長?”一個仿佛被熨斗熨過似的平展的聲音。劉小水聞聲轉(zhuǎn)向講臺,一個年輕的女老師正微笑著看著她,一臉的禮貌和知識。
劉小水有些慌了,她道:“哦,富丫頭……余富?!?/p>
老師笑了,孩子們也都笑了,嘰嘰喳喳地一起朝一個角落看去,一屋子的小腦袋在轉(zhuǎn)向的瞬間形成了一個漆黑黑的目光通道,劉小水的眼睛順著通道溜過去,就在通道的終點看見了富丫頭。富丫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趴在了課桌上,一邊小聲道:“去,去!看啥呢看?!”
“請在后面就座。我們馬上要開始上課了。”老師伸出右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然后把臉轉(zhuǎn)向孩子們,“同學(xué)們,請打開課本,翻到第121頁,今天我們學(xué)習(xí)第21課《真想變成大大的荷葉》……”
窸窸窣窣的翻書聲波浪一般響起,總算沒有人看自己了。劉小水松了一口氣,連忙朝教室后面走去。孩子們坐得可真擠啊,過道可真窄啊。劉小水側(cè)著身子,將手里的袋子高高地拎起來,走到最后,左右瞅瞅,沒位子。她轉(zhuǎn)臉又去看她的富丫頭,富丫頭沖她努努嘴兒,哦,在富丫頭的身后,最靠南的窗戶邊兒,有一個小小的凳子,那是富丫頭給她留著呢。她連忙擠過去,坐下來。
富丫頭扭頭看了看她手里的袋子,用眼睛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才又轉(zhuǎn)過身去。老師已經(jīng)開始朗讀課文了:
夏天來了,
夏天是位小姐姐。
她熱情地問我:
想變點兒什么?
……
劉小水笑了。這寫書的人可真會寫。女老師很年輕,齊劉海,馬尾辮,一對小酒窩時隱時現(xiàn),很白,陽光似的那種白。上身一件黑毛衫,下身是條黑裙子,頸上卻繞搭著一條白絲巾,看起來素凈俏麗,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神仙氣兒。聲音也好聽,清清爽爽,甜甜脆脆。那個味道,讓劉小水不由得想起一道自己調(diào)拌的拿手小菜:涼拌蘿卜皮兒。
2
窗戶臺子不高。劉小水把右胳膊支在窗臺上,又把臉支在手上。陽光透過窗戶,罩住她的半邊身子和半邊臉。陽光很好。她不由得地把整個臉都轉(zhuǎn)了過去,湊向這陽光。這陽光像什么呢?陽光就是陽光。她知道??勺诮淌依?,她就不由得想起上學(xué)時候老師叫自己造句的情形來。比喻句,擬人句,排比句……這陽光,到底像什么呢?像溫?zé)岬木泼??像薄薄的絲綿么?她的眼睛瞇起來,感到自己的眼皮兒先是一陣眩亮,然后慢慢被點燃了,一點點地?zé)崞饋?,紅起來,熱得越來越深,紅得也越來越深……
她打了個盹兒,從袋子里取出一個“甜蜜蜜”,放進(jìn)嘴巴里。平日里勁兒不足的時候她就往嘴里放塊“甜蜜蜜”。甜物能領(lǐng)精神。“甜蜜蜜”的老名字叫“梅豆角”。今兒一早起來,買了菜,將小菜的料都備齊了,她就開始揉面,熬糖,搟角,灌漿,一直炸到這會兒……七斤面能炸出十斤梅豆角。在縣糕點廠當(dāng)工人的時候,這是劉小水最會做的甜點,她炸得真是好呢,一個個飽嘟嘟的,真像熟透了的梅豆。最開始在燕莊賣這個東西時,她還沿襲著老規(guī)矩,叫它梅豆角,賣得不怎么好,每天只有四五斤的量。后來還是富丫頭說她學(xué)校附近有個攤子賣的也是這,人家卻不叫梅豆角,而叫“甜蜜蜜”,人家就賣得好?!把髿獾煤苣?。有個電影,有個電視劇,還有個歌兒,都叫甜蜜蜜!”富丫頭說。她想了想,也就改叫了“甜蜜蜜”,一下子就賣到了七八斤。
