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剛
大漠深處,有太多的美麗的傳說,是我們的先祖面對著天山、昆侖山、阿爾泰山的冰雪雄奇,以及浩瀚流沙的贊嘆與想象,并且試圖作出的某種解釋。久而久之,成為了新疆文化積淀中最迷人的一部分,給出了大荒之美美在何處的心靈圖解。
所有的傳說都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
塔里木河,原名阿娜河,母親河之意。
阿娜河流淌的是冰雪融水,河里有大魚,水是甜的,阿娜河滋養(yǎng)的莊稼、牛羊與葡萄,都是甜的,阿娜河是流淌著蜜香的河。
有一年阿娜河突然斷流,一個(gè)名叫塔里木的年輕人要去找水,可是這蒼茫沙海哪里有水?有長者告訴塔里木:“你要在荒漠中找到一頭鹿,鹿角所指便是有水之地。但你要走很多路,在阿娜河上游走6天,再往南部沙漠?!彼锬編е鴮殑εc熱瓦甫,走進(jìn)了大漠中,6天后,塔里木以僅剩的一點(diǎn)力氣彈著熱瓦甫低聲吟唱:“我母親一般的阿娜河,你為什么不再揚(yáng)波?沒有了你的奶和蜜,我的父老鄉(xiāng)親怎么活?呵!呵!阿娜河,母親河,母親河……”大漠中突然起風(fēng),揚(yáng)沙集結(jié)成墻向塔里木壓過來,然后又把他卷向空中,驚恐的塔里木落到沙丘上時(shí),一頭鹿正笑瞇瞇地向他走來:“塔里木,騎到我身上。”梅花鹿疾馳而去,停在一座大山前,“阿娜河水就是從這里的山洞流出來的,一次山崩后巨石把洞口堵死了。你要把巨石劈開,阿娜河就會流淌不絕。但是,你會被吸進(jìn)山洞,然后死去?!彼锬荆骸拔以敢馑溃惨尠⒛群佑兴?!”梅花鹿:“看我鹿角所指,用你的劍在我鹿角上磨三下,去吧!”塔里木磨罷劍,轉(zhuǎn)身而去,劈石,巨石分崩,流泉洶涌,塔里木已不見蹤影,那一把劍和熱瓦甫順流而下。
從此阿娜河便成為塔里木河。
摩爾根說:“塔里木河流域是世界文化的搖籃,找到這把鑰匙,世界文化的大門便打開了?!?/p>
孔雀河,沒有比它更美的河流之名了。
塔克拉瑪干曾經(jīng)胡楊叢生,水豐草盛,維吾爾語意為“過去的家園”。西北有高山,東北有條河,岸邊有一個(gè)叫塔依爾的皮匠,樂善好施,是窮苦農(nóng)牧民的好朋友。和他相戀相愛的是財(cái)主買克巴依老爺?shù)呐畠核骱侠?,買克巴依為此震怒,“我的女兒怎么能嫁一個(gè)臭皮匠?”他決心把皮匠趕走,斬?cái)嗯畠旱那榻z。月黑風(fēng)高之夜,買克巴依一把大火燒光了皮匠的作坊,塔依爾遠(yuǎn)走他鄉(xiāng),索合拉罕離家出走,沿著塔依爾的足跡,在羅布泊找到了皮匠。從此,人們把這一條河稱為皮匠河,按照維吾爾語的發(fā)音,漢語譯稱孔雀河。
那是一條因?yàn)閻鄱利惖暮印?/p>
孔雀河在斷流之前注入羅布泊。在庫爾勒東北的山谷中有鐵門關(guān),此刻,孔雀河正穿行于峽谷間。
2010年秋,在塔里木河胡楊林中,我和一個(gè)維吾爾族朋友說起鳴沙,他告訴我,只要有風(fēng),大漠中還有另外一種聲音,叫人肝腸寸斷的嗚咽聲,此種聲音還關(guān)系到:大漠從何而來?