當(dāng)然,今天手里這一大袋可不是自己當(dāng)零嘴兒的,是給老師帶的。家離學(xué)校不遠(yuǎn),兩站路,富丫頭已經(jīng)在這兒讀兩年書了,每學(xué)期都有請家長來聽的公開課,她是第一次來。她這次要不來,富丫頭說她就真生氣了?!安桓阃鎯毫??!备谎绢^說。富丫頭現(xiàn)在是班長了,家長不來,就格外沒面子?!鞍嚅L要給同學(xué)們做榜樣,你是班長的家長,也該給同學(xué)們的家長做榜樣?!彼舌∽煺f。
于是,她就做榜樣來了。榜樣沒做成,先用遲到給富丫頭的面子打了個巴掌。這事兒弄的。
3
教室是三間。有暖氣,有空調(diào),講臺右邊是臺飲水機(jī),飲水機(jī)上方是臺大電視。劉小水抬頭看了看天花板,不由得笑了:當(dāng)然沒有水印子。怎么可能有水印子呢?這省城的學(xué)校,怎么會跟她當(dāng)年讀書的村小一樣,滴答滴答地漏雨呢?倒是密密麻麻的一堆棒管,她數(shù)了數(shù),十八支。富丫頭說天陰的時候老師就會全部打開,整個教室就雪亮雪亮的。
課文也不一樣了。二年級,自己那時候?qū)W的是什么課文來著?《你辦事,我放心》?《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我愛北京天安門》?《毛主席萬歲》?《董存瑞炸碉堡》?《小英雄雨來》?《小蘿卜頭》?《八角樓上》?《雞毛信》?《我的戰(zhàn)友邱少云》?《草原英雄小姐妹》?《一件珍貴的襯衣》?《飛奪瀘定橋》?《十里長街送總理》?……似乎除了英雄就是領(lǐng)袖,都是些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對了,還有動物,《烏鴉喝水》《小貓釣魚》《小馬過河》《小猴子下山》《小白兔與小灰兔》……富丫頭一年級的課文她也看過,第一篇就把她鎮(zhèn)住了,叫《人有兩個寶》,只一遍她就背了下來:“人有兩個寶,雙手和大腦。雙手會做工,大腦會思考。用手又用腦,才能有創(chuàng)造。”沒事的時候,她就喜歡在心里默背這篇課文。越背越覺得人家怎么說得那么好啊,怎么就好像把所有人一輩子的事都說清楚了似的呢?
忽然,她覺得肩背有些酸痛,牽扯得心里也有一塊地方軟軟地酸痛起來。就是這樣。一閑下來,那些平日里躲著的毛病就來了,所以除非睡覺,她一般不讓自己閑下來。干活的時候不過是身子累,閑下來的時候卻是心累。
我想變成透明的雨滴,
睡在一片綠葉上;
我想變成一條小魚,
游入清凌凌的小河。
……
劉小水又笑了。變成雨滴?這倒是自家男人說的話呢。是他跟她說的第一句話。機(jī)械廠緊挨著糕點廠,他就在機(jī)械廠上班。上班的時候是廠挨廠,下班的時候是村挨村,前后腳在一條路上走,每天都掛個面兒,就是沒說過話。那天她下了班,走到半路上下了小雨,春末梢的雨,不冷。她正騎著車,忽然他就趕了上來,和她并排騎著車,還是不說話。一直不說。雨下得真是靜啊,路邊的田野綠得也靜,她的心都跳到臉上了,也快到分手的路口了,他才說:“我想變成雨?!比缓?,他便賊一般慌慌張張地走了。劉小水愣在雨里。他想變成雨?變成雨干什么呢?去澆地?到底什么意思呢?莫不是神經(jīng)了?腦子有毛???她反復(fù)思忖著,最后都疑心自己聽錯了?;氐郊依?,娘在門口迎她,接過車子就埋怨:“也不快點兒騎,小雨怕慢路,你看你,一身雨!”一瞬間,劉小水忽然明白了他的話,她濕淋淋地?fù)涞乖诖采?,笑了起來?/p>
然后呢?然后兩人就成了家,他可不就是一條魚了么?只是他這魚可不是小魚,怎么說呢?該是電視上看過的鯊魚吧?猛著呢。多少個夜晚,他兇巴巴的,像要撕吃了她一樣……在他身下,她可不就成了一條河么?
再然后,他們在縣城安了家,生了兒子余錢,兩人的廠子卻先后關(guān)了門。都不甘心回去,又想再要個孩子,就一窩子來到了省城,扎根在了這名叫燕莊的城中村。燕莊多的是他們這樣的人家。“為的就是兩個字:計和生?!狈繓|大姐說,“是躲計生,也是討生計。”
如今,一晃都八年了。
4
……
我想變眨眼的星星,
我想變彎彎的新月。
最后,
我看見小小的荷塘,
真想變成大大的荷葉
……
老師還在念。不,這一句她不喜歡。她隔著富丫頭的腦袋,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的課本。課本上還畫著幾片綠綠的荷葉。這荷葉她也不喜歡。也說不出為什么,就是不喜歡。她看了一眼手里的“甜蜜蜜”,兩斤的分量是有的,一斤賣三塊半,這一袋子“甜蜜蜜”值七塊錢。昨兒她跟富丫頭商量了,富丫頭立馬就說:“你可別丟我的人!”她氣噎了半天,才想起來問:“怎么就丟你的人了?你是嫌這東西土氣?不值錢?”富丫頭說:“我不喜歡你送禮!太低塌!”——“低塌”是老家的方言,劉小水估摸放到書面上,應(yīng)該約等于卑微,或者是賤。
她又看了一眼這一袋子的“甜蜜蜜”。七塊錢的東西,說到凈本兒也就是五塊。做生意時間長了,她見一樣?xùn)|西就愛算算本兒算算利,成了習(xí)性。沒法子,活一天就得跟錢打一天交道。柴米油鹽,房租水電,進(jìn)貨賣貨……每天一睜開眼,就得想著今天得掙夠多少才算有了自家的本兒。自家的倒也罷了,好歹心里有個譜兒,最怕的是額外伸來的那些個手,娘家的,婆家的,親戚的?!霸谑〕嵌奸_著買賣呢,手頭活便……”是啊,手頭是活便,可鍋再大也擱不住窟窿多啊。都以為她有錢,她哪有那么多?暑假里,兒子余錢幫她做生意,在夜市上算賬算得飛快,邊算邊對她說:“媽,你給我起的名字可真好,人人都離不開。你仔細(xì)聽聽,誰說哪句話不帶個錢?”
她就留出一只耳朵,一聽還真是。
“燴面多少錢?”
“三塊?!?/p>
——這是燴面攤兒上的。
“老板,多擱點兒醋!”
“不是我心疼醋錢,再擱就不是那個味兒了……”
——這是酸辣粉攤兒上的。
“老板,來,幫我們照張相!”
“中啊。再擠一擠,再擠擠,好咧,說:茄——子——”
——這是麻辣串?dāng)們荷系?。劉小水暗暗尋思:這幾位可沒說錢??珊孟窬褪菫榱笋g她,一個女孩子頓時叫了起來:“說什么茄子啊,早就OUT了!現(xiàn)在流行說的是:搶錢!我們一起來說:搶——錢——”
有一段時間,她總是收到假票。一張假票到手,一天就白忙活了。小本生意,這個虧他們真是吃不起。于是每天晚上忙完了,她就開始練功夫:摸錢。她閉上眼睛,像瞎子一樣摸。五毛也就算了,一塊的就不能放過。練到最后,她的眼前開始飄著一張張的毛澤東:綠色的,紫色的,月藍(lán)色的,土黃色的,綠色的,紅色的……這些毛澤東她可是太熟悉了:梳著大背頭,穿著中山裝,看著右前方,微微笑著。他笑得可真和氣啊。劉小水忽然發(fā)現(xiàn),這些毛澤東不僅笑得和氣,還笑得活泛泛的,嘴角還會動呢。票子就在她眼前飄著,毛澤東的笑就在她眼前和氣著,本來有心想抓,可她看著毛澤東的笑,就不敢了。她心里明白:這些會動的毛澤東可不是鈔票上印的畫兒,能一抓一卷地塞到口袋里??蛇@么多毛澤東在眼前晃著,她心里真癢癢。又沒有人看見——這可是她的夢啊,她的夢可沒有旁人進(jìn)來啊。她劉小水就有這個本事,在夢里還知道自己是做夢。既然是夢,反正是夢,那抓一把應(yīng)該沒關(guān)系吧?她看看左右又看看前后,都是一團(tuán)團(tuán)渾渾噩噩的霧,像在掩護(hù)她似的。她就壯了壯膽子,沖著和和氣氣的毛澤東伸出了手……
胳膊被狠狠地捅了一下,劉小水一激靈,睜開了眼睛。
“媽!”在一片喧鬧的讀書聲中,富丫頭小聲喝斥。劉小水笑了笑。她捏出一個“甜蜜蜜”,又放進(jìn)了嘴里。旁邊一個穿裙子的女家長斜了她一眼,輕輕道:“上課不準(zhǔn)吃東西。”
劉小水停止了咀嚼。她緊緊地繃住嘴巴,將“甜蜜蜜”默默地含住,含到后來,腮幫子都有些疼了。
5
“請注意,坐正了!挺直了!安靜了!”老師繃緊了嘴角,帶著一點點微笑,靜靜地看著教室。教室馬上跟著老師靜下來。仿佛老師的靜是一個神秘的漩渦,能吸進(jìn)去全班的靜。突然間,老師說話了:“下面我們開始開火車!哪一組先當(dāng)火車頭?”