阿里普是聞名綠洲的獵手,他的鄰居阿依古麗是和母親相依為命、靠織錦刺繡為生的美麗姑娘。他們倆青梅竹馬,準(zhǔn)備成親時(shí),有個(gè)名叫巴依的富豪找到阿里普,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阿里普說他只愛阿依古麗。幾天后的一個(gè)夜晚,巴依趁阿里普進(jìn)山打獵,便搶走了阿依古麗。當(dāng)阿里普趕到時(shí),巴依告訴他:“只要你答應(yīng)跟我女兒成親,我馬上放了阿依古麗?!卑⒗锲毡鸢⒁拦披悐Z門而去,翻山涉水,巴依的打手緊追不放。走過一處戈壁,又爬上一座山,眼前是陡崖,阿里普一手抱著阿依古麗,一手以刀和打手們激戰(zhàn),一腳踩空,跌落懸崖,頓時(shí)山崩地裂,飛沙走石,風(fēng)聲中有阿里普的呼喚:“阿依古麗——”
當(dāng)風(fēng)平沙靜,景象大變:大山崩坍了,成為沙漠荒野,一望無際的蒼涼。有風(fēng)時(shí),便有阿里普顫抖的呼喊、阿依古麗五內(nèi)皆裂的回聲……
新疆的地名與傳說互為交織,且多古意,有歷史的厚重感,又經(jīng)漢語精心翻譯,其命名之美讓人擊節(jié)三嘆!
我曾踏訪過帕米爾高原,塔吉克族男男女女所戴的帽子可謂精美絕倫,而塔吉克即為“王冠”之意,帽子是這一王冠族的一種象征嗎?大約在公元2世紀(jì)前后,塔吉克人——中國唯一的白種人——又為什么選擇帕米爾這山結(jié)之地營造自己的家園?在王冠一般的帕米爾高原,他們是想離太陽更近呢?還是冥冥之中阿波羅神的召喚?今天,終年積雪、戈壁連綿、山上不長樹的帕米爾高原,卻是塔吉克人的高貴與自豪,他們是傳說中的“漢日天種”之后。
今天尚存的公主堡、石頭城的遺址,是漢代被稱為蒲犁國的羯盤陀國。公元643年,玄奘取經(jīng)東返,經(jīng)帕米爾,羯盤陀國王盛情款待,并自稱為“漢日天種”,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記道:“自此山(即帕米爾,唐時(shí)稱波迷羅,筆者注)中東南,登山履險(xiǎn),路無人里,唯多冰雪。行五百余里,至羯盤陀國。羯盤陀國周二千余里,國大都城基大石嶺,背徏多河(即今之塔什庫爾干河,筆者注),周二十余里,山嶺連屬,川原隘狹,谷稼極少,菽麥豐多,林樹稀,花果少,原隰丘墟,城邑空曠……今王淳質(zhì),敬重三寶,儀容優(yōu)雅,篤志好學(xué)……其自稱是至那提婆瞿袒羅,唐言漢日天種?!?/p>
何為“漢日天種”?人與太陽神之種也。
羯盤陀國先時(shí)的國王娶漢女為妻,時(shí)當(dāng)戰(zhàn)亂,遂安置于孤峰,筑石城,極危峻,梯崖而上,設(shè)警衛(wèi)守護(hù)。三個(gè)月后,刀兵已息,正欲歸程時(shí),漢女已有娠。左右不勝惶恐,侍者卻告之曰:“勿相尤也,乃神會耳。每日正午,有一丈夫從日輪中乘馬會于此……以其先祖之世,母則漢土之人,父乃日天之神,故其自稱‘漢日天種’?!?《大唐西域記》)
公主堡、石頭城已成斷垣殘壁,有幾根野草和野蔥從斷石間探出身來,世移時(shí)遷兩千載,唯草與石仍可見證當(dāng)年,見證“漢日天種”這一詞語的美麗與不朽。凡不朽的詞語必須是獨(dú)特的詞語,有神的信息的詞語,而且是承載歷史的詞語。這樣的詞語便是詩。
城堡崩毀,門亦無存。
在慕士塔格峰下,沐浴于陽光,我呼吸著帕米爾的氣息,巋巋高岡上的氣息,無比清新、無窮荒涼的氣息,那氣息匯集成高原上的風(fēng),門關(guān)上了,門又打開了……