“我們!”
“我們!”
“我們我們我們!”
孩子們舉起的手臂如一片突然生長出來的小樹林。孩子們的叫聲如樹林里嘰嘰喳喳的小鳥。老師把右手的食指豎在唇邊,用口型做出一個“噓”,然后笑道:“第一組!”
一小撮孩子們發(fā)出一陣勝利的歡呼。
老師又環(huán)視了一遍教室,鄭重其事地張開了嘴巴:“熱——”
“熱乎乎!”——“熱門!”——“熱天”!——“熱水!”——“熱菜!”——“熱湯!”——“熱烈!”——“熱心!”——“熱心腸!”……
聽著聽著,劉小水就明白了。原來是接力組詞比賽。豎著為一組。孩子們一個個站起,又一個個坐下,小椅子隨著孩子們的動作唧唧呱呱地響著。有性急的孩子早早就站了起來,緊張地等待著屬于自己的莊嚴(yán)時刻。仿佛自己嘴里含著的詞是一顆燙燙的炭,早一點吐出就早一點不燒自己的舌頭。而一旦聽到自己琢磨的詞被別人說著了,他們馬上就會發(fā)出響亮的嘆息聲。
開著開著,孩子們就把火車開遠(yuǎn)了:“熱狗!”——“熱人!”——“熱錢!”——“熱牌!”——“熱辣!”——“熱舞!”—— “薩拉熱窩!”
孩子們還沒什么,家長們倒轟地笑了。老師笑著做了個停止的手勢,道:“都很好,下面這個詞從第二組開始,透——”
“透氣!”——“透明!”——“透明裝!”——“透光!”——“透透的!“——“透漏!”——“看透!”——“說透!”——“想透!”——“濕透!”——“透濕!”——“透視!”——“濕透透!”——“透透濕!”
最后幾個像是繞口令,說著說著孩子們就又笑了。
老師豎起了右手的食指,仿佛有一個字已經(jīng)站在了指尖上:“游——”
“旅游!”——“游覽!”——“游人!”——“游客!”——“上游!”——“中游!”——“下游!”——“游伴!”——“游牧!”——“游船!”——“游湖!”——“游園!”——“游蕩!”——“游擊!”——“游擊隊!”——“游擊戰(zhàn)!”……孩子們的聲音如一朵朵無形的花,肆無忌憚地開放在空氣中,這個字他們似乎格外有感覺,老師似乎也格外想試試孩子們的本事似的,任由他們說開去。不知道說了多少,也不知道說了多長時間,仿佛全班的孩子們都說了一遍了,火車卻還在往前開著。直到劉小水又打了個盹兒醒過來,孩子們還在爭斗著,不過爭斗的節(jié)奏明顯慢了下來,如大年夜的鞭炮放到了最后幾聲,零零星星地炸著:“游戲機(jī)!”……“游戲規(guī)則!”……“游刃有余!”……“游手好閑!”……“游山玩水!”……“游方和尚!”
連游方和尚都冒出來了。老師笑起來,正要做出停止的手勢,一個孩子突然叫道:“游泳!還有游泳沒有說!”
接著,鞭炮的鳴響驟然又熱烈起來:“蛙泳!” “蝶泳!” “仰泳!”“自由泳!”……
“等等!”老師終于忍不住了,“我們說的是游,怎么跑到泳上了?”
教室里又爆炸一般笑起來,或許是因為后面坐著家長,一些小家伙故意笑出幾分夸張的興奮,要不是老師用目光壓著他們,他們肯定就躥到桌子上去了。
“不過,也難怪同學(xué)們會對這個字特有感覺。這個字是我們的新朋友,還是新朋友里長得最復(fù)雜的最難寫的一個。大家可以仔細(xì)認(rèn)識認(rèn)識它?!崩蠋熣f著,轉(zhuǎn)身在黑板上一筆一劃地寫出了一個大大的“游”字,邊寫邊道:“請注意我的筆順哦。按筆順寫出來的字才會好看哦。我們古人寫信的時候常說:見字如面。字,就是我們的另一張臉,我們可要讓我們的這張臉又帥又靚哦……”
6
安靜的教室越發(fā)顯得暖和了。教室里的氣味品種很齊全:女孩子們青青的汗腥味兒,男孩子們酸酸的汗臭味兒,媽媽們的香水味兒,面霜味兒,油煙味兒,爸爸們的皮革味兒,煙味兒,酒味兒,爺爺們和奶奶們散出來的老年人特有的霉腐味兒……
隔過富丫頭的肩膀頭兒,劉小水看見她已經(jīng)寫到了“穿”字。富丫頭的字敦實大方,周周正正,耐看得很。隨著富丫頭的筆,劉小水也用手指在膝蓋上一筆一筆地寫著。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寫過字了。寫這無用的字?!刹皇敲矗科饺绽飳懽侄际怯杏玫?。銀行存取款簽名,給富丫頭的卷紙簽名,租房協(xié)議簽名,給進(jìn)貨的老板留聯(lián)系方式簽名……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單單為寫字而寫字了?像現(xiàn)在這樣?
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富丫頭課本上的那些字,她忽然覺得那些字都有些不像那些字了。似乎不是少了一個點兒,就是多了一個鉤,一派奇奇怪怪的模樣。這是怎么了?怎么這些字都跟自己這么生分了?好歹自己也是上過高中的人呢。燕莊這么多小攤主里,平日就數(shù)她買報買得多呢。她忽然又想起富丫頭給她講字的事情來。那天晚上的飯桌上,說起了寫字,富丫頭問她:“媽,你知道咱們的字都是怎么來的么?”
“倉頡造的唄。”她說。很有些得意。那些個小攤主,有幾個知道倉頡呢?
“那是傳說。倉頡一個人不可能造那么多字,”仿佛印書一般,富丫頭一板一眼地說,“我們的漢字是幾千年來人民群眾集體智慧結(jié)的晶?!?/p>
“那你說說,人民群眾到底又是怎么結(jié)的晶?”劉小水忍住笑問。
“是畫來的?!备谎绢^說,“你想想,山不是山樣?水不是水樣?火不是火樣?”
“可不是么?一是一樣,二是二樣,三是三樣,萬還是萬樣呢。”她搶白她。常常地,搶白富丫頭是她的一種享受。
富丫頭沒回嘴,只是用食指蘸上水杯里的水,在飯桌上寫了三個并排的“木”字。
“我看出來了,一個木是木樣,兩個木是林樣,要是把這個木放到這倆木上頭,那就是一個森樣了。”劉小水依然打趣。
富丫頭依然沒還嘴,她默默地在左邊“木”的豎的最上頭畫了一個長橫,在右邊“木”的豎的最下方畫了一個長橫,方才一字一句地對劉小水說道:“木字上頭加一橫,就表示樹梢,這就成了末字。木字下頭加一橫,就表示樹根,這就成了本字。本末倒置這個詞聽說過沒有?就是頭尾顛倒的意思。這就是木,末,本,這三個字的關(guān)系,你懂了沒有?”看著劉小水吃驚的樣子,她這才得意地晃了晃大大的腦袋,“老師說,專門有一種學(xué)問是研究咱們漢語歷史的,叫古代漢語。上大學(xué)我們就能學(xué)這個了?!?/p>
“那,未呢?”劉小水忽然問,“未這個字,是不是也和木有關(guān)系?”
“不知道?!备谎绢^有些癟了,“老師沒講。明兒我替你問問老師?!?/p>
7
老師走得很慢。就該這樣地慢。不慢就不對了。——她得時不時停一停,給孩子們指撥指撥毛病呢。劉小水忽然覺得老師很像一個莊稼把式,一邊察看田里的苗兒,一邊給苗兒鋤雜草?!挥傻眯ζ饋恚览蠋熀颓f稼把式這個詞很不搭。富丫頭的日記里,就說老師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可她忍不住就要這么想。
“別講速度,寫得快并不重要,”老師以和腳步一樣的速度慢慢地說,“重要的是寫得對,寫得好……”
“報告老師,”有個小男孩舉手道,“要是寫得又快又對又好呢?”
這是個愛吃勁兒的別扭孩子。家長們都無聲地笑了,老師走到小男孩跟前,摸了摸他的頭,“那當(dāng)然就太完美啦?!?/p>
劉小水的眼睛追隨著老師。富丫頭的嘴巴上整天粘著的,就是這個老師吧?有的孩子已經(jīng)寫完了,看看周圍,互相比較著,發(fā)出蜜蜂一樣輕微的嗡嗡聲。
“寫完的同學(xué)不要打擾別的同學(xué),可以默默地讀課文,也可以趴在桌上靜息。”老師說。
劉小水無聲地笑了。這老師是好,怎么看都好。課堂剛才雖然亂得有些不成體統(tǒng),可在她的嬌縱里孩子們也真是學(xué)得有趣,有興致。所以亂得也真是好。就“靜息”這兩個字說得也好。聽聽,不是歇歇,不是休息,是靜息。有多少意思在里邊!這個姑娘,不簡單呢。不過,她的調(diào)調(diào)可是有些……怎么說呢?有些像電視里的臺灣腔,有些嗲?!粚?,也不是電視里的,現(xiàn)在很多人都這么說了,那調(diào)調(diào)打的,比這老師可花哨得多新鮮得多。每天在夜市上,她滿耳朵都是這樣的聲音:“他們真能搞啊?!薄耙灰λ??”……“我頂?!薄百?!”……“很潮?!薄八ト?!”……“我有去看她!”……“好拉風(fēng)哦?!薄癐服了You!”……“我暈!”
這些話倒常常讓她覺得有些暈。都快四十的人了,突然連話都聽不怎么明白了,好像白活了似的。又不好意思問別人,只有回家請教孩子們。余錢住校,不?;貋怼D蔷椭挥懈谎绢^。那天,她聽到一個女孩罵另一個女孩“四十”。
“這個,你懂不懂?”富丫頭正做著數(shù)學(xué)作業(yè),順手在演草紙上寫下一個“三八”。道,“香港電影里常有的?!?/p>
“知道?!眲⑿∷f,“就是罵女人的唄?!?/p>
富丫頭又寫下一個“二”:“這個呢?懂么?”她抬起頭,強(qiáng)調(diào)道,“北京話?!?/p>
“你說呢?”劉小水有些怯了。
“就是二百五的簡稱。意思就是不照臉兒,不靠譜兒,胡來。”
“我懂,懂?!眲⑿∷Σ坏攸c頭。二百五在鄉(xiāng)下有好幾個叫法呢:一釘磚,半封銀……
富丫頭在“三八”和“二”之間畫了一個大大的加號,又在“二”后面畫了一個等號,看了劉小水一眼,才重重地在等號后面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道:“三八加二,你說等于幾?”
若論說話,劉小水還是愿意回鄉(xiāng)下。偶爾回鄉(xiāng)下一趟,聽聽鄉(xiāng)下那些話,她才會踏實一點兒。那些話多親哪?!耙暗?,咱來野的!”……“收成不賴!”……“將將就就吧?!薄坝秩ツ膬喝蘸迦肆??”……“明年扎根基,起房!”……“老婆子紡花,慢慢兒上勁”……
再返回城里的時候,她就會有些恍惚:這是一個世界上的聲音么?
是的,這是一個世界上的聲音。她知道。外國話,中國話,城里話,鄉(xiāng)下話,電視上的話,書里的話,家常話,正話,歪話,新話,老話……都是這個世界的聲音。都是。這雜七雜八的聲音如無邊無際的海,劉小水常常會覺得有些害怕,仿佛這個聲音的海會把她淹沒,她不會游泳,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她一樣也不會。這些聲音讓她莫名其妙地覺得孤。好像這海里就她一個?;钤谶@世上,就是為了被這些聲音淹沒么?——聽哪,聽哪,來了,來了,那些聲音又來了……
她又一激靈。是富丫頭又在捅她。方才,她又睡著了。
8
捅完她,富丫頭就站起來,朝講臺上走去。劉小水揉揉眼睛,心提了起來。這個丫頭,她上講臺上干什么呢?哦,還有好幾個孩子都正往講臺上走去,不止富丫頭一個呢。
她看看手表,再有八九分鐘就下課了。
孩子們圍到老師跟前,伸出小手。老師笑嘻嘻地給他們每人發(fā)了一個紙牌子, 道:“老師發(fā)哪個是哪個,不準(zhǔn)換哦?!?/p>
等孩子們將牌子拿在手里,劉小水才明白過來,原來是演戲呢。是要把課文里的東西再演一遍呢。富丫頭也算一個爭取到了角色的演員呢。劉小水?dāng)?shù)了數(shù),一共七個。
“老師,誰演夏天呢?”一個手拿小雨滴的男孩子問。
“我呀?!崩蠋熡行┱{(diào)皮地歪歪頭,說。臺上臺下的孩子們都哈哈大笑。
“同學(xué)們,我們的電影馬上就要開拍了。”老師緊并著雙腿,笑盈盈地面對著臺下那些不是演員的孩子們,“誰是導(dǎo)演呀?”
“我——們——”孩子們齊刷刷地說??磥硭麄儗Ξ?dāng)導(dǎo)演都很有經(jīng)驗了。
劉小水的心里一熱。多可人的老師!
演出開始了。老師的手很雅氣地舞動著,念完了第一段。然后是小雨滴男孩,他比劃著讓自己從空中落下,在講桌上擺出睡著的模樣。接著小魚女孩上場,她搖頭擺尾地在講臺上走了一遍。剛走完就有同學(xué)舉手,批評道:“小魚應(yīng)該吐泡兒,她沒吐?!?/p>
然后依次是蝴蝶女孩翩翩地飛,蟈蟈男孩蹦蹦跶跶地跳,輪到星星和月亮上場時,兩個男孩合作了起來,星星像豬似的推搡著月亮,月亮則慢悠悠地不慌不忙地任他推搡著,等他們表演完了,老師要求他們解釋,星星言簡意賅地說:“眾星拱月嘛。”
一屋子人都笑翻了。
富丫頭在喧鬧中出場了,她演的是荷葉。富丫頭臉圓,身材壯,還別說,臺子上的孩子們還就她適合演荷葉呢。她高高地舉著畫有荷葉的小紙牌,仿佛真就舉著一片荷葉。
……
小魚來了,
在荷葉下嬉戲。
雨點來了,
在荷葉上唱歌
……
“荷葉”在富丫頭的手里,一會兒晃到左邊,一會兒晃到右邊,仿佛在感受風(fēng)的吹拂,又仿佛在感受雨的重量。小魚和雨點也都用稀奇古怪的自創(chuàng)動作配合著富丫頭,講臺上頓時熱鬧到了高潮。在近乎聒噪的喧嘩中,劉小水默默地看著富丫頭。這是她的富丫頭,在省城生,在省城長,好運(yùn)氣的富丫頭,出生的時候是在省人民醫(yī)院,這可是省里最好的醫(yī)院啊。幼兒園上的是燕莊村自己的幼兒園,別看是城中村的幼兒園,水平還真不錯呢,還是雙語呢。到了上小學(xué)的年齡,本來以為沒有省城戶口,上不了好學(xué)校,沒想到湊巧碰到了上面的政策,說是給民工子弟寄讀提供條件,一絲一毫力氣沒費(fèi),她就上了這個區(qū)里的重點。這個富丫頭,這個和城里孩子一樣連米和面從哪兒來都不知道的富丫頭,這個從來沒見過莊稼怎么長大的富丫頭,劉小水知道,她這一輩子是不會再回鄉(xiāng)下了。她趕上了好日子。
——好日子。什么是好日子呢?昨晚男人和她在枕頭上聊到以前的一個鄰居,開出租車的那家,在燕莊住了十來年,去年終于攢夠了錢,付了首付置了新房,歡歡喜喜地搬了出去。男人說進(jìn)貨的時候在街上看見那家的出租車了,男當(dāng)家的載了個描眉畫眼的小女人,兩人有說有笑,一看就是膩得過了頭兒。
“人家可熬出頭了。”男人說。毫不掩飾自己的羨慕。
“等咱有錢了,我不攔你?!彼f。男人也曾是荒唐過的。小小的。
男人撲哧一聲樂了:“那你也找一個,我也不攔你,???”
兩人都孩子般笑起來,仿佛在說著一件最好玩的事情。要說,男人還算是好男人呢,還對她說這種瘋話。要是還在鄉(xiāng)下,別說叫他說這種瘋話,就是她自己去說一句半句的,他就得把她打個半死……可是,真的也是瘋話呢。有錢買新房了就是好日子么?有錢了再找一個就是好日子了么?有錢了……劉小水想起富丫頭給她講的那個“未”字:“老師說,未字就是沒有的意思?!?/p>
“跟木沒關(guān)系么?”
“老師沒說。我猜可能有關(guān)系,只是可能啊。” 富丫頭說話越來越講究了,“我猜啊,未指的可能是樹梢沒長出來的那部分?!?/p>
“未就是沒有……”劉小水不甘心,“那未來呢?不都喜歡說未來怎么怎么的么?”
“就是因為還沒有,大家才愛說。要是有了,那還有啥可說的?”富丫頭說得很圓。
劉小水不吱聲了。未就是沒有。她沒有想到這個。怎么會是這樣呢?未怎么會是沒有呢?
9
孩子們還在臺上,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表演。這次表演的核心是幾個重點詞。老師的詞是“熱情”,笑得跟什么似的?!靶∮甑巍钡脑~是“透明”,這個詞把他難為得不得了,小魚的詞是“游”,蝴蝶的詞是“穿梭”……臺上和臺下都笑聲連連。劉小水忽然覺得這種表演有點兒荒唐。把句子從文章里單剝出來,又把詞從句子里單剝出來,這不就跟把莊稼從地里單剝出來一樣么?這不就跟把一天從長長的日子單剝出來一樣么?——這不就跟把這一刻從這一天里單剝出來一樣么?這可不就是有點兒荒唐么?
劉小水不能想象。她不能想象這種單剝。她忽然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被單剝出來的字——木。自己就是那個木。是被從林里單剝出來的那個木,是被從森里單剝出來的那個木。余錢和富丫頭就是她的末。終歸有一天,她這棵木會把“末”留在城里,然后和同樣是單剝木的男人回到他們鄉(xiāng)下的“本”里去。
而未呢?
——未就是沒有。
看著臺上的富丫頭,劉小水的心里一絆一絆地疼痛起來,仿佛富丫頭遠(yuǎn)得像電視里的人,電視一關(guān)就不見了。
……
荷葉像一柄大傘,
靜靜地在荷塘舉著,
……
老師讓富丫頭表現(xiàn)的重點詞是“靜靜”。講臺上的她果然一動不動地舉著那片莫須有的荷葉,像一尊小小的雕像,很莊重。當(dāng)然她的莊重引來的仍然是一陣歡笑。劉小水忽然明白自己為什么不喜歡荷葉了。自己這一輩子,可不盡當(dāng)荷葉了么?頂風(fēng)冒雨,下面還養(yǎng)魚養(yǎng)蝦養(yǎng)藕……一瞬間,一種莫名的委屈感洶涌上了劉小水的胸口。她突然覺得自己怎么就過得那么可憐呢?日子是越過越好了,她知道?!寄茏谑〕堑膶W(xué)校里看富丫頭表演荷葉了,這還不好么?可為什么她還是覺得自己過得可憐呢?是因為一天賺不到一百塊錢么?是因為從早到晚的辛苦么?好像都有那么一點點兒??墒且且惶炷軖陦蛞话倌??如果一天能掙兩百甚至三百呢?就不可憐了么?要是自己什么都不干,清清閑閑的,把胳膊揣在袖子里,整天坐在馬路牙子上看野景,要是這樣都有人論天兒給自己送兩三百塊錢呢?——當(dāng)然這是說胡話——可真要那樣的話,那自己就不可憐了么?可憐。劉小水還是覺得自己可憐。她有些糊涂了。她不知道為什么她就覺得城里的自己和鄉(xiāng)下的自己,忙著的自己和閑著的自己,賺錢的自己和不賺錢的自己,賺小錢的自己和賺大錢的自己,一切一切的自己,都是那么地可憐呢?
劉小水難過起來。她的難過越來越深,越來越深。下午最后一縷陽光很溫柔地照在她的身上,這更讓她難過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己這是怎么了呢?都不像平日里的自己了。自己怎么就不像平日里的自己了呢?可她就是難過。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難過。
富丫頭已經(jīng)表演完了。她的完成當(dāng)然意味著全劇的完成。臺上的富丫頭規(guī)規(guī)矩矩地,有模有樣地朝臺下鞠了一個躬。其他的孩子也趕緊跟著富丫頭鞠了一個躬。嘩嘩的掌聲里,劉小水深深地低著頭,一手拎著“甜蜜蜜”,一手去捂嘴巴。她的內(nèi)心充滿了羞愧和恐懼。她知道掌聲一停下來,全屋子的人都會聽到她亂七八糟的哭泣聲。
選自《延河》2010年第10期
原刊責(zé)編 閻 安
本刊責(zé)編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